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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玉秀一直也沒有料到,母親今晚到新房裡睡,把她一個人留在舊房的半間廈屋裡,這完全是父親有意安排的。

  和黃泥巴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孫學禮老漢,此刻和老伴劉澤榮一起,半躺半坐地靠在新房樓下的床上。新房雖然還沒完全竣工,屋頂沒蓋,前後窗戶的玻璃和大門、小門也沒安裝,但因為有厚厚的牆壁和中間樓層的水泥板隔著,屋裡還是十分暖和。可是,老漢此時的心情,並沒沉浸在新房建成的喜悅中,而是心事重重,彷彿灌了一塊鉛。

  這心事就來自女兒的婚事。

  和所有天下的父母一樣,孫學禮老漢也愛自己的女兒。他和老伴就只這麼一個女兒,生下玉秀後,老婆再也沒開過懷。別人笑話老婆肚子裡只有這麼一顆「蛋籽」,他不相信,努了很多力,結果老婆的肚子還是沒能鼓起來。物以稀為貴,這個獨丁丁女兒,就成了老兩口的太陽、月亮、空氣、水。沒有玉秀,老兩口就活不下去。有一次,是玉秀十三歲的時候,患重感冒發高燒,忽然說起胡話來。孫學禮老頭看著女兒鼻翼一張一合沉重的呼吸,聽著從她那乾燥的小嘴裡發出的夢吧似的胡話,突然覺得腳下的地變成了一個瘋狂轉動的機器,在飛速地、不停地轉著,轉著……轉得他頭暈腦脹,眼前金星直冒,身體冰涼……最後略的一聲暈倒在地上,既不能呼吸,也不能說話,驚得給女兒看病的醫生,急忙丟下玉秀,過來搶救他。他從一陣窒息的休克中醒來後,眼淚突然從臉頰籟簌地流了下來。看著女兒的痛苦,他真想去代替她,去為她縮短壽命,直至替代她死亡。

  因為這種最偉大的愛,孫學禮老頭便衷心希望女兒終生幸福。莊稼人對女兒幸福的理解,就是有一個好婆家。娘家是女兒的客店,客店再好,卻不是久留之地,婆家才是女兒的歸宿。更何況他們只有這樣一個獨生女兒?不但玉秀今後要有吃、有穿、有花的,他們老兩口也要靠她養老送終。如果女兒連自己的稀飯、麵糊都創不攏,再有孝心,又拿啥來孝順自己?現在,他們老兩口好比是鍋,女兒就像是碗,他們鍋裡有了,女兒碗裡就有。今後的情況就會倒過來,女兒是鍋,他們是碗,女兒鍋裡有稠的,他們碗裡才不會是稀的,女兒鍋裡是稀的,他們也就只能跟著喝湯。所以,當玉秀剛剛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時,孫學禮老漢便以一雙顯微鏡似的眼睛,為女兒在周圍尋起人家來。儘管媒人過了一撥又一撥,人戶訪了一家又一家,都被老漢否決了。但老漢並不著急,他就是打起燈籠火把,也要為玉秀找一戶家庭殷實,今後不愁吃,不愁穿的婆家。

  他終於找著了這樣一家稱心如意的人戶,這就是余家灣余忠老漢的老二。平心而論,他在當時對余家是心滿意足的。余家小伙子人高馬大,體魄健壯,是種莊稼的好材料。余家新修了樓房,雖然弟兄多一點,但一進六間,豬圈、牛圈、灶房、偏廈齊全,就是今後弟兄分家,樓上樓下也滿夠住了。更重要的,是余家一下子種了三十口人的責任田,不但家裡大櫃滿,小櫃盈,還賣了不少糧食給國家,這簡直可以和過去的財主比了。余家人名聲也好,團轉四鄰,上下左右,沒有人不誇這家人正派、勤快、忠厚。連鄉政府的人,也經常在廣播匣子裡表揚他們,還有縣裡搖筆桿子的秀才,也寫文章誇他們。在莊稼人眼裡,這樣的人戶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了。所以,當孫學禮老漢親自來考察了人戶後,當即就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那時,他心裡還深怕余家看不起玉秀,不答應呢!

  可是,連老漢自己也沒想到,這兩年來,情況卻起了令人不敢相信的變化。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土裡刨食的莊稼人,日子不但沒見長進,反而這稅那稅、這款那款見風漲,今年就比去年多冒出了一倍。而那些一兩年前,丟了土地進城和外出打工的人,卻一個個都賺了大錢。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一月兩月就寄回一千、兩千的,好似在外面撿錢一樣。特別是當這個多年沒走動的遠房表侄石太剛,第一次來家裡談起他在城裡掙錢和生活的情形,老漢像聽天方夜譚似的,他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容易掙錢的,一個工程下來,就賺三萬、四萬。這時,孫學禮老漢的天平開始搖晃了,他有點後悔去年不該倉促地就答應了余家這門親事。他種了一輩子莊稼,深知莊稼人的處境。他知道余家一家人勤做省吃,雖然不會缺吃少衣,但也一定發不了大財。歷朝歷代,哪有靠種莊稼發了大財的?況且,種莊稼要靠老天幫忙,像今年這樣,老天爺稍稍有點不高興,就叫你每畝少收百八十斤,算是小意思。要是老天爺徹底翻了臉,叫你辛辛苦苦幹一年,顆粒無收也是有的。而莊稼人要是碰上這麼一個年辰,多年的積蓄也就要給這一年賠上了。還有這稅那稅、這款那款,一旦漲上去,一時半會就別想減下來。國家窮,底子薄,就像一個家庭。要搞點啥事,又沒有錢,就要想方設法把兒女們的私房錢刮出來一樣。哪朝哪代,農民都是最下賤、最聽話的人,別人的手不伸進你的兜裡來掏,又掏誰去?

  正當他在心裡暗暗吃著後悔藥的時候,他的這個發了財的表侄,專門請起人來對他說,要娶他的玉秀表妹作妻子,保證一輩子不讓玉秀上山下地,日曬雨淋,而把日子過得舒舒坦坦,稱稱心心的。聽了這話,孫學禮老漢雖然對石太剛誇下的海口不敢完全相信,但心裡已開始動搖了。是呀,玉秀如果跟著余家老二,雖然不會缺吃、缺穿,但一家人都背太陽過山,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日子還肯定不如跟這個表侄過得滋潤。石太剛雖說種莊稼不行,可掙錢很能幹,在城裡還買了一套樓房,出手也闊綽,每次來,送一回的禮,比余家十回還強。今後,即使余家鍋裡有舀的,也只能是粗茶淡飯,而表侄石太剛這口鍋裡,卻可能是雞鴨魚肉。

  想到這裡。這個一心希望女兒幸福的莊稼老頭,心裡的天平徹底傾斜了。他覺得,她的玉秀不能跟余家老二!他一輩子,都是把愛傾注到女兒身上,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如果他今後看著女兒吃苦受累,吃糠咽菜,那他活著還有啥子意思?還不如那次女兒發燒時,自己就一口氣落下去,閉了眼睛永遠不醒來!玉秀應該嫁給她這個遠房表哥,去吃大魚大肉,去住高樓大廈,去過舊社會發財人家太太的日子。而女兒一旦成了這樣的人,他們老兩口老來才會真正有依靠。女兒反正是嫁人,與其嫁一個種莊稼的人,為何不去嫁一個能掙錢的發財人呢!

  但是,玉秀畢竟是和余家老二訂了婚的,不能說算就算。更重要的,是玉秀對余家這個老實本分、忠厚勤勞的小伙子很鍾情,這就讓孫學禮老漢作難了。可是,他畢竟是走過幾十年路的人了。他決定採取拖的辦法——一方面讓石太剛多到家裡走動,多和玉秀接觸,另一方面盡量不讓玉秀和余家老二在一起,讓他們感情漸漸冷淡,到時候再和余家退婚以及與石太剛訂婚。

  孫學禮老漢自以為這辦法很周密,可沒想到,玉秀一見了她的這個表哥,就很反感,而對余家老二,卻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他不讓他們接觸,有意隔開他們,可她卻想方設法往他面前跑。即使沒挨在一起,也眉來眼去,情意綿綿的。這使他感到他的計劃有落空的危險。但咋能讓它落空呢?這是他對女兒的一片關心呀!更何況,這次修房,他已經花了石太剛好幾千元錢。沒有石太剛,他的房子簡直沒法修,要是這計劃落了空,他又拿啥子還人家的錢呢?

  孫學禮老漢覺得,必須對玉秀把話說明白了,讓她與余家老二一刀兩斷。所以,當那天看見了玉秀給余家老二偷偷送湯圓以後,就回家對老伴說了,讓她給玉秀把話挑明。老婆卻說她不好意思開口,他狠狠地斥責老伴說:「啥子不好開口?又不是叫你去殺人!自己養的女兒,你不說哪個說?!」

  在他再三催逼下,老婆只好在今天中午,把他的打算對玉秀說了。可老婆帶回的消息,卻更使孫學禮不安起來!

  孫學禮老漢感到自己的希望正在破滅,眼前一片發黑,咋個辦?這已不是舊社會父母說了算的時代,他不能硬逼她。大山村三老挑的女兒,自己找了一個對象,三老挑兩口子不答應,強迫女兒遲婚,女兒一氣之下,隻身跑到對像家裡,一去就不回了。如果自己也硬逼玉秀退婚,玉秀也像這樣,那麼。他還有臉面見人嗎?可是,事情不扭轉過來,毀了女兒今後的幸福不說,石太剛這兒,又咋個去交待呢?

  整個下午,儘管人來人往,正是修房最喜慶的時候,可孫學禮老頭的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這個問題,攪得他頭暈腦脹的。最後,他忽然想到了,「生米煮成熟飯」這句話,頓覺眼前一亮。是的,生米煮成熟飯,女兒家,只要把身子給了哪個,就會對哪個人死心塌地了。孫學禮老漢為自己的發現高興了,他來不及思考這種做法是否道德,是否會違背女兒意志。他只有一個想法:女孩子遲早是別人的人!只要能使女兒獲得幸福,眼前,是顧不得那麼多的!

  想到這裡,孫學禮老漢便對老婆說:「今晚上你到我的鋪裡睡!」

  老婆想到一邊去了,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老都老了,還有那號興勁?!」

  他狠狠瞪了老伴一眼,並不解釋,只道:「說些空話幹啥子?叫來睡就來睡!」

  然後,他轉過去對石太剛說:「你和玉秀的事,我們做父母的就有這份心,但還要玉秀本人有意。你們年輕人,應該多在一起要!今晚上,玉秀一個人在下面偏廈裡睡,你就去陪她要一耍。能成不能成,就看你們的緣份了。」

  現在,孫學禮老漢斜躺在床上,他見老婆也還沒脫衣服,一樣的把頭靠在床架上,便催促說:「還不快睡,等哪個?」他沒把自己的意思告訴老伴。

  老伴卻似乎在等著什麼一樣,眼睛看著他,低聲說:「你咋也不脫?叫我來,難道你不是想……」

  孫學禮老漢不耐煩地道:「哪個想啥子?睡覺睡覺!」說著,自己先解了衣服躺下了。

  在被窩裡,孫老漢仍然在想著自己對石太剛說的那幾句話。他覺得自己話裡的意思,已經是非常明白的了。如果石太剛自己懂不起,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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