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富頭纏繃帶,手裡提著兩瓶酒,腳步像墜了兩塊鉛,往一條胡同裡走去。胡同曲裡拐彎,光線幽暗,他彷彿是走在一條通往刑場或地獄的入口,每走一步,都讓他感到痛苦和屈辱。走到一盞路燈下,他站住了,路燈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盯著影子,心裡又問起了反覆問過的同一話題:「天啦,我這真的就去向他們賠禮嗎?我為啥要這樣下賤?我究竟幹了些啥呢?」他一遍遍問著自己,可總找不出答案。其實,這個問題,他和玉秀整整思索了一個白天。一會兒否定了這個念頭。憑啥要去賠禮?要去進貢?自己憑力氣,憑誠實,掙點辛苦的小錢,該納的稅納了,該繳的費繳了,這些惡人憑啥還要敲詐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雖然窮,可他還從來沒去這樣低聲下氣乞求過別人呀!人窮志不窮,要是愛面子的父親知道了這事,該咋樣看?不!寧肯不再賣這個菜,也不去受這份窩囊氣!窮得硬扎,餓得新鮮,鄉下還有這句古話呢!可是,一會兒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想起前幾天每天賺回的錢,想起那份興奮勁,想起自己曾經強烈產生過的希望和憧憬,特別是想起家裡栽桑種麻急需的錢,他的決心、意志就動搖了。是呀,賭一口氣不做這份生意倒是容易的,可是,家裡需要的錢咋辦?父親生日的開銷咋辦?錢呀錢,沒錢難倒英雄漢!錢是人的膽,都怪自己窮!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沒錢還顧啥面子?認了吧!向他們賠個禮,認個錯,進點貢,不求別的,求今後在市場上圖個平安,賺點錢回去。除了這條路,沒別的路了。這麼想著,決心似乎下定了。他生怕自己又會馬上動搖,急忙喊來玉秀,對她說了心裡的想法。玉秀低頭沉思了一會,又抬頭看了看他頭和身上的傷痕,說:「那,我去吧!」
文富立即想起上午兩個流氓對玉秀的侮辱,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這些壞蛋,啥都幹得出來,還是我去!」
玉秀停了一會,忽然又說:「不然,休息幾天,等傷好了再去吧。」
文富又搖了搖頭,說:「家裡正等著錢呢,我們多賣一天,就多賺一點。」
玉秀聽了,不再說啥了。文富知道玉秀也贊成了他去賠禮、進貢的想法,就忍著傷痛,和玉秀一起又來到菜市場,一方面拉回自己的板車,一方面打聽這伙流氓的住處。幫助他們照看板車的菜販,知道他們的打算後,又說:「去吧!人在矮簷下,咋敢不低頭?」聽了這話,他們似乎更堅定了信心。
可是,文富覺得,此時他的信心正在一點一點崩潰,又猶豫仿惶起來。他實在鬧不明白這是咋個一回事?千辛萬苦地走出來,老老實實地掙點錢,一不傷天害理,二不違法犯法,一個堂堂的大男子,被人無緣無故打了,反倒要去向人賠笑臉,這是啥世道?他感到委屈極,直想哭,甚至想立即轉身跑回去。可是,他仍呆呆地站著沒動,他知道,如果這一退卻,就真的別想在這市場上做生意了!他馬上又想到錢,不由得深深地歎息一聲,接著,彷彿是要擺脫這紛亂的思緒,他重重地搖搖頭。然後,鼓起勇氣,又向前移動了腳步。
「是呀,人在矮簷下,咋敢不低頭!」他在心裡重複起這句話來。
遠遠地,文富望見了自己要去的那扇破木門——這是一片老宅區,城建部門早已納人了改造規劃,只是缺少資金才沒有實施——他聽見了從門裡傳出的大聲的吆喝。文富估摸是一夥人在打牌,心裡就忿忿地罵道:「龜孫子些,也不怕吵鬧了別人!」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吱呀」一聲,破木門打開了半扇,從裡面走出一個漢子。藉著從屋裡透出的燈光一看,文富認出了正是白天戴墨鏡的傢伙。只見他傍著門,就衝著巷道撒起尿來。長長的水柱幾乎衝著了對面門板,傳出「嘩嘩」的響聲。緊接著,文富聽見對面的木門響了一聲,又接著開了半扇,一個女人將頭伸了出來,可撒尿的傢伙仍像豬狗一樣,繼續旁若無人地撒著。對面的女人似乎是無可奈何,「砰」地一聲關上門,啥話也沒說。這傢伙撒完尿,又轉身進門了。一股徐徐吹來的秋風,給文富帶來了那傢伙撒出的尿騷味,文富急忙掩了鼻,在心裡又罵了一句:「吉生!」接著又想起了剛才女人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才知道人們真拿這夥人沒辦法,心裡不覺又增加了幾分恐懼。
他終於像是有人用鞭子趕著一樣,走到了被他視為鬼門關的破木門前,硬著頭皮推開了虛掩的門。
果然,除了剛才看見的那個戴墨鏡的傢伙外,白天欺負他們的那個蓄短髮的流氓和另兩個人,正蹲在凳子上,用撲克牌賭博。四個人嘴角都叼著煙,煙霧一縷一縷地從他們鼻孔噴出來,裊裊上升,最後纏繞在日光燈周圍,使燈光透露出了幾分憂鬱不安。聽見木門的響動,四個傢伙兀地一驚,急忙回過了頭。當看清是文富時,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忿怒的凶相。戴墨鏡的傢伙乜斜了文富一眼,丟下牌,嘲諷地問:「咋了?啊?」
文富已經知道了他姓李,另一個姓牟,一個是虎,一個是狼。他立即換上笑臉,卑謙地回答:「我來給你們賠不是。」
「哈哈!」姓牟的「狼」笑了起來,另兩個傢伙不解地看著他,笑過後,姓牟的問道:「咋個賠?啊?!」
文富忙把手中的兩瓶酒放到桌子上,說:「這是點小意思……」
「媽的!」文富的話還沒完,姓牟的「狼」瞥了桌上的酒一眼——這是兩瓶當地酒廠產的普通酒,立即兇惡地打斷了文富的話,說:「你他媽的就拿這號東西來給我們大哥賠禮?我們大哥就這樣不值錢?」
文富的臉忽地紅了,一直紅到脖根,立即囁嚅著說:「我們才賣幾天菜,實在沒賺到多少錢。大小是份情,等今後賺了錢,我們再……」他本想說,就是這兩瓶酒,也花了他們一天的勞動呢!
可是,他們沒容他解釋。姓牟的又說:「哪個相信你今後?你他媽的想騙我們,沒門!」接著,又對兩個望著他的同夥說:「這就是上午打我們大哥的人!」
這兩個傢伙一聽,立即露出了窮凶極惡相,把煙蒂從嘴裡一噴,捋起了衣袖,朝文富走近了兩步,說:「好哇,你雜種找上門來了!」說完,又回頭對姓李的「虎」說:「大哥,不要這小子賠禮,讓我們把他擺平算了!」
文富聽了這話,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他們真要再次毒打他麼?他抬起眼,看了看屋裡的人。除了姓李的「虎」因墨鏡遮住了眼神以外,其餘三個人眼睛裡都閃著凶狠的光芒。那兩個對「虎」說話的傢伙,還敞開了衣服,露出了胸前黑茸茸的胸毛。文富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地獄裡的凶煞,不由得身上的皮膚一下收緊了,頭皮也發起麻來。心想。今晚他們真要對自己下毒手,就全完了!雙拳難敵四手,他再有力氣,也難以打過他們,何況,他已經受了傷,身上到處都還疼痛著呢!他緊張地望了他們一陣,又突然橫下心來。既然別人要打,自己害怕也沒用。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人橫豎是一死,死也要死得有骨氣!想到這裡,他忽然不怕了,往後退了幾步,將身子靠著了牆壁,並暗暗攥緊了拳頭,等著他們上來。他已拿定了主意,他們人多,他只抓其中一人,要死一塊死。
可是,姓李的「虎」卻對幾個同夥揮揮手,說:「算了,我們伸手打了賠禮人,顯得我們小氣,讓江湖上的朋友笑話!」說完,又回頭對文富說:「我們不打你,不過有一個條件。我的摩托車被市場二公安扣了,我不能白丟摩托車。要麼,你拿五千塊錢賠我摩托車,要麼,今晚你到市場治安室裡,把我的摩托車弄出來。往後嘛,你就放心地做你的生意,我們決不干涉你了,咋樣?」
文富聽了,突然打起哆嗦來,彷彿一下掉進了冰窟裡,週身冷徹骨髓。連自己也說不明白,只感到一種模糊的、隱約的,比遭受毒打更難受的災難,在向他壓過來。他沒有錢,別說五千,就是五百、五十也沒有。他也更不願去做賊,那可是一種最大的恥辱呀!他怔怔地望著戴墨鏡的「虎」,不知啥時候頭上驚出了冷汗。
「咋樣?」姓牟的「狼」叫了起來。
文富一驚,抬手揀了擦頭上的汗,說:「我沒,沒錢!」
「那就去把摩托車弄出來呀!」另兩個傢伙助紂為虐地盯著文富說。
文富本想說下去,可嘴唇顫抖一陣,沒說出來,卻說:「我、我怕……」
「怕個屁!」姓李的「虎」說開了:「老子們陪你去!老子們把門打開了,你進去推出來就是!」
文富還是沒有勇氣答應去,囁嚅道:「我、我……」
另外三個傢伙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一齊厲聲吼道:「去不去?」
文富抬起羔羊一般的雙眼,幾乎是乞求地望著他們,還是沒有回答。這時,姓李的走到文富面前了,獰笑了兩聲。文富看見那滿嘴被煙薰黑的牙齒,以及滿臉顫抖的橫向和往耳根斜上去的刀疤,真感到是一隻吃人的虎。他圍著文富走了兩圈,猛然抬起文富的下巴,突然兇惡地說:「不把我摩托弄出來,你小子別想活著回去!說,去不去?」
文富又一次感到了冷徹骨髓的寒氣襲過了全身,他的身子痙攣似地顫抖了一下,最後身不由己地回答說:「我,去、去……」
「這就對了!」姓李的「虎」放下了文富的下巴,說:「你在那兒坐著,等我們再玩一陣,一齊去!」說完,這夥人退回到凳子上,又重新玩起了賭博。
文富退到屋角裡坐下。他先是對著燈光發了一會兒愣,接著深深地低下了頭。現在,他才懊悔起不該來向他們賠禮,這是自投羅網呀!可現在失海也沒用了,他已被逼上了絕路。他想逃走,可是他又沒這份勇氣,因為他知道他們是不會讓他走的,他們真是啥都能幹出來。他只有跟著他們一起去做賊!賊,一個多可怕的字眼呀!從小在心目中,就知道賊是最丟人、最可恨的,但現在自己就要去做一個最可恨的人了!要是鄉親們知道了,會怎樣看他呀?他們一定要對他吐唾沫,指著鼻子罵他:「好哇,你這個余文富,平時老實巴交的,想不到還是個賊!」會說:「真是見錢眼開,為了幾個錢,余文富也去做賊了!」即使他們知道了事情是怎樣回事,也會說:「沒出息、沒骨氣的東西!窮死不做賊,說到底,還是想發財……」可是,他們哪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呀!他又想起玉秀,此時肯定在眼巴巴等著他回去呢!她想不到自己會去做賊,一定想不到。如果她知道,她會咋想?她還會愛自己嗎?不!不!她肯定會瞧不起自己了!我不能失去玉秀!不能……他在心裡叫了起來,身子猛烈地顫抖了一下,接著,文富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四個傢伙聽見響聲,猛地盯著他,凶這裡惡煞地問:「幹啥,啊?」
文富頭上又冒出了汗水,哆嗦著回答:「我、我……」
姓李的「虎」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打斷文富的哆嗦,厲聲說:「我啥?老實點,坐好!」
其餘三個幫兇也一齊吼道:「聽見沒有?坐好!」
文富又回到了現實中,無力地坐下了。他知道,自己是無法逃脫他們的控制了。他垂下頭,兩行委屈的淚珠從眼角湧了出來。他決定現在啥也不去想了,只默默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又過了兩個時辰,文富彷彿等待了一個世紀。他估摸已到半「夜了。這時,幾個流氓才收了撲克牌,站起來對文富說:「走吧!」
文富好像聽到了死刑執行的命令,好半天才站起來,雙腿直打哆嗦。姓牟的傢伙看出了他內心的恐慌,猛地在他後面推了一把,把他推出了門外,並且低聲對他吼道:「有老子們在,你怕個毯!」
出了屋子,文富立即感到了一股強勁和清新的風從河邊吹過來,在這個小城市上空呼嘯著。風使河水泛起漣漪,燈光和城市的倒影被拉扯得彎彎曲曲,搖搖晃晃。風也使街面上的灰塵和紙屑瘋狂地在空中舞蹈著。遠處傳來了沉悶的,隆隆的雷聲。文富抬頭看了看天,天空中一團團碎雲,相互追逐著,飄移著,一會就聚在一起,遮住了月光和星輝。街道上暗淡的路燈,在空中的塵埃和昏暗的煙霧籠罩下,變成了一種淡灰色,投在街面上,猶如一張蛛網似的朦朦朧朧。
街上很靜,文富被他們夾在中間。儘管他知道此時人們都己進入了沉睡當中,可是,他還是像擔心有人在窺探他的可恥的行蹤一樣,不斷地左顧右盼著。走到市場前面的街道時,兩旁賣小吃的夜攤還張著大傘,燒著爐火,沒有收攤——這些夜攤小吃正克盡職守地準備為那些通宵達旦在舞廳和剛剛興起的夜總會玩樂的人服務呢!走到這裡,一陣誘人的食物香氣立即撲入文富的肺腑,他的腸胃馬上作出反應,「咕咕」地叫喚起來——他還沒吃晚飯呢!可是,他仍然不敢朝他們看,低著頭迅速從中間走了過去。但夜攤的攤主們卻詫異地盯著他們,默默地退到一邊,彷彿只要一說話,就會遭到橫禍似的。
走過了小吃一條街,他們就來到農貿市場。市場裡一片昏暗,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兩隻野狗正在伸著長長的舌頭,舔著白天肉販賣肉的案板,聽見遠處的腳步聲傳來,忙夾起尾巴逃走了。離治安室那個比崗亭大不了多少的房子越近,文富的內心就越恐懼和慌亂。等到了治安室那扇獨門前,文富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雙腿打著哆嗦,幾乎要癱軟下去。這時,那個姓李的「虎」在他後面提了一把,把他提正了。黑暗中,他雖感覺不到他們凶狠的目光,可卻真真切切地知道,他要是不完成這個任務,他們絕不會輕易地放過他。
一陣隆隆的雷聲又傳了過來,巨大的旋風在空曠的市場裡迴旋。一張不知是菜葉還是廢紙的東西,忽然打在文富臉上,文富猛地一驚,又出了一層冷汗。雷聲和風聲停息過後,這一處偌大的市場出奇地冷靜了。寂靜中,文富十分清晰地聽見強迫他做賊的幾個壞蛋的粗重的呼吸聲。這呼吸聲乍聽起來也是那麼兇猛,不像是人類發出的。野獸一般的呼吸,無邊的昏暗,可怕的寂靜,使文富感到進入了一個鬼魅的世界裡。他恐懼、緊張得要命,可他沒法,就像被魔王拴住的一個小鬼。
在他恐慌、不安的時候,那四個傢伙不知用啥東西,已經打開那扇獨門上的暗鎖,並輕輕地推開了一條縫。李虎將文富提到門前,輕聲卻是十分兇惡地附著他的耳朵說了一聲:「進去!」說完,還沒等文富明白過來,他們就把文富推進了門裡。
此時,文富真正是一個賊了!或者說,他就有一千個不願作賊的心理,也必須作了。他恐懼得要命,每根毛髮都直立起來。他不敢大聲呼吸,努力瞪大瞳孔看著屋裡的一切。過了很久,從遠處傳來的昏暗朦朧的燈光,幫助他看清了屋裡的陳設。屋子裡沒別的東西,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李虎的摩托車就靠在桌子旁。文富的心立即像要爆裂出來,猛烈地撞擊著胸膛。他戰戰兢兢地走到了摩托前,手扶住了車把。這時,他的心跳更加猛烈,奇怪的是那種極度的恐慌沒有了。他認真聽了聽周圍的動靜。幸好,除了遠方隱隱的雷聲和屋外呼呼的風聲以及自己的心跳,又好似積聚力量。然後,他猛地用力,想將摩托一下推出去,然後迅速逃走。可是,他沒想到,摩托車被聯防隊員用鐵鏈鎖鎖在了桌腿上。他剛用力一推,就拉動辦公桌發出了很大聲響。緊接著,一聲嚴厲的喝問從裡面值班人員寢室傳了出來:「誰?!」
這聲喝問,彷彿一聲霹靂在文富身邊震響。這時,他如果撒腿逃跑,完全可以逃脫懲罰。可是,他一下傻了,嚇得魂不附體地立在摩托車旁邊。還沒等他稍稍明白一點,「刷」地一下室內燈光亮了。接著,只穿著褲衩的兩個值班的聯防隊員,提著警具衝了出來。這時,文富才雙腿一癱,癱瘓在地。聯防隊員過來,不費一點力氣,就用手銬銬住了文富。文富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兩個聯防隊員。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緊張和恐懼得說不出話了,他也不是不想掙扎一下,也同樣是沒有一點力氣掙扎了。
而此時,強迫文富來偷摩托車的幾個傢伙,早已一聲忽哨,跑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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