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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朱健垂頭喪氣地回到村小學的破屋子裡,將自行車往屋角一扔,就疲乏地仰躺在床上。他心裡失望極了,痛苦得想放聲大哭。他瞪著大眼,望著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發了一會兒愣。然後,忽地站了起來,去牆上取下那把二胡,調了調琴弦,接著就全神貫注地拉了起來。

  這是他表達愛情的特殊方式。每次都是這樣,當他控制不住對文英的思念和愛慕、以及內心的苦惱沒法對人傾吐的時候,他就把二胡當做知音,用音樂表達心曲。

  立時,一支纏綿悱惻的曲子,如泣如訴地從小屋裡流淌出去。

  是的,他愛文英,愛得很深很深了。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啥時候,是怎樣愛上余家這個ど姑娘的。今年春天一個晚上,村裡召開村民會、這樣的會很久沒開過了。這次,因為不久縣上要召開三年一次換屆的人代會,各級都要選代表,會不開不行。這個會只是預備會。鄉村開會,也沒個會議室,大家在一個地壩裡,圍著圈子坐了就行。臨開會前,支書毛開國拿出一份有關選舉的文件,讓朱健這個知識分子念。朱健念著念著,忽然發現文英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自己身邊。剎時,朱健一下覺得有種熱騰騰的氣浪向他襲來,燒灼得他心慌意亂、口乾舌燥。他一時呼吸短促,眼睛落在文件上,竟結巴起來。支書看見,問道:「你娃兒咋整的喲,是不是昨晚跑了馬?」這一說,朱健彷彿被人識破了秘密,心裡更慌亂了。他想努力收束注意力,可仍然有一絲難以控制的意念,飄飄忽忽,不安生地在靈魂裡衝撞。他也不管對錯,急忙把文件念下去。然而聲音有一搭設一搭的,甚至顫抖起來。念完,如釋重負地噓口氣,身子果然不自由主地痙攣了幾下。

  「你冷?」文英忽然在朱健的耳邊問。

  「哎?不……不……」朱健不敢抬頭,有點氣喘不勻地回答。

  「我正好帶了一件毛衣,怕會開久了冷,你披上吧!」說著,文英已把一件毛衣披在了他背上。

  朱健還是沒拾頭,內心卻更加窘迫。支書和村長講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記在心裡。散了會,朱健要把毛衣還給文英,可文英卻已經先走了。

  朱健只好把那件紅色毛衣披到了小學校的「家」裡。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圓很亮,柔柔的清輝毫無節制地四處漫溢。正是陽春好時節,空氣清新溫潤,山花和莊稼的氣息,醉漢似地到處遊蕩。偶爾一兩聲蛙鳴和蟈蟈的吟唱,給恰人的夜景更增添了溫馨的甜蜜。朱健一走出會場,身子就好像變成了一片樹葉,隨春風飄了起來。他把毛衣抱在胸前,從毛衣上飄出一種淡淡的混合著人體味兒的汗酸氣,熏得他有種暈乎乎的感覺。他沒忙著回到那個簡陋的窩裡,而在學校院子中一棵洋槐下坐下來,細細地品味著那種幸福的感覺。毛衣抱在胸前如一團火,恍惚迷離中,這個癡情的小伙子感到自己已處在一所漂亮的新房裡,牆上貼著鮮紅的大紅(喜喜)字,眾多的貴客和鄉親來到新房裡,他和文英結婚了!他們彷彿是互相尋覓了很久很久,現在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然後就相互地融為一體了。

  「我愛你!」他說。

  「我也愛你!」文英說。

  「我永遠對你好!」他說。

  「我也永遠對你好!」文英也說。

  他們靠在一起,彼此用心靈去溫暖著對方……

  很久很久,朱健才從自己製造的幻覺中醒過來。春天的下半夜畢竟還有幾分寒意,朱健感到皮膚有些涼沁沁的,才若有所失地站起來,走回自己棲身的小屋。

  黎明前的夜更加靜謐,青蛙停止了吟唱,蟈蟈聞住了歌喉。然而在靜謐中,一切生命卻正在以旺盛的力量,創造著、生長著。遺憾的是,余家灣這個內向、孤僻的小伙子,內心火一般熱烈的愛情,卻只能憋在心底。不過,他還有一種排遣痛苦、孤獨的手段和方式,那就是前面說的用二胡來和文英談心。

  拉了一陣曲子,朱健的心情好了一些,又接著想起今天的事來。

  在場邊分手後,朱健推車追過去,可文英已不見了身影。人群熙來攘去,朱健己忘了趕集幹什麼,推著自行車,不斷地在人群裡張望著。他期待著,盼望著再能和文英在一起。

  可是,一連尋了幾條街,都沒有看見文英的影子。有一次,他遠遠看見一個姑娘,酷似文英的背影,他的兩眼立即放出異彩,大聲地打著自行車鈴,跌跌撞撞地從人縫中擠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姑娘不是文英,朱健立即失望地低下了頭。

  可他並沒有灰心,立即又像大海撈針似的,在大街上尋覓起來。

  他看見了手扶拖拉機手,立即興奮地拉住他,急切地問:「哎,你看見文英沒有?」

  機手一愣,說:「你們不是在一塊的嗎?」

  朱健語塞了。機手忽然拍了拍朱健的肩,笑著說:「你老弟真有桃花運,把我們的枝花都給佔了!」

  太陽都漸漸偏西了,朱健才失望地往回走。他無精打采地騎著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因為注意力不集中,一輛卡車迎而開來,差點把他撞上。卡車司機從窗戶伸出頭來,怒氣沖沖地罵道:「你咋搞的?活得不耐煩去跳河嘛,大河沒蓋蓋子!」

  朱健聽了,也不回答,像沒聽見一樣,悶頭走了。

  想起這些,朱健感到痛苦、委屈極了。他覺得,這段日子以來,他對文英的愛,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和她說上一句話,他都覺得幸福,覺得有一道福光在眼前閃耀。

  可是,文英姑娘卻好像一點沒看出他的一片真心。

  他在心裡喊了起來:「文英呀,我親愛的文英,我愛你!愛你——」

  在朱健喊著文英的名字表達愛意的時候,公路上,文英姑娘一邊將自行車蹬得飛快,一邊情不自禁地哼著一支歡快的流行歌曲,喜孜孜地朝家裡駛來。

  她覺得今天大幸福了,竟意外地碰到了林平,真應了昨天晚上那個夢。

  一想起那個夢,文英姑娘既感到害羞,又覺得高興。咋就做了那麼一個夢呢?她夢見自己倏然間生出了一對翅膀,在天空中飛翔。她飛到了一座美麗、繁華的城市裡,這裡陽光燦爛,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她在一座豪華的樓房前停下來,從樓裡立即走出一位瀟灑、漂亮、如王子一樣的小伙子,把她擁在胸前。這小伙子酷似前年和去年來家裡採訪過的林平記者,不,簡直就是他了,年輕、英俊、能幹,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挎一部按一下就閃光的照相機。林記者把她迎進去,他們坐在一張大椅子裡,依偎得很緊很緊。林記者對她說:「文英姑娘,我們結婚吧!」她突然覺得害怕,說:「不!不!」林記者說:「怎麼不,你不是一直想做城裡人嗎?」她說:「我是要做城裡人,可我爸爸媽媽不會同意嫁給你的!」林記者說:「這不關你爸爸媽媽的事,我愛你!」說著,林記者就要過來親她。她害羞極了,一陣掙扎,夢境消失了。

  「我咋就做了這樣一個怪夢呢?」現在,文英姑娘胸膛又「咚咚」地跳起來,又一次在心裡問自己。

  是的,余家這個漂亮的小女兒,她不願在農村生活,更不願在農村結婚,這種想法,在她初中畢業那年第一次進縣城時,就萌生了。

  那時,她還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小姑娘,由於家境貧寒,她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花布衫子,一雙農村姑娘常穿的圓口布鞋,跟在父親後面去趕場。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一個她陌生的奇異世界,寬闊、乾淨的街道,高大的樓房,各種各樣的商店和琳琅滿目的貨物,都使她覺得驚奇。而最使她羨慕不己的,是那些住在街上的城裡人。正是晌午的時候,天氣十分炎熱,可他們一個個躺在屋裡,悠悠閒閒地一邊看電視,一邊吹著電風扇。即使走出街來,也一個個清清爽爽,神采飛揚,非常富泰、幸福的樣子。特別是看見和她一般的姑娘,都穿著好看的花裙子,袒露一截白藕般的胳膊和大腿,微翹著胸脯,手挽著手,大聲地說笑著,旁若無人地從她面前走過。或者胳膊裡夾了一本書,或者手裡拿了一張乒乓球拍,朝她匆匆走來。她們都是這麼嫵媚、漂亮、高傲。在文英這個鄉下小姑娘看來,這些姑娘一個個都像傳說中的仙女、公主或王后,她們簡直幸福極了。她看著,走著,想著,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樣醜陋。是的,太醜陋了!穿得這樣破舊,長得這樣難看,黃皮寡瘦像乞丐一樣。在那一刻,小姑娘突然不自在起來,她覺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都在向她投來鄙夷的目光,彷彿在說:「這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一個丑姑娘,瞧,多可憐的!」有兩個穿紅裙子的小姑娘從她身邊走過時,回頭對她看了一眼,並且還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文英卻覺得別人是在恥笑她,頓時臉紅耳熱,羞愧難當,真恨不得立即逃走。她馬上吵著要父親早點回家,弄得父親不知怎麼回事。

  從那以後,這個祖祖輩輩以務農為生的莊稼人的後代,就逐漸地萌生了一種叛逆心理——她也要做城市人。

  漸漸地,文英姑娘大了,那種朦朧的追求由於城鄉差別的進一步擴大和逐漸懂事,而變成了更強烈的理智的選擇。

  有幾次,媒人上門來提親,介紹的小伙子很不錯,余忠兩口子心裡挺樂意,但文英姑娘就是不答應。她在心裡說:「這裡有啥子呢?有高樓大廈嗎?有寬闊的街道嗎?有電影院、歌舞廳嗎?連鄉政府一台黑白電視機,收到的也全是雪花點點呢!也沒有成雙成對溜躂散步的男男女女!有的只是隨處可見的雞屎鴨糞,是男人們粗俗不堪的下流話,是一天到晚的背太陽過山,然後是天不黑就縮到被窩裡。這種生活太可怕了!不,我不能過這種生活,不能像母親一樣,在莊稼地和灶台上,把自己變成一個醜陋的老太婆!」

  現在,她又想起了林平今天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這更堅定了她要做城市人的信心。

  她已經成熟了,生理和心理上的變化,使這個農家少女對事物敏感起來。她一邊蹬車,一邊胡思亂想。她覺得林平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會寫文章,會照相,聽說他的父親還是縣裡一位大幹部。她要是能找到像林平這樣的城裡丈夫,該多好哇!一想到這裡,她臉紅了起來,為自己的蠢想感到害羞。思想開了小差,自行車在前面一個坑裡歪了一下,她的手不經意間觸到了自己已經發育成熟、飽滿結實的乳房。一種酥酥的快感迅速傳遍全身。她急忙剎住車把,可因那種快感而產生的內心某種不安分因素,漸漸在心中滋生起來。這時,她竟然對結婚充滿了嚮往。

  但是,她又一次在心裡說:「我決不找一個鄉下丈夫,絕不!如果在鄉下結婚過一輩子,我寧肯不嫁人!」

  快到家時,文英聽見了從小學校裡傳出的憂傷的二胡聲。文英姑娘哪裡知道,這是朱健正在對她傾訴著刻骨銘心的相思和愛慕呢!可是,即使知道了,一心想做城裡人的文英姑娘,又能怎樣呢?

  當然二文英也深深懂得,她只是對城市充滿一廂情願的癡迷和嚮往。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城市人,她還是十分惶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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