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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文英回到家裡,見林平已經來了,因失望而產生的懊惱心情,很快煙消雲散。她立即變得像一隻小燕子樣,來回地穿梭在堂屋,腳步帶著很柔軟的彈跳力,嘴裡哼著愉快的小曲子。她的這種天真、活潑的舉動,果然引起了林平的注意和好感,不時從記錄本上抬起頭,親切、熱情地望著她。文英姑娘儘管心裡很激動,卻盡量裝著不去注意林平的樣子,因為她知道,父親和哥哥們的目光。也在看著她。然而,她只要偶爾接觸到林平從鏡片後投來的目光,她的神經和心臟都要顫動一下,接著,快樂更會像潮水一樣漫過她的心房。

  可是,文英姑娘沒有想到,一吃過午飯,林平就要離開。文英的心一下子冷了——她還沒和他單獨說一句話呢!這真是俗話說的命中注定。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機會,可這機會又是如此轉瞬即逝。看來,她想做城市人的願望是不能實現了,命運只能使她像母親一樣,在莊稼地和灶房裡,耗掉自己的一生了。幸好,父親在真誠而熱情地挽留林平。她希望父親能把他留住,甚至在心裡默默地祈禱上帝幫助她,使林平改變打算,在她家住下來,至少住一夜。但是林平的決心已定,已經背著挎包和相機,準備出門了。

  情急之中,文英忽然想到從縣城開往鄉上的班車,只有上午一次,此時早已沒車了。文英感到可以留住林平了,急忙說:「明上午,才有回城的班車呢!」

  沒想到林平說:「不要緊,我有記者證,可以攔過路的車回城。即使不能,今晚在鄉政府住一晚,還可以瞭解一些情況!」

  文英又一次失望了,她躊躇了一會,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林平已經走了出去,文英姑娘急了,忽然靈機一動,又抓了背兜衝了出去。

  田淑珍大娘見女兒風風火火的樣子,問道:「你又幹啥?」

  文英頭也不回,說:「上午打的豬草,堆在涼風埡的沿山地裡,忘了裝呢!」

  林平已走上機耕道,文英見父親、母親都回屋去了,急忙在後面對林平「喂」了一聲。林平聞聲站住,回過頭來,見是文英,詫異地問:「有啥事嗎?」

  文英來到了林平面前,心突突地跳著。見林平這樣直通通地問,一時慌亂得不知怎樣回答。過了一會,她瞥見了林平的相機,忽然有了主意。這時,她大膽地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眸子看著林平,目光柔順卻又透著幾分憧憬和希冀。「我想,請你給我照張相!」她紅著臉說。

  林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行!就這兒?!」

  「不!」文英噘起嘴,又恢復了那份天真的純情。「前面有個小樹林,那兒風光可美了,我想在那兒照。」

  林平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年輕姑娘這點小小的要求,又一口應承了。

  兩人開始向涼風還的小樹林走去。文英姑娘的心不像剛才那樣激動了。一邊走,一邊理智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馬上把自己的要求說出來,不然,人家還會小看自己。一口吃不成個胖子,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這樣想著,就到了林子裡。中午的林子裡更是涼爽宜人。樹枝和雜草,被和風輕輕地搖晃著,發出細碎的、既溫柔又多情的呢喃聲。雀鳥啼囀,彩蝶翻飛,使林子更顯得生機勃勃。林平站在林子邊緣,往左看,水庫的一灣碧水綠波蕩漾,幾隻白鶴在岸邊的岩石上,伸著一條腿,金雞獨立地站著打瞌睡。往右看,柏水河和桂溪河,像兩條玉帶,交叉地纏繞著余家灣這片土地,水流潺潺,從柏水河響水灘傳來的水聲,清晰可聞。往前看,通往鄉上的機耕道與國道121線,呈一個「T」字。機耕道杳無人跡,安靜得像一個山村處子,而國道上車輛如流,喧囂得如一個躁動不安的婦人。一切是這樣寧靜、清新、高遠、明澄,林平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真美啊!」

  文英現在的心已完全平靜下來,她含著欣喜的、卻是完全不動聲色的神情,注視著林平。今天一切都要表現得含而不露,既要讓自己在他心裡刻下很深很深的印象,又要使他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輕浮的姑娘。聽了林平的話,像有神靈啟示一樣,她忽然問:「啥子美?」

  林平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認真地回答:「山美、水美、林美、草美」

  「還有呢?」文英故意顯出不滿意這種回答的樣子,撲閃著大眼睛繼續追問。

  「還有,」林平抬起頭,略微沉思了一下回答:「連空氣也比城裡美得多!」

  「還有呢?」文英抿著嘴唇微微笑,像老師面對學生提問,接著往下問。

  「哦?」林平一時愣住了,不知這姑娘的話到底是啥意思。可當他回頭一接觸到姑娘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著的天真、自然和希望交加的神情時,一下子明白了,急忙道:「還有——人也美!」

  文英姑娘一下紅了臉,低下了頭,靠在一棵松樹上,「吃吃」地笑了起來。

  林平以為文英笑話他說謊,忙辯解似地說:「真的,我沒說謊。你別動,我為你拍出一張最自然、最生動、最美的照片來!」

  說著,林平迅速取出相機、選擇好一個側面的角度,以最快的速度,搶拍下了文英姑娘這張以樹林做背景、似喜似嗔,亦嬌亦羞,散發著濃郁生活氣息的照片。這張題為《山鄉之春》的照片,後來也在省報上發表了。可惜的是,我們這位文英姑娘和她的全家,沒機會見到這張報紙。

  攝完,文英卻又撒嬌似地笑著說:「哎,你照了呀?我還沒準備好呢!」

  林平說:「沒準備才好,最真實自然呢!」

  文英說:「那不行,還得給我拍一張!」

  林平這才理解了文英話裡的潛台詞,忙說:「好好!再拍幾張也行!」

  林平這次為文英選了一塊較開闊的地方,樹林只作為了一個遠景。他讓她坐在一塊堰臥著的大石頭上,打豬草的背兜放在身邊,從正面為她拍了一張特寫。接著,文英又自己選擇了一棵小松樹,她站在樹身後面,讓松針半遮半掩住身子,臉卻從松枝上面完全露了出來。林平見了,連聲叫好,又為她拍了一個大特寫。

  「行了吧?」林平攝完,問。

  「行……」文英剛說出半個字,突然停住了。她臉上又泛上一層朝霞似的紅雲,兩眼若有所求地望著林平。半天,才做出鼓起很大勇氣的樣子,對林平說:「我們……能不能合拍一張?」

  「這……」林平對文英這個要求,有點猝不及防。

  文英卻哈哈大笑起來,故意嘲笑地說:「剛才還說美呢!怕我這個農村女孩子,把你貶低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林平急忙申辯,可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也一時沒想好。或者說,他雖然意識到了,可最終是不好向姑娘說明白。他抬起頭,看著文英一雙對他含著期盼、信任又無一絲邪念的純淨的大眼睛,猶豫頓時消除了。

  「行!」林平爽快地答應下來,並重新找好一個角度,測准焦距和光圈,把相機掛在一棵樹的枝杈上,按下自拍裝置,過去與文英姑娘一起,站在小松樹後面了。

  照完這張相,林平把相機裝好,文英知道他要走了,心裡又有些不捨起來,可是,她己再沒有理由挽留人家了,在林平與她告辭時,她突然說:「我送你!」

  林平既感激又有點茫然地看著她,說:「不必了吧!」

  文英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說:「又看不起我們了!反正時間還早,我把你送到機耕道上,不行嗎?」

  林平被她的真誠感動了,又只好答應下來。走著,文英忽然問:「城裡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打口紅,畫眉毛,還在臉上抹很厚的化妝品?」

  林平不知文英咋問起這些來,又一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不全部,但很多女孩子都這樣。」

  「她們化了妝都很美吧?」文英又問。

  「一般來講,是很美的。」林平說。

  「才不美呢!」文英忽然提高了聲音,好像和人生氣似的。

  「咋個不美?」林平好奇起來。

  文英說:「去年,我們下面院裡的余明政家來了一個客,是他城裡的小姨子,也畫著眉,塗著口紅,大家都說像天仙一樣美。可睡一覺,第二天起來,眉沒有了,口紅沒有了,臉上的胭脂也沒有了,大家一看,面孔上儘是雀斑和汗斑,醜死了!」

  林平忽然被文英說得笑了起來,說:「這也許是一個特殊的例子吧!」

  文英像是和他爭執地說:「才不是特殊的例子呢!誰不知道城裡女人的美,是裝扮出來的。聽說有的雙眼皮兒,是用刀割出來的。還聽說,有的女人……」說著,文英停了下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停了一會,還是鼓起勇氣說了下去。「用啥東西把自己的胸脯,墊起來,是不是?」

  林平還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也不明白這個山溝裡的農家少女,咋會對城市女孩充滿了這麼多的偏見,便笑著問:「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文英像是非追問到底不可的樣子,說:「你別管,反正我知道。你說,到底是不是這樣?」

  林平被追急了,忙道:「是!是!還是你們農村姑娘好,不打眼影,不塗唇膏,不畫眉毛,不抹胭脂,黑了就黑了,皺了就皺了,是啥樣就是啥樣……」

  文英聽了,忙叫道:「你壞!你壞!」

  林平回過頭來,見文英紅著臉,真的生起氣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哪兒得罪了這位天真的姑娘,忙說:「文英,我說的全是真話!你剛才說的城裡女人的情況,也是真話。她們沒有你自然,真的。她們姣好的容顏是化妝品襯托出來的,而你的容顏是自然天成,一點不加偽裝的!」

  文英這才樂了,又恢復了先前調皮、天真、活潑的神情。走上機耕道,林平站住了,回頭道:「你回去吧!」

  文英知道到了告別的時候了,她兩眼脈脈含情地望著林平,似乎充滿了許多期待,又包含著一種難言的艾怨。好一陣,她才對林平說:「我今後可以給你寫信嗎?」

  林平把姑娘的意思當做了一種善良和尊敬,忙說:「行!不但可以寫信,有空到我們家玩,我們一定歡迎!」

  「說得好聽,到時怕認不得了哦?」姑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你不是來過了嗎?不會的!」林平再次表態說,說完,他轉身走了。走了一段路,回頭見文英還在原地,便揚起手揮了揮。文英忽然喊道:「別忘了把照片給我寄來!」

  「忘不了!」林平回答。

  林平走遠了,文英才記起打豬草的事,今下午再也沒法撒謊了。於是,急忙窩在路邊地裡,打起豬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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