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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春天的黃昏似乎來得很快,當西邊絆紅的晚霞還沒被暮色完全吞噬時,大地就漫上了一層銀灰色。村子、樹木、竹林,讓這種銀灰色的暮靄一罩,便顯得有些隱隱綽綽,飄飄浮浮,沒有了白天的生動感。百鳥歸林,天地間一下子也變得寂靜了。間或有放牛的小孩,打著長長的趕牛的忽哨,給這靜謐的黃昏增添一種特別的韻味。勞作了一天的莊稼人,開始爬上田坎,在小河溝或冬水田邊,洗著腳上的泥巴,準備回家歇息了。一些有人手的家庭,房頂上開始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炊煙。炊煙和暮靄交融在一起,更加重了夜色的來臨。

  朦朧夜色中,余家老大文忠急匆匆地走著,去找支部書記毛開國要錢。他心裡有點忐忑不安,因為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向人要過什麼東西。這時,他又一次浮上剛才的想法,這事應該由文義來做。可既然和文義較上勁了,現在後悔也沒用。他一定要把這事做好,讓文義也看看自己的能耐。

  走到河堰口的小松林子旁邊,文忠忽然聽到林子那面,有人說著話向這邊走來。說話聲在寧靜的黃昏裡,顯得特別清晰:

  「倒在壩壩裡,咋就病得那麼重了,余家人也不先請個醫生看看?」

  「唉,無兒無女的,怪可憐呀!」

  「請人哭娘不傷心,外人哪有自己的親人巴心,照顧得周周到到的?!」

  文忠知道,他們議論的,正是他們家剛才發生的事。余天志老頭倒在他們家院壩裡的消息,被那個報信的小孩傳播著,全灣上下全都知道了。人多嘴雜,人們要說啥,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這話,讓文忠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好像他們家虐待了老人一樣。恰恰是這些說閒話的人,幾個月前,還把老人當作累贅,誰也不願多負擔老人一點。可是,文忠不願去和這些人爭論,他知道自己一張笨嘴,說不過人家。不但如此,這個忠厚的老實人發現說話的人正向自己走來,怕人家發現他感到難堪,竟還主動地隱進小樹林裡,等他們走過以後,才從樹林裡走出來。這時,他才想起去看看說閒話的是哪些人,可是,在越來越昏暗的曠野裡,他只看到了幾張模糊不清的背影。看著看著,這個老實人突然產生出一種悲哀來,覺得這些天天開門就相見的人,一下子好像變成了素不相識、宛若幻影的陌路人。人與人之間是多麼生疏呀!

  支書毛開國住在毛家大院子的兩間退堂房裡,這退堂房前面被正房擋著,後面低矮,又臨陰溝,因此,整個房屋不但潮濕,而且陰暗,和另外一些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別墅似的村幹部住房大相庭徑。當然,我們這位村支書也遠不是那種改革家或土霸王似的人物。他只是一個文化程度不高,自己沒有本事致富又缺乏本領帶領群眾致富的土生土長的老式農民。在村支書這個位置上,他除了到鄉上開會和陪下鄉的幹部,經常可以用公款吃到一些油大以外,再就是每月從鄉上領三十元的補助,而這又是犧牲自己很多的勞動時間換來的。除了這些以外,他再沒有其它油水可撈。當他看到周圍一些普通的村民,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一眨眼變得比自己富裕的時候,他也像常見的紅眼病人一樣,除了妒忌以外,還想用權力去佔點小便宜。而一旦便宜佔不到,農民狹隘的心理便驅使他在權力範圍以內,要一點歪心眼,給別人一點小小的報復,來平衡自己的心理。這就是我們已經接觸過了的毛書記。我們能對他下個什麼結論呢?好耶?壞耶?

  文忠走下一面小坡,從一條竹林中的小路繞到毛支書家的屋後來。因為從前面進屋,要走過大院子,再走一條黑暗的胡同,過一個天井,才能到毛開國家裡。而從後門進去,則要方便得多。他走到支書門前,見從門裡投出一片昏黃的光線,裡面有做飯時鍋勺碰撞的聲音。另一間屋子裡,有小孩在高聲爭著什麼,和支書兒媳不斷的大聲呵斥。文忠猶豫了一下,像是穩定情緒似的,又咳了一聲,才去推開了支書家虛掩的門。

  屋裡毛支書的老伴正從湘水桶裡往鍋裡摻水,聽見門「吱呀」一聲響,頭也沒抬,便沒好氣地罵道:「你死到外頭嘛,還曉得回來囉!」

  文忠聽了,不好意思起來,小心地回答:「我找毛書記呢!」

  支書的老伴抬頭一看,見不是自己那個人,臉上也略微紅了一紅,但隨即又沉下面孔來,氣咻咻地說:「天沒亮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不知充軍充到哪裡去了?」

  文忠聽了,心裡一怔,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過了一會,才又小聲問:「毛書記——到哪兒去了?」

  支書老伴仍拉著臉說:「鬼才曉得他到哪裡去了!」

  正在這時,支書的兒媳過來了。這個婦人,顯然比她的婆婆曉事理一些,她先對了文忠問:「你找他是急事還是一般的事?」

  文忠忙說:「急事呢!不急我又不會摸黑找來了。」

  支書媳婦說:「是急事你就到二社社長劉華川那裡去找吧!剛才放學時,我家丫丫看見他爺爺跟二社社長劉華川一道,往他家去了。」

  「哦!」文忠點點頭,感激地對支書兒媳說:「那我就去!劉華川住劉家大嘴,我曉得路。」說著,又從後門退出支書的屋子,按亮手電筒,從另一條小路往劉家嘴走去。

  這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沒有月亮,只有稀疏零落的幾顆星星,像是多情少女的明亮的眼睛,在空中愉快的眨著。蟈蟈(蟋蟀)還沒有亮開自己的歌喉。只有早醒的青蛙,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呱呱」的叫聲,這叫聲在靜穆的田野裡,顯得很單調。

  「也不知文富他們走到哪裡去了?」昏黃黯淡的手電筒光暈中,文忠一面瞅著腳下起伏不平的小路,一邊替父親和弟弟們祈禱著。「他們是抬著一個人,雖然是走公路,可天這麼黑,他們又沒帶電筒,可千萬莫出事呀!」

  想到這裡,文忠心裡有些著起急來,文義說他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覺得自己正在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任務。無論如何,不能讓文義和父親小看自己。他已十分明白地看出來,儘管父親平時對文義咋咋呼呼,可一到拿主意的時候,父親往往看重的是文義,而把他這個老大涼在了一邊。他必須要改變目前這種狀況。

  拐過一道山嘴,這兒正對著他們家的房屋。黑暗中,他雖然看不清房屋的輪廓,可是,從每扇窗口透出的燈光,卻讓他感到親切、溫暖。這些燈光彷彿是在微笑,給他以鼓舞。「也許夜宵已經煮好了,他們正等著我!」文忠心裡想著,不由自主地站了下來,朝每間屋子裡閃爍的燈光,都深情地看了一陣。然後,順著彎曲的下坡路,很快走到了二社社長劉華川家裡。

  果然,毛支書正在劉華川家裡喝酒。令文忠感到意外的是,和毛支書、劉華川一起喝酒的,還有鄉政府的劉副鄉長。

  一見余家老大黑古隆咚地趕來,毛支書先是眉頭皺了一下,立即料到了余家一定有事找他。可他卻沒問文忠什麼,也沒等文忠說話,就反客為主地熱情地說:「哦,文忠呀!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來來來,喝兩杯!」

  文忠一進屋,就感到了幾分不自然。這個老實得有點自卑的漢子,看見鄉、村領導在一起喝酒,就在心裡暗暗責備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聽了支書的話,文忠更感到不好意思了,忙躡儒著推辭說:「不了,我已經吃過了。」

  「吃了又怕啥?」毛支書又說:「過個河溝還要吃三碗呢!來來,這屋裡又沒外人!劉鄉長也是認識你的,常誇你呢!」

  劉副鄉長聽了毛支書的話,果然接著說:「是余家老大吧?」

  文忠急忙說:「是!」

  劉副鄉長說:「好,既然來了,恭敬不如從命,就坐下吧!」

  這兒劉華川也一個勁叫文忠坐,文忠手足無措,只好紅著臉去席上坐了。劉華川的女人從廚房拿出一副杯筷,擺在文忠面前。文忠還是顯得十分侷促。劉華川說:「哎,文忠大兄弟,別不好意思,添人添筷子,這是規矩禮性,有啥客氣的?」

  文忠說:「不客氣!不客氣!」嘴上這樣說,卻總不好意思去碗裡夾菜。

  毛開國見了,忙為文忠斟了一杯酒,說:「文忠,我們已經喝了一陣子,你後來,按規矩,入席三杯。」

  文忠推辭說:「我不會喝!」

  劉副鄉長說:「哎,哪有男子漢不喝酒的?既然來了,喝!」

  文忠見劉鄉長髮了話,再不好意思推辭了,就說:「好,既然領導都叫我喝!」說著,一仰脖把一杯酒喝了。酒順著咽喉一路又燒又辣地滾進腸胃,令文忠很不舒服。他這才操起勺子喝了幾口湯。

  三杯入席酒喝下去後,文忠的頭有點暈乎乎的了。這時毛開國又給他斟了一杯,對他說:「文忠,劉鄉長是我們的領導,也難得和我們一道吃飯,你總該敬鄉長一杯吧?」

  文忠頭雖然有點暈,心裡卻很明白,忙說:「那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和鄉長喝酒,說啥也得敬鄉長!」說著,朝劉副鄉長端起了酒杯。

  劉副鄉長也急忙端起了酒杯,說:「不要說敬,我們喝個弟兄好!」

  文忠說:「那可不行,竹子還分個上節下節呢!」

  劉副鄉長說:「好,文忠果然是懂事理的人!你敬我,我等會也敬你!」

  他們把這一杯酒喝了後,劉副鄉長果然又禮尚往來地還敬文忠的酒。文忠本不願再喝了,可又覺得這是領導看得起自己,在抬舉他。他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能被鄉長這樣抬舉,這已是一種榮耀,一種莫大的信任。於是,他又咬著牙將劉副鄉長敬的酒一口喝了。接下來,毛支書、劉社長又要敬他的酒,他又不能喝一個、不喝一個,又狠著心喝了下去。這樣,文忠頭腦就迷迷糊糊起來。大家看都喝得差不多了,才停了下來。這時,毛支書才問文忠:「文忠,你有啥事嗎?」

  文忠這才記起來的目的,說:「余天志大爺病了,病了。」

  「哦!」毛支書似乎很驚奇地回過頭,看著文忠問:「不嚴重吧?」

  文忠酒醉心明白,舌頭打著卷說:「就是嚴重呢!我爹和文、文富他們,已經把他抬、抬進縣、縣醫院去了。」

  「抬去了就好了!」毛支書立即表揚說:「我就知道你們家是仁義人,是不是?你們做得對,是你文忠的主意吧?」

  「是、是。」文忠一下不知說啥了。他在心裡還想著錢的事,可是,該怎樣開口呢?他憋了很久,耳旁又響起文義的話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了:「我們只,只有五、五十塊錢。我爹說看村、村上能不能支些錢,明天文、文義回來、來取。」

  毛支書聽了,立即換上了一副愁臉,說:「哎呀,文忠,這事按說該村上負責,可是村上哪兒來的錢呢?分土地時,你是看見。的,集體一個瓦片都是分光了的。這兩年,集體又沒有辦企業,村上開個會,寫張標語,都要從大家口袋裡掏錢,窮得跟叫化子一樣,哪去找錢呢?文忠,你是不當家不知鹽米貴呀!」

  文忠老老實實地回答:「那是,我都知、知道。」

  毛開國接著說:「還有,你們當初說過,生養死葬,都不要村上負擔一分錢!」

  文忠聽到這裡,雖然頭腦很亂,可仍然一下怔住了,說:「我、我們沒說,說過這樣的話呀!」

  毛支書笑了笑,仍不慌不忙地說:「這可是那個林平大記者,白紙寫成黑字,印在報紙上的呀!鄉上三干會,還號召全鄉人民向你們學習。劉鄉長,是不是?」

  劉副鄉長說:「是養五保戶的事?對,有這樣一回事!這是去年全鄉精神文明建設的一件大事呢!」

  毛開國接著說:「我們知道,你們一家人都是說話算數的人,特別是你文忠,更是說一不二的人,是不是?」

  文忠聽了他們的話,一下茫然起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裡人說過這話。但支書對他們一家人說話算數的肯定,他卻是十分贊成的。是的,他們一家都是要臉面、講信用的人。如是真的有人說過這樣的話,那吐出的口水就不能舔回去。想到這裡,這位老實人就說:「那是,我們是、是說了的話,就不、不反悔的。」

  毛支書立即高興地說:「那就好,大侄子!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人!不怕說句得罪的話,文富、文義雖然讀過書,可就沒有你懂事。俗話說,有事問大哥,有風吹大坡,你就要為他們做個榜樣!回去告訴你爹,千方百計要把人治好!」

  支書一番誇獎的話,使本來頭腦就有些暈乎乎的文忠,更加暈糊起來。他又覺得話說到這份上,再也沒啥可說的了。於是就向支書表態說:「那是,救命要、要緊,我們不會不、不管的!我走、走了!」

  說完,他就告別了毛支書、劉副鄉長和劉華川,趔趔趄趄地往回走了。可是,這位老實人哪裡知道,這都是毛支書當時為了報復他們,而又要的一個小陰謀呢。去年冬天那個下午,當林平記者興致勃勃地對他採訪余家領養五保戶的事時,他這個做了多年基層工作的支部書記,一聽年輕人的口氣,便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材料了。當時,他的小心眼一轉,計謀就上來了:何不順著這個年紀記者的需要說下去!農村的事複雜,一個老人今後磕磕絆絆的事不知會有多少。眼下,公益事業大家都淡漠了,一家一戶的工作好做,千家萬戶的工作就難做了。現在,由這個年輕人把余家五保戶的事吹出去,今後有了麻煩,自己能推時,不就有了理由嗎?於是,他不但把自己向余家攤派五保戶的事,說成是余家主動向黨支部要求領養的。而且還說余家如何如何保證,今後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要村上負擔一分錢。這也就是那天下午,林平從毛支書那裡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材料,而激動、興奮的原因。

  毛開國望著文忠搖搖晃晃走出門的背影,這時,內心也驀然游過一絲後悔的情緒。他一輩子,沒做過多大的虧心事。他忽然懷疑自己對余家這戶全村聞名的老實人的做法,是不是過火了一點?當初只是為了在余家魚塘人一份股,被他們拒絕了這點事呀!可自己卻讓人家攤上這麼一個五保戶,這是一般人家不容易接受的,可人家二話沒說,接受了。如今醫院的藥費又貴,如果花上三百五百,人家又咋個承擔得了?可是,毛支書又很快在心裡為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不過,這也怪不得我呀!誰叫大家都各顧各?余家的日子再緊,但種著三十多個人的田,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反正得有人吃虧!」這樣想著,這位毛支書的心就釋然了。

  文忠走出來,讓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一些了心裡就愁成了一團。從支書那兒要錢的希望破滅了,可眼下,從哪裡去籌到錢呢?人,已經抬到醫院裡了,醫院說要一百元,你不能給九十九元九角。他知道,明天一早,父親就會叫文富或文義回家拿錢,五十元錢就想從醫院走人,沒那麼便宜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在文義面前誇下了海口呀!

  文忠頭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個周全之計來。辦法倒是有一個,可文忠不敢去想:賣糧。家裡的稻穀除了接到新谷以外,大約還可剩兩三千斤。可是,現在谷價低,家裡日後的許多開支,也都指望著這兩三千斤谷子呢!因此,他不敢去想。但等他走到家門口還沒想出辦法時,心裡一狠,立即就做出了這種抉擇。他想,要是父親和文富、文義在,他們會咋個辦呢?他們也一定會這樣的,因為再沒有別的路子了。

  決心下後,文忠就決定明天黎明起床,拉兩千斤稻穀去糧站賣。是的,有風吹大坡,有事問大哥,父親不在,他這個做老大的,應該作這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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