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賀享雍>>余忠老漢的兒女們

雲台書屋

11


  「你怎麼……來了?」

  寧安市一家個體酒吧的情侶廂裡,林平脈脈含情地看著文英,這樣問。

  文英慢慢地啜了一口飲料,紅了紅臉。室內的壁燈發著柔和。朦朧的光,一支溫柔的小夜曲似的音樂,不知從室內的什麼地方,像水一般輕輕地流了出來。這情調讓人有點兒沉醉,可文英心裡還充滿了矛盾。她偷偷地覷看了林平一眼,遲疑地說:「不知咋的,我就……來了!」說完又補了一句:「心裡想來……看看!」

  林平又露出了激動,目光灼灼地落在文英身上,高興地說:「真沒想到!」

  文英避開了林平的目光,把頭埋得更低了,回答說:「是的,太突然了,連我也沒想到!」說完,不做聲了,又慢慢啜起飲料來。

  林平想說什麼,見文英這樣,一時也不敢唐突,於是靜了下來。整個包廂裡,就全部讓給了舒緩而優美的音樂。

  是的,連文英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到寧安市來看林平。

  下午,她在寢室裡用紅紙剪著一個「(喜喜)」字——她和朱健就要結婚了!她把(喜喜)字剪好以後,夾在一張報紙裡,準備放進箱子下面。她打開箱子,拿出裡面的東西,正準備把剪好的字放進去,忽然看見了自己珍藏的那本相冊。她的心馬上像被什麼紮了一下,顫抖著手取出了相冊。她打開相冊,第一張照片便是她和林平在小樹林裡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那麼甜,充滿幻想和歡樂。而林平,則顯得拘束一些,目光透過鏡片,沉思般地望著遠方。霎時,一段並不遙遠的往事襲上了她的心頭。那最初的希冀和憧憬,那小樹林裡的一切,那一封封火熱的情書,那最初的偷嘗禁果,那辦公室裡度過的每一個幸福、甜蜜的夜晚……如電影一般,清晰地映在她眼前。她一下激動了,又彷彿回到了熱戀中,臉上飛上了幸福的紅暈,心臟加速了跳動,甚至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她捧著相冊的手顫抖了一陣,不知是該高興、歡愉,還是該痛苦、悲傷。她只覺得,心底此時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那就是該去看看林平,然後再把結婚的消息告訴他。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來,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再也沒法控制了。她幾乎是再也沒有多想一下,就簡單收拾了一下,趕最末一班車到寧安市來了。

  感情往往會驅使人做出一些盲目的行動,文英姑娘正是這樣。可是,當她一走進寧安市,她又為自己的行動後悔了。這是為了啥呢?好不容易割斷的那種關係,會不會因自己的到來又死灰復燃呢?一想到過去的事,一種負罪感驀然而升。她深深感到自己對不起朱健!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好妻子,再不和朱健以外的男人發生那種關係了。想到這裡,她在心裡責備起自己來,為啥不好好想一想就來了!可既然來了,她又不甘心白跑一趟,再說,想立即返回去也不可能了,因為只有明天才有班車到縣城了!她只有在心裡,為自己加強著不越軌的防線,決心不再做出對不起朱健的事。她先去一家旅館為自己訂了一個房間,然後才朝地委黨校走去。

  突然相遇,使林平顯得分外激動。在黨校的大門口,他們四目相望,好像幾個世紀沒見過面了似的。她看見林平黑了,瘦了,內心突然湧起一種母性的慈愛和憐憫。她的內心起伏著,儘管使勁壓抑,可一股情感的狂潮仍在洶湧奔流著。她的眼眶濕潤了。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會一下向林平撲過去。她淚眼朦朧地看了看林平,見林平鏡片後面的眼角上,也分明掛上了晶瑩的淚花。

  文英見了,忙轉身朝大街上走了。過了一會林平才追上來。他們仍然沒有說話,都害怕一開口,會讓心中起伏的感情的洪水沖垮了精神的堤壩。可林平走近文英身邊,卻把一條胳膊伸向文英。文英知道,林平想讓自己挽住他。可文英搖了搖頭,拒絕了。

  在這個酒吧的情侶廂裡,他們才開口說話。

  沉默了一會,他們的內心都感到了一點彆扭,同時,他們也渴望著說點什麼。於是。林平首先舉起了飲料,對文英說:「來,文英,我歡迎你!」

  文英聽了,也舉起飲料,和林平輕輕碰了一下,她覺得現在應該告訴林平自己結婚的消息了。於是,她喝過一口飲料後,輕輕說:「我要結婚了!」

  林平的手似乎哆嗦了一下,他看著文英,沒有說話。

  文英放下易拉罐,停了一會說:「十月一日,很近了。」

  林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易拉罐上,看了很久,然後才抬起頭問:「和那個朱健?」

  文英點了點頭,說:「是。」

  林平又低下了頭,過了半晌,他又舉起飲料,笑了一下,說:「好,文英我祝賀你!」

  文英看著林平,知道他的笑是強裝出來的,內心裡卻分明隱藏著一種痛苦。這種痛苦,她此時內心裡同樣在受著煎熬。她想了一想,真誠地說了一句:「林平,我不會忘記過去那些日子你給予我的一切!』」

  林平取下眼鏡,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文英看見,他的眼睛比剛才明亮多了。

  「我也會永遠記著你!」過了一會,他才定定地看著文英說。

  「所以,我想,我來告訴你。」文英說。

  林平看著文英,目光似乎要將文英勾過來,他搖了搖頭,好像不相信文英的話,說:「真的,就為來告訴我這樣一個信息?」

  「真的!」文英點著頭回答。

  「不!」林平忽然叫起來,他猛地伸出雙手,抓住發文英的手,眼睛中閃爍出了熾熱的光芒,急切地說:「文英,答應我,今晚……我們在一起!」

  文英一下愣了,心裡像忽然捲過一場颶風。她不敢去看林平的雙眼,生怕被那眼中的烈火融化。她想起了自己立下的決心,就努力在心中加固著防衛的堤壩來。她一邊往回抽著自己的手,一邊拒絕地說:「不!不!這是不可能的,林平,我已經自己訂好了房間!」

  「為什麼,文英?」林平搖著文英的手,又急忙追問道。

  文英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從今以後,我要做一個好妻子!」

  「你會成為一個好妻子的!」林平說。

  文英幾乎乞求地說:「我們過去發生的事,會讓我心裡受到譴責!你現在就不要強求我了!林平!」說完,她定定地望著林平,等待著他的答覆。

  半晌,林平無力地鬆開了文英的手,垂下了頭。一會,他慢慢抬起頭,目光中閃爍著淚光,像是喃喃地說:「文英,你真好!朱健娶到你,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我理解你,我不強求你了,只怪我們緣份淺!」說完,不經意掉下了兩滴淚水,他忙背過身去擦了。

  文英此時心裡也十分難過,她頑強地要堅守著自己的意志,深怕會一時脆弱崩潰,於是就想早點離開這樣的地方。她忙端起自己的飲料,對林平說:「來,林平,讓我們互相祝福!」說完,和林平碰了一下,一口氣干了,然後站起來,說:「今天乘車累了,我想回旅館早點休息,我們走吧!」

  林平望著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可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們一齊走了出來。大街上,華燈初上,到處是一片璀璨、柔和的燈光。文英站在燈光下,對林平說:「你回去吧!」

  林平看著文英,沒答話。他發現燈光下的文英,更美麗、更溫柔了。當然,眉宇間也透出了比過去成熟得多的神色。看著,他忽然拉住了文英的手,說:「我送送你,也不行?」

  文英說:「不用了!」

  可是,林平已經不由分說地挽住了文英的胳膊。文英愣了一會,終於沒從林平胳膊裡抽回自己的手。他們就這樣像情侶一樣手挽著手,走到旅館門口,文英才停住,從林平胳膊裡抽回手,說:「行了,你回去吧!」

  一種悵然若失和依依難捨的情緒,同時在林平眼中流露出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文英,再一次低聲說:「文英,真的……不行?」聲音中含著無限的幽怨。

  文英看了看林平,只見他的胸脯在急劇起伏,呼吸在漸漸加重,嘴唇像是焦渴似的,不斷伸出舌頭滋潤著,目光如火。文英的身子好像寒冷似的打了一個激靈,她臉紅了,差點說出了「走吧」這兩個字。可是,她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望著林平只內疚地說:「我對不起你,林平,請你原諒我!」

  可林平沒管她這話,表白和乞求似地說起來:「文英,我是愛你的,真的!過去愛你,現在仍然愛你,今後還將愛著你!永遠、永遠都將是這樣!文英,讓我們……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發誓!」

  文英的身子又顫抖了一下,這熱辣辣的語言,這灼灼如火的目光,都使她不能自持了。她真想像過去一樣,撲在他懷裡,任他親吻,任他撫摸,使他們都在甜蜜的沉醉裡,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但是,不行!不行了!過去是過去的事了!她快要成家,她有了自己的丈夫,那一切,只能給予自己的丈夫了!她心裡當然還有林平,還忘不了過去的一切,可是忘不了歸忘不了。她不能再沿著過去的路走下去了!當斷不斷,必留後患,此時的一念之差,說不定就會為今後自己和他的家庭,留下隱患。「不行!一定不行!」文英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權衡,終於讓理智驅逐了感情。她抬起頭來,目光中露出了堅決的神情,斷然地說:「不行!半次也不行了!」

  林平聽了,嘴唇顫抖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可目光卻告訴文英:他絕望了!不但絕望,他還有些生氣了!他倏急地轉過身,就朝大街上走去。文英看見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像喝醉了酒。

  文英突然心酸了,後悔了!她覺得自己傷害了他,並且傷害得不輕!她又一次怨恨起自己不該來,真正的不該來。自己是知道林平還愛著她的呀?可為啥要來勾起他的感情,讓別人倍受折磨?「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她咀嚼著林平這句話,真想衝過去將林平叫回來。可是,她仍站著沒動。

  過了好一陣,文英才慢慢地走回旅館,一進門,她就乏力地撲在床上,兩滴說不清是自責還是相思的淚水,悄悄滾落在柔軟的踏花被上了。

  沒一會,卻響起了敲門聲,文英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急忙問:「誰?」

  「我,文英!」是林平的聲音,仍那麼親切,不帶一點怨氣。

  文英平靜的心一下又加快了跳動——林平回來了,並且打聽到了她的房間。她激動地衝到門邊,握住門把手。就在她要擰開門鎖的一瞬間,她又猶豫了。兩個聲音在她心裡打起架來,一個說:「打開吧,別讓人家痛苦了!」一個說:「千萬不行,這樣做是不理智的!」一個說:「你剛才不是還想把人家喊回來嗎?別猶豫了!」一個說:「你不是發誓要對得起朱健,要做一個好妻子嗎?別動搖了!」兩個聲音糾纏著,最後,文英的手從門把上放了下來。

  林平似乎知道了文英內心的矛盾,在門外說:「文英,剛才忘了對你說一句話,我特地來告訴你,開不開門都無所謂。」

  文英聽了,稍稍鬆了一口氣,說:「你說吧,我能聽清。」

  林平說:「明天早晨,你等著我,我來找你。」

  文英愣了一下,回答:「你不要來了,明天我乘早班車回縣城。」

  林平說:「你可無論如何要等我一會,文英!你就要結婚了,我說什麼也應該給你買一件禮物,祝賀你們!」

  文英一陣感動,卻說:「不用了!你的這片心意我領了,禮物不用買了,行不行?」

  門外,林平停了一會,又說:「你即使不願收我的禮物,明天,我陪你看看寧安市,還不行?」

  文英說:「不了,林平,寧安市我今後還有機會來看。明天我真的得乘早班車回去!」

  林平似乎有些生氣了,用了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文英,你不要這樣!你可千萬等著我,我一早就過來,啊!」說完,就轉身「咚咚」地走了。

  文英還想解釋,聽見腳步聲,知道沒解釋的必要了。過了一會,她才打開門,走出樓道。高高的樓梯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她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在樓梯的欄杆邊佇立良久。她希望林平能再次回來,聽她解釋。可這天晚上,林平再沒有露面。

  第二天早上,文英果然起得很早,簡單梳洗一下以後,她就去了車站。可是,到縣城的早班車昨天下午就賣滿了票,文英只好等第二班車了。此時,她知道林平肯定去旅館找她了,然而,她沒再回旅館去,在候車室裡獨自呆了下來。

  正如文英所想像的那樣,林平在文英走後不久,就去旅館找她了。當他急匆匆地走上樓,推開文英住宿房間的門一看見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已沒有人了。林平知道文英真的走了,突然頹喪地垂下頭,慢慢地轉過身,一步走下樓梯,口裡喃喃地說著:「結束了!真的結束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走上大街,微風輕輕吹來,嘈雜的人聲、汽車喇叭聲浪潮一般襲來,林平的頭腦才清醒一些。他忽然想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和文英之間的不正當關係,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怎麼現在才想起結束了?他恨文英嗎?生她的氣嗎?不!他不恨她,也根本恨不起來!相反,他確實還愛著她。愛著她就要佔有她,得到她嗎?也不!他又搖搖頭。他覺得那樣是不道德、不理智的。理智告訴他,文英這樣做,是完全對的!這才是一個好姑娘,好妻子應該做到的,他不應該生她的氣,也根本沒生她的氣呀!可是……可是為什麼心裡會有一種失落感呀?會感到痛苦呀……他這麼想著,由於分神,差點撞在了一個姑娘的自行車上。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