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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已是深夜了,余家這一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的寒風呼呼吹著,密集的碎雪撲打著臉面。他們已不像來時那樣,覺得理直氣壯、義憤填胸,而是步履沉重,似乎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和大地一樣,心中只是一片迷茫。

  文富被文忠、文全扶著,搖搖晃晃、停停走走,像瞎子般摸索著走回家後,就覺得渾身疲倦,直想睡,好像很多年都沒睡過好覺似的。於是,連衣服也懶得脫,就倒在床上睡了。這一睡下,想起也起不來了。迷迷糊糊中,腦子裡先還有些思維。隨著脈搏的跳動,頭一陣一陣地疼痛。太陽穴那裡,像有一面橡皮鼓在不斷地敲,發出一連串「咚咚咚」的響聲。他把手緊按在太陽穴上,以減輕和阻止亂紛紛的思緒和惱人的疼痛。但是,這樣努力的結果收效甚微。一個愁念趕跑了,另一種更大的哀思又向他襲來;前面疼痛減輕了,後面苦痛的利爪抓得他更難受。這樣瘋瘋癲癲、昏昏沉沉地過了好一陣,文富進入了一種昏迷狀態。

  在昏迷中,這個不幸的青年開始做起惡夢來。

  他夢見自己來到了六月的驕陽底下,到處都是白晃晃的陽光;空中、地上、屋頂上、白裡透著一點紅,刺得人睜不開眼。整個空中成了一個碩大的火鏡,烤得他皮肉生疼,像要燃燒。他每吸一口氣,彷彿不是空氣,而是一束火苗。火苗在肚裡噴射著火焰炙烤得他的五臟六腑要炸裂般地難受。他的週身滾燙,氣喘吁吁地在一條散發著塵土味兒、寂寞荒涼的小道上,孤苦伶仃地走著走著。他不知要到哪裡去,心中空蕩蕩的。偶爾,一種乾燥難受的感覺從上顎直向喉頭伸展下去。「水!水!」他喃喃地叫道,可是沒有水,他仍然乾燥得難受,肚裡甚至想翻腸倒肚地吐起來。

  突然,他恍恍惚惚地聞到了一陣難以名狀的鮮花的香味,和感受到了一陣清涼的氣息。他好像來到了一個水塘邊,塘裡有一個洗衣的艷麗的姑娘,白皙的大腿,白皙的胳膊,穿一件花的確涼襯衣,襯著高高的胸脯。他急切地向這個姑娘伸出雙手,向她高聲叫喊,說:「水!給我水喝!」

  那姑娘回過臉來,喲,卻是玉秀呀!他激動了,可是,玉秀孩子般地噘起嘴,爬上岸來,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飛也似的走了。

  他立即感到羞愧滿面,手足無措,在一旁傷心地掉起眼淚來。他覺得自已被人拋棄了,從此名譽掃地,抬不起頭來了。他想爬起來去追上玉秀,把自己的胸膛剖開,讓她看看自己的真心,再向她懇求,要她回心轉意。可是,玉秀這時又不見蹤影了。他爬起來四處尋找,周圍卻只有火辣辣的陽光,在草叢中對他幸災樂禍地笑著。

  他痛苦極了,又在滿是塵土的路上走著。突然,他感到起了一陣風,颯颯的微風使他覺得身上涼爽多了。可是一會,颯颯的微風變成了刺骨的寒風,吹得他在田野上前俯後仰,站立不穩。傾盆大雨降了下來,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似乎要把他打在泥濘裡。他在雨水中淋著,裡裡外外全濕透了。他現在的身子發起抖來,哆嗦不止。他任憑風吹雨打,在越來越黑的暮色中往前走去。在暗地裡,他忽然看見一條口吐信子的大蟒,兩眼陰森森地看著他,齜牙咧嘴地向他游來。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文富!」

  「文富!」

  在一片親切的呼喊聲中,文富吃力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母親握著他的手,不斷地淌著淚,妹妹文英用浸了白酒的棉球,在輕輕擦洗著他的額頭,人中和胸膛等地方。父親、大哥文忠、弟弟文義也都圍在床頭,關心地看著他。文富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事,一種親人間的溫暖倏忽湧上心頭。他感激地對父母、大哥和弟弟、妹妹說:「你們……為啥不去睡?」

  母親抽泣著說:「你病了!」

  「我病了?!」文富似乎吃了一驚。病,這個字眼,對於他來說,實在太陌生了。他的嘴角忽然牽出一絲慘淡的笑容,用力支撐著雙手,想從床上坐起來。

  文英急忙按住他。文忠說:「你真的病了,燒得烤人呢!」

  文富這才明白過來,無力地垂下雙手,可他還是勸父母、哥哥、弟妹們道:「哦!我莫得事了,你們都去睡吧!」

  大家還是依依不捨地看著他,都想找出能夠讓他寬心的話來安慰他。可是,都沒有找到那樣合適的語言。

  過了一會,寒冷和疲勞也終於逼著余忠老漢夫婦、文忠、文英離開了文富的床頭,文義卻沒有走。他把文富因發燙而放在外面的手,重新放回被窩裡,又把他周圍的被子壓踏實,然後坐在床沿上,看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二哥。

  文富用半睜半閉的雙眼看了一下文義,催道:「你也去睡吧!」

  文義搖了搖頭,說:「我沒瞌睡。」

  說完,弟兄二人都不說話了,文富的喘息聲這時非常清晰。

  一會兒,文富又把手伸出被窩外,文義拿起二哥的手,這次不再往被窩裡塞了,而用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把文富的手握著。

  文富非常感激地對弟弟微笑了一下。

  半晌,文義突然歉疚地問文富:「二哥,今晚我沒和你們一起去孫家,你對我還有氣吧?」

  文富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弟弟,腦海裡忽然走馬燈似地浮現出了他們到孫家的情景:慘叫的、打得腦漿四溢的黃狗,石塊、磚頭砸在玻璃、房頂上的聲音,玉秀那張惟悴、慘不忍睹的面孔。想起這些,他搖了搖頭,後悔地說:「不,我們該聽你的話!」

  文義把文富的手握得更緊了,然後懇切地慢慢說:「二哥,這事你要想得開些!不是我不顧弟兄感情,我心裡替你難過得很。但強扭的瓜不甜,婚姻自由,人家有這個權利呀!就是結了婚,別人也還可以離婚呢。何況,訂了婚不等於結婚,她完全可以重新選擇啊!」文義一邊說,一邊仔細地看著文富。

  文富現在似乎平靜多了,他沒答理文義,卻用眼睛鼓勵文義說下去。

  「再說,為啥要不成親家就成冤家呢?婚雖然退了,但畢竟還有一年多你來我往的情誼,做個朋友不更好?今後有了啥子事,說不定還能互相幫助呢!」文義輕輕地繼續說著。

  文富聽了文義這番話,忽地感到心裡亮開了一條縫。是呀,為啥要成冤家呢?一年多的情義,一年多的思念,特別是那個窩棚之夜,一下子湧進文富腦海裡來了。他的眼角突然浸出兩滴晶瑩的淚珠,順著兩頰滾落下來。

  文義見文富流淚了,不知怎麼回事,忙對文富說:「二哥,你咋的了?如果我說錯了,也是為你好!」

  「不!不!」文富激動地叫起來,從文義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反過來去抓著文義的手。他從沒感到自己的弟弟是這樣的通情達理,是這樣的關心他、體貼他。

  不知是文英用上法給文富擦洗的緣故,還是文義一番話的作用,文富此時的燒減退多了。寂靜中,他突然聽見房頂點傳來細微而均勻的沙沙聲,忙問文義:「下雨了?」

  文義說:「下雪了。」

  文富忽然記起從玉秀家回來的路上,天上就飄起了的雪花。聽了文義的話,他「哦」了一聲。

  「好大的雪。」文義說。

  「是嗎?」文富不相信地問。

  「是。」文義肯定地回答。

  是的,好大一場雪!

  人們說,雪花落地沒有聲音,可是,在這個晚上,不但文富,很多人睡在床上,都聽見了從房頂上、竹林裡,傳來的如一片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天要亮了的時候,還不斷有樹枝和竹子折斷的聲音傳來。雪光使漆黑的夜晚變亮了,從透進窗戶的亮光,可以依稀看得見室內的景物。;

  第二天早晨,人們起床一看,喲,好一片白茫茫銀妝素裹的世界。沒有了路,沒有了莊稼,沒有了裸露的奇形怪狀的岩石,只有起伏不平的一片白色。房屋像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被,樹梢、竹枝戴上了臃腫的白帽子。天地忽然變得遼闊了,平時像是和天地接壤的遠山,此刻卻像巨蟒一樣立在眼前,好像抬腿就能走到。雪沒下了,空氣卻冰冷,冷得鑽進人的鼻子,就像變成了撩撥鼻粘膜的羽毛一樣,讓人直想打噴嚏。

  這樣的日子,對於忙碌的莊稼人,是一個難得的休息的日子。除了小孩以外,如果沒其它重大事情,大人一般不會出門。他們蜷伏在熱乎乎的被窩裡,一邊享受天倫之樂,一邊對著雪景,規劃來年打算,萌發新的希望。莊稼人,什麼時候都要過日子呢!

  這天上午,文義到鄉衛生院去給文富買藥,回來的路上,卻忽然看見在皚皚白雪中,石太剛帶著玉秀,在忙忙地往城裡走去。顯然,昨晚發生的事,讓孫家和石太剛都不放心起來,現在石太剛帶了玉秀要早日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們在公路上相遇了,都顯得非常詫異。文義看見玉秀一張和雪花同樣蒼白的臉,抽動了兩下,似乎想說什麼,卻低下了頭。文義想喊一句「玉秀姐」,卻也沒喊出聲。站了一會,文義轉身走上岔路,石太剛和玉秀匆匆地走過去了。走了很長一段路,文義忽然看見玉秀轉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

  文義回到家,沒把這事立即告訴文富。過年以後,他才在一次龍門陣中,裝作閒聊似地對二哥說了。

  文富聽了,發了半天呆。

  這個冬天,對余忠老漢一家來說,是一段枯寂的日子。沒有了往日的歡樂氣氛,連說話也顯得斯斯文文的。一家人都變得脆弱起來,彷彿稍不注意,受傷的心靈就會淌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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