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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忠老漢走到陳民政家門口,一下站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民政這低矮、狹窄的屋子裡,到處扔滿了亂糟糟的青麻,地上是,陳大娘躺著的床上是,連晾毛巾的竹竿上,也橫七豎八地披掛著麻絲。屋子中間還放著一大捆麻,麻捆上坐著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著。女人的身旁立著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癡癡呆呆地看著屋裡。陳民政耷拉著頭,坐在了灶前的矮凳上,臉上掛著一層死灰般的顏色。陳大娘半躺在床上,看來關節炎又犯了,臉色鐵青,並不時咧歪著嘴角,口裡發出呻吟。手卻把搭在自己身上和床上的青麻,一把一把往地下氣憤地甩著。屋子本來狹窄,這一下好像更無立足之地了。余忠老漢知道,剛才這屋子裡也一定發生過大院裡那樣的動亂,並且肯定是坐在麻捆上這個女人幹的。可他不清楚這個女人是誰,為啥要朝陳民政這個老實人發這麼大的火。他站在門口,遲疑了好一陣,不知該不該進去。正在這時,那女人一面哭,一面說開了:「你把我們孤兒寡母坑慘了呀……我們養蠶蠶死,種了麻又不收,我們孤兒寡母喝西北風呀,嗚嗚……」

  余忠老漢認出,這女人原是去年鄉上召開栽桑種麻表彰會,和自己一同上台領過獎的齊寡婦。齊寡婦和自己同村,日子確實過得艱難。也明白了他到陳民政家取鬧的原因。他正想進去勸一勸寡婦,卻見陳民政從凳子站起來了。陳民政像是站立不穩地踉蹌了一下,一隻手死死頂住了心口,一隻手從竹竿上取下一條毛巾,遞給了齊寡婦,他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齊寡婦「呼」地一下搶過毛巾,揩了一下淚,就將毛巾摜在了地下,又接著說:「我們孤兒寡母,沒法活了,我們就在你家裡,反正你們有國家養……」

  話還沒說完,陳大娘再也忍不住了,在床上氣憤地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又不欠你的!」

  陳民政瞪了女人一眼,示意她別說。可女人氣卻更大了,對陳民政發起脾氣來:「你怕,我不怕!反正都是損罈子、破罐子了,怕啥?你拖著一副病身子,白天黑夜沒命地幹,得了啥好處?倒害得我也過不成清靜日子了……」說著,也委屈地哭了起來。

  余忠老漢見了,一時倒忘了自己的不幸,他想起陳民政和陳大娘的病,心裡酸酸的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這才不聲不響地走進屋,拾起被齊寡婦扔在地上的毛巾,走到陳民政老伴的床前,說:「大妹子,擦擦吧!」

  屋裡的人一齊抬起頭,愣住了。

  過了一會,齊寡婦認出了余忠老漢,以為他也是來找陳民政出氣的,便又一邊抹眼淚一邊對余忠老漢說開了:「余家大伯,他可把我們坑慘了哇!他倒有吃有喝,我們吃啥子呀?」

  余忠老漢沒答理她,默默地走到一條凳子上坐下,掏出煙袋裹起煙來。

  陳民政也看著他,但沒有說話,直到余忠老漢吸燃了煙,陳民政才像喉嚨裡著了東西,顫抖地喊了一句:「老余大哥!」

  余忠老漢沒有回答,卻用手將煙嘴抹了一下,遞給陳民政。

  陳民政一隻手始終死死頂著胃部,另一隻手朝余忠老漢搖了搖,說:「老余大哥,我不抽,我這胃,像是有刀子扎!你有啥氣,就發吧!」

  余忠老漢收回煙袋,有些不高興地對陳民政說:「老陳兄弟,你把我當啥人了?嗯!我是那樣的小人嗎?」說著,他瞪了齊寡婦一眼,才接著說:「我只是心裡憋得慌,想找你擺幾句龍門陣。」

  齊寡婦見余忠老漢不但沒理她的茬,反而還有責怪她的意思,自覺沒趣,就慢慢停止了啜泣。

  陳民政見齊寡婦不哭了,才一字一句地、推心置腹地說:「老余大哥,齊家嫂子,我知道你們的苦處!沒想到,我們一片好心,競給你們帶來了損失……」

  說到這裡,陳民政臉上的肌肉突然痙攣地抽搐起來,面龐由死灰色變成蠟黃色,漸漸滲出了一層汗水。

  余忠老漢見了,忙問:「老陳兄弟,你咋了?」

  陳民政半天才緩過氣來,慢慢地說:「老余大哥,沒啥,老毛病。」

  余忠老漢這才掏心肝地問:「老陳兄弟,這青麻收與不收,還在其次。俗話說,殺人得把人叫醒。我只是想問個明白,政府咋個說不收就不收了?」

  陳民政聽了,緩緩地回答說:「老余大哥,這事說來話長,也不能怪政府。你知道不久前,北京那些學生娃娃鬧事的情況吧?」

  余忠老漢說:「就是那些在天安門廣場坐著,不吃飯的學生吧?我從電視上看見過。」

  陳民政吃力地說:「就是!現在,西方一些經濟大國趁火打劫,說我們侵犯人權,對我們國家實行經濟制裁。和我們訂了青麻合同的那個國家,現在卡我們的脖子,單方面撕毀了合同,不再要我們的青麻,所以才這樣……」陳民政說著,又一陣咳起嗽來。

  余忠老漢聽了,這才恍然大悟,忿忿地說:「原來硬是大鼻子洋人搞鬼!前次文富回來說,我們還不相信,以為政府騙我們。龜兒子洋人沒有好東西!」

  陳民政對余忠老漢揮了揮手,小聲說:「只是少數掌握印把子的洋人卡我們的脖子,大多數外國人還是好的。」說完,又說:「栽桑養蠶那陣,我和小吳沒日沒夜地在下面干,出的力量多,鄉親們完成任務也最好。可現在,大家受的損失也最大……我這心裡……」

  余忠老漢聽了剛和陳民政一番話,氣順得多了,忙說:「這不能怪你,老陳兄弟,你是心肝掏出來見得日月。這事,要怪就該怪大鼻子洋人!」

  陳民政聽了,臉痛苦地抽搐一下,慚愧地說:「話雖這樣說,可看見鄉親們受損失,我、我就覺得沒臉見鄉親們了……」

  話還沒完,陳民政突然雙手緊緊接著胸口,張著大嘴,喉節一陣上下滾動,像是要嘔吐。余忠老漢一見,急忙奔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口裡吃驚地喊了一聲:「老陳兄弟……」

  余忠老漢的話剛出口,陳民政就「哇」地朝地下吐出一灘鮮血。余忠老漢慌了,一面扶著陳民政,一面大驚失色地叫:「老陳兄弟!老陳兄弟——」

  陳民政還在他懷裡不斷吐著,殷紅殷紅的鮮血濺在雪白的麻上和地上,儒濕開去,滿屋子都充斥著了那種腥鹹腥成的味道。余忠老漢感到了陳民政的身子慢慢沉重了起來。

  齊寡婦見了,先是驚恐地看著,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接著也奔過去,一邊扶住陳民政,一邊道歉地說:「陳同志,你、你可莫和我們婦道人家一般見識呀!」

  陳大娘見老伴吐出一大灘鮮血,害怕得哭了起來。她爬下床,手扶著屋裡的傢具,趔趔趄趄地走到陳民政身邊,就一把抱住了陳民政,哭著說:「老頭子,你咋的了?天啦,這咋個麼台?」

  余忠老漢見了,忙止住陳民政老伴說:「大妹子,你先莫忙哭!你這一哭呀,老陳兄弟他心裡更難受!」

  陳大娘聽了,果然不哭了。半晌,陳民政身上的血似乎吐完了,面色如紙一樣蒼白。這時才一邊喘著氣,一邊虛弱地說:「老余大哥,齊家嫂子,不要緊了,你們回去吧,我不會生氣的!」

  余忠老漢聽了,忙說:「老陳兄弟,那咋行?」又對齊寡婦和陳民政老伴說:「你們扶他坐一會,我去叫文富兄弟來,背他上醫院!」說完,鬆開陳民政,匆匆走了出去。

  來到前面鄉政府的大院裡,剛才安靜了一些的人群又騷亂起來。劉副鄉長在大聲喊:「同志們,請你們提高警惕,不要上壞人的當!」

  人們立即喊起來:「哪個是壞人?你把壞人指出來!」

  叫著,人們的理智又演變成了盲目的衝動,有人將零亂的散麻往鄉政府辦公室,陽台上扔。劉副鄉長又在人群中嘶啞著聲音喊:「誰再胡鬧,就把誰抓起來!」可是人們根本不管他,只管用怒吼,用扔麻的方式來發洩心中的不滿。

  余忠老漢顧不得管這些,他匆匆忙忙擠過鬧鬧嚷嚷的人群,來到自己的麻車前。麻車旁只有文富和文義,余忠老漢忙問:「文忠呢?」

  文富說:「大哥在裡面!」

  余忠老漢順文富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文忠也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喊著,叫著。余忠老漢也沒心思去管他了,就對文富說:「你看著麻,文義跟我來!」說著,拉起文義的手,就直奔陳民政家去。文義不知父親幹啥,可又不好打聽,只好滿腹疑雲地跟父親去了。

  到了陳民政家裡,文義一下明白了,也立即變了臉色。余忠老漢說:「快送醫院!」

  文義聽了,想問問是咋回事也來不及,就背起了陳民政,和父親一道,往醫院跑去。一路上,陳民政又吐了很多血,糊了文義一身。

  到了鄉醫院,醫生急忙搶救。打止血針、輸液,忙活了好一陣,陳民政不吐血了,卻張著嘴直在床上喘氣。齊寡婦攙了陳民政老伴走了進來。一進屋,陳民政老伴又開始一邊哭一邊訴:「老頭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家,木桶就散箍了哇……」

  醫生見了,忙把陳大娘扶到了一邊去。文義在陳民政床前默默站了一會,突然回頭對余忠老漢說:「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叫大哥、二哥,把麻拉回去!」

  余忠老漢聽了,忍了半天才說:「好,娃娃,莫只想到我們自己。是國家有難呀!」眼裡慢慢湧出淚水,揮了揮手:「去吧。」

  文義跑了出去,來到鄉政府大院,擠進人群,把文忠拉回到了麻車旁,心平氣和地說:「大哥、二哥,我們回家吧!」

  文忠聽了,不解地望著文義說:「回家?咋要回家?你沒看見,我們家損失比哪家都大!」

  文義耐心地說:「大哥,我咋會不知道?可是這樣鬧下去,你說能解決問題嗎?」

  文忠想了一會,遲疑地反問:「你說咋樣才能解決問題?」

  文義說:「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不能這樣!」

  文富這時也說:「大哥,我們聽文義的吧!這樣鬧起來,也確實沒意思。」

  文忠聽了,還是固執地說:「不!要回你們回吧,我不能看著銀子化作水!」

  正說著,公路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兄弟三人抬頭一看,見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已停在了先前他們停放麻車的地方,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車上跳下來,走進了鄉政府大院。

  大院裡嘈雜的人聲立即安靜下來,可沒人退卻——大概是相信法不治眾的道理吧。

  院壩裡的空氣,頓時凝固了一般。人們惶惑地互相望著,臉上全掛上了更多忿怒的神色。

  警察來到大院不久,周華忽然蹬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大家一見,都彷彿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像見了救星一樣,「呼啦啦」地圍了過去。

  周華一邊揩著頭上的熱汗,一邊和人們打著招呼。見了院壩裡幾個虎視眈眈的警察,周華的眉頭皺緊了,忙過去對劉副鄉長問:「你叫他們來的?」

  劉副鄉長說:「沒法了!你沒看見他們剛才那個陣仗,真像造反的樣子了!」

  一個漢子聽了劉副鄉長這話,立即氣咻咻地質問:「哪個造反?我們只問你們收不收?」說完,又回頭滿臉怒容地問周華:「你是黨委書記、鄉長,今天你就說一句話,這麻收不收?不收,莫說把警察喊來,就是把我們腦殼砍了,我們也不怕!」

  周華聽了,沒和漢子計較,反而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說:「哎,老弟,你等我喘口氣再說呀,行不行?我先找幾個人擺談幾句,瞭解一下情況可以嗎?」

  漢子聽了,氣消了許多,只是嘟噥著說:「肚子裡藏的啥彎彎鐮,就快拿出來。」

  周華又笑了笑說:「好先生不在忙上,是不是,老弟?」說著,他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剛才說氣話的漢子和余家老大。大家細心一看,被周華喊著的人,差不多都是種麻最多的人家。他們面面相覷一會,不解地隨周華走進了鄉政府的會議室。

  周華是今天清早,從地委黨校趕回縣上的——學習並沒結束,他是從電話上瞭解了全鄉青麻收購情況和群眾情緒以後,請假回來的。一下車,他顧不上吃飯,就直奔縣政府辦公室——他想先從那兒知道一點收購青麻的信息。

  踏進辦公室,秘書科長首先迎住了他,開玩笑地說:「周書記親自來了?」

  周華聽了,一把抓住秘書科長的手說:「老兄,我現在是踩到火石要水澆,你還給我開玩笑!快告訴我,青麻啥時開始收購?」

  秘書科長指著一邊小門,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一點,然後才告訴他說:「領導們正為這事著急呢!謝書記和龍縣長召集供銷社、農委、財委、銀行幾家開會,從昨晚開到現在,還沒散會呢!」

  周華聽了這話,著急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地說:「唉,這事呀,咋辦?」

  秘書科長給周華倒了一杯茶,讓他端著,說:「老兄,隔壁接待室去等著吧!還有好幾位鄉長、書記,都為這事在那兒等著。」

  周華聽了,端著茶杯走進接待室,果然看見大興鄉的胖書記老黃、五佛鄉的鐘鄉長、清平鄉的雷書記,坐在裡面閒聊。看見周華進來,大興鄉的黃書記先開起了玩笑,說:「哦,老周,你地委黨校的凳子上,也長釘子了?」

  周華故意輕鬆地笑了笑,說:「大哥莫笑二哥,各位家裡的板凳也怕坐不住了吧?」

  五佛鄉的鐘鄉長說:「家裡坐不住,這裡坐得住!來,老周,坐下!既來之,則安之,耐心等縣長大人們的高招!」

  黃書記說:「有啥高招,我們說在這兒,到頭來還是我們去收拾攤子。當初栽麻時,我們一方面挨群眾罵,一方面受上面批評。風箱板子做鍋蓋,受了冷氣受熱氣!」

  清平鄉的雷書記聽了,笑了笑說:「現在麻賣不掉了,上級不會批評你,你少受一點氣,有進步嘛?」

  鐘鄉長說:「我看啦,不要叫化子唱太平調,窮開心了!要是縣上拿不出主意,我們咋個辦?」

  黃書記說:「咋個辦?最好的辦法就是叫家屬把被蓋送來,我們住在這兒不走了!」

  鐘鄉長說:「對!這辦法最好,省得回去挨罵。」

  正說著,秘書科長推門走了進來,對他們說:「會結束了,龍縣長請各位去!」

  大家一聽,牢騷話、俏皮話,啥都不說了,隨秘書科長走進了龍縣長的辦公室。

  周華進去一看,見龍錫林縣長雙手支在辦公桌上,捧著頭,雕塑般地坐著。見幾個書記、鄉長走了進來,也沒改變自己的姿勢,只是用佈滿血絲的眼睛掃了大家一眼,用嘴唇努了努旁邊的沙發,示意大家坐下。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見了縣長這副模樣,都不吱聲了,悄悄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抬起頭,都期待地望著他。

  半晌,龍縣長才放下手,朝大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說:「同志們,對不起,請大家包涵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不安地互相瞧瞧,然後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縣長身上。

  龍縣長瞭解大家的心情,又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說:「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財政沒錢,這個月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去了。銀行不願貸款,供銷社收頭茬麻,已經連老本都賠上了。」

  幾位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的神色,都一下黯淡下來。清平鄉的雷書記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咋辦?這咋辦?」

  龍錫林縣長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猛地拉開了窗簾。望了窗外一會,才回身對大家說:「這就要拜託各位,回去做好群眾的思想疏導工作。我知道大家很難,可大家要相信,西方經濟大國對我們的制裁,不會長久的。因為這種制裁本身就不符合包括他們自己國家人民的利益和願望。這種情況不會太長,但眼前消除群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困難的確很大。因此,我再次拜託各位了!」

  說完,龍錫林雙手抱拳,朝幾位書記、鄉長打了一個拱。

  幾位書記、鄉長還想說點什麼,可見縣長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又望了望這個老上級佈滿血絲的眼睛,就把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默默地走了出去。

  周華走出龍縣長的辦公室,急急地趕到車站,可已沒有到鄉上的班車了。他又返身走回來,到一個朋友家裡,不由分說地借過一輛自行車,就十萬火急地趕回了鄉上。

  現在,他把十多個漢子請進鄉政府的會議室,招呼大家坐下。漢子們臉上掛著霜,仍然表現出一副勢不兩立的氣概。周華沒管他們的神色,他忍著又饑又渴,親自為每個漢子面前斟了一碗茶,然後和顏悅色地和漢子們拉開了話:「哎,各位,今天是咋的了?平時見面都很親熱的,今天咋都像吃了火藥?我周華出去學習了兩個多月,咋不認識了?哎,或者是我周華借了你們的米,還了你們的糠,是不是?」

  漢子們聽了這話,有的臉上開始露出和氣的神色。有的雖然還硬撐著,可呼出的氣卻勻稱多了。

  一個漢子說:「周書記,不是你欠了我們啥,這麻賣不掉,哪個心裡也憋氣!你說是不是?」

  周華聽了,故意笑了一笑,說:「哦,是這一回事,大家咋不早說出來呢?你說麻賣不掉,我倒想起了一個龍門陣,大家願不願聽?」

  眾人沒答應聽,也沒說不願聽。周華見了,又笑著說:「看樣子大家還是願意聽!好,我就講講。過去呀,清河壩有個種煙的。清河壩的煙,大家聽說過吧?當年曹操八十三萬人馬路過清河壩,中午太陽大,沒處歇涼。曹操下令把人馬紮在煙地裡,結果咋樣?一匹葉子煙就把曹操的八十三萬人馬遮完了……」

  說到這兒,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沒笑的人,平靜地望著周華。

  周華停了停,繼續說:「可是這一年呀,煙突然濫市,賣不脫。這個種煙的一看,嗨,你他媽的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長羅夾,我有翹扁擔!賣不脫,我就不賣。我這東西,放在家裡,一不給飯吃,二不怕蟲蛀,怕啥!他就把幾十擔煙葉放在家裡。不但如此,他還拿出家裡所有的錢,賤價把鄉親們的煙葉都收起來。結果,沒過幾年,煙葉的價格就像雨後的筍子,一個勁往上冒。這個人可賺大錢囉!現在的清河場,就是他發財後修的!大家都去趕過清河場吧!」

  幾個漢子點頭答道:「去過!去過!」

  另外一個漢子說:「生意買賣嘛,也確實是這樣回事!」

  周華微笑著點頭說:「對了!我現在就說說這麻的事!我剛才去找龍縣長,龍縣長對我說:『老周呀,你們鄉的麻賣不賣?』我說:『咋不賣?種出來了不賣,自己能用得完?』龍縣長說:『可不要吃後悔藥?』我說:『吃啥後悔藥?』龍縣長說:『價錢特別相因喲!』我一問價錢,天王老子,簡直像賣稻草。我一聽,急忙說:『龍縣長,我們鄉的青麻不賣了!』龍縣長說:『你能替全鄉群眾作主?』我說:『咋不能?我書記、鄉長一肩挑,還不能說了算?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是不是?』我這話把龍縣長都說笑了。我說各位老哥,我為啥不答應賣?我想呀,這樣低的價錢,賣了確實可惜呀!大家種這青麻,流了多少汗,費了多少力,現在收了現貨,為啥要像賣稻草一樣給人家?我們這東西,雖說不能吃,不能穿,可放十年八年不會爛。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鼻子外國人,就能制裁我們一輩子。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俏起來。俗話說,肉爛了在鍋裡頭。只要有貨在,大家的汗水,心血都在裡面,怕啥?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一番合情合理的話,說得漢子們心悅誠服起來。人們臉上的怒氣消了,甚至還流露了感激的神色。先前鬧得最凶的一個漢子說:「咋不是這樣?瓦片還有翻身日呢!」

  周華見了,真正地鬆了一口氣,也學龍縣長的樣,向眾人打了一個拱,說:「那我就拜託大家了!如果大家覺得我說得對,就把青麻拉回去,好好收撿起。如果覺得我說得不對,沙壩裡寫字,抹了就是。我這就去找龍縣長改過來……」

  眾人還沒等他話完,就七嘴八舌地說:「找啥喲,莫找了!」

  「那樣低的價錢,叫我們賣也不賣了!」

  「我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為我們好!」

  說著,紛紛走了出去。

  等漢子們走完,周華才像疲乏已極似的,一下倒在椅子上,冒出了一身虛汗。

  文忠走回青麻車前,沒等文富、文義問,就急忙揮著大手,對兩個弟弟說:「回去!回去!」

  文富、文義摸不著頭腦,奇怪地望著文忠。過了一會,文富問:「大哥,咋想通了?」

  文忠一邊掉車頭,一邊說:「我啥時不通?先走吧,路上再慢慢說!」

  說著,兄弟三人把板車掉了過來,拉著小山似的麻捆,走出了鄉政府大院。

  接著,又有一些人扛著麻,開始往回走。沒多大功夫,場內的人便陸續退光了。

  余忠老漢在陳民政病床上坐了很長一陣,見陳民政臉色有了一些轉變,眼珠也透出了一點光彩,才放心了一些。他拉著陳民政的手,親切地問:「老陳兄弟,你好受些了嗎?」

  陳民政點了點頭,然後吃力地說:「老余大哥,回去,代我向大伙道、道個歉……」

  余忠老漢聽了這話,知道陳民政心裡還掛欠著青麻的事,就打斷他的話,忙說:「老陳兄弟,莫再念著這事了,大伙心裡透亮著呢!」

  可是陳民政還是不放心地輕聲說:「大伙受的損失我心裡清楚,秋收過後,叫鄉親們苦點累點,種一季晚秋作物,興許能補回一些」

  余忠老漢感激地摩挲著陳民政一雙蒼白的、青筋畢露的手背,噙著淚說:「老陳兄弟,我一定把你的話捎到!你就安心養病吧,啊,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陳民政點了點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余忠老漢見了,慢慢鬆開了陳民政的手。在衣兜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張十元、一張五元和兩張零星的票子。他悄悄把這些票子塞到陳民政枕頭底下,然後才輕輕走出病房。他來到鄉政府院子裡一看,剛才亂嚷嚷的人群已沒有了,鄉幹部們正在清掃院子。他來不及細問,匆匆趕了回去。

  回到家裡,見文忠、文富、文義三弟兄正從板車上卸麻捆。他想問問鄉政府大院裡人群為啥這樣快就走光了,可心思又在陳民政的病上,便徑直走進裡屋,對田淑珍說:「你給我找找沒用完的香燭紙蠟!」

  田淑珍聽了,不明白地問:「又要幹啥?」

  余忠老漢說:「我去給老陳兄弟燒個香,許個願!」

  田淑珍大娘已經聽文義說了陳民政的事,於是一邊急忙去翻找三月清明祭奠祖先剩下的紙燭,一邊惋惜地說:「唉!這陳家兄弟也不知咋的,一犯病就這麼嚇人!」

  說著,找出了香燭紙蠟,裝進一隻籃子裡,交給余忠老漢。余忠老漢接過籃子,就冒著日頭走了。

  到了土地梁,余忠老漢在土地佬的石像前,放下籃子,拿出香燭,點上了,又就著裊裊香火,一邊焚紙,一邊對土地爺許起願來,說:「求土地老爺大慈大悲,保佑莊稼人平平安安,無災無難,日子稱心如意!保佑老陳兄弟的病早日好起來,身體健康!」又說了一些還願的話。燒完了紙,又給土地爺的石像磕了三個頭,然後才沉重地站起身,垂著頭往家裡走。可沒走多遠,突然看見路邊草叢裡,一條青花蛇正在蛻皮。那蛇蜷曲著身子,痛苦地一會弓起頭,一會又垂下去,左右搖擺著尾巴,一點一點褪下身上的舊皮。余忠老漢一見,驚得失去了血色,急忙跑回屋裡,慌慌張張地對田淑珍大娘說:「娃兒他娘,老陳大哥這回是凶多吉少!」

  田淑珍大娘一聽,忙問:「咋的了?」

  余忠老漢說:「我剛給他許了願,就看見一條青花蛇褪皮,老陳兄弟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大吃一驚。鄉下人迷信,認為看見蛇蛻皮主凶,忙也驚慌失措地說:「他爹,那咋辦?老陳兄弟可是好人呢!」

  余忠老漢把手中的籃子遞給田淑珍大娘,說:「把罈子裡的雞蛋都揀到裡面,我再去看看老陳兄弟。趁他活著,我和他再說幾句心裡話!」

  田淑珍大娘聽了,也不說啥,急忙進裡屋打開裝雞蛋的罈子,揀了一籃子雞蛋。

  沒一會,余忠老漢又提著滿滿一籃子雞蛋上路了。可是,他已來晚了一步。他剛走到醫院病房門口,就聽見了陳民政老伴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的心猛地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的腳步踉蹌起來。他硬著頭皮推開門走進去,見滿屋子的人都掛著肅穆和悲痛的神色,靜靜地站在一邊。陳民政的老伴撲在陳民政直挺挺的身子上,已經哭啞了嗓子。

  余忠老漢頓時傻了,手中的籃子「嘩」地掉在了地下,雞蛋全碎了。

  半晌,余忠老漢才顫顫巍巍地走過去,看見陳民政雖然死了,可眼還直直地瞪著天花板,口也大張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余忠老漢去拉起他已經僵硬的手,淚水倏地湧了出來。半晌,才一邊哭泣,一邊像和他談心一樣,慢慢說開了:「老陳兄弟呀,你咋就走了呀!我剛才去替你燒香,看見蛇褪皮,就曉得大事不好!可我還是來遲了。老陳兄弟,我曉得你是為啥走的,你是帶著悔恨走的呀!你為啥不閉眼?其實我們心裡亮著呢!我們哪會生你的氣呀?老陳兄弟,你閉上眼吧,啊……」說著,伸出手去,輕輕把陳民政眼皮一合,陳民政的眼果真閉上了。

  余忠老漢見了,更覺傷心,不覺由抽泣變成了小哭。小吳等幹部見了,忙過來把他拉了出去。在巷道裡,余忠老漢慢慢安靜了下來,問小吳陳民政為啥這樣快就去了。小吳說:「陳叔是急火攻心,導致潰瘍大面積出血,出血過多,鄉醫院沒條件及時搶救,剛才一陣大出血,就去了!」

  余忠老漢聽了,才十分後悔地說:「早知這樣,我剛才就不走了!老陳兄弟,我對不起你了!」

  隔了一天,余忠老漢打聽到了陳民政出殯的日子,就回來對文忠、文富、文義說:「明天你們陳叔出殯,都去他墳上磕一個頭!」

  文忠聽了,有些不願意,說:「爸,你去就行了。家裡還有活兒……」

  余忠老漢立即瞪著文忠,說:「再緊的活兒都得去!你們陳叔這輩子,雖然沒有辦成啥大事,可算是把心交給了我們老百姓,我們不能做無情無義的人!」

  文忠聽了,閉了嘴。

  第二天一大早,余忠老漢就帶了三個兒子,提著祭奠的禮品,來到陳民政家。可又來晚了一步,陳民政已經抬上山安葬了。他們又立即趕到墓地。墓地四周還圍著一群群送葬來的村民,一大片花圈把陳民政的新墳裝扮得十分美麗。父子四人來到墳前,余忠老漢喝了一聲:「跪下!」

  文富、文義十分聽話地跪下了,文忠遲疑了一會,也跪下了。接著,他們從籃子裡拿出祭品,擺在墳前,又燃起了香燭。余忠老漢打開酒瓶,一邊用酒徐徐奠地,一邊說:「老陳兄弟,我們父子四人都來看你了!你是為我們老百姓死的,我們老百姓會永遠記著你!今天你慢慢喝一杯,再也莫擔心你那胃病折磨你了!以後年年的今天,還有三月清明七月半,臘月三十吃年飯,我們再念叨著你!我們給你磕頭了!」

  說完,父子四人一齊彎下腰,為陳民政磕起頭來。

  正磕著,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啜泣。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葬的村民,不知啥時候,在他們身後跪成了一片,一邊跟著他們磕頭,一邊抽泣。父子四人一見,鼻頭一酸,也情不自禁地灑起了淚水。慢慢地,這抽泣蔓延開去,不一時,竟變成了「嚶嚶」的悲痛的慟哭聲。這讓人心碎的哭聲久久地飄揚在了墳頭上空,安慰著陳民政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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