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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春天堅實有力的腳步,終於撞開了冬日緊閉的大門。

  大地的色彩突然絢麗起來。昨天還是灰濛濛的天空,現在碧藍如洗,昨天還是冷颼颼的空氣,今天變成了如錦緞一般柔和的暖風。莊稼興致勃勃地生長,夜晚似乎還能聽見「嚓嚓」的拔節聲,遍野是一片蓬蓬勃勃的綠。漫山漫坡的野草,先是從土裡拱出了一根紫色的小芽,接著便綻開一片、兩片的綠葉。桃紅柳綠。田疇間一片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噴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桂溪河、柏水河的水,清澈透明,潺潺地流著,嘩嘩的聲音猶如一位快樂的歌手日夜歡唱。鳥飛燕舞,山崖上,竹林中,畫眉、麻雀、百靈,得意地飛翔,幸福地鳴叫,叫著春風,和著溪水的流淌聲,好一派春意盎然的熱鬧。

  這繁榮的、充滿活力的春天啊!

  經過冬天那場打擊的余忠老漢一家人,在度過了長長一段缺乏生氣的日子後,在這個欣欣向榮的春天裡,也開始復甦了。

  他們不振作起來不行呀!一年之計在於春,莊稼人在這個季節裡,有多少事情要去操心,去辛勤勞作!翻挖麥地的空行,晾黃花兜,翻耕冬水田,下紅苕種,做寄栽秧田,點小菜……農活一件接一件,耽擱了哪件都不行。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再加上準備大春的幾千斤化肥,他們恨不得把晚上也變作白天,哪兒還有心思沉湎於過去的痛苦呢!

  每天,太陽還沒升起,文富就起床了。這個青年,在自己的婚變過後,他感到老多了也成熟多了。他更不愛說話了,幹活時埋著頭,還常常愛自己呆在一邊,像一隻離群獨居的孤雁。整個的冬水田,在這個春天裡,幾乎是他一人翻耕完。當他一個人趕著牛耕田的時候,儘管大自然每天都慷慨地賜予他一幅美麗的畫卷;碧藍的天,清新濕潤的空氣,從犁鏵邊整齊地翻過去的烏黑油亮的土地,明麗的陽光,溫暖和煦的春風,忙碌的蜂蝶,歡樂的鳥鳴……然而這一切,文富都似乎很冷淡。他覺得在自己的身體裡,生命的悸動已不像原來那麼強勁,那麼容易衝動了。

  可是,他又非常奇怪,經過那場打擊以後,他感到自己的心胸反比原來寬闊、善良了,更容易理解、同情世上的一切不幸了。他對前面拉犁的牛,不但捨不得抽它一鞭子,相反,時不時對它說一些甜蜜、親熱的話。每逢犁頭吃泥深了,他馬上停下來,自己吃力地把犁頭從泥土裡拉出來,而不讓牛費力地去拖。每天收工時,他都要把牛身上的泥巴洗乾淨,他對牛的同情,遠遠超過了對待自己。

  有時候,文忠或文義也頂替他耕田,文富就到地裡幹活,但他不願和父親、哥哥或弟弟在一起,而願意自己單獨選一塊地。這時,在他的四周,全是綠得發亮的禾苗。翻挖過來的土地,不但散發著潮濕的芳香,而且陽光照在上面,煙煙生輝。蜜蜂嗡嗡叫著,忙碌而愉快地在早開的野油菜花上采著蜜。一隻隻蝴蝶翩翩地在他周圍飛來飛去。當他看見這一派喜人的景色時,偶爾也會有一股別樣的柔情從心頭漾起。這時,他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起玉秀,想起那個窩棚之夜,他們那麼近地靠在一起,互相緊握著手。但是,這種偶爾的回憶,卻會使他悲傷。回憶久了,他就會感到後腦勺怦怦地發痛。他便用拚命幹活的辦法,來抑制頭腦中升騰起來的苦惱、悲哀,來忘掉一切。

  收工時,文富也盡量避開父親、哥哥或弟弟,也盡量不走大路,專揀小路回去。小路兩旁,草木正在發芽、長葉,刺梨花、野山茶,還有很多不起眼也叫不出名的野花,有的已經性急地開放,有的卻還在不慌不忙地孕蕾,五顏六色,繽紛一片。從青翠欲滴的灌木叢中,從已經盛開的山花那裡,隨著微風散發著陣陣幽香。有時,文富也會看見,一雙雙彩蝶互相追逐著,嬉戲著。而此刻,他也會按捺不住情思,思緒飛到城裡,猜測著玉秀此時的情景,她在幹啥,她過得咋樣?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臉色就會變白,也會垂下眼皮,一副走神的樣子。

  有時,他也會在幹活時,突然停下活來,或者坐在鋤把上,或者坐在地頭乾燥的地方,仰望著天空。空中的白鶴、鴿子和其它鳥兒,在紅艷艷的太陽底下飛翔,空氣中到處充滿它們歡快的叫聲。一些春情勃發的鳥兒,已經在到處尋找搭窩的樹枝、草莖,為繁衍後代做起了精心準備。這時,文富又會想到過去聽到過的一些令人臉紅的龍門陣,或一支古老的情歌。可是,此刻給予他的,已不是熱血沸騰般的激動,而是在流動的清涼空氣中,突然產生的疲倦。好像經過長途跋涉,很累很累似的,想睡。有時,也果真就在地頭,似睡非睡地打起瞌睡來。

  到了晚上,經過一天的忙碌後,這時全身真的疲乏了。躺在床上,他啥都不去想,會很快地睡去。可是,睡得並不踏實,總會迷迷糊糊做些荒唐的夢。夢見自己在黑暗中飛翔;在和一些不認識的人搏鬥。當然,更多的是夢見一個女子,聳著高高的胸脯,扭著豐滿的臀部,邁著修長的大腿,若即若離地跟著他。這女子,一會兒是玉秀,一會兒是陌生人,一會兒又像傳說中的妖女……攪得他頭暈目眩,睡不好覺。

  但不管怎麼說,余家人度過一段灰心的日子後,跟著春天一起振作起來了,冬天開挖的魚池,此時蓄滿了綠汪汪的水,並且已經在柏林水庫訂購了魚苗。魚還沒放下去,文忠、文富、文義三弟兄趁農活沒大忙以前,借牆板在塘邊築起四面上牆,搭起了一個小小茅房,準備今後守魚用。在晨曦初露的早晨,他們的一雙雙有力的腳步便穿過薄霧覆蓋的曠野,跨過掛著一粒粒露珠的草叢,去到黃土地裡,播種一年的希望。傍晚,他們踏著明月的清輝,回到屋裡,洗一帕熱水臉和一個熱水腳,再帶著一身抖不掉的田野的氣息和鮮花的芬芳,躺在床上,沉進秋天沉甸甸的收穫裡,雖然也會想起過去的不幸,但更多的,是新的希望。

  他們沒有料到,一場新的打擊和考驗,正在不聲不響地向他們走來。

  這場打擊和考驗,來自他們贍養的五保戶老頭余天志。

  這個八十高齡的老頭,從去年冬天到余忠老漢家裡後,不知不覺過了五個月。在這五個月裡,他不但躲過了死神的召喚,而且由於余家人的精心照料和有規律的生活,逐漸變了一個模樣。先前瘦得只剩一包骨頭的身子,現在長出了一些肉來。因牙床骨癟縮而塌陷下去的腮幫,也因此而向外鼓出了一些。先前一對呆滯無神的黃眼珠,現在常常對人露出和善、慈祥的光輝。先前一雙哆哩哆嗦,不要人攙扶幾乎站立不穩的雙腿,現在也變得硬朗、有力了。不要人幫助,他不但可以在屋子裡到處走動,並且還可以邁過門坎,走到院子裡曬太陽。老頭身上穿的衣服,大家已經知道,被余家人換了個遍。這些衣服,雖然大多是余忠老漢或文忠他們的舊衣服,卻很乾淨、整潔。現在走近他,不但聞不到那種臭烘烘的令人想吐的味道,反而有一種肥皂或樟腦丸的暗香,絲絲縷縷進入人的鼻孔。人靠衣裝,老頭又因此而顯得更矍鑠一些了。

  整個冬天,老人幾乎沒有出屋,大都在床上度過了嚴寒的季節。除了有兩次慢性腹瀉外,身體倒沒出什麼大毛病。清明節前幾天,天氣晴好,余天志老頭就常常等余忠老漢一家出去幹活以後,搬出一把小竹椅子,獨自到院壩裡去曬太陽。這時的太陽,明麗、溫暖、和煦,照在皮膚上,既不似夏天那樣火辣辣,又不像冬天那樣嬌弱無力,而是暖烘烘,讓全身像浸泡在一口碩大無邊的溫泉中,有種說不出的清爽和舒坦。在床上過了一冬的老人,難得有這樣愜意的享受,他坐在陽光底下,低著頭,口角淌著一線涎水,半睜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地任春陽溫柔的光輝在身上撫摸。他長久地那樣坐著,身子被陽光烤得熱乎乎起來,卻全然不知陽光把他投到地上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挪來挪去,挪了多遠。直到余忠老漢一家收工回來,反覆催他進屋,他才會戀戀不捨地從溫暖的陽光底下,移動著發熱的身子,回到還散發著幾分寒氣的室內。有時,催他他也不動,余忠老漢和文忠、文富他們,只好去把他扶進屋。這樣一熱一冷,風邪侵體,余天志老頭一下子病倒了。

  對於年輕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大病。而對於這個毫無抵抗力的、衰弱的老人,卻在病魔的淫威下,呈現出了一種駭人的景象。

  余天志老頭是突然病倒的,事先沒有任何徵兆。這天吃過午飯,老人等余忠老漢一家出去幹活後,又搬出小竹凳,來到太陽底下。他像往日那樣,昏昏欲睡地坐著。過了一會,他突然覺得四肢像棉花條一樣無力,身上的骨頭彷彿被什麼東西浸得軟化了,也有些酸痛。接著,老人感到曬到身上的太陽,一下子失去了暖人的熱量,變得涼冰冰起來。緊接著他的身子就發起抖來,渾身像浸在水裡一樣發冷。這時,老人想進屋去,勉強站起來,可雙腳哆嗦著,沒走兩步,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下癱瘓在地。在地下,老人掙扎著還想往屋裡爬,但四肢乏力,挪不動身子。老人便只好躺在地上,身子隨著寒顫一下一下地抽動。

  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玩耍的小孩發現了倒臥在地的余天志老頭,馬上跑去告訴了正在田中栽寄秧的余忠老漢一家人,余忠老漢全家人一聽,立即丟下手中的活兒,連腳上的稀泥巴也顧不上洗,立即趕了回來,把天志老頭抱進屋裡。

  此刻的余天志老人,身子一邊繼續打著寒顫,顫抖得牙齒嘎嘎作響;一邊卻發著高燒,燒得說話模糊不清。余忠老漢忙把自己床上的被褥抱來,加在老人身上。田淑珍大娘去熬了一碗紅糖開水,用湯匙一勺一勺地往老人嘴裡喂。文忠幾姊妹圍在床前,焦急地看著老人,既幫不上啥忙,又不願離開。這樣過了一陣,老人的顫抖減輕了一些,然而,喉嚨裡像堵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呼吸困難起來。他先把雙手按在胸膛上,接著,抓扯起胸前的衣服來。余忠老漢一手托著他的背,一手扶起他,讓天志老頭坐直一些。老人坐起來,文忠忙疊起一床棉被,墊在他背後。余天志老頭背倚著被子,身子卻向前彎著,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在一陣微弱得幾乎窒息的呼吸過去後,老人喉嚨裡發出一連串模糊不清的咕嚕聲。余忠老漢知道老人在說什麼,可又聽不清楚,忙一邊輕輕替他捶著背,一邊彎腰去問:「你說的啥子?」

  老人憋出一臉紫色,半天過後,又才斷斷續續地說了。這次卻讓大家聽清楚了:「我就,要,斷氣了,我、要、住、醫院!」

  老人的要求,使慌亂、焦急中的余忠老漢一家人,一下子清醒過來。是的,應該立即送他去醫院!人命要緊,此時,他們已全然忘記了自己沒栽完的秧苗,忘記了自己腳上還有來不及洗的泥巴,一種本能的善良肩負的責任,驅使他們就要接受老人的這個要求。

  可是,這時文忠一句話,突然提醒了大家:「住院?錢呢?」

  大家這才立即回到現實中來。是呀,住院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呢?文富的婚姻在去年冬天流產以後,余家又賣了三千斤稻穀,可這筆錢早作了春節和今年買化肥的開支。而病人一旦入院,又不是小小數額就可以打發得了的,余忠老漢一下沉默起來,他噙起煙竿,「巴嗒巴嗒」地在一旁抽著煙。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一時也沒誰去打破這種沉默。倒是天志老頭的「咕嚕」聲和連續不斷的呻吟,更加清晰地響在小院裡。

  過了半晌,文富忽然想起,說:「我們不是還有五十元錢嗎?」

  是的,余家還有五十元錢,那是田淑珍大娘的「雞屁股銀行」給積蓄下來補貼家裡日雜零用的。大家心裡也明白有這五十元錢,只是因為數額太小,所以才沒被提起。現在,文忠見文富說,就接過話說:「五十塊錢夠啥?只怕連醫院大門也進不去!」

  文富聽了文忠的話,皺了一下眉頭,說:「那咋辦?不然到下邊大院子裡先借一借?」

  文忠又立即說:「大家都在準備大春的化肥,哪家哪戶的錢不緊?人家來給你借,你有錢借嗎?」

  文富被大哥的話噎住了,想想,文忠也說得對,便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文忠說:「依我看,住啥醫院?到鄉上找個醫生來,打一針,弄點藥吃算了。」文忠說這話,已經在心裡裝了好一陣。在他看來,他們收養了這個五保戶老頭,就已經很不錯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即使閻王要他的命,還有啥捨不得的?更重要的,是文忠的家庭責任感比文富、文義還要強得多。身為老大,他不能看著這個家庭破敗下去。他深知,這一住院,花個三百、五百不在話下。可是,像他們這樣的家庭,要承擔起這樣一筆費用,該要有多少糧食來換呀!他說過這話後,就把目光停留在父親臉上。余忠老漢還是悶聲不響地抽著他的煙,煙頭上的火光一明一滅。文忠見得不到父親的響應,便又把目光移到文富、文義臉上,兩個弟弟也蹲在地上,文富捧著頭,文義看著遠處,像是在思索啥,都沒有附和他的話。

  文忠一下失望了,便嘟噥地說:「你們都不答應,你們想法去吧!」又說:「我說當初把他背到毛開國家裡呢,你們……」他瞥了一眼父親,住了口。

  余忠老漢沒生文忠的氣,他知道此時兒子們的心情,只白了文忠一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了一邊。倒是文義這時沉不住氣了,又搶白文忠說:「別事後諸葛亮了!當初你是咋說的?」說著,他學起了文忠那天在村民大會上說的話:「張三不養,李四不養,支書也挺作難的。」末了又說了一句:「現在才知道失悔,晚了!」

  文忠聽了文義的話,心裡更窩起火來。在這個家裡,他覺得自己這個大哥的地位正被一點點地削弱,最主要的威脅,就是來自文義。他常常覺得文義很多時候,在和他故意抬槓,還處處擺出一副見多識廣、學問淵博的樣子,奚落他這個大老粗的兄長。現在,他聽了文義的話,想反駁他又找不到理由,於是便說:「好好,我說不過你!算你能幹行了吧?可你別忘了,沒有我,你能讀九年書?」

  文富見大哥和三弟又爭了起來,便立即插在中間說:「算了,爭啥?還是想辦法解決眼前的事吧。我看乾脆去找毛書記!五保戶是全村的五保戶,我們給他吃,給他穿,難道還要負擔他生病住院?」

  文忠聽了,仍堅持到鄉上請醫生的意見,說:「你現在去找毛開國,他就能拿出錢來?」

  余忠老漢這時站了起來,磕掉了煙灰,向文義道:「你說說看,該咋辦?」

  文義說:「二哥說得對!我看這樣,救人要緊,不管怎樣說,人到了我們家,出了事情首先要我們兜責任。我們用現有的五十塊錢,把他抬到醫院裡先治著,再留一個人去找毛支書要錢。人都抬進醫院裡去了,他總不能不管!」

  余忠老漢聽了,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說:「行,就這樣辦,快去扎滑竿!」

  文忠見自己的意見被父親否決了,那種作為老大的自尊與自信的失落感又一次浮上心間,於是便不快地說:「要送醫院你們送吧,我不去!」

  文富老老實實地說:「你不去也行,我和文義去。你就留在家裡,去向毛支書要錢吧。」

  文忠聽了,沒吱聲。文義說:「大哥,這要錢的事不是說著玩的,你要不行,還是我留在家裡。」

  說實話,文忠此時心裡也知道自己口遲言鈍,讓文義留在家裡最合適。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了,他不能再讓文義小瞧自己,於是便充硬漢地說:「你別認為離了胡蘿蔔硬是辦不成席!我再是大老粗,可吃大米干飯,也比你多吃幾年。」

  文義聽了大哥這話,便不再說什麼了。弟兄三人和父親一齊來到院子裡,手忙腳亂地綁紮起一副滑竿來。然後,文富和文義將余天志老頭抱上滑竿,蓋上被子,抬起就走,余忠老漢提著病人住院必需的暖水瓶、口盛等用具,跟在後邊。走到院子拐角處,田淑珍大娘突然提著幾雙鞋走出來,叫住他們,說:「把鞋帶上,醫院裡好洗腳!」余忠老漢停住腳,接過鞋,放在裝口盅、暖水瓶的網兜裡。

  父子三人這才急匆匆地往縣城醫院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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