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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親愛的爸爸、媽媽、大哥、二哥:

  你們好!

  家裡稻穀收穫了嗎?今年稻穀收成好嗎?爸爸、媽媽和天志爸爸身體都好。巴?來康平市兩個多月了,我只給你們寫過一封信。現在,我真不知道該對你們講些啥話才好!在家裡時,我日夜盼望出來,立下決心出來成就一番事業。現在我才深深地體會到,正如一首歌中唱的那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除了一身力氣和剛剛開竅的腦袋瓜子以外,我們對城市,可以說得上是一無所知,儘管我們十分熱愛它,可城市對我們這些從田頭走來的莊稼漢,好像永遠有種疏離感和排斥感。我們奢望能做個城市人,可是我們打一走進這個城市起,就好像成了一顆飄浮在空中的塵埃,四處無所依托。因此,我們可能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城市人。因此,爸爸媽媽,現在我才覺得家鄉的可愛,覺得泥土和

  莊稼的可親……

  在康平市菠林山簡陋的棚屋宿舍裡,文義正蜷縮在用木棒捆成的簡易床上,將被子疊起來當桌,就著屋頂昏暗的燈光,為父母寫著家信。他曾經很多次提起筆來,想給家裡寫封信回去。他知道父母在家裡,一定在惦記著他。他離開家裡那天晚上,一直把感情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父親,卻突然走進他房裡。他至今還記得父親說的一番深情的話:「娃兒呀,過去我不想讓你出去,一半也因為我不放心你!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呀!出去了,可要多給家裡寫信,別讓我和你媽牽掛呀!俗話說,兒行千里娘擔憂,你就再大,在我們眼裡也是孩子呀……」他當時聽到這裡,感動得直想掉淚,這才是父子深情呀!可是,那些信,不是剛開了頭,就是寫到一半,就再也寫不下去了。現在,他寫著寫著,忽然又停下了筆,從頭到尾把寫好的內容看了一遍,又愣住了。是呀,自己在信上又說了些啥呢?儘管這些話都是真心話,是自己兩個多月來思索的結晶,也是此時此刻心曲的自然流露,可是,難道可以把這些告訴父母和老實的大哥、二哥嗎?讓他們來為自己日夜擔憂嗎?「不,不能對他們說這些!」他在心裡說著,猛然抓過已經寫好的兩頁紙,「嘩嘩」地撕碎,扔在地下。

  接著,他又攤開一頁紙,重新寫起來。無論如何,今晚要把這封信寫成,明天寄出去。可是,他寫好了開頭,卻又不知如何寫下去了。

  身邊,工人們的鼾聲十分香甜。屋棚外,這座「三無」人員聚居的山崗,也彷彿死去一般的寂靜。

  文義下頦頂著筆帽,苦苦地思索了一陣,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告訴父母。他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歎了一口氣,看來今晚這封信又完不成了。

  正在這時,姓鄧的胖工頭走進了宿舍,大聲叫了起來:「起來!起來!加班!」

  這粗魯的吆喝,彷彿把屋棚都震得搖晃了,文義猝不及防地嚇了一大跳。等他明白過來後,便不滿地瞪著姓鄧的工頭問:「又加啥班?」

  鄧工頭沒理文義的茬,過去把酣睡中的工人一個個從床上拉起來,仍氣勢洶洶地吼叫道:「快起來,有幾個菜市場的老闆等著要燒臘,快點!」

  兩個多月來,文義儘管一直牢記著福陽對他說的「少說話,多幹活」的話,可是,對於這個時時辱罵甚至對工人動手動腳的工頭,文義還是十分反感。他覺得這個工頭,就像舊社會資本家的狗腿子一樣可惡。現在,見了他這不可一世的樣子,文義十分生氣地頂撞說:「天天晚上加班,還讓人休息不?機器還不能連軸轉呢!」

  鄧工頭乜斜了文義一眼,說:「你小子要享福,可沒那份命!在這裡,老子叫你啥時干就要啥時干?」

  文義憤怒地瞪了鄧工頭一眼,沒吭聲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有把滿腔的屈辱和不平壓在了心底。

  工人們迷迷糊糊地起床了,鄧工頭好像等不及似的,又繼續催道:「快點!陳老闆發了話,明天上午放你們半天假,夠開恩的了!」

  工人們聽了,臉上並沒有露出一點高興的神色,而是像木頭人一樣,呵欠連天地走了出去。

  不一會,工棚裡又像白天一樣緊張地忙碌起來。兩個等著要貨的漢子倚在門邊,一條腿靠著馱貨的自行車,似睡非睡地打著瞌睡。一台台式電風扇,開到了最大檔,在牆角「鳴鳴」地響著,可絲毫不能減輕屋子裡的熱量。瀝青味、滷汁味、血腥味摻合在一起,直往人們的肺腑裡撲來。

  正幹著,忽然聽見了鄧工頭又粗魯地吼了起來:「你他媽不能快點?!」

  大家抬頭一看,見姓鄧的站在新來的女工吳春梅面前,凶神惡煞一般盯著她。

  春梅姑娘顯然還不習慣這種骯髒的地方,她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顯示出厭惡的神情,笨手笨腳地往鴨子身上塗抹著色素。聽了工頭的吼叫,她似乎更慌了,塗抹色素的手哆嗦了起來。

  鄧工頭拾起春梅塗抹的一隻鴨子看了看,突然向春梅姑娘摜去。春梅本能地抬起右手,護住自己的頭。接著,身子驚恐地顫抖起來。

  幸好,鄧工頭的鴨子只是摜在了春梅姑娘面前,他又滿口髒話地罵了起來:「你抹的啥雞巴?眼睛長在褲襠裡了?媽的,你砸了陳老闆的招牌,沒你好果子吃!」罵完,才滿瞼怒氣地走了。

  半天,春梅姑娘的手才從頭上放下來,可身子還繼續哆嗦,兩眼噙滿了淚水。看得出,她在努力壓抑著內心巨大的痛苦和怒火。

  等鄧工頭轉身進了他的屋後,文義急忙從褪毛的地方,朝春梅姑娘奔去。

  春梅姑娘是前天才被人帶到這裡來的。一見到她,文義的心頭不覺「格登」地跳動了一下:她長得多像自己的妹妹呀!只是她比文英年齡更小,看樣子不過十五、六歲,蓄著中學生式的娃娃頭,滿臉稚氣,一對丹鳳眼中露出的目光怯怯的,卻又是那麼清純。在那一刻,文義真想跑過去,抱著她喊一聲:「妹妹!」儘管他明知道這不是她的妹妹,只是長得酷似而己。可是,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已經不由自主地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妹妹,從心裡喜歡和同情起這個小姑娘來。他跑到春梅身邊,拿起剛才被工頭扔掉的鴨子看了看,這才發現春梅姑娘只是將色素抹在了鴨身上,而鴨翅膀、鴨腿中間這些地方,被她忽略了。他忙把這些地方用手掰開,對春梅說:「把翅膀、大腿掰開一些,色素就能塗抹到了!」

  春梅姑娘噙著的眼淚「巴嗒巴嗒」地掉了下來,她朝文義感激地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接過文義手中的鴨子重新塗抹起來。

  文義直到春梅姑娘將鴨子塗抹完了,這才輕聲說:「別哭了,啊!」說完,重新回到了屠鴨和褪毛的地方。

  做完了顧客需要的鹵鴨,已是拂曉時分,忍受了一夜睡眠折磨的工人們,連工具也顧不得整理,就紛紛撲回自己的寢室,和衣倒在了床上。

  文義也正想走,卻忽然發現春梅姑娘還蹲在滷汁盆前,埋著頭沒走。

  文義怔了一下,又走到春梅面前,也蹲了下去,這才發現春梅在暗自抽泣。

  文義見了,心裡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愛憐。他記得,小時候看見文英受人欺負哭鼻子時,心裡就常常產生這種感覺。過了一會,他才輕聲安慰她說:「莫哭了,春梅!」

  沒想到,春梅姑娘抽泣得更厲害了。

  文義朝四周看了看,急忙過去扶起她來,說:「哭能頂啥用?自己要堅強一些!誰叫我們是些三無人員呢!」

  春梅姑娘站起來,又像身子發軟似的蹲了下去,抹了一把眼淚說:「我、我沒想到,出門是這、這個樣子。」

  文義不再扶她了,又重新在春梅面前蹲下,說:「是呀,春梅!在家千般好,出門處處難呀!」他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春梅哽咽了一聲,抬起了頭,淚光瑩瑩地看著文義,十分幼稚地說:「文義哥,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你是好人!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就這樣受人欺負嗎?」

  文義看著春梅目光中流露出來的像是中學生向老師提問一樣的神情,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才好。過了一會,還是只有安慰她說:「春梅,你太小,不該出來打工的!可是,既然出來了,就委屈一點吧!我們出來,不就是為掙點錢嗎?這小小的彈丸之地,現在有幾十萬人等著職業,我們能有一個混飯吃的地方,還不錯呢!總有一天,情況會改變的!」

  春梅聽了,慢慢地止住了哭聲,才告訴文義說:「文義哥,我是和爸爸、媽媽賭氣跑出來的,沒一個朋友和親人在這裡,我真害怕!」

  文義聽了,忙說:「大家都一樣,我們互相幫助吧!」

  春梅忽然轉憂為喜,對了文義高興地叫道:「真的?你今後可要多幫助我!」

  文義點了點頭,堅定地說:「我幫助你,春梅!」

  春梅臉上馬上露出了頑皮的神色,向文義伸出手來,說:「拉勾!」

  這一剎那,文義彷彿又看見了文英。這調皮的動作,說話的語氣,又多酷似妹妹呀!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勾住了春梅的手指,順勢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說:「行了,春梅,這下放心了,該睡覺去了吧?」

  春梅姑娘臉上一對酒窩忽閃忽閃地動著,又似乎撒嬌地說:「是的,這下我不怕了!」說著,果真高高興興地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文義還是在平時起床的時候起來了——他還惦記著給家裡寫信的事。他跑到自來水龍頭前,用冷水沖了頭,把睡意趕跑了一些,才又回到床上,在膝蓋上鋪開了信紙。

  他愣了一陣,突然像靈感爆發似的,在紙上急速地寫了起來: 親愛的爸爸、媽媽、大哥、二哥:

  你們好!

  家裡稻穀都收割了嗎?今年收成一定不錯吧?家裡一切都還好吧?很久沒有給你們寫信了,你們一定掛念我了吧?請你們不要惦記我,我在這兒一切都很好!我早已在美味食品廠做了工人,工資很高,活兒也很輕鬆。我們生產的食品,都銷往康平市的大酒家和有名的菜市場。老闆待我們很好,像親兄弟一般。總之,這裡的一切,都像家裡一樣,請你們放……

  寫到這裡,文義忽然苦笑了一下,這寫的是些啥騙人的話呀?他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說過謊話呀!如今,他不得不對家裡的人撒謊了,他應該讓牽掛著他的父母、哥哥放心,高興才對呀!可是他又馬上猶豫了:爸爸媽媽他們會相信嗎?一張白紙,無憑無據,他們不會懷疑自己是在欺騙他們嗎?要是他們不相信,反而會讓他們更牽掛!怎樣才能讓他們堅信不疑自己的謊言呢?文義又認真地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忽然有了主意:「寄張照片回去!看見照片,他們就一定會相信了!」可是,自己沒現成的照片呀?不過這不要緊,文義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等會就下山去照一張快照!主意拿定了,文義高興了起來,馬上在信尾補上了一句:

  

  隨信寄來照片一張,爸爸媽媽看我變沒有?

  寫完,他將信疊好,跳下床,正準備收拾一下往外走,可突然又猶豫了,腦海裡又馬上冒出一個疑問:一張照片又能說明啥問題?自己在信上說工資很高,可錢在哪裡呢?對,錢才是根本,只有它才能證明自己信上說的一切!再說,出來兩個多月了,也該給家裡寄點錢回去,驀地,他又馬上想到還有一個月,就是父親的生日了,這可是六十大壽呀,說啥也得給父親寄一筆錢回去,盡一個兒子的心意!想到這兒,文義卻難住了,他可一時沒辦法來解決這個難題呀!不過,他站了一會兒,又有了主意。他在腦海裡算了一下,第一個月的工資被老闆扣了押金,這個月的工資,鄧工頭說很快就要發。父親的生日在下個月末尾,也正是發工資的日子,到時候把兩個月的工資加在一起,給父親寄回去,正好趕在父親生日的日子。想到這裡,文義不愁了,於是重新展開信紙,在空白處又補上一段話:

  爸、媽:原準備給你們寄點錢回來,但一想,爸的生日就要到了,兒就在那時一起寄回來吧!請你們放心,兒的錢都存在銀行裡,保險得很!

  寫完以後,他才覺得踏實下來,急忙把信裝進信封裡,拿著它走出門來。

  他走下菠林山,乘公共汽車來到了康南公園門口。這裡是康平市的鬧市區,寬闊的康南大道,高聳入雲的大酒樓,掛著巨幅廣告畫的大劇院,電子屏幕不斷變幻色彩和數字的銀行大廈,以及雄偉的立交橋、滾滾的車流、摩肩接踵的人群……組成了一幅絢麗多采的城市景色。可文義沒心思瀏覽這些,覺得這些離他十分陌生和遙遠。他走到一個寫著「出租各種攝影道具」的個體攝影攤前,向主人租了一套高級西裝,進一個亭子間似的小屋裡穿戴好了,出來以康南路口立交橋上的滾滾車流做背景,讓一位蓄長髮和絡腮鬍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快照。

  一會兒,照片取出來了,文義一看,當即傻了!照片上的他,穿著挺括的西裝,珵亮的皮鞋,繫著質地優良的「金利來」領帶,滿臉蕩著志得意滿的微笑,是那樣英俊,那樣精神煥發,哪裡還有一點打工仔的屈辱的影子?可是,當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皺巴巴的、沾滿星星點點的鴨血和瀝青的襯衣和一雙已經斷了絆的舊塑料涼鞋時,文義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了。他生怕別人把他看出來,會當面羞辱他,於是趕緊把照片裝進信封裡,離開了。

  果然,這封信和這張照片,給余忠老漢和田淑珍大娘,以及文忠夫婦,都帶來了莫大的安慰和快樂。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文義的信,反覆看著他的照片,都深信不疑文義在外面已經有了出息。他們逢人就誇起文義的工作,拿出文義的照片讓人欣賞,以此去接受鄉親們善意的恭維和羨慕。過了一段時間,余忠老漢才取下掛在牆上的相框,把兒子的照片裝在裡面,又重新掛上去。這樣,西裝革履、英俊勃發的文義,就天天微笑著,親切而深情地注視著家裡的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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