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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英回到家裡,天已經傍黑,父親和文忠收工後,順路到菜地裡打豬草,還沒回來。母親和大嫂在廚房裡忙著,文義在裡屋輔導九歲的侄女兒做功課。文富從玉秀家回來,心情大概有點不好,躲在樓上的房裡沒出來。文英一腳跨進灶屋,風風火火地大聲問:「媽,今晚煮啥好吃的?」

  田淑珍大娘白了她一眼,在媳婦面前,故意沒好氣地說:「你這號懶人,啥也不給你吃!你到哪裡野了一天?」

  文英自知理虧,也不和母親爭辯,換上一副正經的神情回答:「媽,我哪也沒去呀!在城裡碰到了一個老同學,幾年沒見了,說話說話間,時間就過去了。有啥活兒,明天我補起來不行……」

  正說著,外面突然有人喊余忠老漢的名字。文英探頭一看,原來是支書毛開國帶著鄉政府的劉副鄉長、民政幹部老陳、婦女幹部小吳,朝家裡走來了。

  文英忙對田淑珍說了一句:「媽,鄉幹部來了,快去把門關上!」

  田淑珍大娘聽了,沒好氣地說:「你又說什麼傻話?!」

  文英故意扮出一張鬼臉,舉起手指一字一句地對娘說:「真的,媽,防盜防火防幹部呢!」

  田淑珍大娘沒理女兒,丟下手中的菜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著迎出去。她沒見過這麼多領導幹部,也不知天都快黑了,他們來幹什麼,一時顯得有點手忙腳亂。毛開國見了,說:「你不用忙,我們找你當家的,說幾句話!」

  田淑珍大娘聽了,忙回答說:「他爹還沒回來,文義在屋裡。」說著,朝屋裡喊了兩聲。

  文義手裡握著小梅的數學課本,走了出來。小吳一見,忙打招呼說:「好哇,老同學,好久沒見你了!」小吳很年輕,一張圓乎乎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姑娘的熱情。她和文義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後,碰上縣裡從農村優秀青年中招聘鄉鎮幹部,她的一位姑爺在縣委組織部當科長,就那麼招聘上來了,分在鄉里做婦女幹事。

  文義有點兒嫉妒這位老同學,聽了她的話,就故意開玩笑地說:「你是領導,我是老百姓,咋能經常見面?」

  小吳聽了,卻認了真,老老實實地說:「可不能那樣說。我們的工作離不開你們的大力支持呢!」她和陳民政是這個村的包村幹部。

  文義笑了笑,說:「好嘛,願意隨時為你效勞!」

  這話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

  笑完,毛開國才正經地說話了,臉上沒有好顏色:「劉鄉長來,主要是問問你們家今年的合同定購糧,啥時完成?鄉上規定二十號前要全面完成。」

  文義見毛開國沒好臉色,心裡也有點不高興,就說:「原來又是催糧催款來了!我爹說了,明上午把下欠的兩千斤稻穀拉到糧站去賣。既然你們今晚不辭辛苦來催,那就等兩天再說吧!」

  劉副鄉長聽了,不滿意地瞪了文義一眼。他三十八九歲年紀,人長得乾瘦,但很精神。他從部隊下來,到這裡任副鄉長己滿三屆,仍然沒動過窩,聽說他在爭取代替周書記的位置。

  文義沒理他,民政幹部老陳卻把文義的話當了真。他右手捂著胸口,說:「那咋能行,年輕人?你家是種田大戶,還指望你家帶頭呢,千萬別這樣。」老陳五十六歲了,人很和善,當了許多年的民政幹部,大家都叫他陳民政。他患有胃病,老用手捂著胸口,臉色蠟黃蠟黃的。

  田淑珍在一旁聽了他們的話,忙瞪了文義一眼,對幹部們說:「你們別信他的話,他是亂說。我們明天就把糧拉去賣!」

  陳民政這才放下心來,說:「那好,這就定了!」

  說完,一干人起身要往外走。小吳主動向文義伸出手:「今後上街了,別忘了來坐坐。」

  文義很感動,也伸出手,和小吳握了握。可他卻一語雙關地說:「你也要多下鄉來,莫只是催糧催款了,才記起我們!」

  一番話,把小吳說得臉紅了。劉副鄉長又不滿地回頭瞪了文義一眼。走出大門,毛開國才附在劉副鄉長耳邊說:「余家這小子是刺頭,厲害!」

  劉副鄉長陰沉著臉,沒說什麼。

  第二天,余忠老漢一家起得很早。快到白露了,晚上的露氣很重,不時從睡意矇矓的樹木、竹葉上,落下點點滴滴的露珠。東邊天際一團紅光不斷地湧動,慢慢地,從淡淡的霧雹裡就升起了一輪耀眼的太陽。余家父子們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以前,就把兩千斤稻穀用麻袋裝好,用尼龍繩紮住袋口,又把它們一袋袋扛到屋後的機耕道上,裝上板車,繫好車繩。一切收拾停當,才回家吃早飯。

  吃過早飯,余忠老漢和文富拉起板車剛要走,一些出早工的人路過這裡。文全見了,說:「二叔,你硬是積極呢!」

  余忠老漢將車絆搭在肩上,回答文全說:「遲早是要賣的,省得當幹部的跑路。」

  文全說:「他不來催糧催款,你還見不到這些幹部的人影子!」

  另一個年輕人也附和余文全說:「就要讓他們跑路!他們拿了工資,不跑路幹啥?」

  余忠老漢一弓腰,車□轆緩緩動了。拉出了幾步,余忠老漢才回頭對先前說話的小伙子說:「你娃兒呀,人心打比是一樣,為啥要麻煩人家幹部多跑路?」

  小伙子討了個沒趣,過了一陣,才譏諷地回答說:「就你老人家是好人!」

  余忠老漢聽了,也不計較,和文富拉著車走了。家裡那條叫「花臉」的黑狗,跟在他們車旁跑來跑去。余忠老漢喝了一聲,「花臉」不跳了,蹲在地上戀戀不捨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走遠了,「花臉」才搖著尾巴回去。

  父子倆拉著車,一時誰也沒說話,只有車輪和車軸的摩擦聲,在身後響著。走了一陣,余忠老漢打破了沉默,問文富:「昨天你對老丈人,提沒提彩禮的事?」

  「沒提!」過了一陣,文富才甕聲甕氣地回答。

  「咋沒提?」余忠老漢不解地追問了一句。

  文富又沉吟了半晌,才說:「人家還要等兩年呢!」接著,就把昨天去老丈人家的情況,對父親說了一遍。

  余忠老漢聽完,立即氣咻咻地叫了起來,說:「還要等兩年,他這是啥意思?」

  文富說:「不曉得。」

  余忠老漢說:「他們是不是想退婚?」

  文富說:「我看沒那個意思!我估計他們家要修房子,他爹怕是想把玉秀留在家裡,等房子修成後才讓結婚。」

  余忠老漢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停了停,又把話題轉到彩禮上來。因為這是老漢的一塊心病。文富見父親又說到這事,便有些不愉快地回答說:「過多過少,別人前頭有個標準,我們一家人也興不起規矩。」

  余忠老漢聽了這話,略微有些不高興,說:「雖說一家人興不起規矩,但八匹蔑條扯不到一樣齊。我們這個家。過去是下了灘的。莊稼到戶雖說好一些了,但也只是一家的肚皮不再唱空城計。加上原來欠賬太多,所以也沒啥子積蓄,沒興起家業。前年轉包了二十多畝地,多打了幾萬斤糧食,但接著一修房子,把一點老本又用光了。這次給你打傢具,也還借了一點錢,雖然不多,總還是欠著別人的賬,還指望賣了這谷子還。外人都認為我們家好,跟過去的大財主似的,我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不好。實際上,只是一個名聲呢!」

  文富聽了父親的話,後悔剛才不該生父親的氣。在這個大家庭裡,雖說還是父親當家主事,但家裡的大事小事,做老人的沒瞞過他們。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一沒手藝,二沒外援支持,一家人只能靠在土地裡刨日子,能刨出現在這個樣子,也是鴨子上架——呱呱叫的了,做後人的還能要求老人什麼呢?想到這裡,文富內心升出一種對父親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他想了想回答:「家裡的情況我都明白,還有文義和文英的事沒辦,我不能只顧自己。我一定跟玉秀講,讓她跟她爸爸媽媽說,盡量不要在彩禮上為難我們。再說,玉秀過門後,還要過日子呢!」

  「就是!」余忠老漢為兒子的深明事理高興起來,尤其是文富還在為自己的弟弟妹妹著想,這更令老人滿意。作為父親,手背手心都是肉,每個兒女都是他希望的一部分,他不能厚此薄彼。這些日子,他一邊給文富操持著結婚的傢具,一邊又在為小兒子的婚事發愁了。他深知一個莊戶人家,想娶一門媳婦有多麼不容易,需要從心裡過的事,不知要裝幾大籮筐呢!現在,老漢聽了二兒子一番懂事的話,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其實,」老漢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卻湧動起一種自責、內疚的心情,又好像怕傷了兒子的心似的,「我巴不得把彩禮過得比別人家多,把你們的婚事辦得比團轉任何人都排場,為你爭一份面子。可是,家裡只有這個樣子,手長衣袖短,沒辦法囉!」

  一股熱流突然湧過文富全身,他看著父親花白的頭髮,微駝的背影,心裡難過起來,急忙說:「爸,不說這些了!我們也不想大操大辦,也不會埋怨你們的。」

  余忠老漢卻還忍不住繼續解釋:「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你們好。我和你娘,黃土埋大半截的人了,勤做苦磨,還能背進土裡去?只希望你們弟兄姊妹,日子能過得順暢、舒心。等你結了婚,我們再把文義的事辦了,然後把兩邊的平房再加上一層樓,你們三弟兄,今後一人兩間樓房。我和你媽看著你們生兒育女,和和美美過日子,死也閉得上眼睛了!」

  「爸,」文富再一次為父親的話激動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親。父親在非常艱難的日月裡,把他們弟兄姊妹拉扯成人,現在不但為他們成家立業操心,而且還想到了他們的未來。天底下,也許只有父母親才會這樣關心自己的兒子了。而文富,卻覺得自己遠沒盡到兒子的責任。想到這裡,文富產生出一種無比溫柔、乖順的衝動,很想像小時一樣,撲在父親懷裡,去親一親他那滿臉的胡茬和粗糙的皮膚。可是現在他不能,他只能用質樸的語言去寬慰老人。「我們都大了,」他說,「你和媽都不要替我們想那樣多。我們今後把日子過好,讓你們放心,也會讓你們老了有福享!」

  「那就好!」余忠老漢笑了,眼裡閃爍著老人特有的那份慈祥、溫和而又十分滿意的光彩。太陽這時升高了,老漢一時停了話,目光就散落在路兩邊那些初秋時光裡的小草和一些小黃花上。那些小草都已呈現出微黃的蒼老氣息,預示著一代生命將隨著季節的更換而結束。而那些一朵朵比米粒稍大的小黃花,卻正以倔強的生命和陽光爭輝。老漢又把目光移到兩邊的地裡,滿地的紅苕葉的顏色,也全不似夏季那樣一片碧綠。根部的葉片,已有了一種成熟的絳紫色。而透過厚密的葉片,可以看見由薯塊膨脹而造成的一道道土地的裂縫。一看見土地、莊稼,老漢的什麼憂愁和不快,都可以盡快消失。此時,他在心裡自言自語地說:「再下一場雨,今年的紅苕收成肯定不錯,家裡又要多出幾頭肥豬呢!」

  老漢只顧喜孜孜地想著,卻沒提防車輪滑進了一個坑窪裡。

  余文富見父親的車陷進了坑裡,忙停了自己的車,走過去。余忠老漢一邊使勁往上面拉車,一邊在埋怨:「公路爛了也沒人管,儘是坑坑幽幽的!」

  文富過去說:「都各種各的地了,哪個還管公益事?看這路,過去大汽車能開進來,現在窄得只能走板板車了。」說著。動手解開父親車上的繩索,從車上抱下兩袋稻穀到自己車上。

  余忠老漢說:「你車上已經多裝了兩百斤呢!」

  文富道:「不把谷子下一些,怕把車拉不起來!」

  余忠老漢看著兒子,慈祥地笑起來,說:「你別轉彎抹角了!你是怕老子拉不起,故意往你車上搬!」

  文富被父親看透心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本來我就該多拉一些嘛!」

  「也是!」余忠老漢突然有些傷感地說:「到底是年歲不饒人了。像你們這個年紀,別說一千斤,就是兩千斤拉起來,也一路放小跑呢!」說完,在文富的幫助下,把車子從坑窪里拉了出來,父子倆又重新上路了。

  現在,文富伯父親又提起自己的婚事,重新陷進憂慮中,走了一會,自己就主動提出了另一個話題。

  「爸,」他問:「文義想出去打工,他跟你說沒有?」

  「打工?」余忠老漢回過頭,兩眼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是呀!」文富點點頭。「前天他還在對我說呢。他說,種莊稼是沒有多大前途的,周圍的年輕人,進的進城,走的走廣東,差不多都走光了,他也想出去掙點現錢。」

  「雜種!」余忠老漢愉快的心情一下子陰了下來,生氣地罵了一句,然後說:「才吃幾天飽飯,就嫌種莊稼沒出息了?我看是懶骨頭作怪!」

  「也不一定是,」文富為弟弟辯解說:「文義幹活還是捨得出力氣的!他也是看著別人一個個離開土地,出去掙了現錢、才花心的」

  「大家都掙現錢,哪個來種莊稼呀?」余忠老漢憂心忡忡地說。停了一會,又對文富說:「一本二本,莊稼為本,莊稼才是人的命根根呢!一天三頓能吃上飽飯,這就是好日子了。別有了五穀想六谷,吃飽了不曉得放碗!再說,他走了,哪個來幫我們幹活?幾十畝莊稼,我和你媽又老了,文英又是懶慣了的,靠你和文忠能種出來?」

  「他說,當初就不該轉包別人的田地。」文富不小心說出了文義埋怨父親的話。

  「放屁!」老漢更生氣了:「當初老子還怕包不到呢!沒有這幾十畝地,能把新房蓋起來嗎?玉秀能答應和你結婚嗎?我們一家人能挺起胸膛,像模像樣地做人嗎!」

  「就是!」文富被父親的情緒感動了,心悅誠服地點著頭回答。

  「再說,」余忠老漢顯然意識到自己衝動了,這時話音低了下來:「包都包了,白紙寫成黑字,訂了合同,蓋了指印巴巴的。就是再不划算,我們也要種下去,不能讓人說我們不守信用。」

  文富為了讓父親不再生氣,就說:「我回去跟文義說說,叫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他也沒有最後決定。再說,即使要走,也要你答應才行呀!」

  余忠老漢聽了兒子這話,果然慢慢平息了心中的怒氣。

  在機耕道和公路相連的地方,有一段坑窪更多的路,幾天前老天下的雨水,還積在坑裡,閃著污濁的光。為了不讓車輪再陷在裡面,父子倆便都不再說話,小心翼翼地拉著車,避過那些水坑往前走。

  上了公路,父子倆都鬆下一口氣來,不約而同地停下車,歇了一陣。然後一口氣把車拉到了鄉糧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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