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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余文富來到玉秀家裡,幫未來的老丈人蓋新房,已經是第四天了。四天裡,除第一天下午,老丈人安排他從岔路上往回挑磚這事和修房有關係外,其餘時間,他盡做了與蓋房毫不沾邊的活兒。

  現在,文富正一手扶犁,一手持趕牛的棍子,在一股股刺骨的寒風中,為老丈人翻耕著還是滿四稻樁的冬水田。

  兩天多時間裡,他已經翻耕了將近三畝田。老丈人的田,誠如文義所說:「沒當作心肝寶貝來侍候。」田裡長滿了鴨舌草、四葉菜,還有一片一片的水鞍板——這草要是蔓延開了,是很難消滅的。因此,他要耕得格外細緻,要把每棵草都深深地埋進士裡,不讓它們再生長。

  老丈人家的這頭牛,是一條大水沙,骨架大,牙口也不老,倒是一頭好牛。只是由於飼養不好的原因,尾椎骨翹得很高,顯得有幾分寡瘦。那天文富把它從牛圈裡牽出來,它的屁股和大腿上吊滿了一砣一砣的干牛糞,已看不見一點皮毛。文富心疼極了,把它牽進田裡後,沒忙給它套上枷檔,而是先潑起清水,把干牛糞發濕,然後用棍子把那些不知是猴年馬月沾上的牛屎「鍋巴」,一點一點地撥下來。撥乾淨後,又沒起清水,用手認真地在牛屁股和大腿上梳洗了一遍,直到牛的皮毛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在做這些的時候,大水牛十分溫順地站在田裡,不時很舒坦地抽動一下屁股和大腿上的肌肉。洗完以後,當文富過來往它脖子上套枷檔時,大水牛抬起頭,伸出長長的舌頭,親切地在他手背上舔了舔。這讓文富十分感動:「真是,吉生也通人性呢!」所以,兩天多的時間裡,儘管他手中拿著使牛的棍子,可他從沒碰過牛的屁股一下。牛呢,也似乎很感激這位關懷、體貼它的新主人,一直走得很快。踩溝、轉頭,也不讓文富操心,使文富覺得,他只需要掌好犁把就行。

  隨著泥土的翻動,雜草根系的斷裂聲,清晰地從犁鏵底下傳來,這讓文富感到很解恨,就像在大熱天裡,他一巴掌拍死叮在自己臂膀上吸血的蚊子一樣。可是,他又不明白,老丈人家的田,為啥要拖到現在才犁呢?難道這個種了大半輩子莊稼的人,不知道「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頭」的道理?文富看著滿田已經倒伏、發黑的稻樁,實在替它們惋惜。這些稻樁如果收完稻穀就翻過來,壓進土裡,是多好的肥料呀!可是現在,它們只是爛草一把,啥作用也不起了。岳父為啥不早點把它們耕出來呢?如果沒有人手,那麼,也可以叫他來幫忙耕呀。難道是怕他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不來?笑話!正像大哥所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咋會不來呢!

  但是現在,文富心裡還是很高興。他不是為老丈人在這個時候派了他這麼一個活兒高興,而是為他創作的作品——耕出的田感到高興。儘管天空中沒有了光,水田上還瀰漫著一層迷濛的霧氣,但他翻過來的泥土,仍然烏黑油亮,散發著一種夾著腐質氣味的新鮮泥土的芬香。更重要的,是他耕出的田,犁溝端端正正,彷彿用墨線彈過一般。犁坯細密,一犁壓著一犁,是那麼均勻、平整,遠遠看去,就像大海中翻動著的細密的波浪。耕過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一根雜草,全是靜靜地躺著的放光的泥坯。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作品呀!就是叫那些丹青妙手憑空來畫,也不一定能畫出那麼端正的線條,那麼均勻平整、一坯壓一坯起伏的泥土。連續兩天裡,一些在老丈人家幫工的親戚、鄰居,打從他犁田這裡經過,無不像欣賞一幅絕妙的作品一樣,讚賞他的傑作:

  「嘿嘿,不簡單呀!還沒見到像這樣耕出的因呢!」

  「怪不得孫老漢選了他當女婿,看看這手藝,就沒啥說頭了!」

  文富聽著這些話,嘴裡輕輕噓著牛,心裡樂開了花。「看吧!」他在心裡自言自語地說:「讓你們看看吧!種莊稼的沒幾把手藝,能把土地侍弄好?」他知道這些話,也會傳進玉秀耳朵裡,心裡就更高興了,說:「玉秀,你曉得了吧!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就憑我這手藝,一輩子也保證餓不著你!」

  今天是最後一塊田了,他決心把它耕得更好。大水牛也像文富一樣,是一條拉犁的好把式。它配合默契地走著,四蹄淌得田水「嘩嘩」作響。由於田水和它皮膚溫差太大,濺在它肚皮和背上的水,變成了裊裊熱氣。看著圍繞在水牛身邊的一層氤氳的霧氣,文富就忍不住對前面的啞巴搭檔說開了:「走吧,夥計!耕完了這塊田,你就沒事了。」牛在前面輕輕地噴了一個響鼻,像是回應他的話。走到盡頭,文富掉過犁來,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剛犁過的犁坯,看看哪裡犁得歪了一點,淺了或深了一點,寬了或窄了一點。就像一個作家對待自己未完成的作品一樣,以挑剔的目光審視著,準備修改得盡善盡美。但是,一切都像預想中的那樣,挑不出一點毛病。於是他又非常滿意了。

  可是,他的心還是漸漸沉重了。「這塊四犁完,明天玉秀的父親又派我啥子活兒呢?」他實在不明白老丈人為啥要做這樣的安排?剛到那天中午,他放下擔子就去新宅基地上,幫著石工夯牆基。他想,既然來修房,理所應該在一些關鍵的地方,擔起半個主人的責任。當然,文富主動選擇在新房工地上幹活,還有他自己心裡的小算盤:他在這兒幹活,就可以常常看到在露天裡搭鍋做飯的玉秀了!只要看見玉秀,他心裡就舒坦,就幸福,全身的血液就亢奮,幹活就更有勁。何況,有時還可以同她用眼睛、用手勢、用微笑說說話呢!他希望在整個幫工期間,他就這樣在新房工地上幹活,活兒再苦、再累、再危險,他也心甘情願!可是,吃過午飯,老丈人卻叫他去挑磚。那是一份苦活,加上上午挑了一百多斤禮物,走了十多里路,肩膀還疼著呢。但他不能不去,未來岳父的話就是聖旨呀!他又一想,也許岳父害怕其他挑磚的幫工偷懶,故意叫他這「半個兒子」去監工呢!想到這一層,他在裝磚時,就在別的幫工面前,故意多裝上幾塊;走起路來,也像小跑似的,弄得別的幫工對他嘰嘰咕咕,心裡怪不安逸,只是沒法說出來罷了。半天下來,文富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一樣。夜晚一個人睡在看守材料的窩棚裡,渾身骨節都酸疼酸疼的,這在家裡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但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在新房工地上幹活,可以時時看著玉秀那可愛的身影,聽著她那比唱歌還好聽的聲音,文富身上的勞累立即讓心靈的愉快衝走了。

  然而,第二天,老丈人卻指使他去犁冬水田,這就叫文富不知咋回事了。他是來幫忙修房的呀?難道是岳父家幫工的人多了?不,修房造屋,再多的人也需得著呢!或者是老丈人怕冷,要他把冬水田犁了,可也沒必要在修房期間犁?等房建好了,再叫他留下來耕田,難道不行?!但不管文富理解不理解,他不能不聽未來岳父大人的指令。這樣,他要時時見著玉秀就不可能了。他只能在中午和下午收工的時候,才能見著玉秀。而這時,玉秀要招呼幾桌幫工和匠人吃飯,正是最忙的時候,他倆想湊近一點說兩句話,也不容易呢!

  想著和玉秀雖然隔得很近很近,卻又像天涯海角一樣,余文富的心裡就升起一種憂傷和煩惱。他抬頭看了看遠處,冬日的陰雲和迷霧覆蓋了大地,四周寂靜得深沉。玉秀家修房的方向,上空中正炊煙裊裊。他知道,這已是到幫工和匠人們「過午」的時候。幾天裡,他還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呢!當然,余文富心裡也想得通:為吃一碗「打台台」的湯圓,卸牛、枷牛,不合算呢,何況還要走半里路。可是,他的未來的老丈人卻連一句客氣話也沒表示,這就令他心裡有些怨恨起來。幸好,他的玉秀還是很關心他。那天挑磚時,她悄悄遞給他一根揩汗的毛巾,晚上,又在溫熱水裡放一撮鹽,讓他洗洗紅腫的肩膀。犁田回來時,也總是立即打上一盆溫熱水,讓他燙腳。同時,那眼光裡流露出來的,是說不盡的關懷和溫柔。

  這時,水牛的步伐突然慢了下來,同時抬起頭,對著來路方向打了一個響鼻,粗大的尾巴也從水中抬起來,甩了甩,把一串水珠濺到文富臉上和身上。文富揩了揩臉上的水珠,朝來路方向看去,原來是他的玉秀,端著一隻大口盅,朝這裡來了。

  余文富的身於一下熱乎起來,他朝牛吆喝了一聲,並且揚了揚手中的趕牛棍。水牛很聽話地加快了腳步。

  孫玉秀已經來到了田邊,臉上泛著因勞動累出的紅暈。她對了余文富親切地叫道:「快來吃點東西吧!」

  余文富心裡立即湧起一種溫暖的感情,他沒想到玉秀會親自給他送來「過午」的東西呀!「等一會,我把這犁犁過去。」他感激地對玉秀說。

  玉秀卻直催促:「吃了再去吧,我還是抽空跑出來的呢!」

  文富聽說,忙喚住牛,跑上田坎來。剛要去接玉秀手中盛東西的口盅,卻發現滿腳稀泥地站在玉秀面前,又有點不好意思去缺口處,戽水洗盡了腿上的稀泥。這時,凍得通紅的皮膚就呈現了出來。

  玉秀一見,立即心疼起來,說:「看你的兩隻腳,像紅蘿蔔一樣了。快吃了暖暖吧!」

  文富接過搪瓷口盅,揭開蓋,裡面是滿滿一大口盅紅糖湯圓。口盅裡散發的熱能,立即在他眼前形成一層水蒸汽。他又從玉秀手裡接過筷子,撥了撥裡面的湯圓,才抬頭看了看玉秀。玉秀此時的眼睛分外明亮,定定地看著他,眼睛中流露出喜悅、滿足和無限關心的神色。

  「你也沒吃?」文富忽然問。

  「我吃過了,你趁熱快吃吧!」玉秀說。

  文富卻沒動筷,說:「不,你沒吃!修房造屋,哪個老闆吃過一頓安生飯?尤其是做飯的!你也吃吧!」說著,他把搪瓷罐子遞到玉秀面前。

  玉秀急忙別過身去,說:「我不吃,你快吃,我等著拿盅盅回去呢!」

  文富卻像小孩子一樣,顯得又調皮又任性地說:「你吃一個,好不好?你不吃,我也不吃。」

  過了一會,玉秀這才轉過身來,半是嗔怪半是無可奈何地說:「這樣大的人,還像小孩子!好嘛,我吃一個。」

  余文富聽說,忙用筷子夾起一個湯圓,往玉秀嘴裡送去。玉秀剛要伸嘴來接,忽然,牛又在田裡打了一個響鼻,文富一驚,忙把手縮回來。兩人往田裡看去,水牛兩眼溫柔、慈祥地看著他倆,怪親熱似的。

  兩人都笑了。文富說:「它看著我們呢!」說著,又將湯圓往玉秀嘴裡送。玉秀卻不伸嘴過來了,接過口盅,挑起一個湯圓吃了,然後把搪瓷罐子還給文富,說:「這下你該吃了吧!」

  余文富憨厚而又幸福地笑笑,接過口盅。玉秀一邊看著他吃,一邊說:「本來前兩天也要送來的,可是一直不空。」

  文富邊吃邊說:「其實,我也不餓。」

  過了一會,玉秀突然問:「你一定恨我爸爸了吧?」

  文富以為玉秀指的是她父親安排他犁冬水田的事,忙說:「沒有!沒有!本來,前些日子我就該主動來犁了。」

  孫玉秀看了看文富泥漬點點的衣服和凍紅的雙腿,心裡疼愛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文富吃著湯圓,不時用眼去看站在面前的心上人,卻慢慢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一幅美妙的畫捲來。盛夏裡,成熟的莊稼波浪起伏,小麥金黃,油菜金黃,他在一片片金黃的莊稼地裡,光著上身,頭頂烈日,忙碌地收割著莊稼,他的身上淌著熱汗,口裡喘著大氣。這時,他的玉秀給他提來充飢解渴的綠豆粥。在樹蔭下,他倆並排坐在一起,他大碗喝著綠豆稀飯,玉秀在一邊輕輕地為他搖著扇子。這是多溫馨美好的一幅畫面呀!可是,一聲粗暴的吆喝,卻打斷了他的遐想:

  「玉秀,還不快點回來!這樣忙,你還有閒心亂跑?」

  文富抬頭一看,卻是他的老丈人,在不遠處的田坎上,對著玉秀髮脾氣。

  玉秀的臉立即陰了下來,卻沒有答應他父親的話,而低聲對文富關懷地說:「別管他,慢慢吃!」

  文富對老丈人這時的吼叫,十分惱恨起來。他覺得這個老丈人,完全像一個不近人情的暴君。他在心裡忿忿地想:「你現在吼吧、凶吧!等我娶了玉秀,我們都不理你的茬了,看你又咋個辦?」剛這麼想,心裡又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咋能不理他呢,到底是玉秀的爹呢!再說,我們余家的人,怎能做出不要良心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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