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完紅苕,點完小春糧食,冬天跟隨就到。油桐樹、梢木、水青(木岡)的葉子,隨著初秋的寒風,紛紛離開枝頭,重新投入了大地的懷抱。播種的小麥、葫豆、豌豆、洋芋,還沒從土地裡拱出芽片,缺少綠意的大地一下子顯得空曠、遼闊起來。太陽雖然還像姑娘害羞時的面孔,每天從涼風埡的小樹林後面露出紅彤彤的臉來,但已失去了夏季和秋日的熱力,清晨起來,總能看見地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人走在上面,腳底便發出一種簌簌作響的破裂似的聲音。
這個時候,對一部分莊稼人來講,是一個洗掉腳桿上的黃泥巴,穿上鞋襪,輕輕鬆鬆休息一段日子的季節。而對另一部分打算蓋新房或等著嫁女娶媳婦的人家來講,卻是更繁忙、更令人操心的日子。玉秀家籌備了很久的新房,也在立冬以後,破土動工了。
孫學禮並沒有把修房的確鑿日期告訴余文富,也沒說叫這個未來的女婿去幫工的話。修房動工的日子,是玉秀托人捎信給文富的。這就在余家引起了一點小小的爭論。在兒女婚事上一向敏感的田淑珍大娘,聽了這事後,不滿意地說:「這樣大的事,也不來人當面說一聲,是怕我們送不起禮,還是不去幫工?」
余忠老漢卻沒老伴想得那麼多,只說:「都是親戚,來不來人說都一樣,反正知道信了,就得去!」
已經做了人家女婿的文忠,也非常贊同父親的意見,說:「也是,一個女婿半個兒,人家不見外,才不來送信的!」
田淑珍大娘見丈夫和兒子都這樣說,也認為有理,便不說啥了。余忠老漢這才帶了文富,趕到鄉場上去買禮物。鄉下人修房造屋,主要是吃的開銷大,所以,送禮以蔬菜和副食為主。余忠老漢在場上買了二十斤豆腐,二十斤豆芽,十斤白酒,十斤粉條,又問文富還差些啥。文富看著大半筐子東西,心裡很滿足,說:「也差不多了吧!」
余忠老漢說:「這是去老丈人家,不能讓人小看,說我們摳。」
回到家裡,余忠老漢又叫田淑珍大娘把家裡的苕粉稱出十斤,花生稱出二十斤,還有綠豆、豌豆等七零八碎,都倒出一些。田淑珍大娘不敢違背丈夫的旨意,心裡卻有些捨不得,一邊裝東西一邊說:「去年我們修房,可沒有誰送這樣重的禮信呀!」
余忠老漢聽了,有點氣惱起來,說。「去年是你兒子找了對象,還是你女兒放了人戶?這是哪裡對哪裡!俗話還說,要上得親家門呢!人家幫工的那麼多,禮信輕了,就不怕別人對文富說三道四?!」
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情,立即在文富的心頭油然升起。在這個家中,父親一輩子省吃儉用,趕場時不管耽擱多晚,也捨不得在街上吃一碗麵條。可如今為了他,老人卻大袋小袋地把東西往外拿。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大哥——這個家雖然是父親說了算,但畢竟還是大家的。文忠對這一切好像一點沒看見,默默地為他套著裝東西的籮筐繩子。然而文富卻分明地感到,大哥投給他的目光是親切的、關心的。霎時,文富立即產生了一種內疚心理,他覺得自己似乎欠了全家人一分感情上的債務。他也明白,還清這筆債務的唯一途徑,就是早日把玉秀娶過門,讓父母覺得完成了自己的責任,讓哥嫂和弟弟、妹妹覺得盡了自己的義務。
這樣想著的文富就進屋去換衣服了。他把箱子裡的衣服全部拿出來,所有的新衣服、好衣服他都不穿,卻換上一件肩膀和衣襟都已磨得發白了的舊藍咋嘰制服——這衣服還是幾年前,村裡的土裁縫做的,不但已經很舊了,樣式也顯得古板,穿在身上,就有些上裡土氣的樣子。田淑珍大娘見了,又有些不滿意地說:「你沒有衣服了哇?偏偏穿這一件!」
文富心裡卻有自己的想法,他是去幫工,穿這件衣服,正好展勁幹活呢!聽了母親的話,他一邊扣鈕扣一邊回答:「修房造屋,儘是些下力活,穿得再好,也會糊得泥糊稍帶的!」
余忠老漢卻非常滿意兒子的這身穿戴,說:「就是!幹活就要像幹活的樣子,要擺人才不是這個時候。」
田淑珍大娘受了搶白,生起氣來,說:「好,你們兩爺子今天是一條心,我說得不對,不說了。」
文富見母親不高興了,忙說:「媽,你說的都是為我好。我去看看,不合適再換件衣服。」說完,進屋去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裡的他除了衣服舊點、土點,還是一樣的健壯、英俊。文富滿意地笑了,出來對母親說:「媽,我看穿這身衣服就可以,人還顯得精神些呢!」說得田淑珍大娘一下笑了起來。
文富去挑東西,文忠卻一把奪過去,說:「我給你送一截,不輕呢!」說著,先挑著出門去了。余忠老漢一邊送文富往外走,一邊叮囑說:「去看看,如果人手不夠,就回來說一聲,叫文忠、文義都去幹幾天。親戚嘛,踩不斷的鐵板橋,還能不盡心盡力地幫著點!」
文富感激地答應了父親一聲,叫他們回去。田淑珍大娘這時卻又不放心地道:「去幹活要出力喲!」
這話讓剛出門的文英聽見了,忙朝母親擠擠眼,說:「媽,這話還要你說!人家去給老丈人、丈母娘幹活,怕還要比家裡幹活展勁呢!」又對文富說:「二哥,可要注意著身子,累垮了回來,我們可是不依的!」
文英的話,把大家逗樂了,淑珍大娘回頭叱文英道:「就你多嘴!」
一家人很莊嚴又很幸福地,把文富送上自留地裡邊的小路,才站住了。灣裡很多人都知道了玉秀家修房子的事,這時,見文忠挑著東西,和文富一起出門,一些愛開玩笑的哥哥嫂子們,便立即和文忠開起玩笑來:
「文忠,你也是去老丈人家呀?」
老實的文忠一聽這話,立即紅了臉,辯解地說:「不,不是的,我這是送文富呢!」說著,馬上把擔子交給了文富。
人們笑一陣,又對著文富說開了:
「喲!文富,送這樣重的禮,你老丈人、丈母娘還不把你這個女婿喜歡死!」
「玉秀家修了房子,玉秀也就怕要嫁人了!文富,於脆帶回來算了!」
還有的嫂子,玩笑開得更露骨了;
「等得到那一天!修房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兩個人早晚守在一起,哪有貓兒不吃葷?文富,你要小心點,莫讓你老丈人抓到了!」
「抓到怕啥子,遲早要那樣做的,娘屋、婆屋不一樣幹?!」
文富聽著這些善意的玩笑,臉雖然在發燒,內心裡卻十分好受、舒坦。「是呀!」他想。前次岳父不同意玉秀過門,興許就是為修房子的事。修房造屋,哪個環節都離不了人。如果離了玉秀燒鍋造飯,那真還不行呢!誰家有事,都想多個人手,何況這人又是自己女兒,幹起活來才是巴心巴腸的呢!想到這裡,文富先前對老丈人的一點怨恨情緒,突然消失了。同時,一種似乎是突然降臨的幸福感,又佔據了他的心靈。
走上公路,文富覺得身上熱乎起來。於是,他放下擔子,脫了外衣和裡面的一件毛衣,只穿著汗衫和毛線背心。重新挑起擔子後,他感到輕鬆多了。失去夏日喧鬧和秋天沉重的田野,這時非常寂靜,完全有如一個酣睡中的老人。一股股涼颼颼的北風,不時掠過地面,倒讓背上冒汗的文富,覺得舒服和愉快。路上車輛不似往日那樣川流不息,行人也不多,於是他便放開雙腳,步子像小跑似的。擔子發出的「嘰嘎、嘰嘎」的響聲,節奏均勻、清脆而響亮,很像他此時喜悅的心情。
走著,文富忽然覺得有一輛汽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並且還對他很響地接了一聲喇叭,把他從沉思和遺想中喚了回來。他停住一看,這是一輛運磚的卡車,玉秀的遠房表哥石太剛,神氣地坐在駕駛室裡,臉上掛著一脈讓人猜不透的微笑,正看著他。此時,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余文富,早已忘卻了秋天在玉秀家裡,石太剛給他帶來的不愉快。見石太剛把車停在他身邊,並且對他微笑著,文富以為是叫他搭車,於是,也立即感激地對他笑了一笑,接著放下擔子。然而,當他正準備把籮筐往車廂上搬的時候,石太剛卻對司機說了句什麼,接著,卡車重新發動,「嗤——」地一聲,往前飛奔而去。排氣管排出的廢氣,把路面上幾片像爛布一樣的枯葉,吹了起來,飄到文富身上。
文富立即感到被這個叫「黑子」的人戲弄了,臉漲得通紅,快活的心情一下子從身上消失了。過了一會,繃緊的面皮才慢慢緩和下來。他衝著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汽車,在心裡狠狠地罵了起來:「你抖個屁!你是啥貨色,周圍團轉哪個不知道?賺了幾個臭錢,就發羊癲瘋了……」
冬日天短,到玉秀家已是中午。在往玉秀家走的岔路旁,文富看見了那輛卡車,車上的磚已被卸在地上。文富估計,這磚很可能是石太剛給玉秀家拉的。到了玉秀家,果然是。石太剛正人模狗樣地在玉秀家新宅基地上,指揮幫工的人挖基礎。他今天穿了一件鄉下人少見的雪花呢短大衣,一條凡立了西褲,腳蹬一雙棕色皮鞋,頭髮仍然梳得油株水光。一見熱汗涔涔的文富挑了擔子來,立即假仁假義地大聲說:
「哎呀,你也是到這裡來?咋不早說一聲,搭車來多方便!硬是挑起安逸些呀?」
文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沒吭聲。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恨不得揪住那張油膩膩的圓臉,重重地扇他兩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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