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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玲坐在山坡下的壩坎邊,一坐坐了有一頓飯的時間。這地方再往下是通往溝裡的 路,幾輛大卡車從溝裡開出來,車上綁著粗壯的木桿,裡面裝著滾瓜溜回皮毛光亮的肉 牛。這些牛都是從玉琴的牛場拉出的,育肥期早已過了,本應直銷香港,因為英國鬧瘋 牛病,香港那邊對牛肉的需求量大大減少,這下把玉琴坑個不輕。牛不出欄就得吃,肉 牛又特別能吃,還得吃精料,幾百頭大牛沒完沒了嚼起來,跟一些幹部用公款大吃大喝 一樣可怕。

  玉玲本來是要到玉琴家去,玉琴給她打過電話,說有急事你快點來一趟。那時已到 中午,玉玲趕緊到後街給爹把飯弄好,跟著吃了一口,就往溝裡來。

  本來已經入冬了,天氣卻要怪脾氣,突然又暖和起來,道上和陽坡的雪都化了,焦 黃的山地被曬得鬆鬆軟軟,穿著厚衣服的人們,走一陣子就冒了汗。

  溝裡傳來一陣摩托車聲,玉玲知道是孫二柱來了,他剛買個摩托,到處臭美。玉玲 站起身來,噌噌地跑到路上,才站穩,就見孫二柱美滋滋騎著珵亮的大摩托過來。

  孫二柱可不是當年的孫二柱了。當年他口袋裡沒有一分錢,到哪都是人們逗樂的對 象,他為了喝人家口酒抽人家根煙,也不在乎臉面。眼下的孫二柱可是鳥槍換炮財大氣 粗了。雖然誰都知道他能有今天,完全靠的玉琴。玉琴把肉牛場辦得越來紅火,肉牛除 了銷往香港,還銷往東南亞、日本,生意做得蠻大的了。但孫二柱畢竟和玉琴是夫妻, 戶口本上打頭的是孫二柱。養牛養成功了,有了錢,也有了名氣,玉琴不願意讓孫二柱 還是原來那個老樣子,說啥也給他換換行頭。孫二柱開始特別不習慣,說穿新衣服不舒 服,不如原來舊衣舊褲隨便,但日子長了,他覺出穿戴齊整有好處,就是在外面旁人對 自己挺客氣,特別是如果口袋裡多裝錢,捨得自己花,也捨得給朋友花,給漂亮的姑娘 花,那麼還能得到許多人的恭維,那滋味很他娘的好受呀!那是當爺的滋味兒,不是過 去孫子似的滋味兒。

  玉玲是她們姐四個裡身材最高的,這些年也沒拉巴孩子,身條還是當姑娘時那樣。 所以,玉玲往路上一站,遠遠看去,仍然亭亭玉立,像棵小白楊。

  孫二柱一下子把摩托車停下,仔細瞅瞅笑道:「我當是誰呢,這麼好看,鬧半天是 我小姨子。你這是上哪兒呀?坐坐我的新車咋樣?日本原裝的,三頭肉牛的價。」

  三頭肉牛就是上萬塊錢。玉玲說:「我姐可真捨得給你花。」

  孫二柱樂了說:「是啊,我說買個國產的,玉琴非買貴的不可,說國產的愛壞。」

  玉玲說:「看把你美的,快告訴我,玉琴找我,有啥事?」

  孫二柱眨眨眼:「我不知道,我得走啦。」

  玉玲一把抓住車把:「你知道,你不說?」

  孫二柱有些緊張:「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三姐她這陣子心煩,英國間瘋牛病,她 能不心煩嗎?是不是,咱都跟著著急。」

  玉玲知道這裡有事,不緊不慢地說:「你的車快,你送我到你家。」

  孫二柱說:「哎呀,我確實是有急事呀,我沒有時間呀,都跟人家定好啦……」

  「跟誰定好啦?」

  「跟那個……」

  「回去!」

  孫二柱很不情願地把車頭掉回去,一伸腿跨上去,把車壓得上下直顫,玉玲說一萬 多塊錢的東西,你介在點。孫二柱說壞了再買個更好的。玉玲說你安的啥心呀,邊說邊 坐在孫二柱的身後。孫二柱沒等玉玲坐穩,呼地一下就把車開跑了,嚇得玉玲使勁摟住 孫二柱的腰,她喊:「你慢點開!找死呀!」

  孫二柱說:「怕摔下去,就摟緊我。」

  玉玲沒坐過這摩托車,錢家有兩個摩托,他們哥幾個都會開,但也都挨過摔,最厲 害的是滿山,喝多了撞電線桿上,差一點腦袋開花,把半拉臉蛋子搶得跟血葫蘆似的, 耳朵刮去半個。看了那情景,玉玲說啥也不坐那摩托車。但今日稀裡糊塗竟坐在孫二柱 身後,並死死抱住他的腰。玉玲能感覺到,孫二柱的腰不粗,沒有滿河粗壯,但這個小 腰板挺有勁,車子往前一躥,這腰板就往前跟著一挺……玉玲的臉一下子發起燒來,長 這麼大,除了滿河,她從來還沒有和另一個男人這麼近地坐在一起。

  轉眼間,摩托車已停在養牛場的大門口,玉玲朝院裡喊了一聲:「三姐。」

  玉琴正站在院內發愣,猛地打了個激靈,看清眼前的人,忽然就喊道:「孫二柱, 你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你想上哪去?」

  孫二柱扭身推玉玲:「你快下車吧。」

  玉玲跳下車抓住孫二柱,問玉琴:「姐,他欺負你?」

  玉琴朝四下瞅瞅,見院裡有人在給肉牛拌料,就小聲說:「妹子,走,咱屋裡說 去。」

  玉玲問:「他呢?」

  玉琴說:「不能放他走,他要幹壞事去。」

  玉玲火冒三丈,使勁揪著孫二柱的衣服:「走,別在這兒裝傻!」

  孫二柱說:「慢點,你把我的皮夾克都揪出褶子啦!這是意大利的皮子,好幾千塊 呢!」

  玉玲說:「可惜這些錢啦,給啥好人穿呀。」

  給牛喂料的人遠遠地喊:「老闆,這頭牛還是不吃料,咋辦?」

  玉琴說:「宰啦,把肉都分好,敬老院,榮軍院,還有工商、稅務、銀行,都給我 分好……」

  玉玲小聲說:「送禮呀。」

  玉琴說:「都成了規矩啦。開了頭,就收不回來,把誰拉下都不高興。」

  孫二柱撇著嘴說:「咋樣?都白給了他們,還不如讓我去養個兒子!」

  玉玲大吃一驚:「養兒子?」

  孫二柱嘿嘿笑:「咋著?我養不出來是咋著?放心,保證不佔咱村的指標,不讓你 為難。」

  玉玲是村裡主抓計劃生育的,這幾年,這項工作基本步入正軌,沒有人非要超生, 偶爾有一兩個因為啥原因懷上了,及時發現做工作,趕緊採取措施,也就給補救了。

  玉琴指著孫二柱說:「沒臉呀,你還好意思跟玉玲說呢!哪天我讓玉玲找人把你劁 了,看你還生兒子不!」

  孫二柱說:「你無法無天!我,我跟你過不到一塊堆兒啦!我跟你離婚!」

  玉琴氣得臉紅脖子粗,張著嘴卻沒說啥。顯然,她不願意在離婚這兩個字上跟孫二 柱較勁。

  玉玲沒想到一下車竟是這個樣子。她本來還想看看玉琴的養牛場,還想通過玉琴帶 起幾戶小規模養牛專業戶。但來不及了,眼下得趕緊問清是咋回事。玉玲說:「有啥事 進屋說。」

  玉琴說:「對,進屋。」

  孫二柱一仰臉:「進就進,我看你們還能立馬就劁了我!」

  玉琴說:「你小聲點,還怕人家聽不著。」

  孫二柱說:「我不怕,你不答應我,我就大聲喊。」

  沒等他再喊,大門外有人喊玉琴。是馮三仙和幾個婦女。馮三仙說:「玉琴,溝腦 白蛇的廟建成了,你不去看看,聽說靈得很呀。」

  玉琴摸出十塊錢:「我去不了呀,幫我燒炷香。」

  馮玉仙進來拿錢,忽然見到玉玲,她愣了,但馬上笑起來:「喲,玉玲在這呀,真 是沒想到,我們姐幾個看今天天氣好,想到溝裡逛逛。」

  玉玲說:「我都聽見了,溝腦建廟啦,誰花錢建的?」

  馮三仙不說話。

  玉琴說:「下雪前他們收抬地,說從洞裡爬出條小白蛇,給他們鞠了三個躬,又爬 回去。後來說誰有毛病,摸摸洞口的石頭就好。他們要修個小廟,讓我出錢,我就給出 了。」

  玉玲不滿意地瞥了玉琴一眼,沒說啥。馮三仙說:「玉玲呀,我的婦女主任,你別 生氣,修個小廟,保佑全村人平平安安,對四化有好處呢。」

  玉玲說:「只怕是對你好處更大。」

  馮三仙說:「我不中,我又不是白蛇,我是黑老鴰托生的,就會哇哇叫……」

  她這麼一說,把院裡院外的人都說笑了。趁著這個空當兒,馮三仙抓過錢和那幾個 婦女扭頭就走。玉玲心想回頭再抓這事,眼下還是先談他們倆的事。

  進了屋,孫二柱往沙發上一倒,抽著煙說:「玉玲你好大的勁,把我腰都快摟折 了。」

  玉玲說:「別說用不著的。說說你們怎麼回事?」

  玉琴說:「我說,……我這幾年容易嗎?拚死拚活地幹。外人看我挺光彩,又掙了 錢,又出去開會,受表揚,其實呢?我就是個不用花錢雇的勞動力!你瞅瞅我這手,這 是當老闆的手嗎!這就是使喚丫頭的……」玉琴說著流下眼淚。玉玲心裡很不好受,忙 掏出手帕遞給玉琴。玉琴沒接,用手抹了一把,又接著往下說:「我就這麼幹,他還不 領情,吃喝玩管他夠,還不中,他還非要個兒子!我都動刀有十來年了,我往哪兒給你 生兒子去?再者說了,我這麼大歲數再養孩子,難看不?你就不怕旁人笑話。」

  孫二柱嗖地站起來,去翻櫥子上的一堆爛雜誌,翻著一本,他打開說:「看看,看 看書上是咋說的,『讓旁人去議論吧,我照樣走我自己的路,路漫漫』……這字念啥 呀?」

  玉玲說:「念兮。」

  孫二柱說:「西字咋這寫呢?準是印差啦。你們聽下面的……」

  玉玲上前一把將雜誌抓過來:「別念人家的,說你自己的。咋突然想起要兒子啦?」

  孫二柱點點頭說:「好,我說。我是想,人生一世不容易,鐵打的江山得有人繼承, 國家是這麼個理,選接班人。咱個人家也是,也應該不斷檔。早先窮,一屁股饑荒,給 後人留麻煩,有兒沒兒沒關係。現在咱不同啦,咱把家業折騰這麼大,留給誰?不能都 捐給學校捐給修路的吧?所以,我得有個兒子。就這。」

  玉玲說:「你有閨女嘛,大丫二丫。」

  孫二柱說:「閨女畢竟是閨女,多給些嫁妝就行啦,也不能把這房子這牛都給她帶 走呀。」

  玉玲說:「可你說的不實際,我三姐都小四十了,她生不了啦。」

  孫二柱說:「這你別唬我,我看書了,我懂,她每月還來那東西,有那東西證明就 還能生。」

  玉玲說:「她已經結紮了。」

  孫二柱說:「現在能用手術再給接上。」

  玉玲說:「你已經兩個了,也沒指標呀。」

  孫二柱說:「我給二丫開了證明,說是殘疾,已經花錢又買了個指標。放心,我不 給村裡添麻煩,指標是從縣裡直接批的,占金礦的,金聚海三個月前就給我辦好了。」

  玉玲讓孫二柱說得有些發木,停了一陣子,她說:「你挺有能耐呀……」

  孫二柱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花錢。你有啥難事,儘管說。」

  玉玲氣得嘴直哆嗦:「你拉倒吧!你淨沒事找事,我姐她生不了。」

  孫二柱說:「生得了生不了,咱上醫院去找大夫看看,一看不就清楚了嗎!她生是 不去,這就不講道理啦。」

  玉琴跺著腳說:「鬧了半天,我還不講道理?我就是不去!」

  孫二柱說:「你要是不去,可別怪我不客氣,哪天說不定我給你抱個兒子回來,就 說在大道邊上揀的,將來,他可就能繼承咱的家產。」

  玉琴說:「你敢!你抱了咱就離婚!」

  孫玉柱說:「好極啦,離了婚,我馬上就能找個大姑娘,你信不信?」

  玉琴氣得上前要撓孫二柱,玉玲頭腦還算清醒,攔住玉琴,轉過身跟孫二柱說: 「離婚的話少說,有事咱慢慢商量,你也不能把我姐逼得太緊,你得讓她好好想想。」

  孫二柱說:「從打夏天就跟她說,她不當回事嘛,再等我可等不及了。」

  玉玲說:「等不及也得等,你抱個孩子,你知道有啥毛病?回頭養大了,是個殘廢, 扔又扔不得,給人又沒人要。那不是肉牛,賣不出去還能宰肉。」

  孫二柱撓撓腦袋:「哎喲,這個我沒咋想……也是,聽說艾滋病啥的都遺傳。」

  玉玲說:「可不是嘛,不光艾滋病、還有性病、包括癌症都遺傳。你瞎麼火眼也不 調查就往回抱,不定抱個啥東西。」

  孫二柱指著玉玲點頭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今天沒白拉你來。要不然,我就 要去找人問哪有孩子了。」

  玉琴問:「你找誰?」

  孫二柱說:「實話跟你講吧,公路邊那些飯館裡,啥都有,買老婆,買孩子,還有 那個……」

  玉琴瞪大眼睛問:「哪個?」

  孫二柱說:「就是雞唄……」

  玉琴皺起眉頭:「雞是啥?養雞的?」

  玉玲早就聽說過這詞兒,路邊飯館靠打扮得花裡胡哨的小丫頭們攬客,陪吃陪睡, 人稱野雞,沒少掙司機和專門尋花問柳人的錢。玉玲說:「不是下蛋的雞,是那幫不要 臉的玩藝。」

  玉琴急了:「孫二柱,你說,你跟那些女的在一起幹過壞事沒有?」

  孫二柱說:「我一猜你就得急。我要幹過,我提那幹啥,我自找倒霉呀。說老實話, 她們想掙我的錢,我呢,吃了喝了把錢給她們,但動真格的,我不幹,我怕被傳染上 病。」

  玉玲說:「你還算明白,那你就別往那個地方去啦。」

  孫二柱歎口氣:「嗨,我不過也是想消遣消遣嘛。整天買牛賣牛,也煩,也得換個 地方散散心。那地方,你要是不幹壞事,吃飽喝足,唱唱歌,跳跳舞,洗個澡,再打幾 圈,挺舒服的。」

  玉琴說:「你幹那點活就受不了啦,我長年六輩不就是在這牛場裡滾嘛。」

  孫二柱往外走,嘴裡說:「只要有兒子,我就能好好過日子,你們考慮考慮吧,我 去買牛去。」

  玉琴說:「不許去飯館子,你敢去,我就讓你跟牛睡一塊去。」

  孫二柱嘿嘿笑:「回頭給你養個牛犢子。」

  玉琴罵道:「牲口。」

  見孫二柱走了。玉玲與玉琴默默無言,好一陣子,玉琴說你都看見了,找你來就是 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玉玲說看來他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不知還能不能返回來。玉琴 說夠嗆,打夏天一直打咕到現在,話說出去有好幾火車,不管用。玉玲說他咋就起了這 心思呢?玉琴說還不是讓這倆錢燒的,還有他那些狐朋狗友給煽動的,他有好幾個牌友 都養相好的,有一個叫小老婆養了兒子,把他羨慕夠嗆。玉玲咬牙說哪天我去路邊掃黃, 非端了那些黑店不可。玉琴說你可別捅馬蜂窩。聽二柱說,那些飯館的後台有的就是警 察,誰也惹不起,警察和那些丫頭勾起來掙錢……你說,現在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咋出這些花活事。

  玉玲說:「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男人有了錢,有了閒心就想那些歪的邪的。」

  玉琴說:「沒錯。過去餓得他跟個王八孫子似的,夜裡辦那點事,辦著辦著就熊包 了,說太餓得慌,想吃國奶……」

  玉玲臉刷地紅了:「三姐,別讓外人聽見……」

  玉琴格格笑了一通,喘口大氣說:「媽的,現在把他美得不知道吃幾碗乾飯了…… 你說我可咋辦?」

  玉玲說:「作為村幹部,我是堅決不同意。可作為姐妹,我又不敢把話說得那麼絕, 萬一離起婚來,也不好。」

  玉琴說:「那我就去醫院先瞅瞅。」

  玉玲說:「可以,回來就說年頭長,接不上,他也就死心了。」

  玉琴點點頭:「也中,縣裡要開勞模會,正好去醫院看看。」

  玉玲說:「先穩住他,別讓他急了上房,出去找那些丫頭。」

  玉琴說:「我豁出去了,我一天晚上讓他幹一次,我看他能有多大邪勁。」

  玉玲想笑又忍住了,她想起滿河,甚至想起滿天,因為,玉芬好像跟她說過,有一 年多了,晚上滿天不沾她的邊兒,也不知是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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