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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來採訪的事,余忠老漢在吃晚飯時才突然想起。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家人中最高興的,就要算文英姑娘了——儘管昨天她已先知道了林平要來採訪的消息。而一旦這消息馬上就要變成現實時,她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她立即忘掉了下午余忠老漢給她帶來的不快,而從心裡感謝起父親來。

  其實,在過去林平來余家採訪的日子裡,他們很少說話,更沒有單獨呆在一起過。可是,在文英心中,卻處處充滿了對林平的好感。特別是昨天進城,林平當面讚美她的那些話,讓她聽了舒坦,使她從內心深處認為這個城市小伙子、大記者也對她充滿了尊敬和愛戴,這使她不由自主地陷進了一種愉快和激動的心情之中。除此以外,文英姑娘還覺得林平不像其他城市人那樣傲慢。他在他們家裡,對人對事都很隨和,好像是一門常來常往的老親戚。他耐心地聽他們一家人談論莊稼,談論收成,談論家庭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一個勁地往本子上記,很少插話,偶爾抬頭問一句,總是笑吟吟地,讓人感到親切、快活,談話也因此有了勁頭。他雖然和她交談很少,但她說話時,他聽得興致勃勃,不時還有親切的眼光,鼓勵她說下去,使她同樣也感到榮耀和快樂。特別使文英姑娘記憶猶新的是林平每次臨走時,對他們一家人總是說:

  「你們有啥事,就來城裡找我,我一定會幫助你們的!」

  這句話,一下子就縮短了全家人和他的距離。當然,也更讓文英姑娘對他感到可親、可敬和可信任了。儘管兩年中,他們一家人,包括她自己,因為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事,也由於幾分羞澀,幾分自卑,一直沒去找過他。

  然而現在,好像上帝有意安排,這個謙和、可信任的人,昨天在城裡和她見了面,還請她吃了飯,隔了一天,又要來家裡採訪了!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文英姑娘的心就「格登」地跳了一下,眼前閃爍出一片光明的火焰來。她猛然想起她一直癡迷和嚮往的做城市人的願望來,不正可以求得林平的幫助嗎?!是的。她聽人說過,記者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神通廣大得很,何況林平的父親是縣裡的一位大幹部呢!只要林記者能幫忙在城裡為自己找一份工作,那麼,不是就可以順利地在城市結婚,實現做城市人的願望嗎?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文英的內心激動起來,一時間,她的全身都好像注滿了幸福的潮水,很想對父母、兄長們痛痛快快地說點什麼。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晚上,文英姑娘也沒睡好覺,她一直在想著。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設想完全能變為現實,一個大膽的行動方案也在腦海中形成了。

  第二天,文英破天荒地起得很早,並且很勤快地收拾、打掃了屋子和院子,接著又興高采烈地進廚房幫母親做飯。吃過早飯,她又躲進自己的小屋子,認真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出來提起一隻背兜,然後才對母親說:「我出去打獵草!」

  田淑珍大娘莫名其妙地望著她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文英扭頭對母親扮了一個怪臉,調皮地說:「你的女兒本來就聽話嘛!」

  母親愛憐地笑著說:「聽話聽話!這麼大的太陽,哪個要你打豬草?還不在家裡好好呆著。」

  「不嘛!」文英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撒嬌地說:「我要去打豬草嘛!」說著,顧自去了。

  她沿著一條小路,走進了涼風埡的小樹林。這是一片混交林,有松、柏、油桐、柳葉按,山坡上還有一叢叢馬桑、黃劑等灌木。林子約有兩、三畝面積大,這時除了油桐樹葉顏色變得帶點暗褐色以外,其他常綠針葉木仍鬱鬱蔥蔥生意盎然。余家灣的這片林子,全得益於它下面的碧雲水庫帶來的濕潤而溫柔的和風,因此,才有了涼風埡這個名副其實的稱呼。文英姑娘一走進林子,立即就感到了從水庫吹來的習習涼風,一陣陣地沁得她週身清爽。這是多好一處享受自然妙趣的所在啊!可是,文英姑娘今天來這裡,決不是貪圖大自然的享樂,而是這裡緊臨著到鄉上的機耕道,而且站在坯口上,還可以看得很遠很遠。她知道,林平肯定是坐班車來鄉上,然後從鄉上步行來他們家裡。只要他從公路拐到機耕道上,她就會看見他。到時候,她就會走出林子去,裝做偶然和他相遇的樣子,去迎接他。從今天開始,她要努力去接觸林平,去主動親近他,讓他也信任自己,最後實心實意地幫自己在城裡找份工作,這是她昨夜思考的行動方案的第一步。「這個林子太好了!」此時,文英在心裡感謝起大自然的恩賜來。藏在這裡,既可以免受太陽曝曬,又可以躲避眾人的目光。更重要的是,這裡沒人打擾,可以任自己天馬行空地想心事。

  太陽升起很高了,可林子裡還非常靜。從水庫裡吹來的微風,輕輕地掠過樹林,枝葉婆婆著發出呢喃細語。文英本可以趁涼爽去打點豬草,然而,她本不是為打豬草來的,打豬草只是她的一個借口。她也知道,打不打豬草,她的父母、哥哥們,都不會責怪她。她此時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仰靠著一棵粗壯的油桐樹,面對著機耕道,一會兒目光隨著那像射線一般延長的機耕道掃來掃去。一會兒仰起頭,從闊大的桐葉和細密的松柏枝杈間,去看那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蔚藍色的天空。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射到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而撒播在她周圍地上的一片金箔似的光斑上。看著看著,內心裡時而閃過興奮,時而又襲來惆悵,時而又覺得無聊起來。

  正在這時,那婉轉而又帶著淒涼、悲傷的二胡聲,又傳了過來。這次,琴聲不是從小學校那間破房子裡傳出來的,而是來自通往樹林下面的小路上。文英知道是朱健在拉琴,可她不明白他為啥常常拉出這樣憂傷的曲調。他現在拉出的琴聲,正像她此時的心情,有時甜潤,充滿了幸福和深情的嚮往;有時惆悵、悲滄,讓人失望甚至痛苦……

  「他為啥要拉這樣的曲子呢?」這念頭此時又佔據了文英姑娘的頭腦,她同情地想了起來:「他為啥要那樣鬱鬱寡歡呢?難道他就沒有快樂,沒有歡笑,沒有歌聲?他一個人住在小學校那間破屋子裡,難道不寂寞嗎?有沒有人給他提親呢?或者說,他心中有沒有自己的姑娘……唉,這個可憐的人!」

  可是,這些想法只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找不到答案,也不想找答案。一會兒後,她又把頭轉向前面的機耕道了。機耕道上只有一個犁田歸來的中年漢子,扛著犁,拉著一頭大水牛慢慢走著。

  文英的心情漸漸焦躁起來,她有些失望地低下頭來,一隻大肚子黑螞蟻正在她面前打著圈子爬著。文英立即百無聊賴地拔下一段草葉,橫在螞蟻面前。等螞蟻爬上草葉後,她立即提了起來,舉到自己眼前,目光專注地看著螞蟻爬上草尖無路可走時的慌亂模樣。待螞蟻轉身順著草葉爬下來的時候,文英又倏地將草葉調轉頭,讓螞蟻再一次走上絕路』。如此過了一陣後,文英又覺無聊了,就扔了草葉,目光這次落在機耕道上,不動了。

  然而,過了很久,機耕道上除了偶爾走過的幾個莊稼人以外,沒有一個像幹部模樣的人。而這時,隨著水庫中吹來的和風,已經有絲絲做午飯時的炊煙味道了。文英知道自己已等了整整一個上午,縣城開往鄉上的班車應該是早到了。「難道父親說的是假話?」文英這時推測道。「可是,父親咋個會撒謊呢?要不,就是林平被留在鄉上吃飯了!」文英又推測道。後一種猜測立即被文英肯定。是呀,現在,哪有從縣上來的幹部不被鄉上幹部熱情招待的!但是,她一點不被自己的判斷感到高興,相反,內心卻充滿了惆悵,甚至是絕望。她是滿懷熱情而來的,可是要失望而歸,這無疑是對她大膽計劃的一種打擊。可是,有啥辦法呢?

  這時,那幽怨的、像嗚咽一樣的琴聲,又頑強地向失望中的文英姑娘襲來。文英被那琴聲弄得更加心緒不寧了。此刻,她已顧不得對那可憐的小伙子寄予一點同情心了;她煩躁地站起來,像是和誰賭氣一樣,抓起背兜,就往山下衝去。

  剛走完林子緩坡,文英就看見了站在路邊,定定地看著她的拉琴人朱健。

  「你……咋個在這裡?」文英遲疑了一下,不解地問。

  朱健的臉剎時紅了,嘴唇蠕動著,卻沒發出聲音,提琴的手也微微哆嗦著。半天,才似乎憋出一句話似的:「我,看見你,上山去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更讓文英納悶。立即追問:「你,有事?」

  朱健被文英的話弄得慌亂起來,嘴唇張開,僵成了一個圓圈,額角上沁出了汗珠,臉像一塊紅綢。這樣僵了一會,朱健突然從袋裡掏出一封信來,放到面前的地下,一接著,轉身就跑了。

  這個舉動,更使文英莫名其妙,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好奇地去拾起那封信。信封得很好,信封上恭恭敬敬地寫著她的名字。

  「這就怪了!」姑娘一邊納悶,一邊拆了信看起來。看著,不知是由於生氣還是激動,文英的臉也佈滿了紅霞似的雲朵。 親愛的文英:

  此時此刻,我不知該怎樣稱呼你,也無法表達我的心情!你看了這封信,也許會生氣;罵我異想天開,厚顏無恥,可是我必須對你說,否則,我會憋死的!

  首先,我心愛的人兒,我要對你說:「我愛你!」真的,我向蒼天起誓,我是發自內心的愛你,如有半點假意,天打雷轟。

  我也不知道是怎樣愛上你的,反正你那雙明亮、嫵媚的眸子,像明燈一樣,時時照耀著我的靈魂。你那張漂亮的臉龐,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眼前,我幾乎快要瘋了!昨天趕場,我坐在手扶拖拉機上。那麼近的看著你,後來我把你抱下車,那時,我彷彿覺得自己都不存在了。還有春上開村民大會,你把你的毛衣披在我身上,我的身子霎時就像著火一樣燃燒起來。可是,由於我該死的內向、自卑的性格,我一直沒法向你說。可是,我只要一有空,我就用我的二胡,向你傾述我的痛苦和追求。

  我的心愛的人,你能愛我嗎?

  每天晚上,我想你,念你,盼你,我痛苦、失望極了,常常沒法入睡。今天天亮時分,我忽然做了一個兆頭不好的惡夢。我夢見我對你說:「文英,我們結婚吧!」

  可是,你卻惡狠狠地罵我:「和你妹子結婚去吧!」

  我還是央求你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可是你還是對我大動肝火,罵道:「流氓、壞蛋!」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尖刀,咬牙切齒地對我刺來,說:「我要殺死你!」

  我一驚,醒了,心狂跳著彷彿要蹦出來。我被這個惡夢嚇住了,可是,我想,你咋個會殺死我呢!一定不會!我們要的是洞房花燭。而不是刀光血影,是不是?不過,我再也睡不著覺了!我爬起來,開始寫這封信,然後再找機會交給你。我一定要把心裡話對你說明白,一定!

  你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我等你的答覆。

  

  

  

  

  

  

  

  

  

  

  

  

  愛你的人:朱健

  文英看完這封信,現在該輪著她慌亂了。她的心咚咚跳著,臉上的紅暈漫過了耳根,連脖子也通紅了。她向四處打量了一下,深怕有人看見似的。她沒想到這個呆頭呆腦的人,竟會給她寫出了如此熱情洋溢的情書,更沒想到那時時響起的纏綿、哀傷的琴聲,竟是為她而泣的。

  「可是,這咋個可能呢!」文英嘴角突然牽出一絲冷冷的笑來。「這真是大白天做夢了!」姑娘心裡由慌亂而變成了一絲溫怒:「我咋會在農村找一個丈夫呢!」她又一次把念頭轉移到做城市人方面來。

  想到這裡,文英又嘲諷地冷笑兩聲,接著,把那封信揉成一團,向遠處扔去。想想,又覺不妥,又去把已經變成紙團的情書拾了起來。走過一個水塘時,她將紙團撕成碎片,然後扔了下去。這封凝聚著一個小伙子熱烈的愛的情書,便去和塘裡的腐葉、枯枝、癩蛤蟆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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