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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播種完小麥,冬天就接踵而至。明媚的秋陽漸漸讓位給了灰暗與陰鬱的愁雲。西風開始肆虐起來,呼呼地掠過田野,把樹枝上最後幾片黃葉無情地刮下了地。山巒與原野都赤裸了,露出一片蒼涼的景象。即使偶爾從愁雲中露出旭日的面孔,可那通紅的面孔卻發不出暖人的光芒。早上起來,大地上泛起了白霜,雖然不厚,可吸一口空氣,卻使人感到一股涼冰冰的、只有屬於冬天才有的氣息。

  在這個初冬的季節裡,玉秀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石太剛判刑兩年,緩刑兩年,讓她第二天去監獄接人。接到這個通知,玉秀內心的寒冷比大自然的寒冷來得更猛烈。她像置身冰窟一樣,身不由己地打起哆嗦來,磕碰著上下牙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感到天族地轉,一陣黑暗往眼前襲來。她扶住桌子,才勉強站住了。一種說不出的痛苦攫住了她,使她面色蒼白,神色沮喪,可她又不知道該咋個辦。過了很久,兩顆淚珠才在眼裡滾動起來,然後順著臉頰掉在了衣襟上。然後,她才想起應該將這消息和隱藏了幾個月的事實真像告訴文富,別讓他再等下去。同時,她也渴望再和文富見上一面,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個晚上,因為,今後也許再沒有機會呆在一起了。想到這裡,玉秀不再猶豫了,她迅速地換了衣服,稍稍打扮了一下,就朝文富家趕來。她起初的步履顯得僵硬,臉上也掛著茫然的表情,像是一個找不著歸宿的流浪的孩子。可很快,腳步急促,匆忙起來,臉上也顯示出一副絕然、堅毅的神色。

  趕到文富家裡的時候,天色已不早了,好多人家的燈光已經閃閃爍爍地從窗口透了出來,從地面升騰的霧雹和晚飯的炊煙混合在一起,裊裊升上天空,為暮氣沉沉的天色再塗抹上一層陰霾。從山口河谷吹來的風帶著濃重的寒意,驅趕著天地間的黑色霧氣往一起靠攏。雞鴨早已歸籠了,牲畜也悠閒自得地躺在了欄裡,大地便只剩下了寂靜,一種深沉卻又是孤獨的寂靜。

  玉秀的到來立即給余家增添了歡樂。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又要忙不迭地去做好吃的東西,被玉秀攔住了。她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痛苦,表面上也呈現出愉快和歡樂,親熱地和余忠老漢、田淑珍大娘及盧冬碧打著招呼,說著甜甜的話,誰也沒看出她心中隱藏著的巨大的不幸來。看著這家人興高采烈的樣子,玉秀實在不忍心當面說出她和文富的事,讓他們跟著傷心、痛苦。她想了很久,才在吃過晚飯後,悄悄地對文富說了幾句話。然後,文富就去對父母和大哥大嫂說了一聲,就和玉秀一起往魚塘的窩棚走去。那裡離家遠了,四周也沒有人,談情說愛和傾訴痛苦,都是再理想不過的地方。

  他們貓著腰走到窩棚裡坐下。這個窩棚也和玉秀家修房搭的看守材料的窩棚一樣,裡面沒有床,地下只鋪著一層厚厚的稻草,上面一層蔑席——文富和文忠弟兄倆就輪換著在這兒睡覺,防止有人夜晚來偷捕塘裡的魚。玉秀一走進這窩棚,一股稻草的清香味兒就猛地撲入鼻孔,使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家裡那個窩棚之夜,心裡禁不住傷感起來。她悔恨自己那夜的膽小和軟弱,要是那晚當文富想伸手抱住她的時候,她勇敢地答應了他,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他,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了。她正這樣想著,文富把帶來的被蓋鋪在了蔑席上,親暱地拉了拉她的手,說:「坐吧!」

  她坐下來,挨著文富。窩棚裡沒有燈,可他們能夠彼此感到對方的心跳和氣息。

  兩人沉默下來,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玉秀覺得是應該開口告訴他的時候了,於是鼓起勇氣,拉住了文富的手,打破沉寂說:「文富,有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了!」

  她感到文富的身子驚慘了一下,接著聽見他吃驚地問:「啥話?」

  玉秀說:「從今以後,你忘了我吧!」

  文富更是大吃了一驚,一把捉住了玉秀的雙手,著急的搖晃起來,大聲問:「為啥?你為啥說這話?」

  玉秀眼裡突地湧上了淚花,心裡奔騰著辛酸的苦水,她也實在不忍心把那句話說出口。過了一會,她才哽咽著說:「我們,沒有緣份!」

  文富在黑暗中明顯感到玉秀哭了,更不知是咋回事,又急切地搖著玉秀說:「咋沒緣份?啊!我們不是……」

  玉秀設等他說完,一下撲在他身上,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文富一下慌了,想起剛才在家裡還是歡歡喜喜的人,咋個一下成了這樣?他忙伸出大手,一邊心疼地為她揩著淚水,一邊安慰著問:「究竟是咋回事?你莫哭,莫哭了!快對我說!」

  玉秀又便嚥了一聲,幽怨地說:「我……不該騙你……」接著便把上次去法庭的事和石太剛明天就要出獄的消息,一邊流淚一邊告訴了文富。

  文富聽了,半天沒吭聲,也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一個僵硬的石頭人,玉秀接觸到他的皮膚,感到了一種冷氣。玉秀忙抱緊了他,問:「你咋了?」

  文富突然甩開了玉秀,猛地衝到牆邊,雙拳發洩般擊打著乾硬的土牆,嘴裡噴著受傷的雄獅一般的吼聲:「不!不——」

  乾硬的泥土「沙沙」地掉下,低沉的吼聲在寂靜的夜空裡,也顯得格外動人心魄。

  玉秀連忙奔過去,抱住了他的雙手,哀求地說:「你幹啥?不要這樣了!求你不要這樣了!」

  經過一陣急風暴雨的發洩後,文富漸漸平靜下來,他不砸了,無力地垂下了雙手。玉秀抬起他的雙手,摸了摸手背,感覺到了有種濕瀝瀝的液體從皮膚下滲出來。她低下頭去闖了聞,一股血腥的氣味立即撲過來。她不覺失聲叫了起來:「出血了!」又埋怨地說:「你看你,何必自己折磨自己!」說著,掏出手巾,撕成兩半,為文富破皮的手背包紮了起來。

  包紮完畢以後,文富重新在地鋪上坐下,卻掩下頭,痛苦地哭了起來。現在,又輪著玉秀安慰他了:「哭啥?這是命!」一邊說,一邊又用手去為他擦淚。

  文富還是沒答話,卻抓住了玉秀的手,輕輕地摩挲起來,玉秀又溫順地把頭伏在了文富的肩上。兩人默默地看著夜空,透過雲層,有幾顆黯淡的星星蒼白著臉,冷漠地俯視著大地。塘裡的魚兒在這冬日的夜晚,也潛進了深水裡,失去了春天和夏日的活潑,但塘水還是反射著些微的白光。沉默了一會,玉秀又真誠地說:「真的,文富,忘了我吧!世界上還有好姑娘……」

  文富不耐煩地說:「你莫說這號話了!」

  可玉秀還是說:「我不能不說,文富!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可我不能成為你真正的女人。你就當我死了,或是說就算當初沒認識……」

  文富又一次大聲打斷她的話:「莫說了!」可說著,卻轉身猛地抱住玉秀,真像害怕她會立即飛走一樣,接著,不顧一切地在她臉上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喘著粗氣說:「玉秀,我只要你!這輩子我只要你!我永遠等著你!要我娶別人,除非石頭開花馬長角,日頭從西邊出來!」

  玉秀聽了,眼裡閃著激動、幸福的淚花,她先是小鳥依人一樣躺在文富懷裡,任他親吻,接著,她也伸出雙手,攔腰抱住了文富。然後,兩人在窩棚裡互相親吻起來。

  吻了一陣,玉秀躺下了,召喚文富說:「來吧!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我由著你!」說著,輕輕地解開了衣服。

  這個晚上,他們果然都像要把未來的日子都佔用完似的,或者要彌補玉秀家那個窩棚之夜的損失一樣,暫時忘掉了不幸和痛苦,瘋狂地游七在了愛河裡。他們彷彿都成了對方血液中的一團火,都想把對方的身子徹底焚燬。他們的情感成了大海的潮汐,不斷心魄激盪地上升,又在一種驟然的顫慄和由此而來的快感中下降,而每次下降卻孕育了又一個高潮的產生。在互相的被征服、被愛撫、被擁抱、被親吻中,他們的身子都好像成了吹滿氣的氣球,被浮在了蔚藍色的海面上。波濤搖晃著他們,巨浪推湧著他們,他們自身也彷彿和海水溶為了一體,在左右蕩漾。驚奇、喜悅、興奮、激動以及安慰和滿足,相互交織在一起,控制了他們的全部神經和感覺。文富的粗聲喘息和玉秀情不自禁地嬌柔而細微的呻吟,是這天晚上這個野外窩棚裡,最美妙動聽的音樂。

  在得到了一個幸福、甜蜜的夜晚之後,玉秀第二天回城了。她推開門一看,不由得驚呆了——石太剛已經回來了,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滿臉紫色,像是喝醉了酒。聽見開門聲,他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眼血紅地盯著玉秀,像是不認識似的,接著就慢慢放出兩道豺狼似的光芒來。

  玉秀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不知道,石太剛在監獄沒等到她去接他,就自動回來了。在街上,他遇見了過去的一夥狐朋狗友,他們把他拉到一家酒店,為他接風。席間,大家狂喝濫飲,不一時都喝醉了。酒後吐真言,幾個酒醉的傢伙就把握不住自己的舌頭,把知道的玉秀和文富的事,對石太剛結結巴巴地說了。石太剛酒醉心明白,聯想起玉秀要離婚的事,一下子勃然大怒,當即把一桌酒菜全掀翻在地,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回玉秀河街的小屋。一看玉秀不在,更加大怒了。他打開門鎖,進屋來,一面憤怒地咒罵著,一面在心裡準備著收拾、教訓玉秀。

  玉秀雖然還不明白這些,可看見石太剛眼裡的光芒,就後退了一步。還沒容她說話,石太剛猛地跳下床,過去反鎖了門,然後凶相畢露地朝玉秀走了過來。

  玉秀又後退了幾步,已經抵到了牆壁。她膽怯了,盯著石太剛問:「你、你要幹啥?」

  石太剛「嘿嘿」地冷笑了兩聲,逼近了玉秀,突然一把抓住了玉秀的衣領,瞪著玉秀下流地說:「幹啥?老子要幹啥你還不清楚?老子在監裡熬了幾個月,沒聞過婆娘的腥氣了,老子要搞你!」說著,他用力一拉,把玉秀的衣服扣子全拉掉了。

  玉秀急忙用手去拉扯住衣服,驚恐地大叫起來:「你要幹啥?放開我!」

  石太剛又嘿嘿地乾笑兩聲,突然一耳光朝玉秀打去。

  玉秀被打了一個趔趄,立即感到被打的臉頰火燎火燒地痛起來。她顧不得去護住胸膛了,一面用手摀住面孔,一面罵了起來:「流氓!你這個流氓!你憑啥打人?」

  石太剛又一個耳光朝玉秀抽去,末了說:「流氓?讓你說著了,老子就是流氓!老子今天要讓你嘗嘗流氓的厲害!」

  說完,他就不斷地抽打起玉秀的耳光來,玉秀被他打懵了,只覺得頭腦裡「嗡嗡」聲響成一片,屋子在她眼前搖晃起來。石太剛一邊抽,一邊罵:「老子讓你偷人!老子讓你養漢!老子讓你離婚!」

  石太剛打累了,才停下手來。玉秀靠著牆壁站住,感到口裡鹹津津的。她往地下吐了一口,吐出了一口鮮紅的血液。聽了石太剛的話,她已經明白了石太剛打她的原委,這時心裡反而不害怕了。她抬起頭,目光中也閃出了兩道怒火,抹了一把嘴角上滲出的血,對石太剛一字一句地說:「畜生,流氓!我告訴你,我是和余文富睡了覺,我愛他,我願意!我是怎樣和你結婚的,你心裡明白!我才是你用最卑鄙的手段偷來的,搶來的!我不但要和他睡覺,還要和他結婚,你等著吧,畜生……」

  石太剛沒等她說完,面孔扭歪了,突然一拳朝玉秀乳房打去。玉秀慘叫一聲,身子站立不穩要倒下去。她搖晃著抓住一隻櫃角,踉蹌了許久才站穩身子。可這時,石太剛又猛地一腳,踢在了她的下身處。玉秀再次發出一聲慘叫,鬆開抓住櫃角的手,雙手摀住受傷的地方,倒在了地下。不一時,玉秀的頭上、身上痛出了汗水,面如死灰,從嘴裡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呻吟。

  石太剛看著玉秀痛苦的神情,似乎很得意了,退到了一邊,大言不慚地說:「你以為老子會坐一輩子監獄,就忙著去找野老公了是不是?告訴你,老子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子不就出來了?哼!」

  玉秀在地上坐了一陣,抓著櫃角又慢慢爬起來,一邊捂著小腹往床前走去,一邊罵著石太剛:「畜生!你不得好死!」罵著,到了床邊,一下就歪在床上,躺了下去。

  石太剛看著,兩眼漸漸閃爍出了邪惡和淫蕩的慾火。他忽然解開了衣服,一下朝玉秀撲去,嘴裡幸災樂禍地說:「老子就是畜生!」說著,重重地壓在玉秀身上。

  玉秀在床上掙扎了起來,她抓住石太剛的雙手,忍著巨大的疼痛搖擺著身子。可她的力量太微弱了,石太剛掙脫了她的手,又打了她一個耳光,嘴裡說:「媽的,不幹?老子讓你不幹!自己的婆娘還不讓老公搞?!」接著,他「噗噗」幾下,就撕開了玉秀的衣服和褲子。

  玉秀仍在反抗著,她抬起頭,猛地在石太剛手上咬了一口,石太剛痛得叫了一聲,暫時鬆開了玉秀。可緊接著,他又猛烈地打起玉秀來。玉秀漸漸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這時,石太剛才得意地冷笑兩聲,朝玉秀赤裸的身子看了看,脫光衣服爬了上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秀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發洩完獸慾和淫威的石太剛,在酒精的作用下,歪在一邊鼾聲大作,睡過去了,嘴角還掛著得意的獰笑。過了一會,玉秀慢慢支撐起身子,忍著傷痛爬下床來。她扶著桌子走到衣櫃前,先找出衣服將被石太剛撕破的上衣和褲子換了,然後,將自己的日用東西收拾起來,打成一個小包袱,用手挑了攏凌亂的頭髮,擰起包袱,趔趔趄趄地走出了門。

  石太剛睡過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床上沒了玉秀,再看看房裡,發現衣櫃敞開著。他跳下床來,去衣櫃裡翻了一遍,見玉秀的衣服都沒有了。石太剛立即明白了過來,又惱羞成怒地自言自語罵開了:「媽的×!跑了?老子看你往哪裡跑?你就是跑到天邊,老子也要把你追回來!」罵著,他匆匆穿上衣服,又凶神惡煞一般出了門。他不能讓她跑!她還是他的婆娘。娶來的婆娘買的妻,任我打來任我騎!他就不相信不能把她收拾得服服貼貼,規規矩矩,讓她不再有半點不守規矩的地方。把她提回來,再狠狠地打,看她還跑不跑?還和姓余的胡來不?還離不離?

  石太剛這樣不懷好意地想著,來到了附近的建築工地上,找到了過去在自己手下幹活的卡車司機,說:「跑一趟!」

  卡車司機問:「去哪裡,石老闆?」

  石太剛說:「開出去就知道了!」

  說著,石太剛跳上駕駛樓,讓司機掉轉車頭,往城外開去。他知道,玉秀不是回娘家,就是往姓余的家裡跑。但不管她是往哪裡去,都不會走出太遠。

  果然,卡車沒開多遠,石太剛就看見玉秀一手拎包袱,一手按著肚子,靠在公路邊一棵樹幹上喘息著。看見卡車開來,她按著小腹的手抬起來了,朝卡車揮了揮。

  石太剛冷笑一聲,心裡罵著說:「龜兒婆娘還想搭車呢,等著吧!」

  卡車來到玉秀面前,「嗤」地停下,石太剛怒目金剛一般跳了下去。

  玉秀一見石太剛,驚慌地想跑,可下身疼得十分厲害,只跑出兩步,就摔倒在了公路上。石太剛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口裡惡狠狠地罵著:「跑,你往哪裡跑?老子就知道你要往哪裡跑!又要去找野老公了是不是?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回去!」罵著,他像拎小雞一樣,提著玉秀往卡車走去。

  玉秀不顧一切在地他手裡一面掙扎,一邊高聲叫喊:「放開我!你這個流氓,放開我!」

  石太剛把遍體鱗傷的玉秀抓到卡車旁,不顧玉秀的反抗,硬塞進了駕駛室。接著,自己也跳了上去,關上了車門。

  玉秀在駕駛室裡大聲呼起救來:「救命呀!救命呀!——」

  可路上此時來往的車輛和行人都非常少,她的淒厲的呼叫被西北風徒勞無益地傳送著,消逝在遠方。

  石太剛聽了,凶狠地將玉秀的頭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膝蓋上,用手摀住了玉秀的嘴,口裡還不解恨地說:「叫!老子讓你叫!」然後,讓司機掉轉車頭,卡車又向城裡飛馳而去。

  卡車開到河街玉秀的房前,停住了。石太剛打開車門,又去打開房門,然後一把將玉秀摜在了屋子裡,也不和卡車司機說啥,他就凶暴地關了門,並且反鎖上了,過去騎在趴在地下起不來的玉秀身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一邊打,一邊問:「你跑!你跑!老子讓你跑!」

  此時的玉秀,被石太剛折磨得連呼叫的力量也沒有了。那驟雨似的拳頭打在她身上,起初還能感到一陣陣劇痛,可漸漸地,這種疼痛感覺不到了。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截木頭,或者一隻沙袋,只有意識還有一點清醒,告訴她今天就要死在這個魔鬼手裡了,讓她隱隱地產生了一種恐懼。接著,連意識也逐漸模糊了,她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石太剛見了,這才停止了毒打,站起來,又餘怒未息地踢了玉秀一腳。見玉秀的身子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才得意地說:「現在還跑不跑了?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老子讓你知道鍋兒才是鐵鑄的!」說著,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感覺肚子餓了,於是又說:「老子餓了!等老子吃飽了回來,再收拾你!」說完,石太剛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他在心裡想,這次真把她打趴下了,她再也跑不動了。想著,很生起幾分威武雄壯的自豪感來。

  玉秀在地上躺了一會,意識又漸漸清醒過來了,也感覺到了身上的疼痛,她摸了摸滿是傷痕的身子,剛才遭受毒打時沒顧得上流的眼淚,此時一下奪眶而出。她為自己的命運而哭,也為父母,為文富而哭。傷心地哭過一會,她覺得嗓子發乾,心裡像火烤著一般難受,就咬牙爬到自水來管旁邊,抓住水管站了起來,打開水龍頭,「咕嚕嚕」地喝了一通水,又用水沖洗了一下滿是血污的面頰。這時,她的神志更清醒,身上也覺得有了一些力氣。一個意識又在頭腦中激活了,那就是逃跑!她不能再跟這個魔鬼,這個比禽獸不如的野獸過了!她必須離開他,哪怕是死,也要離開他!想到這兒,她飽受毒打、柔軟的軀體裡那種堅強不屈的意志,支配了她的一切,也使她身體漸漸恢復了力量。可是往哪兒逃呢?剛才不是被這個魔鬼抓回來了嗎?自己兩條腿畢竟跑不過他們的四個輪子的汽車,何況自己又受了那麼重的傷?現在,再也不能往娘家跑了!這時,她忽然想到了文英,心中不覺一亮。對呀,到文英那兒去呀!這兒很近,過了河就到了。石太剛才出獄,肯定不知道文英的事,到那兒先躲起來,這個魔鬼就找不著她了。想到這兒,她又為剛才沒想到這一層懊悔起來。可是,她沒有多去責備自己,就踉蹌著走出了門。

  從她家到江邊碼頭很近,不一會,玉秀就披頭散髮,滿面傷痕地來到了碼頭。過了中午下班時候,過河的人很少,開船的老大爺一見玉秀這副神情,自己先嚇了一跳,問:「姑娘,你這是咋了!」

  玉秀聽了這普普通通的問候,突然感覺到了莫大的溫暖——這是她今天遭到殘酷毒打以後,第一次聽見別人一聲親切、關懷的問候。霎時,她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突然見到了親人一樣,眼裡倏地湧上了淚水,卻說:「老大爺,求求你,先把我渡過去吧!」

  老大爺又看了看面前這個憔悴、痛苦而又似乎孤立無援的女子,連想也沒想一下就回答說:「上船吧,姑娘!」

  玉秀聽了,搖搖晃晃地上了船。老大爺開了船,可他卻一邊掌舵一邊不停地盯著玉秀看。越看,老大爺一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懷疑和不放心的神色。船到江心,老大爺忽然掏出一小瓶酒,對著瓶口呷了一口,然後抹抹嘴,放下酒瓶,卻唱起一首山歌來。這山歌玉秀也十分熟悉,是頭髮花白的老母親哀悼早死女兒的《哭女歌》。開船的老大爺唱得十分憂傷:

    「斑鳩哭兒叫咕咕,

    娘哭女兒淚珠珠!

    一歲跟娘懷中耍,

    二歲跟娘地下爬,

    十七十八人長大,

    女呀女,

    黃泉路上咋要丟下娘?

    往日見女娘心歡,

    今日想女娘流淚。

    女呀女,

    你咋不想想爹和娘!」

  歌聲淒切、悲傷,和著江中心呼呼刮過的河風,讓人傷心欲絕。玉秀知道這是好心的老大爺,不放心自己,以為自己要去尋絕路,而有意唱給她聽的。一時,她淚如雨下,伏在船舷上慟哭起來。

  到了對岸,她才抬起頭,感激地望著老大爺。老大爺才再次問道:「姑娘,你到底是咋回事,咋個遍身是傷?」

  玉秀見老大爺是好人,才告訴他說。「是我丈夫打的。」

  老大爺大驚失色,不肯相信地說:「有這樣狠毒的丈夫嗎?哎呀呀,也真下得了手!好好,姑娘,回娘家多住些日子!」老大爺把她當回娘家的了。說著,又過來扶著玉秀,把她送下船。

  玉秀心裡再一次感到了溫暖,過了河,也覺得安全了。她向老大爺說了聲謝謝、就朝氮肥廠慢慢走去。

  到了氮肥廠,朱健上早中班,過一會才下班。文英上晚中班,這時正在宿舍裡,愉快地一邊哼著一支歌兒,一邊織著一件毛衣。小小的屋裡,不但四面牆壁上還保留新房的氣氛,文英的心裡,也還蕩漾著初婚不久的甜蜜和幸福。她聽見敲門聲,以為朱健下班了,立即高興地說:「來了!」說著,就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可她立即呆了。門口站著的不是朱健,而是披頭散髮、面無血色的玉秀。

  半天,文英才不安地問:「玉秀姐,你咋了?」

  玉秀的嘴唇急劇地哆嗦著,過了一刻,她才猛地撲在文英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文英更加慌亂了,著急地摟抱著玉秀,連聲問:「玉秀姐,究竟發生了啥事,你快說呀?」

  玉秀只是哭,什麼也說不出來。文英發現了她臉上的傷,又去解開了她的衣服。立刻,玉秀身上的一塊塊紫色的傷痕,展現在文英面前。

  文英無限驚駭地看著那些充滿烏血的傷痕,清澈的眸子裡像飛進了沙子一樣,上下眼皮眨動了幾下,兩道同情的眼淚淌了下來。一邊淌一邊顫聲問:「玉秀姐,這是……誰打的?」

  玉秀這才抽泣著回答:「石太剛……」文英一聽,突然緊緊地抱緊玉秀,悲痛地說:「玉秀姐,我苦命的玉秀姐呀……」說著,兩個女人哭成了一團。傷心的哭泣在這還洋溢著喜氣的新房裡,顯得很不協調。

  哭過一會,文英把玉秀牽到床上,讓她坐下,說:「玉秀姐,你先躺著,我去找廠醫來給你看看!」

  玉秀說:「我連累你們了!」

  文英回答:「玉秀姐,這時候了你還說啥客氣話!傷在你身上,也同樣痛在我們心裡!」說著,匆匆出去了。

  過了一會,文英回來了,可廠醫卻出廠去了,沒找來。

  沒一會兒,朱健也下班了,回來看見玉秀的傷勢,也既氣憤又同情。三個人商量起辦法來,文英主張立即把玉秀送到縣醫院裡,先把傷治好。可朱健覺得去縣醫院治傷大冒險,萬一再落到石太剛手裡,玉秀肯定還會遭到更大的折磨。他主張玉秀就這兒住下來,等廠醫回來了,就讓他來看看,不行再想辦法。玉秀聽了,看了看他們這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宿舍,她在這裡睡了,就沒朱健和文英睡的地方。再說,長期住在這兒,他們的工資又低,也不是辦法。因此,玉秀又堅決不同意。文英又建議住到爸爸媽媽家裡去,但朱健覺得不妥。因為石太剛正愁找不到茬子。最後,大家都覺得還是回娘家住好。朱健說:「聽說法律上有規定,夫妻感情破裂分居達到一定時間,法院可以判決離婚!」

  玉秀聽了,忙說:「還有這樣的規定?」

  朱健說:「有!只是具體時間我記不得了!」

  文英也說:「這樣也好,玉秀姐,好歹是自己娘家,哪個爹娘也心疼女兒的!你先把傷養好再說。如果石太剛敢到你娘屋來逞兇,那兒的鄉親也多,還有,你隨便到哪裡躲起來,他也找不著你!」

  這一說,玉秀也堅定了信心,說:「先前我也是打算回娘家的,半路上被石太剛抓住了,害怕了!」

  文忠聽了,說:「你別怕,玉秀姐!我們現在去租輛車,你藏在車裡頭,朱健再送你回去,石太剛抓不住你的!只要回了家,你就不用害怕了!」

  玉秀說:「那是,回到家裡我就放心了!」

  商量好了,朱健便立即出去租車。文英為玉秀弄了一點簡單的飯菜,可玉秀只吃了幾口,便吃不下去了,沒過多久,朱健進來說:「車租好了,在大門口!」

  文英聽了,忙扶著玉秀走出去。廠門口,果然停了一輛小四輪客貨兩用車。文英把玉秀扶到車,坐好了,才說:「玉秀姐,我馬上上班,不能送你了。過段時間,我專門來看你!」說著,掏出一百元錢給玉秀,說:「去買點滋補品補身子!」

  玉秀知道文英他們的日子很緊,廠裡效益不好,工人基本工資都不能兌現,就堅決不肯收。文英把錢塞在她懷裡,就急忙跳下車,玉秀想還她也不能了。

  文英又把朱健叫到一邊,低聲說:「回來時,去告訴二哥一聲!」

  朱健點著頭說:「我曉得!」

  說完,朱健上了車,汽車發動了。隔著玻璃,文英向玉秀揮著手,再次鼓勵地說:「玉秀姐,一定要挺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會經常來看你的!」說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聲音也發起抖來。

  玉秀同樣噙滿了淚水,她也想朝文英舉起手,卻舉不起來。

  汽車鳴叫一聲喇叭,開走了。文英一直目送著汽車上了公路,漸漸消失了,才轉身走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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