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賀享雍>>余忠老漢的兒女們

雲台書屋

3


  余家老二往玉秀家去後不久,余家的ど姑娘文英從屋裡推出那部舊自行車,就要往外走,余忠老漢見了,忙問:「往哪兒去?」

  文英雙手握住車把,她並不害怕父親,朝余忠老漢做了一個怪瞼,笑著說:「趕場唄。」

  余忠老漢沉下了臉,責備起來,說,「沒事趕啥場?」

  田淑珍正在餵豬,聽了老頭子責備女兒的話,忙從豬圈屋走出來,手裡握著豬食瓢,說:「你也管得太寬了,簡直成了南天門的土地!沒事就不能上街?」

  余忠老漢不吭聲了。文英一蹁腿,跨上自行車,拐上了屋側的小路。

  文英在家裡排行最小。自古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ど兒」,余忠兩口子一直把她當做掌上明珠一樣疼愛。在姑娘成長的關鍵年代,生活已開始好轉,余忠夫婦把過去虧欠孩子們的遺憾心理,都在這個台女身上補償上了。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盡量讓女兒吃;女兒看上了什麼穿的,也毫不心疼地給她買。女兒要零花錢了,要多少就會給多少。莊稼到戶了,家裡勞動力又多,也就盡量不讓文英下地。有時農忙人手不夠,也僅讓她做一些輕閒的活兒。父母疼愛,幾位哥哥也處處寵著、慣著她,由著她的性子。首先是文忠,這個用妹子文瓊換來老婆的老實漢子,總覺得自己欠妹子的債今生今世也報答不清。他除了農忙時去幫大妹文瓊做幾天農活以報答她外,剩下的,就是把滿腔愛轉移到小妹文英身上。從文英小時起,他甚至比父母更關心她。文英上學的路難走,他把她馱到學校門口還不肯放下,直至背進教室。文英放學晚了,不管活兒多忙,他也要去迎接。不管父親管得多嚴,每年他總要悄悄偷出幾個核桃和抽子,給小妹解饞。也不管經濟有多困難,他寧肯不穿,也要讓父親給文英扯一件花褂子。文英大了,做大哥的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背她、抱她了,可他還總是處處關心著、愛護著她。遇到文英和他一道幹活,他就叫文英去樹蔭裡坐下,寧願自己多流一身汗,也不讓文英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如果文英和他一道趕場,他自己餓肚子,也要把錢給文英買糖果吃。如果誰說了文英的怪話,這個從不和人紅臉的憨厚漢子,也會橫眉豎眼地和別人爭上半天。這就是文忠——他愛他的妹子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如果有一天,他的妹子要天上的月亮,井裡的星星,他也一定會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

  至於文富、文義兩弟兄,雖然不像文忠那樣百依百順著文英,但在父母的影響和大哥的帶動下,也一樣慣著她。特別是文義,考上高中那年,家裡正窮得開不了鍋,眼看著上高中的希望就要成泡影,這時也正考上初中的文英突然說:「我不讀了,讓三哥讀吧!」當時讓文義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後來,家裡東拉西借,兩兄妹都上成學了,但這事,在文義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覺得,自己的妹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妹妹。他應該使妹妹幸福,成為最快樂的人。因此,文義也像文忠一樣,事事、處處遷就著、依著文英,唯恐文英受了罪似的。

  這種父母的溺愛,兄長的遷就,漸漸養成了文英姑娘的幾分虛榮、任性和好幻想的個性。她不知道,這種性格在她以後的人生道路上,將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損害。

  文英的自行車駛上機耕道不久,朱健也騎了一輛自行車,搖搖晃晃地朝前駛來。他抬頭看見了前面的文英姑娘,突然覺得身上的脈搏加快了,興奮地打響了車鈴。

  機耕道凹凸不平,文英專注地蹬著車,似乎沒有聽見。

  「文英——」朱健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

  文英聽見了喊聲,回頭看了一下。朱健見文英微微地笑了一下,可沒停車。

  「哎,等一等!」朱健又喊了一聲,加快了車速。

  文英姑娘猶豫了一下,終於剎住了車。

  朱健追了上去,臉紅彤彤地喘著粗氣。他望著文英,傻笑著,卻不知說什麼好了。

  文英覺得奇怪,想了想問:「今天不上課?」

  朱健說:「放假了。」

  「哦!」文英才知道學校正放暑假。過了一會兒,又問:「你也是趕場?」

  朱健點了點頭,半天,才鼓起勇氣說:「我們一塊走,行不行?」

  文英感到朱健這問題滑稽,突然笑了起來,說:「有啥不行的?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走吧!」說著,鬆開剎把,先朝前駛去。

  朱健感到高興,卻又覺得不安,心「咚咚」跳著。他想努力和文英並排騎車走,可路面坑坑窪窪,自行車顛簸得十分厲害。有時路面平整了,他想和文英說話,一時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他們便沉默著,秋陽把他們的影子時而合在一起,時而分得很遠很遠。

  騎了一陣,突然一輛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突突」地從他們背後開了過來,車上坐著兩個穿花衣服的女青年。

  文英把自行車靠在路邊,發現開拖拉機的是她初中時的同學陳三,立即叫了起來:「(口火),陳老同學,我今天星星跟著月亮走——要沾光囉!」

  手扶拖拉機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文英急忙跳下自行車。機手陳三戴一雙油漬漬的髒手套,歪著頭對文英故意說:「咋的了?有專車不坐,看上我這破車了?!」

  文英一邊將自行車往拖拉機拖斗裡搬,一邊不示弱地對機手說:「你別擺譜,本小姐給你面子!」

  文英將自行車搬上了拖拉機,朱健卻在一邊愣了,不知所措地望著文英。文英見了,忙提醒朱健:「你咋了,想自己蹬車?」

  朱健這才回過神,也忙驚喜地將自行車往拖斗裡扛。

  機手看看文英,又看看朱健,像是看出了什麼,又對文英話中有話地說:「余文英,你莫得寸進尺了!」

  文英挨著兩個女青年坐下來,對機手回答說:「你莫六親不認,他是你姑爺!」說完,「咯咯」地大笑起來。

  朱健紅著臉,爬上了車,在文英對面坐了下來。機手一轟油門,拖拉機又「突突」地搖晃著向前駛去。

  朱健是余家灣有名的孤兒。三歲上,他的母親不幸去世,八歲時,父親又長辭人間。他被過繼到叔父朱清貴名下做兒子。朱清貴脾氣暴躁,又是一個酒罐,常不拿小朱健當人待。余忠一家隔朱家近,人又善良,就常對小朱健寄予無限的同情。有一次,朱清貴喝咂酒喝醉了,叫朱健將咂酒糟拿去倒。九歲的小朱健不小心,將裝酒糟的瓦罐摔碎了。朱清貴暴跳起來,順手操起一根柴塊,朝侄兒亂打。朱健情急之中,就抱著腦袋朝余家奔來。余忠一家正在吃飯,見一個九歲的孩子慘叫著,可憐巴巴地跑來,一家人霎時激起了對朱清貴的義憤。那時,文忠已是一條牛高馬大的漢子,文富也是半大人了,父子三人忙跑出院子,雙手又腰,滿臉怒氣,三雙眼睛噴火般盯著攆來的酒瘋子。余忠喝道:「姓朱的,你吃飯都不長了,打小孩也該分個輕重。你這樣對一個無爹無娘的孩子下毒手,也莫怪我們大路不平旁人鏟!今天你再敢動娃兒一下,我們幾爺子也叫你嘗嘗拳頭的味道!打了你,我們再找人評理,看我們該不該打!」在余家父子的凜然正氣面前,朱清貴的酒醒了大半,立刻自找退路地道:「嘿嘿!余老表,看你說的!我只是嚇嚇他,哪會真打。」說完,蔫溜溜地走了。

  至此以後,朱健和余家非常親近起來,有事沒事,都喜歡1余家來玩。余忠一家人呢,也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儘管生活很困難,但碰到吃飯時,余家總要留他吃飯。有時,碰上吃好的,余家還不忘給可憐的小朱健留一份。

  在叔父的淫威和棍棒下,小朱健的脾氣漸漸變得孤僻、內向起來。縱有天大的不幸,他也獨自承受。在叔父的打罵聲裡,朱健好歹念完了初中。他天資聰慧,學習成績很好,本想繼續上高中的,可自知叔父不會答應。所以,初中一畢業,他就自動回到了農村。但他已經懂事了,他漸漸地厭惡起叔父那個家和仇恨起叔父來,常常不回家去住。兩年前,他原來小學的班主任老師,做了鄉中心小學的校長,恰逢余家灣小學地處偏遠,沒人願來這裡教書,學校缺人,校長也同情這個孤兒的遭遇,便請了朱健做余家灣小學的代課教師。從此,朱健便再也沒回他叔父那個家去。學校那間破爛屋子,不但成了他棲身的地方,也成了他寄托精神的家園。

  朱健比文英大三歲,比文義大幾個月,小時候,他們常常在一起玩,有時候,朱健不回家,三人還蜷縮在一張床上睡。不知什麼時候,朱健心中種下了愛情的種子,文英的影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也更喜歡和文英單獨在一起了,和文英在一起,他就會感到無限歡樂和幸福。

  現在,在拖拉機的搖晃中,朱健仍不時偷眼去瞧文英。文英一張鵝蛋形的臉上,泛著一層淺淺的紅暈,兩隻酒窩兒洋溢著讓人心動的笑意。一雙秋水般的黑眼睛,顯露出幾分既調皮、又似乎很傲慢的光芒。薄薄的衣衫下,胸脯的曲線凹凸分明,傳達出一股迷人的信息。朱健還從來沒有這樣近和這樣仔細地瞧過她,此時瞧著瞧著,不由得心猿意馬,面熱心跳了。可文英姑娘只顧和身邊的姑娘談話,隨著拖拉機的顛簸,不時發出略帶誇張的叫聲和笑聲,對朱健投來的熱情和愛慕的目光,一直沒有注意。

  到了縣城入口的公路上,拖拉機停了下來。機手陳三跳下駕駛台,對大家做了一個滑稽的手勢,開玩笑地說:「先生們,女士們,下車吧!」

  朱健和另兩個姑娘跳下了拖拉機,文英站了兩下,卻沒有站起來,急忙向朱健伸出雙手,叫了起來。「哎喲喲,我的腳麻了,朱健扶我一下!」

  朱健正從拖拉機上搬自行車,聽了文英的喊叫,心立即「撲通撲通」地狂跳了起來。愣了半刻,他才紅著臉走過去,伸出雙手,托住文英的胳膊窩,文英一下子便撲在了朱健的懷裡。頓時,一種女性的特有的氣息向朱健襲來,一股肌膚的暖氣流遍了小伙子全身。朱健覺得自己快窒息了,慌亂得急忙想鬆手,可文英又叫了起來,說:「別忙,我的腳還沒緩過來呢!」朱健又只好扶著她站了一會。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裡,朱健的意識幾乎一片空白。到了後來他才知道,這種甜蜜的激情所造成的意識短路,是多麼的幸福。

  過了一會,朱健的心情稍平靜一些了,才把熾熱的目光大膽投到文英臉上。文英現在發現了朱健含有複雜深意的目光,霎時臉紅了,立即掙脫了朱健的手,不好意思地說:「行了!行了!」

  說著,她去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趔趄著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才回頭對朱健笑笑,感激地說:「謝謝!」

  朱健還呆呆地站在那裡,癡望著文英。過了一會,才回過神去推起自己的自行車,對文英喊道:「文英,等我!」

  可文英卻跨上自行車,一邊用力蹬,一邊回頭朝朱健揮了揮手,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流中了。

  文英今天進城,也確實沒什麼事。家裡父親和哥哥開挖魚池,這活兒累,她一是想偷懶,二來她也很久沒進城了,想進城來看看,開開心。因此,她也不著急,推著自行車在人流中慢慢走著,兩隻眼睛好奇地在街道兩旁的攤點和商店裡瀏覽著。從東大街到西大街,她走了整整半個城,再折身走到南大街。在南大街上,她突然看見人群中一個夾著公文包的青年,有點像是來他們家採訪過的縣報社的林記者。文英的心不自覺地加快了跳動,她急忙推車追了過去。

  果然是他——林平記者。

  林平記者二十六七歲年紀,高挑個,瘦削的身材,白白淨淨的面孔,鼻樑上架一副近視眼鏡,顯得文質彬彬的樣子。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裡根服」,裡面一件燙得很好的、領子很硬的花格條白底襯衣,肩上挎著一部相機,胳膊下又夾了一隻黑色公文包。文英立即驚喜地叫了起來:「哎,林、林同志,我從背後看是你,果然看準了!」

  林平認出了她,說:「啊,是你,文英!趕場來了?」停了停,然後又上下將文英打量了一遍,真誠地誇獎起來。「一年不見,你又長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呀!」

  文英是農村姑娘。雖然大方,可畢竟不習慣城市小伙子這樣的當面奉承,臉不覺紅了,可是心裡卻很受用。想了想,有意轉移了話題:「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

  說這話時,文英故意瞥了林平一眼,顯出幾分嬌憨和頑皮來。

  林平十分喜歡她的這種神態,忙說:「哪能呢!我還說又要到你們家跟蹤採訪呢!」

  文英明知林平話的意思,卻裝作不懂地問:「啥叫跟蹤採訪?」

  林平說:「就是前年我來採訪了你們家,去年也來採訪了你們家,今年還要來採訪。」

  文英高興起來,忙問:「真的?啥時來?」

  林平說:「我就準備這幾天來。」停了停,又說:「不過還沒定!我來時要讓鄉政府告訴你們。」

  這樣站著說了一會兒話,林平忽然想起,說:「哎,文英,到我辦公室去坐坐吧,啊!」

  文英想了想,臉上放出愉快的光來,欣然地答應了。

  縣報社是一幢五層的大樓,前年才建起來的。林平的辦公室在二樓。辦公室裡有兩張寬大的辦公桌,桌上堆滿了書籍、報紙等東西,屋角還有一張單人的鋼絲床。

  文英走進辦公室,新奇地四處看了看,然後說:「你在這兒睡?」

  「不!」林平回答說:「是新調來的一個同志,家在城郊,離單位遠,中午在這兒睡睡午覺。」

  文英「哦」了一聲,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一把皮轉椅上,身子一動,椅子就跟著轉動起來。文英又十分新奇,調皮地轉了一個圈,然後羨慕說:「(口火),真好!」

  林平盯著她,半真半假地開玩笑地說:「好啥?還是農村好!」

  文英歪著頭,睜著大眼,看著林平認真地問:「農村好啥?沒城裡好!我就想做城裡人!」

  林平繼續開玩笑地說:「那我們就換吧!我就羨慕農村!」然後,他收起了笑容,正經地說:「真的,文英,農村很美!農村沒被污染,連空氣都比城裡清新得多!農村姑娘也很美……」

  文英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的話,說:「你騙人!」

  「我不騙你!」林平辯白似地說,說著,他急忙找出一個筆記本,打開,對文英說:「文英,我為你記了一段肖像,是去年採訪時記的,準備將來把你寫進小說。你聽:她叫余文英,是一個健康、豐腴的農家少女。她的鵝蛋形的臉上,經常泛著青春少女特有的紅暈,比城裡姑娘抹的胭脂自然好看多了。俏麗的臉龐上,還有一對圓圓的酒窩兒,說起話來,笑靨兒一動一動,既頑皮又迷人。鼻子小巧玲瓏,恰到好處。薄薄的嘴唇,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顯得十分嫵媚。滿目的牙齒又細又密,潔白如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對柳葉似的蛾眉和一雙深潭似的眸子。她的眉毛細細的一線,和城裡紋過眉的姑娘一樣。眼睛很黑很亮,深邃有神。眼珠轉動起來,就顯示出靈動的、迷人的俏媚……」

  「不!不!一點不美,簡直像妖精!」文英沒聽完,就誇張地喊起來。

  林平合上本子,老實地說:「我這是白描,是素材,一點沒誇張。」

  文英卻故意噘著嘴,說:「我不聽!」

  林平把本子放進抽屜裡,看著文英,說:「不管你聽不聽,這是事實。真的,文英,你非常美麗!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美,城裡那些濃妝艷抹的姑娘,根本沒法和你比!」

  文英雖然還假裝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可一雙大眼望著林平,閃著盈盈波光,心裡已有些陶醉了。

  說著話,已到了吃飯的時間,林平邀請文英吃飯,文英又愉快地答應了。吃了飯,她才告辭,從報社大樓走出來。她覺得今天十分幸福,又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蹓躂一遍。看看時辰已半下午了,才騎著車向城外駛去。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