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應了禍不單行這句古話,這天早上,余忠老漢出去犁地,又把腳脖子給扭傷了。這都是為了趕活兒造成的。天還沒亮,他就起床套上犁,牽著老水牛往外走。田淑珍勸他天亮了再去,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大巖垮塌下來,這夢的兆頭有點不好!」
余忠老漢聽了,說:「相信夢中那些!」又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盧冬碧聽了婆婆的話,也勸老公公說:「爸,反正也沒有肥料,忙啥嘛?」
余忠老漢說:「三早當一工!再沒有買著肥料,地還是要耕出來嘛!」說完,也不顧老伴和兒媳的勸阻,拉著牛走了。結果還沒走攏地頭,在跨一道地溝時,一腳踩空,右腿陷進了溝裡,腳脖子就給扭傷了。這一扭還不輕,余忠老漢只覺得一陣錐心般疼痛,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頭上的汗珠直淌。過了好一陣,他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但右腳稍一活動,腳脖子處就像有刀子剜一樣,疼得他直呻吟。他知道傷得不輕,想喊老伴和兒媳,又怕她們聽不見。天也沒亮,四處也沒幹活和過路的人,他只好抱著僥倖的心理,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鬆開了繩子——他想讓老水牛回去報信。這牛果然通人性似的,撒開四蹄就朝家裡跑去。跑到院子裡,石破天驚地叫了一聲。聽見叫聲,田淑珍和盧冬碧一看,知道出事了。婆媳倆急忙拴住牛,就驚慌地朝地頭跑去。跑到地溝前一看,余忠老漢右腳脖已腫得老高,正趴在地上一聲娘、一聲爺地叫喚,臉已痛得變了顏色。婆媳倆忙架起余忠老漢,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余忠老漢架回家裡。
天亮以後,盧冬碧去元寶場請來了一個專門接骨的老醫生。老醫生看了看余忠老漢腫得老高、肌肉都有些發紫的腳脖,一邊搖晃著花白的鬍鬚,一面無限同情地說:「哎呀,都老了還受這號罪!忙啥活路嘛?城裡像你這樣大年齡的人,都退休享清福了!」
余忠老漢痛得嘴角往一邊歪著,哼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回答:「莊、莊稼人,哪、哪有那、那號命!」
老醫生不再說話,拿出一瓶藥酒塗抹在余忠老漢受傷的腳脖上,然後閉了雙目,兩隻手在腫起的肌肉上輕輕地揉搓起來。揉搓著,只見他雙手虎口卡住了腳脖,吸了一口冷氣,然後屏聲靜息,突然間將余忠老漢受傷的腳脖猛地向外一拉,拉出腳脖一聲「卡嚓」的脆響和余忠老漢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接著,老醫生雙手一回,極其嫻熟地校正了余忠老漢腳脖的位置,又用力塞了回去,又塞出一聲清晰的「滴答」的響聲和余忠老漢一陣大叫。然後,老醫生迅速為余忠老漢的腳脖敷上了石膏,纏上了幾層紗布,打上了夾板。做完這一切,老醫生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田淑珍發現他頭上的汗,幾乎和余忠老漢差不多了。
文忠、文富拉著化肥回到家裡,知道了父親受傷的事,都一齊擁到床邊,心疼地埋怨了余忠老漢幾句。余忠老漢的腳脖不那麼疼了,卻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兒子買回了化肥,他心裡一下高興起來,就催文忠、文富說:「快去幹活吧,季節不等人呢!」
文忠、文富聽了,又安慰了父親幾句,出來吃了母親為他們留下的冷飯,果然扛起鋤頭,急急地下地了。為了趕時間,他們又叫母親中午把飯送到地頭,省得來回耽擱。
余忠老漢受傷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最先來看望他的是隔房侄兒余文全。這時是中午時候——莊稼人在這個季節,只有在早晚和歇響時才會有空呢!文全一進屋就大聲叫喊了起來:「二叔!二叔——」
田淑珍正在廚房燒火,聽到喊聲,忙迎了出來,說:「q火,文全呀,你二叔受傷了!」
文全說:「我就是來看二叔的傷呢!」說著,他徑直走進了余忠老漢的房裡。
余忠老漢沒法動彈,看見文全來了,招呼了一聲,就拍了拍床沿,示意文全坐。
文全在床沿上坐下了,這才難過地去看余忠老漢露在被蓋外面的傷腿。上著石膏、夾板的腳脖,像小面盆一般粗。文全聞著刺鼻的膏藥味,一邊愁眉苦臉地搖頭,一邊悲天憫人似地說:「嗨,二叔哇,你,真是……」
余忠老漢無可奈何地說:「賣灰面遇著旋頭風!正是活路忙的季節,碰著這事。」
文全安慰地說:「都這樣了,砍竹子遇到節巴,你就不要想著莊稼了,好好休息。你看這莊稼,種下去還有啥意思?我們正要化肥,卻供應不上,踩著火石要水澆的事呀!」說著,他忽然低下頭,湊近了余忠老漢,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二叔,告訴你一件稀罕事,今上午供銷社的化肥,遭買肥的群眾搶了!」
余忠老漢聽完,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盯著文全問:「啥?你說啥?」說著十他手撐著床沿想坐起來,可剛一動腿,腳脖又痛了起來,只好又躺下去。
文全說:「你別動,二叔,這可是真的!剛才我上街去買豬兒藥,到處都說吼了。還說供銷社主任己到區派出所報案去了,要追查帶頭鬧事和搶肥料的人呢!」
余忠老漢又像是傻了一般,癡呆地看著余文全,半晌說不出話。過了一刻,他無力地把頭垂下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文全見了,忙問:「二叔,你咋了?」
余忠老漢過了一會,才說:「我這腳,也不知啥時才能下地?」
文全說:「聽老年人說,多大的年紀,就要痛多少天!」
余忠老漢說:「那要熬到啥時呀?」
文全說:「莫急,二叔,既然傷了,急也沒用2」說完,文全又拉了一會兒閒話,才起身告辭了。
文全剛走出屋子,余忠老漢就把田淑珍喊進屋裡,急切地對她說:「你把文忠、文富給我喊回來!」
田淑珍不知是咋回事,遲疑著說:「叫他們回來幹啥?他們正忙著,連午飯都叫我送去呢!」
余忠老漢生氣了,大聲說:「叫你去就去嘛,多問哈?活路忙忙的,沒事我會叫他們回來?!」
田淑珍聽了,不再問,進灶屋把灶孔裡的柴草壓踏實,又把灶孔周圍打掃乾淨,以免灶內的火星萬一爆出來。做完這些以後,才急急忙忙地去了。
一會,文忠、文富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一進屋就齊聲問:「爸,有啥事?」
余忠老漢望著他們,目光犀利而嚴肅,半晌才問:「今上午供銷社裡,發生了搶化肥的事,是不是?」
文忠、文富聽了,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父親是咋知道的這個消息。過了一會,文忠才說:「爸,你咋知道了?」
余忠老漢沒接文忠的話茬,仍只嚴厲地盯著兄弟倆追問:「有沒有這事,快給老子說明白!」
文富聽了,忙說:「爸,是有這回事,可我們沒去搶,我們是給錢買的!」
余忠老漢似乎還不相信,目光從文富身上移到文忠身上,又從文忠那裡移到文富這裡,最後還是嚴厲地說:「雜種些,要是再給老子添事,老子非宰了你們不可!我剛才聽到這個消息,心都涼了半截!」
文忠聽了,安慰地對余忠老漢說:「爸,你放心,我們就是買不到肥,也不會去闖這些禍!」
余忠老漢說:「我也知道你們不會故意去闖禍,就是再借一個吃雷的膽子拿你們,你們也不敢。可人有時候會犯糊塗,就像被完摸了腦殼一樣。一犯糊塗就興干蠢事……」
文富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打斷了余忠老漢的話,說:「爸,我還差點忘了,我這裡還有購貨的底單!」說著,就從衣袋裡掏出買化肥的三聯單底單,遞給了余忠老漢。
余忠老漢接過單據,湊到眼前看了看,儘管他不識字,可從上面用複寫紙複印出的一個個數字,就知道了這是一張真正的發票。看了發票,他才鬆下了一口氣,說:「沒有就好,現在我心裡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我們莊戶人家,不求別的,就求一個安分守己,做一個順天府的百姓——順民!」說著,把那張單據折好,壓在了枕頭底下。
文忠、文富見父親不再說啥了,又才匆匆走出屋子,往幹活的地裡趕走。
可是,天黑時分,一輛警車卻朝余家灣村開了過來。那時,濃重的暮色已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從遠遠的地平線飛了過來,青幔一樣的羽翼把大地照得黑糊糊一片。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這時大多都己回到了家中,只有很少趕活兒的人,還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氣中瀰漫著炊煙的味道,從家家窗口或門縫透出的橘紅色燈光,也像天空初升的星星一樣,不斷眨動著眼睛。還有新翻過來的泥土的清香味兒,也悄悄地在黃昏的寧靜的田野上,四處飄散起來。警車打破了這深沉得近於神聖的寧靜。兩道強烈的車燈的光柱,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搖晃著。燈光照在哪裡,就看見從哪裡的地面往上升騰著一股煙霧似的東西,像是已經漸入夢鄉的大地被這強烈的光柱驚醒而略顯驚慌和緊張喘出的粗氣。那時,原支部書記毛開國還走在路上,他因為地裡的活路多耽擱了一會兒。他正走著,車燈的光柱向他掃了過來,他立即被那一團白光刺得瞇縫走了眼睛,接著讓到了路邊。待警車從他面前開過時,藉著前面車燈燈光的反射,他看清了裡面坐著的供銷社主任、派出所長和另外兩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這位前支部書記心裡一驚,因為他們村裡還沒出過值得警察光顧的案件。現在,警車開進村裡,車上的警察也是全副武裝,這說明村裡肯定出了啥事。可是啥事呢?他不知道。他看見警車徑直朝現任支書龍萬春家裡開去了,他想了想,突然好奇地跟了過去。
到了龍萬春房前,毛開國看見警車停在路邊上,人已經不在車裡了。毛開國估計他們一定到了龍萬春家裡,於是又不甘心在走過去。到了院子裡一看,果然見龍萬春家裡的門都關著,堂屋裡有人說話。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階沿上,貼著大門,就聽見屋裡龍萬春的聲音:「余文富,這個人我們咋不知道,三錘子砸不出一個屁來,蠻老實的嘛,咋會帶頭鬧事去搶化肥?」
供銷社主任說:「就是他!不要看他表面老實,沒有他造謠惑眾,今天不會出這樣大的事!」
龍萬春還是不肯相信地說:「你們會不會搞錯?」
供銷社主任肯定地說:「不會錯!絕對不會錯!出了名的種田大戶,燒成灰也認識他!」
龍萬春沉吟了半晌,說:「唉!在這個節骨眼上,群眾買不上化肥,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設身處地想一想……」
龍萬春話沒說完,派出所長打斷了他的話,嚴肅地說:「你這是給政府工作提意見,還是袒護壞人?問題不在於買不買化肥,而在於這件事的性質!搶劫,聚眾搶劫,你知道嗎?你說他老實,你敢擔保他不會帶頭鬧事嗎?支部書記同志,我們頭腦中任何時候都不能少了綜合治理這根弦!」
龍萬春聽了,不再說話了。他不知道,今天這場事件的肇始者,正是這個「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的所長——摩托車裡的化肥,是他派人來為親戚買的。而如今供銷社的化肥被人哄搶了,在供銷社主任的再三請求下,他當然要責無旁貸地來偵察破案了。
毛開國在門外,大致聽出事情的原委來了。他呆了一會,突然像做賊一樣,忍著「咚咚」亂跳的心,躡手躡腳地走下台階,匆匆忙忙地往余家趕去。此時,他也來不及思考事情的真假,只覺得應該趕快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余忠老漢,自己才對得住人家。
毛開國氣喘吁吁地跑到余忠老漢家,一把推開大門,把正在堂屋裡做作業的小梅嚇得叫了一聲。可毛開國沒顧這些,急赤著臉叫道:「老余大哥!老余大哥!」
田淑珍和文忠聽到喊聲,急忙從屋裡迎出來,問:「咋了?」
毛開國仍顧不上和他們答話,繼續問:「老余大哥呢?」
田淑珍不解地望著他回答:「在裡面躺著呢。不能動彈!」
毛開國聽了,又一頭衝進裡屋。見余忠老漢果然躺在床上,沒等他問,就一把抓住了余忠老漢的手,驚慌地說:「老余大哥,不好了!公安局抓文富來了!」
余忠老漢一聽,臉上的皺紋頓時凝住了,張著嘴,木本地看著毛開國。半天,才哆嗦著嘴唇吐出一個字:「啥?」
毛開國接著重複了一句,然後又說:「公安局說他帶頭鬧事,搶化肥!」
屋子裡的人聽了,大家的臉全變成了土灰色。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使這家老實的莊稼人立即束手無策起來。慌亂呈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健康的面孔失去了平時的顏色,並且目瞪口呆,像是成了木偶人一般。
毛開國見他們全嚇得失去了主意,連忙說:「咋辦呢?別呆著吧,快叫文富躲躲!他們就在龍萬春家裡,一會兒就要來了!」
這時,田淑珍清醒過來了,先恐懼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天啦!這可咋辦?今年走的啥運呀……」
毛開國忙制止田淑珍說:「莫哭莫哭!一哭人家就曉得有人報信了!」
田淑珍聽了,哽咽了一聲,果然不哭了。文忠回過了神,突然叫道:「沒有!沒有!我們沒有!這是冤枉好人!我們根本沒有……」
毛開國也打斷他的話,說:「你也小聲一點!先莫去爭論有沒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還是先叫文富躲一躲!」
文忠還是覺得冤枉,不甘心地說:「沒有!我們確實沒有搶,心中沒冷病,不怕吃西瓜,躲啥?」
毛開國生起氣來,沉下了臉,可接著又哀求地說:「先人老子,還爭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快告訴我文富在哪兒?」
盧冬碧這才說:「背草去魚塘餵魚了,怕要回來了!」
毛開國聽了,急忙說:「我去告訴他!」說著就往外跑,跑到門邊又回頭叮囑說:「可千萬莫說我來過!」說完,匆匆地跑出去了。
毛開國剛走,余忠老漢撐著床沿坐起來,黑著臉對文忠說。「你過來!」
文忠遲疑地朝前走了幾步,看見父親的臉扭曲得怕人,眼裡對抗他噴射出了兩股火苗,不安地站住了,看著余忠老漢。余忠老漢也目不轉眼地盯著文忠,盯著盯著,忽然抓起床旁櫃子上剛才喝藥的一隻上碗,憤怒地朝文忠砸去。口裡狠狠地罵道:「老子啥時生了你們這些孽種呀?老子常常對你們說,犯法的事莫做,鬧人的藥莫吃,你們還對老子說沒有……」
文忠頭一偏,土碗摔在對面牆上,發出一聲脆響,碎了。文忠急得不行,渾身像痙攣一般抖動著,哆嗦著嘴,臉色蒼白。過了好一陣,他才雙膝朝余忠老漢跪了下去,表白著說:「爸,我們真沒有哇!我巴不得掏出心讓你看看……」說著,這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忽然流出了委屈的淚水。
田淑珍、盧冬碧一見,不知說啥好,過去扶起文忠,勸了幾句,一家人就提心吊膽地等待著那個可怕的時刻降臨。
果然,沒過多久,派出所長帶著兩個干警以及供銷社主任,全副武裝地走進了余家院子。龍春先前在前面為他們帶路,走到院子裡時,他讓在了一邊。派出所長推門進去以後,他來到了院於外邊的李子樹下,蹲下了。
這天晚上,派出所長自然沒有抓到文富,余忠老漢又拿出文忠、文富買化肥的底單,給派出所長看了。派出所長沒抓住人,心裡有些窩火,出來看見龍萬春躲在一邊,就把一肚子氣沖這個可憐的基層幹部發上了,說:「怪不得你們村裡出這樣違法亂紀的事,你看看自己是咋個做支部書記的?像啥話?叫你帶個路你支吾著不願來,來了又躲在一邊,你的黨性立場到哪去了?」
龍萬春低著頭,只讓他訓。派出所長一通氣發完,才帶著警察和供銷社主任走了。他們一走,龍萬春就立即進屋去,先去看了看余忠老漢的病,接著又安慰了一通這家驚惶不安的人,然後才離開了。
派出所長雖然沒抓定文富,可卻讓余忠老漢一家過了十多天提心吊膽的日子,文富也不敢回家。眼看著季節已快過去,地裡還有許多麥子沒種,文忠兩口子和田淑珍沒黑沒白地忙,可也忙不過來。文富並沒躲遠,就在毛開國家裡,幾次要回去忙農活,都被毛開國勸住了。一直到十多天後,搶化肥事件慢慢查清——其實,那天真正沒付款就扛走化肥的人並不多,這些人都在清查中一一補交了肥料款。這樣,事情才漸漸平息。在毛開國家躲藏了十多天的文富,重新回到了自己家的土地上。可是、因為一些地誤了農時,第二年,他們家的部分小麥減了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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