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英姑娘在涼風埡小樹林,翹首祈盼林平的時候,林平卻已坐在她家的堂屋裡,對她的父親余忠老漢進行採訪了。他是昨天下午從縣上出發,到柏水場採訪了。位養殖專業戶,今天從柏水河抄近道,到余家灣的。
對這幢農家小樓,和小樓裡的幾位主人,林平記者都已經很熟悉了。前年他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以後。本該到區一級中學教書的,但由於他父親是縣政府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因為這個緣故,他很容易地被分到了縣報社,從事了他所嚮往的記者職業。和所有剛參加工作的青年一樣,林平決心以自己的能力和敬業精神,來幹出一番事業,以改變人們對幹部子女的不公正看法,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本來,報社領導是分工他跑工業、交通、能源戰線的。這自然又是看在他父親的面上。因為人們都知道,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跑工業、交通、能源的記者,最實惠,又最輕鬆。然而,他卻堅決地拒絕了,而選擇了最沒人願去的農業戰線。按照他的想法,最吃力不討好的地方,也最鍛煉人;最沒油水、沒人去的地方,也最容易出成果!因此,當他從一份區委報上來的農業簡報中,看到余忠老漢的事跡後,立即欣喜若狂,直奔余忠老漢家來了。
這是林平初出茅廬後的首次採訪,也是他第一次深入到一個山區農家來。農村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和激動。藍天麗日、高山流水,閒雲野鶴,朝露晚霞……一切都是美不勝收的。當然,最使他感動的,還是余忠老漢這一家人,那吃苦耐勞的老漢本人,忠厚木訥的文忠大哥,老實憨厚的文富老二,不喜言辭但出口總是很有見地、性子火爆的老三文義,還有那個散發著自然、質樸之美,有著幾分野性的文英姑娘,都在他腦海裡留下了深刻印象。關於這家人過日子的節儉和善良,他一來就領教了。他發現余家煮飯,不論是文忠、文富還是淑珍大娘燒火,柴禾都只是捆成很細很細的小把,讓火苗只端端正正地燎著鍋底,幾乎沒有一點余火跑掉。他家專門買得有和鼎罐口徑一樣大小的盆,煮飯時,每個鼎罐田徑上面,都放了一個盆子,鼎罐裡煮飯煮菜,盆裡則利用鼎罐裡的蒸氣溫水。溫熱的水洗手洗臉,用不完的則裝進暖水瓶裡,留作備用,這真是一點熱能也沒有浪費掉。當時,林平看了好笑,心想:「到底是農民,吝嗇到如此地步!如果是過去沒柴燒,還情有可原,可如今房前屋後,到處都碼著大堆大堆的柴禾,還怕沒燒的嗎?」他悄悄地把這個細節記在了小本子上,準備今後寫小說用。可是,第二天離開時,他將十元生活費交給余忠老漢後,這個老漢彷彿遭受奇恥大辱似的,追了半里路,趕上了他,並且生氣地說:「林同志你這就是看不起我們了!我們莊稼人雖不曉得個啥,但仁義二字還是知道的。如果是過去,我興許還能收下,可現在,別說你來吃一頓兩頓,就是一年半載,又把我吃窮了嗎!」說著,不由林平分說,硬把十元錢還給了他。
這一件小事,又令林平對這一家子刮目相待了。回去以後,他憑著對農村生活的新奇感受,也憑著對老漢一家勤勞、樸實、善良美德的客觀印象,滿懷激情地寫成了一篇《種田大戶喜獲大豐收,六旬老人歌頌政策好》的特寫。這篇帶有餘忠老漢照片的新聞特寫,很快就在省報上發表了,並且由於新聞角度的新穎,細節的真實和個性化的人物語言,得到了新聞界人士的好評,新華社也向全國發了通稿。初次的成功,既給年輕人帶來了激動,也更堅定了他創造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林平立即決定今後兩年,都要對余忠老漢一家進行跟蹤報道。通過這一家,展現黨的農村經濟改革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然而,傳統的慣性思維和社會閱歷的不足,卻妨礙了這個熱情的、有著良好願望的青年記者,對農村現狀作更深入的瞭解。
現在,林平雖然面對的仍是熟悉的余忠老漢,但採訪卻沒有了過去的效果。第一次來這兒採訪,大豐收帶來的喜悅和生活的富足感,使這個老實巴交的老漢的話語,像打開堤壩的江河水,源源不斷地從內心湧出,使林平記錄都來不及。而現在,老漢的話語明顯少了,真正成了答記者問。
「今年的稻穀真的減產了?」林平把鋼筆倒過來,豎在桌子上,兩眼和藹而親切地看著余忠老漢。然而,透過鏡片,目光卻分明閃著幾分懷疑的神色。
「我有二十畝是壩田,水庫的水可以自流灌溉,只有十畝高(土旁)田,減產比別人小。」余忠老漢意識到了自己的答話沒使年輕人滿意,所以,停了一會說。
林平心裡立即嘀咕開了:「這就怪了!縣上統計的數字,明明比上年增產百分之四點五嘛,咋會減產呢?!」但林平沒把自己的懷疑從臉上反映出來。他知道在目前的農村,一些人,特別是中老年人,擔心政策變,所以常常怕露富。幾千年的「槍打出頭鳥」、「出頭椽子先爛」的遭遇,也在他們心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他決定採取迂迴戰術,全面掌握老漢家今年的收入情況。想到這裡,林平就微笑著,用由衷讚揚的語氣對余忠老漢說:
「也不錯呀!三十畝稻田,收穫三萬多斤稻穀,按均價計算,總收入就該六千五百多元,不簡單呀!」
這一說,果然讓余忠老漢吃驚和歡喜了。是呀,六千五百多元,己是一筆多大的收入了啊!但老漢忘記了,平攤在每畝田上,才不過貳佰元多一點的收入呢。
林平見余忠老漢高興起來,就進一步按自己的思路給老漢算脹:「全家六個勞力,每個勞力收入一千多元。只一季莊稼,就一千多元,也了不起呀!」
余忠老漢的思維一時沒轉過彎來,聽了林平的話,幫助他更正道:「哪有六個勞力?真正下田的,也只有我、文忠、文富和文義四爺子呀!她們啦,半個勞力也不頂!」老漢甚至把自己老伴也排斥在外。他不知道,為他們農活服務的女人們,也是勞動力呀!
林平一聽,更欣喜了。他高興的不是老漢的思維方式,而是氣氛和諧了,老漢又主動打開了話匣子。這種融洽的氣氛,對新聞採訪太重要了。
林平立即抓住余忠老漢的話,進一步對他稱讚道:「了不得!那每個勞動力創造的產值就不止一千元了!」
余忠老漢也漸漸被林平熱情的讚揚感動。林平滿意,他也高興。想一想,人家從舒舒服服的城市機關,跑到山旮旯來找你一個鄉巴佬,本來就是為聽好話來的嘛!自己咋能一開口就哭窮呢?再說,人家說你好,也是好事嘛。自己的二媳婦還沒娶進門,小兒子還沒訂婚,么女兒還沒放人戶,要是鄉親們這時有人說你家窮,你還會從心裡記恨人家呢!想到這裡,老漢突然為剛才向林平說的稻穀減產的話,感到後悔起來。他決心立即改正過來,盡量讓年輕人滿意而去。人家大老遠來一次,不容易呢!
林平立即抓住余忠老漢情緒變好的有利時機,迅速開展自己的採訪。下面是林平記者記錄在他採訪本上的余家一年副業收入的情況:
養肥豬7頭,收入2057元;養母豬一頭,產豬兒兩窩共17頭,出售13頭,自養4頭,共計收入689元;養母牛一頭,產小牛兒一個,收入632元;養產蛋雞15只,產蛋約2500個(大多自己食用),收入抗幣約500元;孵小雞4窩,出雞仔60只,出售30只,自喂30只,中途死了16只,余14只,合計收入折幣90元;養鴨20只,其中產蛋鴨13只,產蛋1300個(自己食用),公鴨4只,合計收入折幣435元。養鵝8只,其中母鵝6只,產蛋800個;公鵝2只,合計收入折幣430元。
現圈內存欄架子豬5頭,價值約580元;存欄大水牛一條,價值約1000元。
水果收入:柏子105個,出售80個,自己食用25個,合計收入42元;李子380斤,出售250斤,自己食用50斤,送左鄰右舍小孩嘗鮮80斤,合計收入折幣76元;核桃60斤,出售40斤,自己食用10斤,送人情10斤,合計收入72元;杏10斤(幼樹),自己食用,折幣3元。
蔬菜:黃瓜、南瓜、苦瓜、絲瓜、茄子、海根、四季豆、江豆、洋芋、蓮花白、高性白、裹心菜、蛾眉豆、大蔥、蒜苗……合計約產6000斤,已食用和做豬飼料,收入折幣約1250元。
其它:地壩邊生地黃(藥材)一窩,挖土地15斤,收入百元;蒼耳子(野生藥材)20株,收入10元。
織蔑背兜30個出售,收入54元。
另:夏天,文忠在柏水河捉鱉一隻出售,收入36元。
這些記錄完畢,林平便把前面的小春糧食和大春稻穀、玉米、紅苕(估產)的收入和後面的副業收入,在一張紙上仔細地加起來。加完,他卻蹙起了眉。原來余家今年的總收入,並沒有超過去年。咋會比去年少呢?他在心裡不願接受這個現實。今年是七五計劃的開頭一年,早在年初,縣委和縣政府就制定了全縣工農業總產值和國民收入的增長目標。更重要的,是各地報上來的數字,都確鑿無疑地證明了縣委、縣政府制定的增長目標,是完全能夠實現並且有所超過的。如果余家的總收入沒超過去年,那他這篇跟蹤報道也就不好寫了。正在他作難的時候,突然聽見從廚房裡傳來田淑珍大娘做飯的柴禾爆炸聲,林平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叫道:「有了!」
余忠老漢不解地問:「啥有了?」
林平輕鬆地一笑,說:「還有柴禾沒算收入呢!」
余忠老漢眨巴了一下眼睛,遲疑地反問:「柴草也要算錢?」
林平記者眼睛仍然熠熠生輝,耐心地對余忠老漢解釋說:「咋個不算錢呢?!柴草也是商品,凡商品都有價值的屬性。你想想,老人家,如果你去買炭燒,不是要花錢嗎?」
余忠老漢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於是點頭道:「是呢,那就算吧!」
林平忙抽出筆,看著老漢問:「老人家,你看你們家柴草值多少錢呢?」
余忠老漢作難了,說:「柴草是啥價,我們誰也沒賣過。再說,我們每年的柴草,也沒用秤稱過呢!」
林平一時也愣住,但過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折衷的辦法,說:「大爺,你就這樣算好了:如果你們家燒煤,一個月要燒多少煤?」
這個問題倒很簡單,過去他們家缺柴燒的時候,每個月要燒七八百斤煤。現在人多了,豬也養多了,如果燒煤,沒一千斤怕不行呢。想到這裡,余忠老漢就回答:「怕要一千斤煤呢!」
「這就對了!」林平興奮地道:「每個月就是七八十元錢的煤,一年就要一千元左右呢!我們就把柴禾算成一千元,行不行?」
「好!好!」余忠老漢一下解了難題,心裡很感激這個小伙子,人家到底是有文化的城裡人,腦子多聰明。
林平記者立即把這個數字記在了採訪本上。現在,他心裡高興了。因為加上這個數字,余家今天的總收入人均增長率,就會大大超過縣上年初的計劃。
這時,文英回來了。不一會,文忠、文富、文義三弟兄,也泥糊稍帶地從魚塘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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