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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進了臘月,天上不下雪,地下不起風,真是邪了門啦,暖暖和和像個三月小陽春。 青遠縣城的街上,無論是做生意的,還是採買年貨的,都比往年要多上好幾倍。幾乎所 有的商店都把貨擺到陽光普照的街上,與個人的攤點展開了競爭,這裡是賠本大甩賣, 那邊是春節大奉送,男女老少嘶啞著嗓子或舉著喇叭,開兵見陣似的大喊。商品呢?吃 的用的都跟小山似的堆著,彷彿賣主手裡有聚寶盆,想要多少有多少。最熱鬧的是河套 邊的鞭炮市,有消息說縣城也要學城市禁止放炮,縣城的居民說過大年不放炮還有啥意 思,多買點先放個過癮,過這村沒這店啦。從四下鄉村來買東西的農民,則自豪地說還 是鄉下好吧,我們從大年三十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誰也不管。

  身為縣委書記的趙國民很難得的出現在街上。這日子口,除了開會,趙國民幾乎無 處可呆。家裡、招待所、賓館、飯店,到哪都有人等著他。沒有辦法,他到街上來,就 說視察節日前的市場吧,人山人海的,興許誰也找不見呢。趙國民在人群中走,忽然覺 得怪好笑,這可真是「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市」呀,好不容易歷盡艱難當了一任縣太 爺,沒想到滋味兒也不好受,不得已還得鑽到市場裡躲一躲,也算是小隱一回吧。不隱 不行,眼下這個季節,老百姓是忙活了一年,該盤算咋舒舒服服過個年,再謀劃一下來 年的日子。

  和老百姓一樣,當幹部的這個時候也都有時間想想然後跑跑自己的前程。在鄉鎮工 作的,都想著調縣裡來,或謀一個有權掙錢又多的官做,或過上比較舒適的城裡生活。 縣直的幹部忙了一年,也想藉著大大小小的政績再「進步」一下。這沒啥不對,人往高 處走,水往低處流嘛,要是都不想提拔,都稀啦晃噹沒有一點壓力混日子,那這個地方 的事業就少了很大一股子推動力。問題是僧多粥少,位子有限,想提拔的,還提拔不上 來,一些佔著坑不拉屎的,你還沒法讓他挪挪窩,一挪就鬧地震,屁大的縣城,親戚連 著親戚,傷一個就傷一大片,你還蒙在鼓裡不知咋回事。所以,根據以往的經驗教訓, 趙國民每到臘月和正月,能不跟幹部個別談話就不談,反正一談就是個人的事,順便還 都要有所表示,這表示早已不是給幾瓶酒兩條煙的事,現在是給信封,牛皮紙信封,裡 面裝錢,人家明講,單位年終獎金,有您一份,您不要也沒法退,都下賬了,列招待費 裡了。是要還是不要,可真叫趙國民為難,他也曾在萬般無奈之下,收過一兩回,人家 走後看看信封裡,嚇他一跳,最少的也是一千元,他心裡說不犯事則已,犯了就是受賄 罪呀,趕緊懸崖勒馬吧。他跟黃小鳳商量了,這縣委書記也干有好幾年了,再在這干下 去,凶多吉少,還是見好就收能走快走吧。黃小鳳很同意,並催國民抓緊辦。於是,趙 國民在多次與梁書記談話時,提出自己年齡大了,想調到市裡的想法。同時,他又托了 一些老朋友,包括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幫自己運作一下。自然,運作也是需要一些錢 物的,好在眼下跑項目都沒有空手去的,偌大一個縣,好幾十萬人,縣委書記說給誰送 點啥,還是不成問題的……

  街上的人和車實在是太多了,車堵住了就鳴笛,於是耳朵裡就全是喇叭聲。趙國民 心裡說交警跑哪去了。拐過一個路口,他又看見鞭炮市場人快擠成一個蛋了,他不由地 出了一頭冷汗,暗道這要是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朝身旁瞅瞅,秘書沒在身邊,他想起是自己沒讓秘書跟著。忽然,他摸摸口袋,硬 東西是手機,他就走到牆根給交警隊和工商局打電話。那邊接電話的看來都很忙,電話 裡能聽見互相喊分東西快去拿的聲音,接電話的張嘴就喊:「太忙,沒空兒!」卡噠就 把電話放下了。

  趙國民火冒三丈,打電話給縣委辦,張嘴就說:「我是趙國民。」

  那邊說:「有啥事快說,我不管你是啥民。」

  趙國民差點罵娘,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是縣委書記趙國民!」

  對方聽明白了:「是,是趙書記呀,我這來上訪的了,實在對不起,您有啥指示?」

  趙國民知道他們不敢撒謊,這時候接待上訪可是夠撓頭的,怪不得他們著急。趙國 民說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去市裡省裡特別是北京,務必要消化了。然後,又讓他們通知 交警隊和工商局。

  手機還沒關,蘇海峰和幾個老同志把趙國民給圍上了。蘇海峰他們手裡都拿著門球 棍子,一個個臉曬得通紅,運動員似的。蘇海峰已經退了,但仍愛摻和事,經常組織老 幹部下去搞調研,回來就找趙國民要錢,給下面辦事。按說應該支持,可縣財政日子不 好過,連工資都不能按時發,再額外用錢,趙國民是有那心沒那力,所以,現在趙國民 一見蘇海峰就頭疼。

  蘇海峰說:「趙書記你可真難找呀,一個人跑這自在來啦。」

  趙國民說:「看看節日市場,您不是常說得多搞調研嘛,嘿嘿。」

  蘇海峰指著一旁的老同志說:「市場形勢大好,不調研也壞不了。你得多去點困難 多的地方。他們的醫療費到現在還沒落實,你給發個話,讓財政給解決了吧。」

  趙國民瞅瞅這些老同志,心裡也怪不好受的。人家都是建國前就參加革命,在這小 縣裡一幹就是一輩子,論職務最多是個局長(科級),退下來給個副縣級待遇,偏偏又 趕上財政緊張,該有的那點待遇也落實不到位,他想想說:「倒是研究過了,財政上要 拿點錢,回頭我再跟他們說說。」

  蘇海峰說:「有你這話,他們的心也就踏實了。」

  其他的老同志也都說讓你費心啦這一類客氣話。

  趙國民心裡熱乎乎的,覺得人家挺給自己面子的,要是粗脖子紅臉給你幾句,你不 是也得干聽著嘛。於是,他又表態式的說大家放心,我一定抓緊落實。老幹部們愈發高 興,邀請他哪天有空去看看門球賽,趙國民點頭答應。

  眾人拎著球棍子往前走,蘇海峰突然轉身回來,小聲地問趙國民:「國民,聽說你 想離開這?有這事嗎?」

  趙國民一愣,反問道:「您聽著啥啦?」

  蘇海峰說:「瞧瞧,是我問你,你倒反問起我來。你沒把我放在眼裡呀,看我不行 啦。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推薦的你。」

  趙國民臉上發燒。他心裡明白,當初,原縣委書記調走之後,本來輪不到趙國民頭 上,趙國民那時當上副書記了,可上面還有縣長呢。但縣長年輕,又是上面派來的某省 領導的秘書,挺新潮的,又愛跳舞又愛打麻將,縣裡的本地幹部就有點想法,不大願意 讓他當一把手。蘇海峰那時正走背字,沒提拔上去,又趕上五十六一刀切,把他切到顧 問那個位子上了,這一來倒好了,他無所求了,也就不怕啥了,背地裡就聯合一夥人捏 咕這事。結果還就捏咕成了,一下子把趙國民推了上去。趙國民知道這是蘇海峰出了力, 不甚感激,日後果然對蘇海峰格外敬重。老蘇說要干個啥事,他都盡力成全。但畢竟時 間如流水,幾年過去了,趙國民也不能總是一個勁報蘇海峰的恩呀,加上他萌生了離開 此地的念頭,旁的事想得就不那麼周全了。

  趙國民只好實話實說:「老書記,我是有調到市裡的念頭,可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所以,沒跟您匯報……」

  蘇海峰臉上露出點笑容:「匯報可用不著……不過,我告訴你,我支持你走。你別 學我,老了老了窩在這兒,趁著年輕,該走就走,在這干到天上去,也不過是個正處 級。」

  趙國民歎口氣說:「想走也不是那麼容易嘛,咱上面沒人呀……」

  蘇海峰皺皺眉頭:「沒人?我給你出個主意,認識電力局的於大肚子嗎?」

  趙國民說:「是頭年調來的於局長嗎?」

  蘇海峰問:「你們熟不?」

  趙國民說:「一般,開過幾次會。人家是『條條』上的,不買咱的賬。聽說於有靠 山。」

  蘇海峰說:「那還用說,要害部門的頭頭,誰沒點背景。知道不,於大肚子跟梁書 記關係最好,是同學。」

  趙國民心裡格登動了一下。這情況他還真不知道。於這個人因為特胖,肚子鼓,背 地裡人們都稱他於大肚子。這人挺牛氣,幾次會上跟縣裡較勁,非讓縣裡把幾年拖欠的 電費還上,不然甭想保證用電。趙國民倒沒跟他鬧紅臉,政府那邊對於意見挺大,可又 拿人家沒法子。

  又說了幾句,蘇海峰終於走了。剩下趙國民一個人,心裡就跟手榴彈炸了食品店, 不知道什麼滋味,都亂到一塊了。他想找個靜地方好好想想,就往街邊的工地走。工地 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這裡變得很安靜。前面有座施工半截的樓,趙國民就走了過去。 剛拐過樓角,把他嚇了一跳,好幾個人蹲在牆根下正商量啥。他想這陣子社會治安不太 好,我身邊又沒有個人,我得趕緊走。突然,那邊有人說:「是國民大哥吧?」

  趙國民回頭一瞅,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是趙國強、柱子、李廣田和玉玲、高秀紅。 趙國民問:「你們不在家準備過年,跑這來幹啥?」

  李廣田上前拉住國民的手,眼淚都快淌下來了:「國民呀,我們真想去找你呀……」

  趙國民說:「那咋不去找?」

  趙國強搖搖頭,輕聲說:「不找你,是怕給你添麻煩呀。」

  趙國民看國強臉色焦黃,身子愈發顯得單薄了,他著急地問:「啥事?你倒是說 呀。」

  趙國強說:「電。」

  趙國強帶人在縣裡跑了好幾天了。用李廣田的話講,跑得四處碰壁,跑得焦頭爛額。 柱子講話就更粗了,柱子說:「操他娘的,現在辦事比老爺們生孩子還難!」趙國強雖 沒發牢騷,但他的疙瘩都結在心裡了。

  自打那日與錢家幹了一架以後,鮑老闆和魏大寶把兩頭的果茶廠都仔仔細細看了一 遍。鮑老闆先否了與村裡合作的可能,說得非常明確,電力是生產的基礎,你們的電量 增加不上去,縱然有世界一流的設備,也沒有效益;同時,鮑老闆認為錢滿天的廠子還 處在半手工的狀態,不具備與自己合作的基本條件。按說這一下子兩頭都扯齊了,鬧了 半天,誰也沒幹成。可事情突然出了轉機,魏大寶與錢滿天又談了一次,達成了投資一 百萬,兩年還本,五年利潤四六分成,即鮑老闆拿四,錢滿天拿六這麼一個協議,緊接 著,鮑老闆就同意簽字,錢兩次匯了過來。這一下子全村可就熱鬧了,說啥的都有,有 說錢家使了花招兒,在酒裡下了迷魂藥,喝下去,稀裡糊塗就跟著簽字劃押;有的說錢 家把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金磚給人家做抵押,人家才同意;還有的說,是錢家使出美人計, 高翠蓮陪魏大寶陪了三天,把對方給征服了;更有甚者,說此事是趙家和錢家合起來搞 的陰謀,趙國強在錢滿天的廠裡有股份,趙國強明爭暗送,把好處給了錢家,也等於給 了自己……

  一時間三將村亂哄哄的,有點沒了章法。偏偏這時馮三仙和金香從外村領個大姑娘 來,就住在金香家。孫萬友知道是咋回事,就跟人瞎勒勒顯自己明白,村民便傳出趙國 強要娶媳婦的消息,又說聘禮有多少多少車,多少多少金銀。這可壞了,人心一下子拴 不住了,大家都說怪不得集體幹不過個人,敢情村幹部忙自己的事。爹死娘嫁人,各人 顧各人吧。忽啦一下,前街兩面的房子全變成了商店飯館遊藝屋,因電力不足而從廠裡 下來的人,全去搞經營了。

  李廣田因為參與了與錢家的爭鬥,腰板硬了不少,就去找趙國強,說這麼下去可太 可怕了,沒人關心集體了。趙國強對這事倒沒著急,他說這沒啥不好的,前街那麼長時 間想把商業區搞起來也沒搞成,這一下反倒成了,怪有意思的。李廣田說那集體這頭呢。 趙國強說看來集體這頭就得靠咱們村幹部了,咱們甭想像過去嚷嚷一陣,然後指揮著群 眾干,到時候等著出成績。新時期了,得有新路子,發展是硬道路,甭管哪種形式,搞 上去就好,咱當幹部的,也是其中一個戰鬥力,咱們去張羅電吧。

  就這樣,趙國強把村裡事安排一下就帶人出來了。本來,並沒有讓玉玲來,高秀紅 說她有一個娘家親戚在電力局當股長,趙國強說那你就一塊來幫幫忙。高秀紅一來,玉 玲說啥也要來,說自己有幾個中學同學在縣城工作,興許也能用得上,於是也來了。臨 來時他們還做了一番準備,帶了羊肉、蘑菇,還有果茶啥的,開著廠裡的客貨兩用小車, 就住進縣城的一家小旅館。住下後,玉玲說是不是去找大哥,李廣田說有這麼多東西, 八成不用你大哥費心了,意思是一送禮事也就能成了。趙國強當時想起他上學時看過的 一本小說,叫《創業史》,那裡有梁生寶買稻種,寫得挺感人的:梁生寶拿著互助組大 家湊的錢,捨不得吃,捨不得住,喝麵湯睡車站,那精神真能把讀者眼淚勾下來。他說 咱們雖然用不著像梁生寶那麼捨不得花錢,但得學梁生寶為眾人辦事的那股子實在勁, 不辦成絕不回去見父老鄉親。大家都表示贊成,並研究分兵幾路,連夜行動,送禮的送 禮,找熟人的找熟人。趙國強和李廣田通過高秀紅的親戚找於局長,可連著兩天根本沒 見到人影。那位親戚說他有事陪不起了,告訴他們你們就盯著他那輛車吧,奧迪,上面 有四個環,全縣眼下就這一輛。趙國強就在電力局門前等呀等,終於見到這車了,可車 上只下來司機,進樓裡轉了一圈又開走了。趙國強有點心計,估摸著車在人就在,就朝 著車去的方向去找,還真在一家賓館門口找著了,轉彎抹角一打聽,於局長果然就住在 這樓上的包間裡。上去自報家門想見見面,人家有把門的,根本不讓見,說有啥事你去 局裡找有關部門。趙國強說有關部門早去過多少趟,都說必須得聽於局長的發話。人家 說要想見於局長,明年正月十五以後再說吧。

  柱子和玉玲也是扛著果茶拎著羊肉樓上樓下一通找,腿跑得齁酸,也沒找著幾個。

  總而言之,趙國強此次是出師不利,前景渺茫。幾個人今天轉了一早上,毫無收穫, 又照例來到這個臨時集合點會齊。商量下一步該咋辦。李廣田說難度太大,又臨近過年, 還是先回村再說。柱子說村裡的一些事得回去張羅張羅。玉玲說都回去吧,過了年再想 辦法。高秀紅說我隨大流咋都行。

  趙國強想了想,最後決定自己留下,其餘人都回去。他要再堅持一下,不信連這位 於局長的面都見不到。大家聽了就勸他別較這個勁。李廣田說你一個村幹部,在人家眼 裡就跟大風刮下的樹葉子一樣,不把你當回事。玉玲說看你臉色挺不好的,把你一個人 擱在這兒,我們可不放心。高秀紅說要不我留在這幫支書,好歹我那親戚能給通風報信。 玉玲瞥她一眼,說你留在這不合適,你也不是村幹部。

  大伙正戧戧到這兒,趙國民無意中過來了。幾個人把事情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李廣 田說:「國強不願意給你添麻煩,現在沒辦法了,只好求您了。」

  趙國民一聽是用電上的事,就想起縣裡欠的電費,心裡就怵頭,但在這些人面前不 能露出來,他就說:「這事好說,交給我吧,你們要麼去我家吃飯,要麼買些東西,回 家準備過年。」

  柱子咧開大嘴笑:「不吃飯,買東西回家過年要緊!」

  李廣田說:「是啊,大年根子事不少呢。」

  玉玲說:「我心裡火燒火燎的,我怕咱爹又犯喘病。」

  趙國民說:「那就快回去吧。別在這耽誤了。」

  大家就看趙國強,他問國民:「你給辦,好是好,得啥時能辦成?」

  趙國民笑了:「抓緊唄,啥時間我可不敢打保票。」

  趙國強說:「那好吧,我們走。」

  趙國民說:「臨走上我家去一趟,我給爹捎點東西。」

  由於趙國民的出現,大家的心裡似乎一下子都輕鬆了不少,於是便上街買東西,約 好中午在旅館見面,下午一起回三將。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路兩旁擺滿了各種商品。趙國強獨自一個人在攤點前慢慢走。 他想買點啥。買點啥呢?他想給爹買個玉石煙袋嘴。爹抽了一輩子煙,即便這幾年一到 冬天就犯喘,他也扔不下他那個煙袋。爹的煙袋早先有個白玉煙嘴,咬得年頭多了,竟 磨成禿頭兒。這些年日子好了,大家都抽香煙,爹手裡也有整條子的煙,但他就是不愛 抽,他要抽自己親手種的煙葉子,不上化肥,不打農藥,他說那煙葉子曬乾了沒邪味兒, 抽到肚子裡舒服。

  攤上果然就有賣煙袋嘴的。他揀了一個綠綠的像翡翠的,問問價錢,蠻貴的。他剛 要掏錢,旁邊一個女的說:「和我這個一塊算了。」

  趙國強扭頭一看,是高秀紅。她手裡拿著一隻大煙斗,紅桃木的顏色,有機玻璃的 嘴兒。高秀紅朝趙國強笑笑說:「我也給我爹買一個。」

  趙國強奇怪:「沒見你爹他抽煙斗呀?」

  高秀紅說:「在家裡有時也抽。」

  趙國強掏出錢來說:「咋能讓你花錢呢……」

  高秀紅說:「瞧不起我,算我孝敬大伯的,還不行嗎……」

  趙國強像有啥東西噎在嗓子眼裡,他想了想說:「還是我買合適。」

  高秀紅聽出這裡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身旁,見都是陌生人,便鼓足勇氣問:「為啥 我就不合適呢?」

  趙國強反倒被她的話問得發蒙,他攥著煙袋鍋想:「是啊,你咋就不合適呢?」

  高秀紅沒有等出趙國強的話。

  趙國強一個人往前走了。他不糊塗,他看出這個高秀紅的心思。自打五年前黃小鳳 攔錢滿天的車那天,趙國強就發現高秀紅對自己是有好感的。後來聽說李廣田和喜子都 挺不待見她,不給她好臉。高秀紅一怒之下提出離婚,把他們爺倆的勢頭給壓下去了, 趕緊給高秀紅說好話。因為村裡人對高秀紅也有評價,說她嫁給喜子是明顯的虧了,當 初就因為喜子有個當支書的爹,現在廣田啥也不是了,高秀紅興許就要跳槽了。可奇怪 的是,高秀紅干打雷不下雨,跟喜子鬧了幾口,就是不動真格的去離婚。有人就說她這 邊有相好的,捨不得離開三將。趙國強本來就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平時村裡的姑娘媳婦 誰跟他逗,他都躲著,更何況高秀紅是原來支書的兒媳婦,不招惹廣田心裡還存著彆扭 勁,要是招惹了,那不是自己吃飽撐的找麻煩嗎。所以,趙國強一直對高秀紅不冷不熱, 心裡甚至有點怵頭這個女人。當桂芝病故後,趙國強曾有不再娶的話,但隨著時間的推 移,趙國強和許多說過這種話的男人一樣,慢慢地也就恢復了常態,對旁人提親從反感、 拒絕,到可以聽一聽、想一想。國強也是覺得偌大一個家,沒有一個女人,實在是不像 個家的樣子。老爺子需要伺候,自己也需要有人給燒個火做個飯。孩子一個上了大學落 在外面,一個念高中,隔一段時間都要回來,家裡咋也該有點熱乎氣呀。國強不求再找 的女人是啥年輕漂亮模樣的,只求賢惠勤快事少的。他體會到,自己當村幹部本來事就 多,回到家裡就想圖個清靜,萬一找個女人事特別多,張家長李家短磨磨唧唧沒完沒了, 自己非煩了不可,那就沒個過到一堆兒去。有了這心思,趙國強偶爾夜裡睡不著也胡思 亂想,把自己認識的女人排排隊,排著排著,他忽然朝自己腦袋打了兩巴掌——咋排的 淨是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老婆!是不是你要起邪心呀!想來想去,趙國強斷定自己肯定 得再娶個結過婚的女人。恍惚之間他卻想到了高秀紅,但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街市上的東西極為豐富,趙國強卻不知道再買點啥好。走著走著他突然看到一個角 落裡有個很不起眼的小攤,是個老女人在賣燒紙和冥票。若是在往常,他決不願多看一 眼,可現在他的心卻動了。他想起了桂芝,那個苦命的女人,跟著自己受累受苦,好東 西沒吃著,好衣服沒穿著,全為旁人操心出力啦。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給媳婦買?」老人問。

  「你咋知道?」趙國強吃了一驚。

  「瞅你衣服領子這麼髒,準沒錯。」老人很肯定地說。

  趙國強苦笑,心裡說她可真敢猜,衣眼領子髒是這幾天跑的。轉念又想,人家說得 也有道理,若是桂芝在,肯定會給自己多帶一件內衣。

  老人說:「過年了,多燒點,心裡踏實。」

  趙國強說:「那邊真能收到?」

  老人說:「咋會收不到呢,陽間陰間都是一樣的,那邊不比咱這落後,咱這才有電 報電話,人家早就騰雲駕霧,比車快多了。」

  趙國強問:「您這是從哪知道的?」

  老人說:「我老啦,五個兒子,沒人管,我想早點去那邊。去啦,人家不收,又給 我打發回來了。」

  趙國強看老人身邊放著一個硬邦邦的饅頭,他的鼻子有點發酸:「咋五個兒子沒人 管?你不去告他們?」

  老人說:「告啦,也判啦,還是沒人管,算啦,反正我已經在陰間掛了號了,死了 有地方去,我也就不惦著啥了。」

  趙國強問:「您老家在哪兒呀?」

  老人說:「你甭管我,你心善,我看出來啦。你有好報呀,還能娶一房好媳婦呀。 可惜,孩子不能再生啦。」

  趙國強樂了:「您還會算卦呀……」

  老人也樂了:「算不準。計劃生育,不讓生呀。要是早計劃生育多好,我也不養這 五個,多了互相攀,就養一個,興許還孝敬。」

  趙國強摸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老人:「回家吧,大冷天的。要不,到飯館裡 喝口熱湯。」

  老人看看那票子,又遞了回來:「買不了這些錢呀。燒個心願,有十塊錢夠了,燒 多了,再燎了荒,挨罰。」

  趙國強心裡說這老太太啥都明白,連上墳不讓燒紙的新規定都知道。他貓腰拿了幾 張紙錢,扭頭就走進茫茫人流中……

  高秀紅躲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她想追過去,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又沒有了勇氣…… 自己是啥樣的人?桂芝雖然走了,有那麼多人要給國強說媒,比一比、看一看,那些女 的條件不賴呢,可國強卻沒個回音,他到底心裡想的啥?他想找一個啥標準的女人呢……

  「躲開!站在路上發什麼愣呀!」

  一個男人粗野地喊。喊誰呢?高秀紅回頭一看,一輛汽車的腦袋已經輕輕頂著自己 的腰。司機瞪著眼珠子,把頭探出車窗在喊。

  高秀紅麻溜向旁邊走了兩步。

  突然,她發現這車的前面有四個環。這不是電力局於局長坐的那輛高級車嗎?沒錯, 黑色的,亮珵珵連在一起的四個鐵環。

  路上人多,車開得很慢,高秀紅連忙朝車內瞅,後排座上有一個很胖的中年男子。 天呀!這是那於大肚子,沒錯!

  她再也沒空兒想別的了,猛地就朝車前跑去。司機猛地把車停下,跳出車喊:「你 找死呀!」

  高秀紅張嘴就說:「你碰了我。」

  司機急了:「碰你哪啦?」

  高秀紅捂著腰:「就這,腰!」

  司機更急了:「碰著你,你還能跑?」

  高秀紅說:「兔子挨了槍子,還躥幾下子呢!」

  司機說:「我看你是沒事找事,是不是過年沒錢買東西,想訛幾個錢花!」

  高秀紅說:「放屁!我再缺錢花也不會撞你的車。你撞了我,你今天就甭想走……」 她心裡把事情想明白了,機會難得,對不起你這開車的師傅啦,我就得把你們先粘上再 說。

  司機顯然有些魯,開這輛車,連警察都敬三分,先把道給讓出來,今天咋碰上這麼 個鄉下女人,明明沒碰上她,硬說碰上了,活氣死人啦!

  坐在後面的於局長沒動聲色。車外已經圍了一圈人看熱鬧,自己沒法下去,下去說 啥好呢。他索性把眼一閉,由司機自己去對付。他覺得這是小事一樁,就是真把人撞了, 在這個地面上,也沒人能把自己咋樣了。

  司機不理高秀紅,轉身進車裡就發動車,他要甩開這個女的。圍觀的人明顯地同情 高秀紅,對司機的舉動很反感,但也沒有誰敢出來說話,都默不作聲地看著,看這個女 人咋辦。結果大概只有一個,撞就擔了,算你倒霉。

  高秀紅火烈的性情終於被激起來,她想想這幾天趙國強和大家的辛苦,想想因為電 不足沒有留下鮑老闆使趙國強受埋怨,她不管不顧地奔向司機的車門,伸手去拉人。但 車猛地就開動起來,司機伸出一隻手猛推高秀紅。高秀紅抓不著人,雙手使勁抓住車門, 人就隨著車一起走了。

  場面很可怕,周圍的人都驚叫起來。奧迪車身不及一人高,高秀紅抓著車門子,兩 條腿就拖在地上。鞋掉了,襪子破了,褲腳破了,皮肉破了……這一回,她可真的受傷 了。

  四下的人們再也忍不住了,喊著「停車」,潮水般的圍上去。說來也巧,路邊有兩 個扛著攝像機的記者,正在拍賣年貨的市場,一轉身,就把那驚人的場面錄了下來。

  高秀紅的腦子麻木了,她什麼都不能想,只能使勁地把著那個車門子,車門子又很 光滑,沒有什麼東西可抓。終於。她的手從車門上滑下來,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連她 自己都聽見腦袋碰地的咕咚一聲。往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司機害怕了,把車停下。人群憤怒了,撇過雞蛋和柿子。記者興奮了,抓緊搶拍。 於局長趕忙推開車門,想看看人摔得咋樣,一眼就看見對著自己照的鏡頭。他頓時緊張 起來。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誰成心整我……

  「你們也太不像話啦!把人都抱死啦!」

  「讓他面對鏡頭,上焦點訪談!」

  「對,讓他曝光!」

  司機被幾個小伙子拽了出來,頭上身上早已挨了拳腳。於局長上前去勸解,記者把 麥克風送到他的嘴邊。

  「你的車拖著人走,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我在睡覺。」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讓車停下?」

  「我有急事……」

  「你的急事比人命還重要嗎?」

  「這個……這是司機的事……」

  ……

  在小旅館裡,玉玲把往回帶的東西都收拾停當,就到登記的地方給黃小鳳打個電話。 黃小鳳有將近半年沒上班,她子宮里長了個瘤,開刀給切下去了。這陣子她可想開了, 跟幾年前的她大不一樣,這陣子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氣功上。氣功使她心情舒暢,使她 對周圍任何事都看開了,自然,對她手術後身體的恢復極有益處。

  玉玲在電話裡說因為時間緊,就不過去了,先給嫂子您拜個早年,等到過年的時候, 務必和大哥一起回家去。玉玲之所以主動打電話,原因很簡單,當初黃小鳳當工作隊長 從三將村狼狽撤出,回到縣裡丟了大面子,開始,她還不服氣說走著瞧。等到九二年鄧 小平同志到南方視察講話發表以後,黃小鳳長歎一口氣說慚愧呀,思想跟不上形勢了, 讓年輕人干吧。從此就沒使勁往官場上奔。打那以後,她也就再沒回過三將村,包括國 強的娘去世,雖然不是國民的親娘,國民都回去了,可黃小鳳就是不去,她說一想三將 心臟就不好受,非讓去,說不定跟著老太太一塊發送了。對她不回來給老太太送葬,趙 家老少自然都很生氣,當時玉玲就埋怨國民說你也太慣著她啦。還是國強給圓的場,他 說當初把嫂子傷得太厲害了,她不願意來也情有可原,總算把事給壓下了。前些日子才 聽說黃小鳳動了啥手術,給國民打電話,國民說你們千萬別來,你嫂子練什麼百日功, 特忌諱來人打擾,壞了她的氣場。一聽這話,誰也沒來。眼下臨走了,玉玲想起這檔事, 算計算計,估摸她那百日功該練完了,但還是不敢登門,便打個電話,目的也是想把關 系弄好。黃小鳳在電話裡說功練得挺好,今年過年沒準去三將看看。把玉玲給說愣了, 心裡說這是我那嫂子嗎?動手術把什麼零件給摘去了,變得這麼通情達理。玉玲一激動 說你是大嫂,家裡的事你還得操心。黃小鳳說操心的事我不管,我回去主要想練練九九 歸一大法,城裡太亂,氣場不好,找你哥的人又多,送禮的啦,要房子啦,俗氣太重, 影響我練功。玉玲聽得似懂非懂,試探著問嫂子您是不是有點得道了。黃小鳳說最近我 正在辟谷,基本上不吃飯了……

  這小旅館只有這一部電話,旁邊有兩個人等得挺著急,玉玲趕忙又跟黃小鳳說了幾 句,就把電話掛了。這時,李廣田和柱子拎著東西回來,過一會國強也回來了。大家收 拾利索了就等高秀紅。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趙國強說:「我在街上見過她一面。」

  李廣田說:「我讓她跟我一塊走,一會兒就不見了,看這些東西把我累的。」

  柱子說:「是不是找誰去了,買東西也不能買這麼長時間。」

  李廣田歎口氣:「找誰去,咱也干涉不著呀,現在都講個人權利,我真擔心,我家 喜子,怕是擾不住這媳婦。」

  柱子笑道:「那你這當公公的,就得多多掏錢,錢多了,就有感情啦。」

  玉玲說:「淨胡扯,你以為女的都圖錢呀。也太小瞧人啦。」

  柱子晃晃腦袋:「喲,忘了這還有一位不圖錢財的。玉玲,不是我挑唆你,你不圖 錢財,我看得出來,可你為啥還在錢家呆著,不分出來單過?」

  玉玲不知說啥好,瞅瞅柱子:「你說呢?」

  李廣田說:「我看還是合著有好處,是不是啊,玉玲?」

  玉玲搖搖頭:「有啥好處呀,亂七八糟,聽說這陣子也很緊張,大有大的難處……」

  趙國強說:「我剛才在報亭買了張報紙,你們看看這個……」他指著報紙上的一條 消息說:「看『果茶市場雖然火爆,一擁而上前景堪憂』……」

  李廣田說:「別聽報上瞎嚷嚷,現在有多少賣多少,沒問題。」

  柱子嘿嘿笑著說:「這是別的飲料廠花錢讓人登的吧,果茶要一統天下了,他們受 不了啦。」

  玉玲拿過報紙仔細地看了一遍說:「你們別嚷嚷,我哥說得有道理,你看人家這上 面有數字呢,全國目前各類果茶廠有上千家,年產……」

  趙國強說:「回頭再看吧,咱們得好好研究研究。這麼著,你們先回去,我在這再 呆兩天,我想再找有關部門請教請教,防止將來錢投進去,產量增加了市場上賣不出去 了。」

  李廣田說:「我看你是太多慮了。錢滿天信息靈不靈?他整天打電話淘弄消息,他 不是照樣上設備嗎。」

  趙國強說:「加小心沒壞處,我還是在這果兩天,興許電力局那頭還能有點動靜。」

  柱子說:「也好,我們先回去。」

  李廣田拍大腿:「這個高秀紅,跑哪去啦!」

  小旅館門外呼哧呼哧跑過一個人,東張西望,忽然就跑進來,喊道:「你們幾個人 還在這聊天呀,都出了人命啦!」

  是孫二柱。一臉驚慌的樣子。

  趙國強問:「出了啥事?」

  孫二柱抹把汗:「高秀紅!讓車給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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