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富走後沒兩天,村裡就展開了「栽桑種麻」的巨大宣傳攻勢。
這天中午,余忠老漢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口裡銜著煙袋,一邊不緊不慢地抽著辛辣的劣質旱煙,一邊微微瞇縫起眼睛,打量著外面的風景。午後的陽光還十分強烈,院子外邊青銅色的李子樹葉,被陽光鍍上了淡淡的一層金。樹葉下面,幾隻雞臥在斑駁的光影裡,似乎是怡然自得地在打著瞌睡。院子裡,正曬著的金黃色的稻穀被陽光照得更加金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他正是為著防止雞糟蹋稻穀,才守在堂屋裡的。其實,在這個季節,莊稼人也並不是捨不得讓雞吃幾粒稻穀。而恰恰相反,谷黃雞眼瞎,倒是在這遍地是谷的時候,雞們自己吃不下了。可是,吃不下的雞們卻非常淘氣,喜歡在谷中用腳爪扒拉,結果把一粒粒金黃的谷粒扒拉進土堆裡、草叢中,給浪費掉了——莊稼人吝嗇的正是這個。余忠老漢看著李子樹下的幾隻雞,不敢麻痺大意。別看它們現在老老實實,說不定啥時候淘起氣來,就要跑到谷中來撒歡呢!
屋裡和外面都很靜,老伴田淑珍大娘和兒子、媳婦香甜的鼾聲,輕輕地傳了出來,這讓余忠老漢聽起來十分親切和高興,好似在欣賞一首優美的樂曲!他的臉對著從大門反射進來的陽光,一半顯得明晰,柔和,另一半卻顯得矇矓和慈祥。他像是品咂一種陳年老酒的味道似的,品咂著老伴和兒媳們的鼾聲,漸漸舒心起來。他本想去喚醒他們,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可又一想,反正活兒也不多,就讓他們多睡一會吧!一年辛苦到頭,莊稼人只有把這金黃的稻子收進倉後,才能打出這樣踏實的鼾聲呢!
這時,孫女兒小梅卻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從房裡走出來了。她徑直走到余忠老漢身邊,就撒嬌地撲倒在爺爺的懷裡。
余忠老漢見了,不但不生氣,反而表現出了少有的慈祥和溫柔,用佈滿老繭的手撫摸著孫女的頭,問:「困醒了?」
小梅繼續揉著眼睛,「嗯』」了一聲,然後說:「爺爺,給我講故事!」
余忠老漢聽了,停了一會說:「爺爺哪裡有那麼多故事?爺爺給你學一聲牛叫!」說著,他捏住鼻孔,果真學了一聲牛叫。
可小梅還是不依,在余忠老漢懷裡搖擺著小身子說:「不嘛!不嘛!我就要聽故事嘛!」
余忠老漢見了,忙說:「好,爺爺給你講一個。從前呀,我們這兒住著兩個人……」
小梅一聽,立即噘起嘴來,打斷余忠老漢的話說:「爺爺,你莫講了,我都知道了!從前,我們這兒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姓張的祖爺爺,一個是我們的祖爺爺。有一次發大水,兩個祖爺爺一同出去逃難。姓張的祖爺爺逃難時背了一個金砣砣,我們的祖爺爺背了一個飯砣砣。大水把兩個人衝到一個島上,姓張的祖爺爺用金砣砣換我們祖爺爺的飯砣砣,我們的祖爺爺不換。後來大水退了,我們的祖爺爺回來了,姓張的祖爺爺就餓死在島上了,是不是?」
余忠老漢聽了,忙高興地摟著孫女兒說:「是!是!乖孫!」說著,還情不自禁地在小梅臉上親了一口。
祖孫倆正在玩著、鬧著,忽然聽見從外面傳來一個玩笑似的聲音:「余大伯,你家雞吃谷子了!」
余忠老漢急忙往外一看,果然看見幾隻雞正在谷粒中扒拉,已有不少谷粒被那一隻只有力的腳爪,扒拉到了地壩邊緣。這才想起只顧了和孫女兒說話,把這些淘氣的東西忘到一邊了。他忙站起來,衝出去轟走了搗亂的雞們。
雞們撲稜著翅膀,逃到一邊了,余忠老漢回過頭,這才看見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提著漿糊桶,胳膊下夾著一抱紅紙寫成的標語,走了過來。
余忠老漢見了,忙奇怪地問:「你們這是幹啥?大熱的大,不怕日頭曬呀?」
陽光下,陳民政本來瘦削、發黃的臉上,汗津津的,彷彿塗了一層蠟。可他還是強笑著回答余忠老漢說:「老余大哥,我們不怕曬,還想收點太陽過冬呢!」
小吳晃著手裡的標語,說:「余大叔,我們往你家牆上貼些標語!」
余忠老漢還是不明白,問:「啥標語?」
龍萬春說:「栽桑種麻的標語!上級要求,一定要大造聲勢,讓栽桑種麻的事深入到家家戶戶,讓每個人都明白。」說完,就走過去,往牆上刷起漿糊來。
余忠老漢聽了,明白過來。他本不願把雪白的牆壁塗抹得花花綠綠,可他又不好意思阻攔,就只有讓他們刷了。
龍萬春刷好漿糊後,小吳就走過去,展開寫好的大紅標語,往牆上貼去。他們在左邊牆壁上貼的是:
捨得一畝田,換來萬元錢!
要致富,栽桑樹,栽桑種麻是脫貧致富的好門路!
另一邊牆壁貼的是:
緊急行動起來,打一場栽桑種麻攻堅戰!
種青麻,創外匯,是熱愛祖國的具體表現!
還有一副標語,上面寫的是:
向余忠學習,積極完成栽桑種麻任務!
他們把這幅標語貼在了正中的牆壁上。
標語貼完以後,他們抹了抹頭上的汗,就要走。余忠老漢忙對他們說:「歇歇吧,忙啥!」
龍萬春說:「我們還要到下面院子裡,把這些標語貼完,一會兒還要回來,具體落實栽桑種麻的地塊和面積!」
余忠老漢說:「那就落實了再走,別跑二趟路了!」他想起馬上就要下地幹活,所以就這樣說。
可他們不知道余忠老漢是怕耽擱活兒,還以為他真心在留他們歇涼呢!小吳立即說:「不了,大叔!我們貼完了再來,免得礙手礙腳!」說完,就提著漿糊桶,抱著剩下的標語走了。
可等他們再返回來的時候,余忠老漢和田淑珍已經下地去了,院子裡文忠兩口子在用風車車著稻穀,然後再把車干揚淨的稻穀,用籮筐扛進倉裡。幹這活兒非要有強壯有力的體魄不可,所以,文忠兩口子就擔當了這項重任。
一看見陳民政、小吳、龍支書走了來,文忠就急忙停了活兒,滿臉微笑地迎了過來。又忙不迭地去端凳子,吆喝盧冬碧倒茶。龍萬春見了,忙說:「你忙著吧,文忠,邊幹活邊說話,不要緊的。」
可文忠卻說:「那咋個要得?再忙的活兒,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俗話說,在家不會待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呢!」
小吳打開一個本子,認真地說:「真的不要緊呢,你幹活吧!」
文忠仍然在他們面前站著,不肯去幹活,他覺得那樣實在會怠慢他們。再說,人家都是領導呢!
陳民政見了,便不再為難他,和顏悅色地說:「是這樣,大侄子,你家拿出哪些地來栽桑種麻,你報一報,我們要登記起來,向鄉黨委、政府匯報。」
文忠聽了,突然一愣,他已經吸取了上次答應帶頭的教訓,尤其是一想起要拔了地裡快成熟的莊稼來栽桑種麻,他心裡就覺得難受。於是,他就遲疑地說:「拿哪些地,這事可要等我爹回來,看他咋說?」
龍萬春聽了,馬上說:「嗨,文忠大哥,這點事還要等你爹回來?剛才,我們已經對你父親說了這事,老人家的思想挺開通的!你怕啥?這點事你還不能作主,男子漢大丈夫,又是家裡老大!等你爸回來,那要讓我們等到啥時?」
文忠最怕被人瞧不起,聽了龍萬春話,急忙改變了先前的口氣,說:「誰說我不能作主?那天答應帶頭,不是我作主的嗎?只是……」
一提起帶頭,龍萬春高興了,急忙誇獎說:「對呀,文忠!劉鄉長在全鄉村、社幹部會上,都表揚你呢!你看——他指了指貼在正面牆上的標語,接著說:「那上面寫著:向余忠學習,積極完成栽桑種麻任務!雖然寫的是你父親的名字,可誰都知道,是你文忠積極帶頭呢!」
文忠聽了,心裡又樂滋滋起來。他沒想到,連劉鄉長在大會上也表揚了他!他這個老實巴交的、被人瞧不起的漢子,全鄉的幹部也都知道了,還被寫成了標語,到處貼著。是的,標語上雖然沒寫他的大名,可確實是他答應的帶頭。這可又是幹部們在抬舉自己呀!想到這裡,心裡的防線崩潰了,就笑著對陳民政、小吳和萬龍春說:「報就報吧!反正大家都要拿出地來的!」
龍萬春一下高興了,說:「對,沒有哪個能夠跑得脫!只不過你先報一報,給大家又做他榜樣!」
文忠問:「報些啥地?」
小吳:「要好地!」
文忠又愣了一下,說:「全要好地?」
陳民政說:「大侄子,捨得孩子才套得住狼!這是上面的規定,一刀切。」
文忠聽了,又沉默了下來,龍萬春一見,又立即表揚文忠說:「文忠大哥是明白人,當然知道捨得寶、寶換寶的道理!要不,又不會答應帶頭了!再說,既然已經帶了頭,還會在上地問題上含糊!」
文忠聽了,心裡既有捨不得拿好地,又有些熱乎乎的,覺得自己不答應幹部們的要求,會對不起人家的抬舉。猶豫了一會,心一橫,就抬起頭回答道:「好,我報!你們看這些地行不行?」說完,他就揀承包的幾塊好地,一一說了出來。
龍萬春對這些地十分熟悉,一聽,立即高興地叫道:「好,就這些地!」說著,就叫小吳把這些地塊一一記下來了。
小吳寫完後,站起來說:「文忠大哥,就這樣定了,我們再到別的人家去!」
文忠說完,又有些失慘起來。這些地都是家裡主要糧食作物的產區呀。要是爹回來不同意咋辦?退一步講,即使爹同意了,家裡還拿啥地種糧食?想到這裡,文忠就忽然恐慌起來,他想改悔己來不及。可是,他馬上想到一個主意,讓小吳悄悄改兩塊地的名稱。於是,見小吳要走,他就急忙對小吳喊道:「哎,吳、吳同志……」他覺得喊小吳太不禮貌,就這樣喊道。
可小吳不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是要留住他們,只回頭對他客氣地說了一句:「不耍了,我們下次還要來!」
文忠一見,完了!」一時僵在那裡,怔怔地望著遠去的陳民政、小吳、龍萬春,回不過神來。
因為怕余忠老漢指責,晚上,文忠張了幾次嘴,也沒勇氣把下午的事告訴父親。
第二天上午,余忠老漢和文忠正在靠機耕道的地裡,將已成熟、枯乾的綠豆莢採摘回去,龍支書和村文書手拿一根丈量土地的長竹竿,從機耕道走了過來。他們身後,緊跟著拿算盤和執筆的小吳姑娘。
周圍地裡幹活的村民,看見他們朝余忠老漢幹活的地塊走去,都停下了幹活,好奇地看著他們。
走到地邊,龍萬春彷彿是想讓所有幹活的群眾都聽見一樣,大聲叫道:「余大伯,文忠大哥,丈量土地了!」
余忠老漢糊塗了:「丈量土地幹啥?」
龍萬春說:「栽桑種麻的土地(口山)!報了還不算,要一塊一塊地丈量落實!」
余忠老漢明白了一些,回頭看著文忠。
文忠見了,這才被迫把昨下午報地的事,囁嚅地向父親說了。然後,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忐忑地望著父親。
余忠老漢聽了,板著臉,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掏出煙袋,裹起一袋旱煙,目光看著遠處,一口一口地吸起來。
這兒文忠有些不滿地對龍萬春說:「這些地塊不是都有面積嗎?」
小吳見氣氛有點兒不對,忙解釋說:「文忠哥,這是上面統一佈置,沒辦法呢!」
陳民政也說:「丈就丈吧,大侄子,丈了就讓人放心了!」
文忠聽了,仍有些生氣,說:「你們丈吧,看我們是不是把上地偷了一塊藏起來!」
龍萬春聽了,一邊打趣地說:「哎呀,文忠大哥,你這個帶頭人今天是咋個的了,就不支持我們的工作了?」一邊把竹竿搭在了地頭。
文忠紅了臉,再不說什麼了。
龍萬春沿地邊丈量了地塊的長,對撥拉算盤的陳民政報了一個數字,又沿著另一條地邊丈量了地塊的寬,又報了一個數字,陳民政就在算盤上撥拉起來。這時,文忠忽然走到了龍萬春身邊,謙卑地笑著說:「龍書記,我、我……」
龍萬春看著他,不明白地問:「文忠大哥,你咋了?」
文忠憋了半天,臉更紅了,最後才說:「我求求你了!」
龍萬春更摸不著頭腦了,說:「文忠大哥,你要說啥?」
文忠說:「都是天天相見人,你不能把丈竿拿松一點,多報一點數字?」
龍萬春明白了,有點作難地回答:「哎呀,你不知道,這可是石頭打磨扇,實(石)打實(石)的事,上級可強調得嚴呢!」
文忠不肯相信,說:「龍書記,我求你了!這事,反正上級也不會來丈二遍,再說,事情哪裡都那麼認真呢?事情認了真,水都鬧死了人呢!」
龍支書說:「上級就是說要抽查呢!要是來複查到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文忠還想說,忽然聽見余忠老漢氣咻咻地吼道:「過來幹活,說空話幹啥?」
文忠聽了,愣了半晌,突然難過地蹲了下去。
丈量完了,余忠老漢才生氣地教訓文忠說:「一條大水牛都去了,還捨不得一條牛尾巴,是不是?」
文忠抬頭看了看,見丈量土地的幹部走遠了,才難過地對余忠老漢說:「爸,我不知道他們要這樣認真,只以為像以往那樣,說一說,吼一吼,只打幾聲干雷就算了!」
余忠老漢沒答理文忠,彎下腰摘起綠豆莢來。
文忠不放心,又小心地問余忠老漢:「爸,你真捨得拿這些地來栽桑樹、種青麻?」
余忠老漢抬頭盯了文忠一眼,仍然沒回答。
文忠拿不準父親的態度,心裡突然「咚咚」地打起鼓來。
半晌,余忠老漢才直起身,看著文忠,緩緩地說開了:「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要是命好,早幾年結婚,也快有人叫你外公了。我是為你顧一分面子。黃口白牙說的話,就要算數!哪有潑出去的水又收回來了的?就是一灘屎,也要硬著頭皮吃下去,這才像我們余家的漢子!說過的話又要勾回去,是沒出息!」
文忠聽了,心一下熱乎起來。原來,父親是壓根不同意拿這些地出來栽桑種麻,只是為了顧全他的面子,讓他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說話算數,才沒反對他。文忠一下感到和父親的心貼近了!父親雖然不聲不響,有時甚至對他板著臉,可他心底卻還是想著兒子,愛著兒子的!想到這裡,文忠更覺得有些對不起父親,於是就擔心地對余忠老漢說出了心裡話:「爸,我總覺得這事懸吊吊的!這幾畝地,要是栽桑種麻不成,就要少收幾千斤糧食,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磨呀!」
余忠老漢聽了,不滿地看了看兒子,說:「我最看不起事情還沒辦,就說喪氣話的人!這些年,我們家啥坡坡坎坎沒爬過?我就不信,世界上有爬不過的坡,翻不過的坎!」
文忠聽了父親的話,內心受到了強烈的感染。是呀,父親這輩子,不管遇到啥打擊,從沒對生活喪失過信心,自己為啥要說洩氣話呢?於是就緊跟在父親身後說:「也是!沒有爬不過的坡,翻不過的坎!」
說完,父子倆再不說話,默默地幹起來。可是,兩人心裡,都多了一份信心和希望,天地在他們眼前,也變得更高更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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