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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文富和玉秀在郊區的十字路口進好蔬菜,把板車掉過來,又拉著一車時鮮的蔬菜往市場走去了。這又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在他們的正前方,從紅色的雲層後面漸漸升起了一輪鮮艷的太陽,閃耀著一種金屬顏色的絢麗光芒,投在昨天晚上下過一點雨的路面上,使他們彷彿籠罩在一層紫紅色的彩雲中。板車吱吱嘎嘎地唱著,和風輕柔地從田野上吹拂過來,把雨後清新的空氣,泥土的芳香和莊稼成熟的氣息,一起向他們送來。文富挺著扇面寬的胸脯,兩隻粗壯有力的大手緊握著車槓,昂著頭,內心正和這無比燦爛的朝霞一樣,閃爍著明亮而美麗的光輝。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揚眉吐氣過!這樣把腰板挺得筆直,甚至連出氣也比過去粗了。

  是應該高興呀!他們的蔬菜生意真是越做越好,賺的錢一天比一天多了!他們已經賺了一百三十元!這才幾天時間?一個星期,平均每天差不多二十元的利潤!照這樣下去,賣到小春作物播種時,就是將近六百元。六百元,這是一筆多麼巨大的收入呀!

  每天早上,他和玉秀還是很早就趕到城郊的路口,去守候挑菜進城的菜農。他們十分注意自己的行動,沒讓別的菜販子知道這一秘密。因此,他們每天拉進市場的蔬菜,總是讓別的菜販子大吃一驚,也引來顧客爭相購買。他們以莊稼人特有的厚道和誠實來對待生意。再好的蔬菜,也不瞞天叫價,更不短斤少兩。他們又總是對顧客笑臉相迎,特別是玉秀,一張嘴像抹了蜜,「大爺」、「大娘」、「老哥」、「老弟」,以及「大姐」、「小妹」的親切叫聲,不絕於口,喊得脆生生、甜滋滋的,再挑剔的顧客廳了這一聲稱呼,也不好意思對他們的蔬菜說三道四了。按理,他們生意的紅火,容易得罪同行。他們明白這一點,所以,在生意上就盡量把握分寸,從不抬價或壓價,不強買強賣,有時還把顧客介紹給相鄰的同行。因此,即使個別菜販有點害「紅眼病」,不但沒理由表現出來,相反,還不得不佩服他們做生意的運氣和本領。每當賣完菜回到玉秀那簡陋的房裡時,他們最最幸福的時刻就來到了。面對一疊賺來的花花綠綠的鈔票,高興和喜悅會使他們青春的臉龐更紅,更純真,笑容更燦爛動人。文富後悔早先不知道這些,要是早些日子,比如去年或今年春上,就進城來賣菜,家裡也不會受那麼多苦了。可是又一想,現在開始做也不晚。照這樣下去,除開農忙時間,每年賺個兩三千元,是滿有把握的。而家裡有了這兩三千元的莊稼以外的收入,可以解決多少問題呀!

  他們把車拉進市場,剛剛停下,一大群挎籃提筐的顧客,像早守候在那裡似的,立即圍了過來。今天,他們有兩筐「竹筒包心」大白菜。這種大白菜,葉嫩,捲心緊,營養豐富,是市場上的搶手貨。並且,這種菜大量上市還有幾天時間,他們今天,可以說是物以稀為貴了。

  果然,別說老顧客,就是一些從沒在他們攤上買過菜的大嫂、大娘,也紛紛擠了過來,一會兒,就把他們的板車圍得水洩不通。

  像往常一樣,他們滿懷信心和希望地忙碌起來。特別是文富,看見這麼多人爭著買他們的蔬菜,幾天來的興奮幾乎到達了頂點。生活在他面前頓時鋪展開了一條康莊大道,兩旁花團錦簇,像春天般美麗。而前程,他雖然此時還說不清楚,可卻朦朦朧朧覺得一定比現在更光明、更富有魅力。他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奔向那個令他渴望、著迷的地方。他每從顧客手裡,收過幾毛、一元、兩元的零鈔票子,都覺得是靠近了那個輝煌的地方一步。他感到自己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面對那麼多的人和幾斤幾兩的菜,算起賬來,腦瓜子靈活了,口齒流利了,手腳也麻利了。炯炯有神的大眼中,也飛揚著了清澈的、如朝陽一樣燦爛的光輝。他扭頭看了看玉秀,見玉秀也是一樣,手在忙碌不停,額頭上冒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汗水,臉上笑瞇瞇的,一聲接一聲地親切地招呼著顧客。身體的每一個動作——一舉手,一投足,以及那微笑,那聲音,都因為內心的興奮而顯得更嫵媚、更楚楚動人了!

  他們壓根沒有想到,災難這時卻以猙獰的面目,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了。

  他們正忙碌著,忽然從人群外邊傳來一聲粗魯的吼聲:「讓開!媽的,眼瞎了!」

  文富聽了,抬頭一看,只見兩個男人,前面一個大約三十來歲,一副大墨鏡遮住了半張臉。文富看不見他眼裡的表情,可那臉上的橫向和右邊嘴角上一道長長的、向耳根斜去的疤痕,卻讓文富感到這是一個蠻不講理的惡人。後面一個年輕些,大約二十五六歲,比前面的男人稍矮,皮膚黑糙,蓄著硬渣渣的短髮,眼睛像是喝了酒或熬了夜,紅得要淌血,而且放著兩股凶狠的光。他們提著一隻大網兜,網兜裡已經裝滿了各種時鮮的蔬菜。

  他們撥開眾人,不,更準確地說,是眾人看見他們來了,立即像見了瘟神一樣,紛紛退讓到一邊了。他們來到文富和玉秀的板車前,乜斜著眼打量了文富和玉秀一眼,就在竹筐裡翻揀起才上市的「竹筒捲心」白菜來。

  周圍的顧客瞪眼朝他們看著,一時,嘈雜聲沒有了,討價還價聲也沒有了,空氣彷彿凝固了。

  文富和玉秀都不知是咋個回事,他們互相看看,又朝眾人看看,眾人又朝他們眨眼、努嘴,更讓他們糊塗了。文富見他們把筐裡的大白菜翻得亂七八糟,心裡疼痛起來,便忍不住對他們:「才砍下的大白菜,都是一個樣,同志你莫亂翻了!」

  話音剛落,身旁一個老大爺扯了扯他的衣服。文富已經認識了這個老大爺,姓韓,在菜市場入口的街道邊擺了一個小吃攤,從文富他們來菜市場賣菜後,韓大爺就成了他的老主顧。文富覺得,這是韓大爺就像父親一樣親切、慈祥、善良。可是,他並沒有懂得韓大爺的意思,見他們仍在竹筐裡亂翻著,就生起氣來,大聲說:「哎,你們要買就買,莫亂翻了,這是菜,不是石頭,翻壞了我賣給哪個?」

  兩個人聽了,不翻了,卻抬起頭來盯著文富,戴黑鏡的那個取了墨鏡,文富一見,不覺又嚇了一跳。原來這傢伙的一隻眼已經沒有了,另一隻眼也有點斜視,他瞪著文富,臉上的橫向動了動,嘴角上的疤痕拚命向上提著,整個面部就扭曲得變了形,像是陰曹地府中的凶煞。他看了文富一會,戴上墨鏡,突然將竹筐提起來,「嘩」地一下,將白菜全倒在板車上,然後揀起幾棵又白又大的菜,裝進蓄短髮渣同夥的大網兜裡,轉身就走。

  周圍的顧客又紛紛讓道,一個個露出畏懼的神色。

  一時,文富愣了:這是咋回事?這不是明拿明搶嗎?青天白日,有這樣不講理的事?他的血液慢慢在體內沸騰起來,臉漲成了絳紫色。看見兩個傢伙走到一輛摩托前,將裝菜的網兜放在後座的一個鐵筐裡,挎上摩托要走,文富忽然大聲叫著,衝了過去:「哎,你們還沒給錢呢!」

  戴墨鏡的傢伙在前面駕駛摩托,聽了文富的話,看也沒看文富一眼,發動了摩托。

  文富一把拉住了摩托車,紅著臉說:「你們咋不給錢?天王老子買東西,都要給錢呢!」

  戴墨鏡的傢伙聽了這話,立即熄了摩托車的火,跳了下來,另一個傢伙也跟著跳了下來,滿臉凶煞般看著文富。同時,買菜的顧客也圍了過來,韓大爺又走到文富身邊,一邊將他往後拉,一邊勸息說:「算了,幾棵菜值不了多少錢,忍氣為上!」

  眾人也勸:「對!不要計較了!」

  可文富心裡實在不服氣,買東西不給錢,哪有這樣的理兒?他們是啥樣的人,是老虎,是狼?我就不信,他們就可以這樣無法無天,橫行霸道!想到這裡,文富的強性上來了,掙脫了韓大爺的手,又對兩個凶神般的傢伙說:「買東西不給錢,沒這個道理!我的白菜,還不是花錢買來的!」

  戴墨鏡的傢伙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著蓄短髮的傢伙說:「哈哈!你聽,他好大的口氣,敢向我們要錢!」

  另一個傢伙聽了,也立即獰笑起來,附和著戴墨鏡的傢伙幾句,然後對文富惡狠狠地說:「你敢向我們要錢,哼!你稱二兩棉花紡(訪)一紡(訪),老子們啥時吃菜給過錢?」

  文富氣得臉都青了,憤怒地質問:「你們還講不講道理?」

  戴墨鏡的傢伙再次「哈哈」大笑起來,笑後,滿臉的橫肉又扭動起來。他朝蓄短髮的同夥揮了揮手,蓄短髮的傢伙點了點頭,像是心領神會一般,接著,兩個傢伙就返身朝文富和玉秀的板車走去。走到板車邊,戴墨鏡的傢伙忽然抓住板車,猛地一掀,就把一車蔬菜全掀翻在地上了。緊接著,兩個傢伙跳在蔬菜上,發洩般地踩起來,一邊踩,一邊大叫:「老子跟你講理!老子跟你講理!」

  這突然發生的情況,不但使文富和玉秀一下呆了,就是周圍的顧客和別的菜販,也跟著傻了。玉秀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個窮凶極惡的流氓在蔬菜堆裡像魔鬼一樣瘋狂地跳著、踩著,先是像害怕似的,身子哆嗦起來,臉色失去了血色。可接著,她的恐懼變成了忿怒,怒火使她豎起了眉毛,蒼白的臉急地變得鮮紅。她憤怒地盯了兩個魔鬼一會,突然衝過去,抓住了戴墨鏡的傢伙,高聲叫道:「你憑啥糟蹋我的菜?你賠我的菜!賠我的菜!」

  兩個流氓停止了踐踏蔬菜,同時瞅著玉秀,蓄短髮渣的傢伙下流地叫了起來:「大哥,這婆娘看上你了!大哥,這婆娘不錯,你就干啦!」

  戴墨鏡的傢伙又放肆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果然在玉秀的胸脯上抓了起來,流氣地說:「嗯,這婆娘還行!」

  玉秀的臉又氣白了,她牙齒緊咬著嘴唇,把戴墨鏡的流氓扭得更緊了。同時揮起拳頭,不顧一切地朝他臉上,身上打去。

  可是,她的力氣太小了。這個流氓對他揮過來的拳頭,並不躲避,反而像餓狼一般,一把抱住玉秀那豐腴的腰肢,並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張長著橫肉的臉向玉秀那張因憤怒而失去血色的面龐湊了過去。

  玉秀躲避著,又羞又氣地大叫了起來:「流氓!你這個不要臉的流氓!」

  這只是十分短暫時間發生的事,文富見他們扭住了玉秀,臉刷地變了顏色,像是蒙上了一塊紅布,鬢角邊的血管突突跳著,眼睛瞪圓了,眼球像是要暴凸出來。長這麼大,他從沒和人紅過臉,更沒打過架,可是此時,他突然覺得有一股力量在衝撞著他,他不能忍受這樣的欺負特別是不能不容忍人這樣侮辱他的玉秀。他已經忘記一切了,牙齒磨得嘎吱嘎吱地響,像一頭發怒的公牛,猛地衝了過去,掄起鐵拳,用盡力氣朝摟抱著玉秀的流氓一拳打去。

  戴墨鏡的傢伙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和玉秀一起倒了下去。

  他從地上爬起來後,立即放開了玉秀,滿臉殺氣地揮起拳頭,朝文富撲了過來。同時,蓄短髮的傢伙也持起衣袖,露出滿胳膊的黑毛,向文富逼過去。文富早已有了提防,他不懼怕他們。他覺得自己滿身都是力氣,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無辜的受到了欺負,他有道理,有道理到哪兒去說也不怕。他看見兩個傢伙一步一步向自己通過來,就機警地後退著,同時更緊地攥緊了拳頭,退了幾步。蓄短髮的傢伙迅速撲了過來,文富一跳,對方撲了一個空,差點跌倒在地上。可他剛剛避開一個拳頭,戴墨鏡的傢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他,身也晃了幾下,眼前晃起金星來,頭腦裡「嗡嗡嗡」的嘈雜聲響起了一片。他知道這一下挨得不輕,可他顧不上疼痛,他一反手,抓住了對方的衣領,同時馬上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剛想用另一隻手朝對方打去,可這時,蓄短頭髮的傢伙從後面抱住了文富的腰,用力把他朝地下摔去。文富卡住對方脖子的手鬆了,戴墨鏡的傢伙立即撲向文富,將文富摔在了水泥地上,然後一陣亂打。

  玉秀見文富被他們騎在胯下毒打,自己又不敢過去,她的雙眼已蓄滿了淚水,長長的睫毛不斷瑟瑟地抖動著。過了好一陣,才驚慌和恐懼地大叫起來:「打人啦!救命呀——」

  這痛苦和淒愴的呼喊,在市場裡迴響著。可是,人們都只是敢怒不敢言地看著,沒人上前幫助他們。

  玉秀絕望了,她的蒼白的面孔忽然抽動了兩下,變成了一副哭泣和悲痛的怪相。她正準備衝過去,和這兩個流氓拼了,就是死,也和文富死在一起。可是就在這時,忽然外面響起警笛尖銳的叫聲,接著叫見有人大聲叫道:「公安來了!」

  兩個流氓立即從文富身上跳了起來,掀開人群就往外跑。

  果然,警笛越響越近,三個市場治安室的聯防隊員趕了過來。

  兩個流氓衝出人群,本想過去推出自己的摩托車,可摩托車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群眾。兩個流氓見聯防隊員已走近了人群,顧不得摩托了,從人縫中先跑了出去。

  聯防隊員分開人群,走到中間,才大聲問:「咋回事,啊?」

  周圍的群眾這才你一言我一語地控訴起來。聽到一半,一個負責人模樣的人說:「又是這些傢伙,人呢?」

  群眾說:「早跑了!」

  另有一些群眾接著報告說:「這裡還有他們的一輛摩托車!」

  「摩托車,在哪裡?」聯防隊員們一邊問,一邊走了過去。他們圍著摩托看了看,負責人模樣的人說:「先扣下來!」又接著對人群說,「好了好了,散開吧,莫影響市場秩序了!」說著,幾個人推著摩托走了。

  在聯防隊員和群眾說話的時候,玉秀去扶起了文富。文富的衣服撕破了,渾身上下糊滿了污水和菜葉,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皮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往下淌著血。玉秀一見,淚水決堤一般湧了出來,一些好心的顧客見了,也紛紛圍過來對他們說:「你們咋去惹他們嘛?」

  「這是兩個專在市場上估吃霸賒的二流子頭目,戴墨鏡的叫李虎,蓄短頭髮的叫阜陽,別人都說他倆一個是虎,一個是狼呢!」

  一個平時和文富、玉秀關係不錯的菜販,悄悄過來對頭上淌著血的文富問:「你沒去給他們進貢是不是?」

  文富聽了,忍著疼痛問:「進啥貢?」

  菜販說:「怪不得!他們今天是故意尋你的茬。他們是這裡的地頭蛇、惡霸,我們每月都要拿些東西去孝敬他們,不然就不得安寧。你們來了這樣幾天,生意又好,一直沒去給他們進貢,所以才故意來收拾你們!」

  文富聽了,心裡涼了半截。天啦,原來是這樣!幾天來生意一帆風順,使他們都只沉浸在興奮和希望中,他們哪會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罪惡呀!想到這裡,文富傷心極了,望著同行的臉問:「大哥,我們可沒想到這些呀!現在,我們該咋個辦呀?」

  一些顧客廳了,為他們抱不平起來:「別怕!去治安室找剛才的聯防隊員!」

  開小吃攤的韓大爺見文富頭上的傷口流血不止,忙說:「找啥聯防隊員囉?連公安局都拿他們莫辦法呢!還是先到醫院看看吧,人是大事呢!」

  玉秀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就回頭拜託剛才對他們說話的同行,幫著照看一下板車。菜販一邊幫著他們收拾菜筐,一邊說:「放心吧,都是出門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末了,又特別叮嚀說:「如果你們還要在這市場上賣菜,你們就去向他們賠個禮,進點貢吧,蝕財免災嘛!不然,他們不會讓你們安生的!強龍難壓地頭蛇呀!」

  文富和玉秀聽了,都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去了醫院。一路上,文富頭上的血星星點點地撒落在鋪滿陽光的大街上,沿途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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