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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五年過去了。

  青龍河水在這五年裡漲了退退了又漲,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時輪換,日月星辰緊 緊與人們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還是老樣子,但細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將村變成 了三將鎮政府的所在地,一條地方鐵路從南河套新架的大橋上穿過,兩條柏油公路在東 莊二里地外交匯,一頭奔縣城,一頭奔了渤海灣,去市裡(地市已經合併)和省城,也 從這裡取道。於是,青龍河邊默默無聞了幾百年的小小三將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 的黃金地段。這五年,三將村經濟實力發展很快,趙國強手裡的村辦企業在全鎮排行第 一,在縣裡也是數得著的。村裡的一些富戶,像錢滿天家,像孫二柱家,還有幾家,都 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廠、養牛場、商店飯店。在這種情況下,剛剛由鄉升格為鎮的三將鎮 政府提出搬遷,搬至三將村東兩條公路旁,上級有關部門很快就批准了。一晃,鎮政府 安營紮寨有半年多了。鄉黨委書記孫家權的平板頭已變成了背頭,每次理發都要染染, 不然的話,腦袋頂上已經是黑白參半,照一下鏡子,必歎口氣,說聲老囉。

  北風從夜裡刮起來,刮得嗚嗚作響。天明時突然風停了,大雪紛紛落下,天地一片 銀白。一貫愛早晨出去轉轉的孫家權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個激靈,他朝在外屋洗 臉的玉秀說:「把爐子弄旺點,怪冷。」

  玉秀本來很苗條的身子五年裡變得滾圓,她沒好氣地說:「怕冷,你倒是把暖氣弄 上。要不然,這一冬連班都沒法上。」

  孫家權說:「不是沒錢嘛!有錢還能蓋到二層就停下,我原先設計的是三層。」

  玉秀說:「縣裡不是給撥錢來了嗎?」

  孫家權說:「撥的是教師工資,都拖欠兩年啦,再不發,又得上訪,我受得了嗎。 這辦公樓,根本不在人家縣計劃之內。」

  玉秀說:「好,咱撇開樓不管,兒子來電話了,問跟他對象是不是正式定下來。」

  孫家權說:「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唄,這個原則咱早說過。」

  玉秀說:「定下?你以為那是小孩子過家家,和點泥就過日子了。定婚,你得給人 家東西,起碼是三金,金項鏈,金鎦子,金耳環。」

  孫家權穿上羽絨服:「她咋不要個金背心子金褲衩……」說完推門就出去了。

  玉秀罵你這個混賬爹,沒能耐,說胡話。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裡 的聲音,雪地上的腳印將孫家權送出了鎮政府的大院。

  孫家權長長出了口氣,但心裡的煩悶依然像塊大石頭沉顛顛地壓著。

  鎮政府的日子真叫難過呀!

  首先難在人太多。五年裡,稀裡糊塗把個鎮政府(含黨委人員)弄到小百十多人, 加上吃鎮財政飯的部門,鎮裡領工資的將近二百人了。娘的,比當初縣政府的人都多。 鎮裡這些年抓這個企業,抓那個項目,增加點收入,還不夠發人頭費的;二是上項目難, 學費交得太多。這事跟縣裡有關,本來省裡讓縣裡九八年達到小康縣,到了市裡變成九 七年,再到縣裡又變成九六年,鄉里沒辦法,就得逼著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雖然有壓 力,但人家村幹部不怕,達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樂不得的,眼下都嚷嚷當幹部吃虧, 不如自己干發得快,也確實有點道理。可鄉里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幹得再好點, 沒準就能升上去,頂不濟來個平調,到縣裡當個科局長,也好安度晚年。總不能因為沒 完成縣裡的任務,再給降了職吧。自己本來就夠窩囊了,在九○年那一檔子事裡,受趙 國強的牽連,本來快要到手的書記沒當上,在鄉長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職未實現, 大錢沒掙著,在鄉里連累帶喝酒,還鬧了一次腦血栓。差點半身不遂。縣裡為了照顧各 鄉鎮一把手,在縣城撥出地,讓個人建房子,可有條件,必須是在鄉鎮任一把手八年以 上,自己不夠條件;前一陣還有些鄉鎮頭頭花些錢加入縣直某單位的建房中,然後就能 得一套,自己動了心,卻又沒錢,無論是公家還是個人都沒有錢。再有就是為了建這個 新辦公樓和家屬房,又拉了不少饑荒,債主隔三差五找上門,你又不能發火,只能給人 家說好話,真是難受透了……

  這個局面啥時才能緩解呢?

  孫家權站在雪中,瞅著設計三層卻只蓋了二層的辦公樓,還有那幾排小裡小氣的家 屬房,心裡忽地就想起取暖問題,這地方的冬季是漫長又寒冷的,新樓的暖氣倒是安上 了,可沒錢建鍋爐房,更沒錢買煤,眼下是一點煙火都沒有,用不了幾天,就沒法在裡 面辦公了,萬一哪位縣領導來檢查工作,可就麻煩了,連間熱乎屋子都找不出來。家屬 房也夠嗆,原先打算藉著蓋辦公樓,再蓋一座家屬樓,後來辦公樓自身難保,趕緊突擊 建了家屬平房,建的時候就想對付一陣再說,質量可想而知……

  一頂冒著熱氣的皮帽子扣在了孫家權的頭上。孫家權轉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 來承包金礦,後來包不下去了,在礦上也沒法呆了,就托門子走路子調到縣裡,領導本 想在縣裡給他任個職,可上告信從市裡轉下來,說金有經濟問題,弄得不好辦了,縣領 導就給他安排到鄉鎮,問他願意去哪兒,金聚海挑了三將鎮。按他的想法,當初孫家權 想到他手下去幹,後來雖然沒去成,但交情還在,相處起來比較容易。但他哪想到時過 境遷,人情又變得淡薄,孫家權知道金這個人很鬼頭,過去,自己是光嚷嚷卻沒沾他一 點光,現在,也沒必要因為他壞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將鎮有一個多月了,孫家權 對他一直是不冷不熱。他也不敢熱,鎮長剛調走,幾位副鎮長都瞪大眼珠子盯著這個空 位,這工夫要是抬舉了剛來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後從沒說過孫家權一個不字,每日裡只是認認真真 去幹他份內的工作。一來二去,弄得孫家權反倒心裡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錯了人家, 自己是不是有點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見金聚海自己光著腦袋,孫家權忙摘帽子說:「你別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裡噴著白氣說:「我沒事,我經常早上跑步,不怕。」

  孫家權說:「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說:「不戴帽子,腦瓜更清涼。」

  孫家權抹抹臉上的雪花:「你腦瓜清涼,你說說咱這事咋辦好?」他指指辦公樓和 家屬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聽您書記的決策,我們一定認真執行。」

  孫家權也笑了:「耍滑頭。老弟,你不夠意思呀。」

  孫家權大金聚海兩歲。但從臉面上看,像是大七八歲,金聚海保養得挺好,四十好 幾的人,看去跟三十多歲的差不多。金聚海說:「走吧,屋裡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縣城,他一個人住在樓內辦公室。別看他在礦上多年,但挺愛乾淨, 屋裡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東西放得挺整齊。孫家權說你真行呀,好像身邊有女秘 書。金聚海嘿嘿笑,說原先在礦上有倆呢,一個管文件,一個管接待客人。孫家權說應 該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罷說有來著,後來媳婦不讓,不敢用了。

  說話間,金聚海從櫥裡拿出一瓶洋酒,孫家權忙說:「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 一喝迷暈一天。」

  金聚海說:「沒事,這酒不上頭。下大雪,也沒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孫家權看看酒瓶子:「『人頭馬』,你是寡婦養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搖搖頭:「這算啥,金價最貴那陣,人家都請我什麼路易十六,一點也不好 喝,就是葡萄酒唄。」

  孫家權說:「對,我也不喜歡喝洋酒,有二鍋頭嗎?還是來咱中國特色的。」

  金聚海說:「您倒是早說呀,是茅台還是五糧液,全有……」

  孫家權說:「五糧液。茅台那味兒,我有點喝不慣。」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開了兩個罐頭,倆人就慢慢喝起來。

  窗外的雪沒有停的意思,天地間愈發白濛濛的一片。金聚海說瑞雪兆豐年呀。孫家 權歎口氣說這二年糧食不愁,愁的是錢呀。金聚海說可惜我不在礦上了,要是在,拿個 百八十萬不當回事。孫家權說別說那用不著的了,說總管用的。金聚海說金礦旁邊有個 鄉,那的頭頭把他們的工作歸納為四個字,效果極好。

  孫家權很感興趣,忙問:「哪四個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說:「要、斂、賣、干。」

  孫家權說:「說得具體點。」

  金聚海點點頭:「要,就是找企業,別管是國營的還是個體的,只要是有營業執照 的,要贊助;斂,就是按全鄉的人頭斂錢,攤到每個人身上不多,合起來就是個數目; 賣,就是賣地,金礦想擴展,行,拿錢買地,最省事,就掙錢;干,就是在有了錢的基 礎上,幹出點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來。有了這四點,這個鄉很快就上去了,鄉領導也提 拔了。」

  孫家權聽罷沒有言語,喝口酒,低頭想。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這四條也不是 多新鮮,大家早先也都這麼干來著。問題是……」

  金聚海說:「問題是下不了狠心,對不對?」

  孫家權說:「對極了。鄉和村的企業,都剛剛起步,最近銷路又不大好,個個見我 面都哀聲歎氣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們……」

  金聚海樂了:「孫書記,您真是個大實在人。您不能信他們那一套,那都是給您打 預防針的。我在礦裡時,有一年餘了一百多萬,跟稅務局還報虧損呢。」

  孫家權說:「你那是跟稅務。這是跟我,他們不至於玩花活……」

  金聚海說:「咱們不見外,所以,我才跟您說真話。別人不說,錢滿天、還有孫二 柱,那都是財神爺。錢滿天被縣裡評上勞動模範,聽縣領導說要買車,當時就送了十萬, 說給添兩個車□轆。」

  孫家權眨眨眼。「真有這事?」

  金聚海說:「千真萬確,買車的人告訴我的。另外,還有趙國強,你的親小舅子, 他現在手裡有果品加工廠,有石灰廠,有磚廠,他的經濟實力絕對可以……」

  孫家權皺眉頭:「國強這個人很倔,甭說從他手裡摳錢,摳頓飯都費勁,鎮政府搬 這多長時間了,他連頓飯都沒請吃過。」

  金聚海說:「用公款請客吃飯,他不願意,咱也不挑,可鎮是要搞建設,他總該支 持吧。」

  孫家權眼睛有點發亮:「你說那個賣地……」

  金聚海說:「這是最好的來錢道。咱們不是缺家屬樓嗎?咱就挑一塊,給縣石油公 司建加油站,換來錢,在旁邊蓋樓。」

  孫家權樂得拍大腿:「這招不賴,石油公司經理前些日子還跟我打招呼,要在咱這 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說:「行啦,我可是把真貨全掏給您啦。怎麼幹,就看您的了。」

  孫家權說:「你這麼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礦栽了。」

  金聚海歎口氣:「事情複雜,一言難盡呀。算啦,往後我就把這點聰明才智放在咱 三將鎮,貢獻給您吧。」

  孫家權連忙擺手:「給全鎮人民,給全鎮人民。」

  門突然被推開,趙玉秀叉著腰說:「嘿,我還等著你吃早飯呢,你跑這喝起來啦。 你們以為到後黑了咋著?」

  金聚海笑道:「天涼,暖和暖和,順便,我也匯報匯報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聽說你在礦上摟得太厲害,才到這來的,你可別把那些經驗教 給我們老孫,我們還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呢。」

  幾句話把金聚海說個大紅臉。

  孫家權怪不高興的,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麼回事,卻 一直裝著糊塗,你趙玉秀到這來顯什麼明白。他立即擺手說你回去回去,我們這有要緊 事商量。玉秀不走,說我也有要緊事跟你商量,閨女昨天下午打電話,問今年寒假參加 不參加補習班。孫家權說你昨晚上咋不說,玉秀說你昨晚上喝得連姓啥恨不得都忘了, 我跟你說幹啥。孫家權說我昨晚上沒喝酒。玉秀說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說昨晚上咱 不是陪縣老促會的蘇會長喝酒嗎,您沒少喝。孫家權一拍腦門說忘啦忘啦,又衝玉秀說 你咋今天早上不說。玉秀說我還沒說你就躥出去了,我跟誰說。孫家權想起在縣城念高 三的女兒,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課總也進不了年級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 說:「別讓她回來,讓她在縣裡補習。」

  玉秀說:「補習要交錢,一門功課一百。」

  孫家權瞪了一眼:「回頭我想辦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問:「幾門呀?」

  玉秀說:「六七門呢。」

  金聚海拉開抽屜拿出錢:「我這是想買台彩電的,我連襟送了一台,這錢用不著, 嫂子您先使著。」

  孫家權忙站起身擋住:「不行,我有錢……」

  金聚海說;「咋著?瞧不起我?我這錢可不是搶來的,更不是偷來的……」

  孫家權笑道:「瞧你說哪兒去了。我立過規矩,不使旁人的錢。」

  金聚海說:「我不白給你,我借給你,同志之間互相幫個忙有啥。回頭你有了再還 我,說不定,我還有找你借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說:「不、不怕……」

  金聚海把錢塞到玉秀手裡:「那就拿去使,孩子唸書,是重要的事。不光補習功課, 還得給孩子補身體,要不然,到時候暈場了,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說:「你說得對呀,我們閨女經常頭暈。」

  金聚海說:「那就是營養沒跟上。學校的伙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 『腦黃金』那些補品,就是管用。」

  玉秀對孫家權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啥時關心過咱閨女?」

  孫家權火往上撞,擺手說:「行啦,把錢裝好,走吧。」

  玉秀走了,孫家權臉上有些尷尬,對金聚海說:「老娘們,不懂事。」

  金聚海舉起酒杯:「嫂子說的是大事。來,喝酒,這會兒我覺得身上怪熱乎的。」

  孫家權問:「洋酒也醉人?」

  孫家權接過杯子,試探著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說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覺了。 孫家權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覺得肚子裡熱咕隆咚的。他說:「不咋好,有點中藥湯子 味兒。」但過了一陣兒,他覺得眼睛有點看東西不大清,身子卻輕飄飄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陽光照進屋裡,很有些刺眼。孫家權忽然問:「是不是有這麼一句 話,叫慈不帶兵?」

  金聚海說:「有。還有『一將成名萬骨枯』呢。」

  孫家權晃晃腦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帶兵,對,我是要帶全鎮人干四化 呀!大方向沒問題!」

  金聚海說:「那當然。」

  孫家權說:「快找小山,我要去村裡!」

  金聚海說:「您可真雷厲風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孫家權看看那瓶五糧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隱隱地他覺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說不上 疼,也說不上漲,反正是不得勁。他朝那個地方按了幾下,就出門到了院裡。朝四下一 看,銀白的世界,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心裡說,正好,都在家,一堵一個正著。

  因為雪大路滑,本來想出門的趙國強沒走成。他這次是要出去跑電的指標,為這事 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徹底解決,急得他一隻耳朵不大好使了,頭髮也掉了不少。 加上這幾年家中發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難過的,是母親和妻 子桂芝相繼故去。母親歲數大了,前年冬天著了涼,感冒發燒轉成肺炎,沒治好,到了 轉年正月裡就下去了;桂芝則是頭年夏天發現胳肢窩有個小肉疙瘩,她也沒當回事,還 緊著忙著前後院的活。那時,老爺子身體不大好需要伺候,趙國強張羅果品廠的擴建, 根本就沒空回家。等到立秋頭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這是不 是那個乳腺癌呀!趕緊叫人去找趙國強。趙國強呢?還沒在廠裡,出去跑貸款去了。後 來玉玲來了,玉玲在村裡當婦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帶著桂芝就去縣裡,到那一檢查, 大夫直髮火,說怎麼才來呀,晚了呀。這簡直是晴天霹靂,把趙國強找回來,他一聽都 傻了,他萬萬沒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會得這病。然後就治,治到冬至, 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說老實話,桂芝這病純粹是累出來的,從大處講,也是趙國強為村 裡的事業,把自己媳婦都搭上了。所以,給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來了,幾個老 婆婆把著棺材不讓走,說拿我們的老命把你換回來,你再好好幫國強幾年,你這一去, 他們爺倆可怎麼過呀……聽的人無不落淚。後來,趙家哥們姐妹都回來了,商量往後他 們爺倆的日子。趙國強說閨女念師範,兒子念高一,住校,都好辦。自己這呢,村裡廠 裡窯上忙起來哪都能吃一口俄不著,惟有老爹是個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讓他自己鼓 搗飯。國民和黃小鳳說要不接老人家去城裡住,他們新分了房子,挺寬綽的。趙德順一 聽就搖頭,說我好了還得種地呢,我上城裡幹啥。玉芬說要不接河西去住,大伙說更不 行,錢家大院這幾年一直沒消停過,眼看就要過不到一堆兒去了,再者說,錢滿天為果 茶的原材料和銷路,正和村裡較勁呢,老爺子去了,他也不能給好臉呀,那不是等著給 老爺子添病嗎。玉琴說要不接溝裡去,大伙又說了,說二柱為生兒子鬧得滿城風雨的, 你還有那麼一大群牛,你根本沒空伺候爹……

  這都是哪對哪的事呀?

  嘿!五年裡,各家都攢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兒的都有。三將村就是中國 農村的一個縮影,如果說八十年代鄉村的天空還是用暗、陰等幾個句子就能形容了,那 麼,九十年代中期的鄉村天空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萬千,令人興奮不已,又疑惑 不已……

  後來還是玉玲把這個難題解決了。她說自己在村裡工作,每天要到東莊來,可以給 爹和國強做飯,這樣,不僅爹吃著住著方便,國強也不必在外面吃,也省得叫人家說愛 吃愛喝,甚至說請吃請喝,同時,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過去了,趙國強和他爹就是這麼生活過來的。只可憐了玉玲,每天兩頭 忙,即使這樣,也有外出開會或在村裡忙旁的事沒時間去做飯,這時,趙德順老漢就去 金香家開的飯館吃包子,倒也過得去。還有幾回,是高秀紅自告奮勇替玉玲來做飯,做 得還挺好,國強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說聲謝謝,高秀紅說這不算個啥,扭頭走 了。德順老漢說這媳婦這二年變得穩重了,跟她公公不當支書准有關係,你現在當支書 要注意,告訴你那些姐妹,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別美大勁了。德順老漢這半年來身體恢 復得很好,整天在大塊地裡忙,今年因為種了新品種,棒子個個二尺來長,把他樂壞了, 一個勁說改革好呀,過去那小棒子太差勁,旱一點就長得跟小孩雞子似的,這多好,賽 過驢的傢伙……

  由於南河套的大壩修成了可抵禦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壩,東莊的前街就徹底免去 了水患這個災難,一條大道橫穿過來,兩邊成了三將村的寶貝地盤。經過一番規劃,街 邊建的都是商店和飯店,村委會也在臨街處蓋了座二層小樓,裡面有會客室、辦公室、 廣播室,還有計劃生育宣傳室。眼下,趙國強只擔任村支書一職,村主任是柱子,成員 還有玉玲、福貴等幾個人。柱子本來不願當主任,還想當民兵連長,但開村民大會,村 民說得給國強卸點擔子了,不能讓他太累了。趙國強也力主把主任一職給旁人,兩下意 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來。

  在趙國強家房後,立著一座白瓷磚的大樓,外面是鐵柵欄,還有門衛把大門,這就 是趙國強五年心血的結晶——三將村果品加工廠。眼下主要生產「青龍牌高級果茶」, 在國內市場很有些影響。這個廠的投資將近三百多萬,採用的是從意大利進口的生產線。 這筆錢有一半是村裡自籌的,一半是貸款。村裡的錢主要來自磚廠和石灰廠,還有一部 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時,還有村民入股。這樣,此廠便為集體企業,趙國強兼著廠長, 福貴擔任了副廠長。福貴心細,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廣田也被安排在這兒當 副廠長,主管原料的收購。對此,旁人曾有意見,跟趙國強說你是自找麻煩。趙國強說 搞四化還是人越多越好,何況人家是我的前任書記,鬧點矛盾早過去八百輩子了,只要 身體行,就一定請出山。李廣田聽說後沒說啥,到了廠裡倒也盡職盡責,每到收購山楂 時,他就睡在窖門外,親自檢質。這兩年,全縣建了好幾十個果品加工廠,都搶購山楂, 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樹下去收,就為這,還和錢滿天手下的人幹了一仗,差點 打出人命來,到現在,他腦袋上還有個疤痢,就是讓人拿石頭給砸的。為這,他對錢滿 天一直耿耿於懷……

  三將村有了這些產業,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帶高了一大截子,別的不說,單是這三 個廠的用工,就把村裡的年輕人幾乎全使上了,工資全是計件計時的,干一天發一天, 村民就不像經常秋天賣了糧才見到錢,平日就能掙到。另外,村裡的一些公益事業,也 都不用挨門挨戶地去斂,村裡基本都給承擔了,達到這一點的,在全縣也不多。趙國強 的聲譽自然很高,可趙國強的壓力比以前卻大多了。就說貸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還。 這期間就得想方設法多掙利潤,可電不夠使,動不動就停了,三個廠離了電哪個也玩不 轉,損失太大了。為電這事,他啥招兒都使出來了,請客,送禮,托熟人,找領導,縣 電力局頭頭說不是我不給你,你才使多少呀,問題是全縣都欠我的電費,上面電網人家 不給我電,我有啥法兒。這邊沒法兒,訂果茶的客戶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錢滿天那去 了,滿天的果茶廠雖然建在後面,但發展挺快,他用的電又是從外縣拉來的,也不知他 用了啥法於把人都維持好了,他那邊基本上不停電。這就是人家極大的優勢。趙國強曾 經找過錢滿天,問能不能跟他一塊使外縣的電,錢滿天說不行,說他想增容都沒辦到。 話是這麼說,但大家心裡都明白,河東河西兩個果品廠,現在不是兄弟關係,是對手。 趙國強的果茶叫青龍牌,錢滿天的叫青松牌,一字之差,後面跟著巨大的效益,跟著不 同的歸屬,趙國強的效益是歸村裡,歸大家,錢滿天掙多少都是歸個人,有好幾年了, 兩家誰掙多了掙少了,一直為全村人所關注……

  雪剛小一點,玉玲就到了村委會。別看村委會小樓外面挺光堂,裡面卻不咋講究, 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沒暖氣,支個鐵爐子,煙囪戳到窗外,煤就堆在牆角。玉玲趕緊 生火。煤好燒,煙囪抽得呼呼響,時候不大,把煙囪脖子都燒紅了,屋裡立刻暖和起來。

  有人推門進來,是金香、馮三伯和孫萬友。金香一進屋就說:「你這姑奶奶可真不 好找,要是不下雪,你還不能在屋裡呆著。」

  玉玲說:「縣婦聯要開會,我得到各家搞點調查,沒老實在這呆著。有啥事嗎?」

  金香看看那二位說:「誰說?」

  孫萬友說:「還是你說。」

  馮三仙說:「你說得比我們清楚。」

  金香說:「也好,那我就說了。我們想給你哥國強書記保個媒……」

  馮三仙說:「挺好的,還是大姑娘。」

  孫萬友說:「該再娶一房了。」

  玉玲擺擺手說:「這事就此打住吧,我哥說了,起碼三年之內不提這事,提這事就 對不住我桂芝嫂子了。」

  孫萬友說:「人已經沒了,也算享福去啦,少操心受累了唄。活著的呢,就得往開 了想。你看我那些老首長,到頭來誰不是娶個小媳婦。人家沒良心?不是,是人家明白, 不鑽牛犄角。」

  玉玲笑道:「您老也落實政策了,您老又這麼明白,您老咋不鬧一個?」

  孫萬友用枴杖戳戳地:「我還真有這心,你們回頭也給我介紹一個……」

  金香說:「你的回頭再說吧,先說國強書記的吧。玉玲呀,我看你的思想也太不解 放,這年頭,哪有那麼多講究。咱得為活人著想,得讓活人活得更舒服,特別是國強書 記,他過得好,全村人都跟著沾光。這可好,旁人家都老婆孩子熱熱鬧鬧,他們爺倆那 是筷子夾骨頭,都是光棍,叫我們也看不下去呀……」

  玉玲的心被說得沉甸甸的,她低頭不語。

  馮三仙揚起胳膊朝外指:「你瞅瞅現在外頭都啥樣兒了,人家有媳婦的,還找相好 的呢。縣街上家裡有車的,差不多都有倆老婆,按說咱國強支書也就算企業家了,也就 是大款,大款出去都帶女秘書,沒女秘書人家都瞧不起,談合同不跟你簽字。依我看, 咱得給國強找倆,一個在家過日子,伺候他們爺倆,再找一個跟他外出,保準辦啥成 啥。」

  孫萬友瞪她一眼:「不中,倆算啥?娶倆犯法,你不能出餿主意。」

  馮三仙說:「您懂啥呀,後一個不登記,再人口普查時不讓她露面就是了。」

  玉玲直想笑,心想這倆老婆子和萬友老頭子,也難為他們為我哥著想。不過,他們 說的後一半,那是胡鬧。玉玲說:「這事我也跟我哥說過,你們也知道他倔,回頭你們 自己跟他說吧。讓他娶一個就行,他要是點頭了,我立馬請你們吃飯。」

  金香說:「那咱可說定了,到時候你得幫忙,可別橫挑鼻子豎挑眼,把好事弄黃 了。」

  玉玲說:「那也得看給我哥介紹個啥樣的,得拿得出手。」

  金香說:「那當然,回頭我把她領來,你先瞅瞅,你要是相不中,咱還有。」

  玉玲想詳細問問女的是哪的姓啥叫啥。門外開來一輛吉普車,玉玲一看是鎮裡的車, 忙迎出去。車門開了,孫家權下來,玉玲說:「這大雪天,您咋來了?」

  孫家權說:「想找國強說點事,他在不?」

  玉玲說:「遠不了,我一會兒用喇叭吆喝他。快進屋。」

  孫萬友見是孫家權來了,毫不客氣地就向家權發起了牢騷,說我好不容易落實了政 策,把關係放在鎮裡,你們是咋搞的,好幾個月不發我的工資,再不發我就上訪去了。 孫家權說不是不發您的,我們誰也沒見到個錢毛兒。孫萬友說你也用不著錢呀,人家送 的東西就夠你吃喝了,我不行,我指著那點錢呢,連個屁也沒人給我送……

  多虧了玉玲勸說,孫萬友才磨磨叨叨跟金香她倆走了。孫家權說真是倒霉,淨辦糊 塗事,當初孫萬友也不知咋運動的,上面還真把他的公職給恢復了,可硬是沒有單位接 收,無奈之下,縣裡跟孫家權商量,說人掛在你們那,錢由縣裡出,孫家權就同意了。 沒成想日子一緊張,賬面上只要有錢就堵窟窿,把人家孫萬友的退休金都給花了,這孫 萬友又不像旁人,旁人能忍著,他不忍,他鬧,還會上訪,弄得孫家權急不得惱不得……

  孫家權早上喝了些酒,腦袋發蒙,又加上孫萬友這檔子事,氣得他直想跟誰發火, 這時,司機小山進來問:「忙著走不?要是不走,我去辦點事。」

  孫家權可找著發火的地方,他喊:「你要去辦事?我的事還沒辦呢!是你的事重要? 還是我的事重要?」

  小山是跟金聚海一起從礦上過來的。小山人老實,讓孫家權這麼一詐唬,嚇得不敢 說啥了。玉玲看看也太過分了,就沖孫家權說:「人家不是問你嗎?至於發那麼大火, 你一早起來吃了槍藥啦!」

  孫家權瞪眼道:「你說我吃槍藥……」

  玉玲杏眼睜圓:「是我說的,你能咋著?」

  俗話說姐夫怕小姨子,這話有點准。孫家權見玉玲火了,他心裡就涼下半截,他不 是怕別的,他怕玉玲一嚷嚷招來不少人,讓他下不來台。男人往往就是這樣,你越寵著 他,他越得意,蹬鼻子上臉。小姨子有姐姐做靠山,敢打敢鬧,當姐夫的顧及臉面,結 果就自然落到下風。

  小山出去了。孫家權說:「我是鎮領導,你別當他的面跟我厲害,往後讓我咋領導 他。」

  玉玲說:「你就別擺那官架子,他還能不給你開車?再者說,小山是桂芝嫂子的親 弟,管你也叫姐夫呢,桂芝又沒了,你對他得好點。」

  孫家權說:「我倒霉就倒在這些親戚上了,下輩子說啥得走得遠遠的,省著湊到一 塊兒。說不得打不得……」

  玉玲說:「咋著?你還想打人?」

  孫家權說:「比喻,就是那個意思,現在有錢的才是爺,我這個窮鎮長,敢動誰呀。 算啦,書歸正傳,快招呼國強吧。」

  玉玲打開擴音器,衝著麥克風說了兩遍,然後關了,跟孫家權說等著吧,一會兒就 來。孫家權便抽煙,跟玉玲聊聊家常,孫家權說聽旁人說你們錢家這陣子鬧得不和氣, 咋回事呀。玉玲說人多意見不一致唄。孫家權問啥意見,是投資還是上項目,實在定不 下來,可以請我去幫助參謀。玉玲歎口氣,說要光是上項目還好說了呢,主要是過日子 上,一人一個心眼,我看要過不到一塊去了。孫家權說你們有錢咋還過不到一塊,可夠 花唄。玉玲說你沒看《紅樓夢》電視劇嗎,有錢的人家麻煩事更多。孫家權點點頭,說 倒也是呀,你到村裡來工作,是不是也想避開點那個環境。玉玲說要不是當這個婦女主 任,我就遠走高飛了。

  「別走,到外面也是掙錢,外面的錢也不是好掙的。」孫家權抽著煙說。

  「掙錢多少是一回事,好像,人這輩子,還得活得有點想法。」玉玲鏟了半鏡頭子 煤放進爐裡,爐子又呼呼響起來。

  「啥想法呀,你別太浪漫。我們年輕時有多少想法,現在可好,不論為公為私,就 剩一個字了……」孫家權說。

  「哪個字?是不是『錢』字?」玉玲把破銑頭子扔到一邊。

  「真讓你給猜著了。早些年,對錢這個字沒咋往心裡去,幹工作還需要錢嗎?開大 會發動,大家一干,就全都有了,也用不著錢呀。現在不行啦,現在一動就是錢。上個 項目,得花錢吧,修條路,得花錢吧,你就是從村裡找幾個小工挖兩車土,你也得給人 家付工錢,更不用說別的了……」

  「別的還有啥?陞官方面的?」

  「真叫你問著了。這二年升得快的,都說他有能力,其實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他 是有錢。現在是錢加能力,就能陞官。實在沒能力,有大錢也能升上去。我窩在這鎮裡, 說半天就是讓錢給難住了……」

  「那你也辦個廠子,也掙大錢呀。」

  「哪那麼容易,辦一個,賠一個,鎮裡這些企業,沒幾個掙錢的。」

  「這是咋回事呢?」

  「我琢磨著,就是一個所有制的問題,像你大伯子,企業是個人的,他上心,院裡 少塊磚,他都知道。公家的行嗎?大門讓人拆下去,也沒人上前問問,那沒個不垮……」

  「可我二哥這頭,也挺好的。」

  「你二哥這頭,現在是挺好,將來咋樣,就難說了……」

  他倆正嘮著,趙國強和柱子肩頭頂著雪一邊嚷嚷著一邊就進了門。只聽柱子跟趙國 強喊:「這事我就不服!你讓得了,我讓不了!我這就到河西,錢滿天他不放人,我就 帶人刨了他的線桿!在咱的一畝三分地上,他敢這麼來行?」

  趙國強手裡攥著帽子,沖柱子說:「你別嚷,你別嚷!你這頭沒電,人家投資的可 不就不在你這呆著。甭說錢滿天,換了鐵滿天銀滿天,人家手裡有真格的,他必然要占 上風。」

  柱子說:「叫你這麼一說,咱這集體的還比不上他個體的?他錢滿天的果茶質量不 好,誰不知道?他還不是靠送禮,把工商檢驗都維持好啦。要那麼著,咱也把工序減兩 道,能省一半工錢,從出廠價上就把他壓倒……」

  趙國強指指孫家權說:「行啦行啦,咱這事先放放,書記來啦,聽書記的吧。」

  這麼一說,柱子不嚷了。可氣卻沒消,他站在屋當心,還東一句西一句地小聲叨咕 著。

  事情原來是這樣,由於果茶市場看好,幾乎所有的生產廠家都想方設法擴大規模, 擴大就需要投資,資金於是就成了最難辦的攔路虎。解決資金過去主要靠貸款,中央嚴 格控制之後,就很難從銀行裡貸出錢來;老百姓集資,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大問題;眼 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吸引投資者入股,而且是入大股。這就不是說辦就能辦得到的了。 人家有錢,可以投進來,但人家投錢是為了掙錢。所以,就得做工作,讓人家相信錢投 進來,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回報。前一陣子,趙國強在縣裡召開的招商會上跟南方一家公 司聯繫上了,對方有意投資,也派人來看了,一看這地方山上滿是果子,原料有得是, 廠裡的設備又是新進口的,管理也不錯,就口頭同意了。本來說好最近那家公司的鮑老 板來正式簽約,左等右等沒見人影,為這,趙國強還給那邊拍過加急電報。不料,今天 早上得到確切的消息,錢滿天半道上給撬了行了,在縣裡把鮑老闆接待個六夠,鮑老闆 打算跟他合作,所以,得知這信兒,柱子就跳起來,大罵錢滿天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李 廣田也主張去找錢滿天「理論理論」,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否則就不客氣。趙國強深知 如今人的心志都不平和,表面上嘻嘻哈哈,心裡還較勁。身為黨支部書記,在這種緊要 關頭,他不能不保持冷靜。見到孫家權來了,他心裡想,此事還是請他在當中給做工作 吧。於是,國強說:「孫書記,論領導,你得管村裡的難事,論親戚,您兩頭都連著, 這事您得出面。」

  孫家權對這類事倒是不怵頭,鄉鎮幹部,長年累月不就是跟那些爛事打交道嗎。何 況,自己和趙國強錢滿天,一頭是小舅子,一頭是「一肩挑」(連襟),真像趙國強講 的,論公論私都得管。另外,就是自己此來是要從他們身上刮點油水的,干刮也不好, 給他們辦點實事,到時候也好張口。想到這他說:「好吧,誰叫我趕上了呢,我要管。 不過……」

  趙國強問:「還有啥事?」

  孫家權說:「我一大早跑你們這來,肯定是有事呀……不過,我的沒你們的事急, 先辦你們的事,然後辦我的,你們到時候也得大力支持呀……」

  趙國強心頭一緊,自然而然就想到要錢要物上去。但他轉念一想,人家不幫你辦事, 光找你要,你也不能不答應呀。如果把這事調節好,鮑老闆投進百八十萬,產量提高了, 銷售增加了,利潤增大,支援鎮裡點,也划得來。於是,他挺爽快地說:「沒問題。」

  柱子說:「只要您把鮑老闆給拉過來,您要星星,我不給您摘月亮。」

  孫家權一拍大腿:「好,你們瞧好吧,玉玲,跟我走。」

  玉玲忙說:「這事,我最好不參與。」

  孫家權說:「你不參與不行,你既是村幹部,又是錢家的人……」

  玉玲說:「多難聽呀,啥叫他家的人?我就是我,別拿我當東西。」

  趙國強見狀說:「算啦,姐夫不是那個意思,你給帶個路,總可以吧。」

  玉玲不情願地說:「好吧,那你們的中午飯呢?」

  柱子說:「書記馬到成功,回來我請客,連老爺子。」

  孫家權說:「一言為定,我這就走。」

  錢家大院今日打掃得格外乾淨。四合院格局的平房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 兩邊低,中間高的四層樓。樓頂立著大鍋一樣的電視接收器,樓前是停車場,停著新型 解放牌卡車,加長的小型貨車和北京吉普。

  曾經有人勸錢滿天把院子種上花草,往美裡佈置佈置。錢滿天不同意,他說最美的 畫面是車滿院料滿院,自己看著心裡踏實,客戶看了覺得你是正經做生意的人。

  在樓後,原來的木材加工廠移到一個角落,騰出來的地方建起了廠房,這就是錢滿 天的果品加工廠。木板加工廠和果品廠擠在一起,地方顯得小了一些。不是錢滿天不想 擴大地面,而是村裡不同意他再佔地。為這,他對趙國強很有意見,暗暗發誓,一定要 幹出點樣來,走在村裡那些企業前頭。

  雪小了些,空氣格外清新。站在二樓陽台上,錢滿天深深吸了口氣,望著門外寬闊 的青龍河及河上新架的水泥橋,他不由的得意地笑了笑。這橋完全是他出資建的,整整 花了二十萬。村裡人當然高興,尤其是河西的村民,孩子們去東莊唸書,再不用膛河涉 水,出門串親戚做生意,開著小拖拉機就上橋了。但投入這麼多錢,家裡人不大贊成, 說本來這是村裡的事,憑啥咱們出錢。錢滿天早有算計,橋架好了,得利最大的還是自 己家,所有的來料和運出的商品,從此不用再從溝裡往外繞,過大橋,走前街,路過大 塊地,到鎮政府門前上國道,那真是去哪兒哪兒方便,咋走咋痛快。錢滿天對家人講,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做大買賣,得把眼光放遠些,別只瞅眼前那點利益。

  現在,他躊躇滿志,心中充溢著成功的感覺。尤其是把鮑老闆弄到手,正是他的一 個傑作。儘管這個傑作裡還有一些令他不安的地方,但是,男子漢大丈夫,要想把事業 搞成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想見到天,就得捅破窗戶,剩下的窟窿,就拿錢去補吧。

  滿河開著三輪摩托回來,車上拉著幾筐青菜和肉之類的東西,玉芬從樓裡出來幫滿 河往車下抬。玉芬這幾年老了,頭髮花白,臉上皺紋很多,甚至,腰也有點彎了。不用 說,她是為這大家子累的。錢滿天忽然想起為了這頓飯,自己專門請了個廚子,他手扶 著陽台的水泥欄杆說:「玉芬,你把東西就擱那兒吧,別動。」

  玉芬抬頭看:「你在這呀,我正想問你,這飯菜咋做?」

  錢滿天說:「你就甭管了,我請了個廚子。」

  玉芬說:「我還有個事,想跟你說……」

  錢滿天擺擺手:「有啥事回頭再說,沒看我在這等著客人嘛。」

  玉芬說:「不是還沒來嗎?」

  錢滿天煩了:「來沒來,用不著你管,你幹你的去吧。」

  玉芬的嗓子像被東西噎住了,扭頭往樓裡走。梁小秋聞聲從樓內跑過來,喊:「大 哥,翠蓮叫你去一趟。」

  錢滿天稍微愣了一下,嘴裡說。「都是啥了不起的事呀……」但轉身就離開陽台進 了樓裡。

  樓下,梁小秋拉了一把玉芬,小聲說:「大嫂,瞅見了嗎,真靈呀,一叫就到…… 我還不信呢,那個妖精非讓我試試。」

  玉芬心裡雖然彆扭,但一想自己的身份,老婆婆已經臥床不起,這院裡自己是大嫂, 得忍辱負重做出樣子來。她笑笑說:「可能是說生意上的事吧。」

  梁小秋說:「對,這次生意上,絕對有勾當,你信不信?」

  玉芬說:「你可別瞎猜疑。」

  梁小秋說:「不是猜疑,我覺出來了,你瞅她這些日子有多美。」

  梁小秋說得不錯。此次,錢滿天與鮑老闆手下的叫魏大寶的認識了,魏大寶是經理 助理,說話挺佔地方。魏大寶是從這邊過到南邊去的,聊天中談到他和高翠蓮的一個哥 哥是同學。錢滿天緊麻溜往近乎裡套,一邊套著,一邊把高翠蓮叫到縣賓館,去認識認 識。據說高翠蓮在這裡立了功,回來時買了好幾身新衣服,其中,最惹眼的是狐狸領子 皮大衣,把梁小秋眼饞夠嗆,梁小秋攛掇玉芬玉玲去找大哥要,玉芬不幹,玉玲不希罕, 氣得梁小秋兩天沒吃飯,後來餓得受不了,一個人偷吃了一隻大燒雞,撐得胃疼了好幾 天……

  錢滿天從二樓慢慢往三樓走。這座樓有二十多個房間,滿天和老娘住一樓東側,西 側是做飯吃飯的地方,二樓是辦公和會客室,三樓住著滿地滿山兩家,四樓給滿河玉玲 住。錢滿天在二樓的辦公室正對著大門,誰出來進去,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還有 個望遠鏡,連河對岸的人也能看清。

  他不情願地向三樓走,走到拐彎處,他又站住了。大伯子去兄弟媳婦房間,不合適, 對他來講,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正在猶豫,忽然覺出身後有人,原來是玉芬。玉芬 說:「是叫翠蓮嗎?」

  錢滿天眨了下眼:「對,她說有事。」

  玉芬說:「她起床晚。我去叫她。」

  錢滿天說:「對,你叫她上二樓來。」

  玉芬說:「中,你回去吧。」

  錢滿天朝兩側瞅瞅:「這三樓讓他們住的可夠髒的,咋也不收拾收拾。」

  玉芬笑笑說:「講好了各管各的屋外。沒法子,回頭我收拾吧。」

  正說著,高翠蓮穿戴齊整,小臉抹得白牆皮似的拉開門說:「咋著,還怕我把大哥 吃啦,嫂子還跟著保駕?」

  玉芬說:「哪的話呀,他有事,沒時間上你那去……」

  高翠蓮笑了:「這不是都來了嘛。再沒時間,也不至於幾句話都沒空說。是不是啊, 大哥?」

  錢滿天沒法走了,朝玉芬擺擺手:「你回去吧。」

  玉芬不動地方。

  高翠蓮說:「看來,嫂子是怕我害巴大哥。算啦,往後生意上的事,我一概不管, 有能耐你們兩口子全包了。大哥,魏大寶可打來電話了。有啥事你自己找他吧。」

  錢滿天皺起眉頭瞅瞅玉芬,抬腿就往高翠蓮的屋裡走:「別別,咱們快說。」

  高翠蓮瞥著玉芬說:「看看,這可是他自己要進來的。我看您呀,還是做飯去吧, 要不,就把臉上的褶子弄平了,那些老闆,一見褶子就跑。」

  光噹一下門關上了。

  玉芬呆呆地站在樓道裡,心像被摘去了,渾身忽悠忽悠的,沒有一點勁。她曾經聽 人說過,誰誰家發財了,男人就看不上自己的原配,嫌她老,但她從未把這種事與自己 聯繫起來。她一直認為錢滿天不是那種人,而且,應該說這個家的江山是自己與滿天共 同打下的,錢滿天不會忘恩負義起歪心眼子……可是,這一陣子情況有些不妙,自己這 麼拚死拚活的幹,卻很難落下句好話。相反,高翠蓮這好吃懶做的人,出去不知幫了啥 忙,竟在滿天那裡佔了這麼重的份量……真是不公平呀!

  玉芬摸摸自己的臉,默默地走下樓去。

  其實,錢滿天在高翠蓮屋裡也不自在。他想快點離開,所以進屋就問道:「有啥事 呀,非讓我上來。」

  高翠蓮說:「您不能過河拆橋,用完我就拉倒了……」

  錢滿天趕緊把話頭轉移:「魏大寶來電話咋說的?」

  高翠蓮說:「您先說,我那事咋辦?」

  錢滿天說:「你咋啦?不就是陪魏大寶喝頓酒嗎……」

  高翠蓮說:「是光喝頓酒嗎?你喝到半道走了,剩下我自己……我容易嘛,為了你 掙錢,把我給搭進去……」

  錢滿天如坐針氈:「我看魏大寶不是那種人,你們原先就認識……不,他跟你哥是 同學……」

  高翠蓮說:「行啦行啦,今天鮑老闆和魏大寶都來,你要是答應我的條件,我一定 幫著把這件事成全了,要是不把我當回事,也別怪我不仁義,我能幫著弄成,也能把它 弄黃。」

  錢滿天火冒三丈,心裡罵這個小妖精,水蘿蔔吃不吃的還拿一把兒,沒想到在這等 著我,看我回頭咋收拾你。但他臉上卻做出笑模樣,小聲地說:「瞧瞧,這話說哪去了, 你幫我把事做成,我就想咋謝你,當時,我不就給你買衣服了嘛……」

  高翠蓮說:「那值幾個錢。」

  錢滿天說:「這話該我說。那才值幾個錢,你說吧,你有啥要求。」

  高翠蓮說:「我想和滿地開飯館。鎮政府大路邊有人賣房子,您買下來,給我們 吧。」

  錢滿天問:「那是好地方。得多少錢?」

  高翠蓮說:「是裝修好了的,都下來得二十萬……」

  錢滿天說:「好說,好說,等鮑老闆他們談妥了,咱們就張羅這事。」

  高翠蓮說:「一言為定?」

  錢滿天說:「那當然。」

  高翠蓮笑了,小聲地說:「不以魏大寶和我這事,可千萬不能讓滿地知道,知道就 麻煩了……」

  錢滿天張著嘴,像吃了個蒼蠅,從心裡作嘔,他強忍著從屋裡出來,摸摸腦門子, 全是涼汗。

  未等他醒過神來,滿河在樓下喊孫書記來了。他趕緊回到二樓辦公室,孫家權在沙 發裡坐著,張嘴就說:「你上哪去串門子啦,讓我在這乾等著。」

  錢滿天心裡這叫火喲,卻又不能道明,他拉開櫥子,拿出一條紅塔山煙:「不知道 您來呀,這大雪天的。早知道,我就到橋頭迎候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挺隨便的。孫家權是有備而來,他琢磨了一路咋才能把錢 滿天理順,按以往的經驗,錢滿天是吃軟不吃硬,好話灌足了,有時也就找不著北。因 此,孫家權就把戰術定好了:不拉著架子跟滿天談事,在嘻嘻哈哈當中,要把他的話套 出來,然後,抓住他要面子這一點,不許他反悔。

  孫家權抽著煙喝著茶說:「好久沒來了,淨忙鎮裡的爛事。今天有點空,過來看看, 聽說你這陣子弄得挺好呀,果茶銷得可哪都是……」這話就極有水平。個體戶怕領導誇, 一誇緊跟著來的就是收稅,要麼就是贊助;你要說銷路不好,你也就沒必要擴大產量, 那不是積壓更多了嗎。

  錢滿天更滑頭,衝著孫家權嘿嘿一笑,啥話也沒說。這叫啥招兒?這叫裝傻充愣招 兒,錢滿天在關鍵時刻就使這招兒,這招兒絕,叫你啥也抓不著。

  孫家權見一計不行,二計又生,他說:「你也別太累了,差不多就行啦,累壞了, 沒人幫你。」

  錢滿天說:「唉,受累的命,不幹不行呀。對啦,最近家裡日子咋樣?要是用錢跟 我說話,公家的事咱幫不上,自己的事可別客氣。」

  孫家權說:「還行,孩子唸書花點錢,我都給她對付上了,明年說啥也得讓她考上 大學。」

  錢滿天說:「考大學是大事,對付哪成,這有兩千塊錢,你給我外甥女捎過去,就 說姨夫等著她的好消息。」

  孫家權見錢滿天變戲法似的把錢拿出來,他忽然明白過來,心裡說他這是打發要飯 的呢!我是缺這倆錢才過來,我是有事呀……於是,他說:「這錢,我是一分也不能 拿……」

  錢滿天笑了:「怕我賄賂您?」

  孫家權說:「我才不怕呢,我也沒為你辦過啥事。我是說,我不缺錢,我想跟你說 件事……」他琢磨自己繞不過錢滿天了,再繞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錢滿天聽得清楚明白,他的心裡更清楚明白。如今對於辦企業做生意的個體戶來講, 除了客商、投資者以及技術人員等,其他諸如官員、工商、稅務等方面的人來,絕不是 什麼好事。登你的三寶殿,就必是惦著你的什麼。他們又是管著你的,大嘴一張,喉嚨 眼兒一響,你就乖乖地進貢去吧,那是填不滿的窟窿堵不嚴的洞……

  錢滿天一眼瞅見樓道裡站著玉玲,他靈機一動說:「那不是玉玲嗎?我跟你說個 事……」拔腿就出去。

  錢滿天把玉玲叫到一旁的房間裡,小聲說:「孫書記來幹啥?」

  玉玲說:「幹啥?他沒跟你說?」

  錢滿天說:「繞乎,還沒點透。」

  玉玲說:「那你就等著吧。」

  錢滿天說:「你透我個信兒,我好有個思想準備。」

  玉玲沒有說話,眼睛瞅著窗外。她不願摻和孫家權與錢滿天的談話,因為得罪哪頭 都不好。

  但最終錢滿天還是從玉玲嘴裡套出了孫家權的來意。

  錢滿天一進屋就說書記我給您報喜啦。孫家權愣了問喜從何來。錢滿天說我們都在 您的領導下,我把果品廠規模擴大了銷售增加了,那不也是您的成績嗎!

  「你擴大,哪來的資金?」孫家權肚子鼓鼓的像是要爆了。卻又不好發洩。

  「搞合資嘛,翠蓮她哥有個同學在南邊,兩年以前就相中我這果茶了。」錢滿天伸 出兩個指頭。

  「兩年前?」孫家權想想問:「兩年前,你這果茶廠不是才建嘛?」

  「沒錯,本來一開始他們就想合資,我當時沒同意,怕讓他們掌握了這廠子。現在 咱有實力了,沒事啦。」

  「那邊老闆是不是姓……」

  「姓鮑。」

  「沒錯,是姓鮑……」

  「還有這麼檔子有意思的事呢,村裡還想撬我的行。仗著他們人多勢眾,把鮑經理 想往他們那兒拉。姐夫,孫書記,您可得為個體私營經濟做主呀!」

  錢滿天來了個先下手為強,一問棍就把孫家權打到五里雲霧中。孫家權坐在沙發上 發了半天愣,後來揚起臉跟錢滿天西:「不對吧,是你撬了人家的行吧?」

  錢滿天搖搖頭:「不可能,我哪能幹那種事。」

  孫家權站起來就打電話,偏偏村委會那頭一個勁占線。氣得他喀噠把電話放下,轉 過身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錢滿天,盯得滿天怪不自在,滿天說:「瞪我幹啥?」

  孫家權想起蘇聯電影:「看著我的眼睛。」

  錢滿天說:「一看就知道一早您就喝了。」

  孫家權說:「一點不錯。」

  錢滿天說:「起碼四兩,只多不少。」

  孫家權說:「你跟我玩花活,我可是見得多啦。」孫家權的火撞了出來。

  錢滿天說:「天下的事,全是花活,就看誰玩得地道啦。」

  孫家權說:「你不夠意思。」

  錢滿天說:「這幾年,該『意思』的時候,我可都『意思』了。」

  孫家權啞巴了。這些年,錢滿天還真是沒少給自己送禮,論公論私,自己都客氣兩 句就收下了。

  孫家權心裡說這回栽了,嘴裡說我還有事,抬腿就往外走。錢滿天上前一步攔住, 又掏出一個信封子:「孩子那錢,回頭有人捎去。這是引資的辛苦錢,有您一份……」

  孫家權伸手拍拍錢滿天的西裝上衣胸部:「中國傳統戲法,『大搬運』。」

  錢滿天樂了:「夠道。」

  孫家權問:「不是我一個人吧?」

  錢滿天說:「這年頭,不上貢是不行呀……」

  孫家權感到心口處一陣酸痛,四肢發軟,身子直往下出溜,虛汗隨之冒出來。他知 道這是心絞痛發作,連忙哆嗦著摸出隨身帶的速效救心丸,吞了幾粒,又含了點。好一 陣才緩過來。這一折騰,把錢滿天也嚇出了一頭汗,趕緊喊人。玉芬、梁小秋和高翠蓮 都來了,卻不見玉玲。小山說快回家吧,大家就扶孫家權上車。車開到橋上,孫家權覺 得心口酸痛好多了,但心裡的難受勁卻上來了。他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抽自己 幾個嘴巴,然後再狠狠地臭罵自己一頓——你他媽的是咋雞巴搞的,幹了這麼多年干到 這份上了,在人家面前當了孫子!我操你個祖宗的!孫家權!你給你祖宗丟人呀!幾個 錢,就把他壓得快趴人家褲襠下面去了,往後,還咋當領導……

  小山開著車問:「好點嗎?」

  孫家權坐在後排上說:「不好。」

  小山說:「直接去醫院?」

  孫家權說:「去墳地。」

  小山把車猛地剎住:「去哪兒?」

  孫家權說:「墳地!耳朵聾呀。」

  小山問:「去那幹啥?」

  孫家權說:「讓你去你就去。」

  車到東莊前街,只見一群人堵在半道,亂亂哄哄的。正想看看是咋回事,柱子登登 登跑過來,扒著車門子說:「孫書記,我把鮑老闆他們給截了!」

  孫家權說:「挺好。」

  柱子說:「國強他不讓。」

  孫家權說:「幹啥不讓?」

  柱子說:「他說應該讓大家競爭。」

  孫家權說:「操,截人就是競爭嘛!」

  柱子說:「太對啦,您去吧?」

  孫家權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先談著。開車。」

  小山膽突突地問:「上哪兒?」

  孫家權摸著心口喊:「墳地!」

  小山問:「墳地多啦,哪個墳地?」

  孫家權說:「廢話,我們家的墳地唄!」

  錢滿天在河西家中還穩坐釣魚台呢。老二錢滿地氣急敗壞地從東莊回來。上了二樓, 錢滿天說鮑老闆和魏大寶呢,咋你一個人回來了?錢滿地說:「讓東莊給截走了!」

  錢滿天伸手抓起個煙灰缸,朝陽台的窗戶打去,只聽嘩啦一聲響,雙層玻璃全打碎, 一股寒風呼地吹進來。

  樓下院裡的人全愣了,揚著脖子朝上瞅。梁小秋正要從樓內到院裡去,煙灰缸和玻 璃碴子差點掉她腦袋上,氣得她罵:「這是誰呀這麼缺德!不想過啦咋著?」

  院裡擺弄車的司機直朝她擺手,她看見了,但她想不到會是錢滿天砸的。她還不依 不饒地喊著罵著,她以為準是高翠蓮干的,翠蓮這些天美得□眼子朝天,不知道自己行 幾了。說不定她跟誰使脾氣砸東西把玻璃給砸了。

  錢滿地來到二樓陽台說:「拉倒吧你,瞎嚷嚷個啥!」

  梁小秋抬頭一看,更火了。這一陣子,滿地幫著滿天搞外面的生意,談成幾筆,在 大哥面前挺得煙抽。滿山就不行了,滿山看那些黃錄相帶看出了毛病,在縣城飯館裡勾 引人家女服務員,給抓派出所去,錢滿天花錢保他出來,讓他在後院跟著木工一起拾圓 木,全家上下都知道滿山在那「勞改」呢。受他的牽連,梁小秋也從果品廠調回家跟著 玉芬做飯。在果品廠,梁小秋在銷售科,雖然她一瓶果茶也沒銷出去,但憑著特殊身份, 誰都怕她三分。這回可慘了,跟著玉芬從早忙到晚,一下子從姑奶奶變成使喚丫頭了。

  偏偏這時候,高翠蓮穿著那件非常時髦的皮大衣也來到二樓陽台上。她到陽台來, 其實並不是要跟梁小鞦韆架,她是來美的。站在這上面,不僅院裡人能看,河西村不少 地方都能瞅見,她想亮亮她的新衣服。

  梁小秋哪想到那些,衝著他們就說:「行啊,你們一個扇著鵝毛扇,一個翹著母雞 □,挺美的呀!」

  高翠蓮頓時變了臉:「梁小秋,你咋說話呢?你們兩口子不爭氣,自己混成這個樣, 跟我們有啥關係。」

  梁小秋被捅了一刀:「我們自作自受!你們高興了吧!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啦,有 你們樂不起來的那一天!哪天果茶賣不出去了,就往你這騷貨的褲襠裡灌!叫你浪,還 浪出了三將村,浪到八十里地以外去啦……」

  壞了事啦。梁小秋這邊雖然是瞎猜瞎罵,但高翠蓮聽得卻是句句如刀,刀刀割肉。 她以為這事讓梁小秋摸到了細底,她要是軟柿子癟了,就等於默認了,日後就得成村裡 的一大新聞,自己還咋出去見人呀。高翠蓮手拍著陽台欄杆喊:「『大板車』你老實呆 著你的吧!胡說八道,小心我撕破你的嘴!你以為你是啥好東西?你那點歷史都在我心 裡……」

  梁小秋最怕人提她過去的一那段事,她一貓腰抄起半塊磚頭,嗖地就撇上去,嘴裡 喊:「我砸死你這個騷貨!」

  她手頭還挺準,一下子就削在高翠蓮眼角子上。也虧了她胳膊沒多大勁,又是朝上 撇,要不非砸出人命來。但這下子也夠嗆,眼見那血就順著高翠蓮臉蛋子往下流,高翠 蓮抹了一把,黏乎乎,通紅。她嗷地叫了一聲,搬起陽台上的空花盆就往下砸,滿地這 時也犯混了,不說勸架,還給他媳婦遞花盆。梁小秋那個倔人也不躲,嘴裡喊有種你就 砸。結果,有兩個花盆套在一起砸下去,砸在梁小秋的腦袋上,梁小秋打了個晃,咕咚 一頭倒在地上。

  院裡旁人喊別砸啦出人命啦。

  滿地和高翠蓮傻了眼。

  滿山從後院跑來,上前拽了一把梁小秋,一動不動,他火啦,轉身抄起把斧子,就 往二樓跑。高翠蓮嗷地叫了一聲,暈倒在陽台上。

  錢滿天再也坐不住了,伸手把掛在牆上的獵槍拿下來,喊道:「誰敢再動,我就一 槍崩了他!」

  滿地和滿山都站著不動了。

  「走,跟我上東莊!」

  錢滿天帶著三個兄弟,拿著槍拎著斧奔了東莊。錢滿天認定,剛才家中一切禍事的 根源,全在趙國強身上,這個小舅子,簡直就是自己的剋星。

  錢家兄弟剛上橋,就有人把消息傳到村委會。趙國強雖然不贊成柱子和廣田把鮑老 板半道攔下,但既然進了屋,和魏大寶又認識,索性只當啥事沒出,跟他們嘮起來,介 紹果品廠的情況。鮑老闆初次到北方來,過去有關情況都是魏大寶匯報給他的,現在到 了實地,他聽得挺認真。

  接人待客的事,不是柱子的強項。可一聽說錢家兄弟殺氣騰騰地過來了,柱子就來 了神了。小時候,他就愛抱打不平,憑著胳膊粗力氣大,在左右三村五里,他還真打出 點名氣,一般街邊痞子都挺怕他。當了村幹部,打架的事他不幹了,但到了關鍵時刻, 他還是忍不住上前動手。前一陣社會治安不大好,一到晚上路邊就有幼道的,逮著啥搶 啥,沒錢就剝衣服,有好幾個村民竟光著□跑回來。柱子火了,到了天黑就往那些危險 的地段去,好不容易碰見倆劫道的,那邊剛把刀子亮出來,柱子就樂了說可找著你們啦, 我鞋都磨破了,嚇得那二位撒腿就跑,跟兔子見了鷹似的,打那三將村裡村外就安穩了。 在村裡,柱子最佩服的人只有一個,就是趙國強。他佩服國強有敬業精神。他對錢滿天 的印象,則隨著錢家愈來愈富,變得愈發差了,他認為錢家有些為富不仁。所以,當鮑 老闆魏大寶的車剛進東莊,他一聽到消息,就毫不猶豫地把客人給「請」進村部。他想 管他這頭談成談不成,反正不讓你錢滿天談成。至於錢家可能過來人幹架,他不怕,他 叫來東莊十幾個棒小伙子,早早做好了準備……

  趙國強在村委會的樓裡跟鮑經理及魏大寶談有關果茶廠的情況,鮑經理聽得津津有 味,魏大寶卻如坐針氈,不時地瞅著窗外。鮑老闆用南方口音問你看什麼,魏大寶說有 個朋友要來看我,趙國強就樂了,問:「你是不是說錢滿天?」

  魏大寶點點頭:「是。」

  趙國強說:「一會兒就送你們過河西去。」

  鮑老闆說:「河西是什麼地方?去那裡幹什麼?」

  趙國強說:「河西還有一個果茶廠。」

  魏大寶給趙國強使個眼色:「算啦,就看你們的廠子吧。」

  趙國強說:「我建議你們都看看。」

  鮑老闆說:「我對你的廠,很感興趣。」

  魏大寶說:「既然鮑老闆這麼說了,咱們就看你們的廠子吧。」

  這時,高秀紅把門開了個縫兒,朝趙國強招招手。趙國強過去低聲問有啥事,高秀 紅說你可千萬別出屋,橋頭那打起來了。趙國強問:「誰和誰打起來?」

  高秀紅說:「是我公公和柱子,那邊是錢家兄弟。」

  趙國強說:「你見著啦?」

  高秀紅說:「我公公他們帶人過去了,沒跑。」

  趙國強趕緊跟鮑老闆和魏大寶說我出去有點事,請你們稍等一會兒,就推門出去。 到了樓外,他愣住了,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堵在門口,見了他就說國強呀你可別胳膊肘 往外拐,咱得光顧著村裡的果茶廠使勁。孫萬友看來是個帶頭的,他說:「國強呀,我 剛從這走不大時間,按說我這傷腿不該再折騰回來,可聽說來了個啥老闆,錢家跟咱們 爭,我不得不來呀!大是大非面前,你得站穩立場。」

  趙國強說:「啥大是大非?」

  孫萬友說:「這還用我教你,公家和私人,集體與個人唄。」

  趙國強說:「做生意,應該競爭嘛。」

  孫萬友說:「在別處行。在三將,就得有點自己的規矩,得限制點他們發財。」

  馮三仙說:「是啊,不能讓他們富得太流油啦,得大傢伙平均平均。」

  趙國強說:「這事我去處理,大家回去吧。」

  趙德順拄著拐棍過來問:「你咋去處理呀?」有人把老爺子搬來了。

  趙國強心裡怪彆扭。在村裡當個幹部,不光受這些鄉里鄉親們長輩的管,還有自己 的爹,動不動就摻合進來,弄得你急不得惱不得。

  趙國強不願意在眾人面前跟爹爭競,他忙上前跟爹說這沒您的事,你快回家歇著去 吧。趙德順一聽就火了,說:「你把全村人都得罪了,我能在家歇著嗎!」

  趙國強說:「我還沒拿主意呢,您咋知道我就把全村人得罪了。」

  趙德順說:「我估摸著你幹出的事,就跟大傢伙想得不一樣。要不,咋這些人在這 圍著。」

  趙國強估計橋頭那可能要幹起來了,就顧不上和爹再說啥,轉身拔腿就跑。高秀紅 緊跟在他身後,說我是勸你不要去,你咋非去,出了事可咋辦。趙國強說謝謝你的關心, 村裡有事,我不出面不行呀……

  橋頭處,果然戰鬥一觸即發。

  錢家兄弟的獵槍和斧子已經亮出來,柱子和李廣田亦和眾人攥著鎬頭鐮刀。錢滿天 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敢擋我的道,我的槍子不長眼!」

  柱子把手一揮,身後的人向前邁了一大步,柱子說:「你們敢動一下,就甭想活著 回橋那頭,這就是你們的墳地!」

  錢滿河饒地一斧子把橋欄杆砸斷:「腦袋沒這個硬的,就讓開!」

  柱子抓把鐮刀一掄,身邊一棵拳頭粗的小樹腦袋忽地就掉到河裡,他喊:「來吧! 我們沒啥家產,不怕死。」

  錢滿天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柱子這話太厲害啦,扎到人的心窩子啦。錢滿天不 能不顧及後果,以人數對比,對方人多,自己人少,但拼起命來,有滿河一個人,也能 殺退對方一半人馬。架不住這邊是為自家玩命,那邊就不那麼心齊了。可即使是把對方 殺敗了,也難免傷了誰,傷了人家,無非是出藥費,就怕萬一出了人命,麻煩就大了。 假若傷了自家兄弟,就更不好辦啦,撇下誰的妻子兒女,都是操不完的心,若是自己丟 了性命,那麼,這十多年的辛苦不僅白搭了,而且美好的前景也付諸東流了。然而,事 情又擠兌到這個節骨眼上,為了二百萬投資,就得豁出這百八十斤,人為財死,鳥為食 亡,反正早晚都有一死,為財拼他一下,或許死了也值得……

  錢滿天的心又硬起來。他瞥了一眼左右的滿地和滿山,二人的臉色鐵青,手有些發 顫。他深知這二位平時說個大話還行,到了關鍵時刻就愛掉鏈子。他咬了一聲,小聲說: 「死也不能退一步。」

  滿地說:「我腿有點抽筋。」

  滿山扭頭就走,嘴裡喊:「等我叫人去!」

  錢滿天心裡這叫來氣呀,暗道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眼看著錢家哥四個有倆要草雞,站在眾人身後的李廣田心裡這叫高興。一晃五年啦, 窩窩囊囊過了五年,在三將村抬不起頭來呀!而那一切,都是從錢滿天身上引起的,就 因為他拉東西跑,最終才把禍闖到領導跟前,自己才丟了支書的位子。說心裡話,李廣 田本來也記恨趙國強,但五年間一千六七百個日子裡,他品出趙國強確實在把全部心血 放在三將村的發展上,經人家手幹出的活都挺像樣,大壩、稻田、村路、學校、果茶廠 等,那可不是用氣吹出來的,那是得動真格的,要是擱在自己身上,不能說幹不了,但 頂多能幹出少一半來。因為啥呀?累呀!那是得拼著命才能幹出來的。由此,李廣田對 趙國強的看法一點點地轉變過來。但他嘴裡從不把心裡的這些想法說出來,行動上則挺 順當地到果茶廠負點責任……今天,在和錢家的對峙中,像有一顆火星子把平靜了多年 的枯草點燃,令李廣田興奮不已:攔鮑老闆的車,讓人來橋頭堵截,都是在自己謀劃和 支配下進行的,看來,自己還沒老,還沒到徹底不行的地步。對,一定要壓住錢家的發 展勢頭,提高自己的威信,果茶廠的實際領導權極有可能還會抓到自己手裡!

  人的念頭往往就在某個瞬間產生。產生之後,有的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化, 有的人會因為條件不成熟而放棄,但有一種人則不然,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實現, 哪怕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也輕易不言退。從這種類型講,趙國強和李廣田都是其中的使 使者,只不過他們某個念頭產生的出發和歸宿點上大相逕庭,於是,生活中就不可避免 地演繹出關於他們之間的一個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來。

  趙國強出現時,這一場橋頭之戰已經到了高潮。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由於錢滿山把他家木板廠雇的人都帶了過來,雙方的人數旗鼓相當。錢滿天轉身說 打死人由我償命,打傷了你們,我賠錢。錢滿山在後面喊:「瞎一隻眼給一萬!」

  一個木工問:「是打瞎他們,還是我們自己?」

  錢滿山說:「甭管是誰的,只要是眼珠子就給錢!」

  另一木工說:「打折腿呢?」

  錢滿山說:「也是一萬!」

  木工們的情緒被煽動起來,一年也掙不了一萬塊錢,現在一棒子就是一萬呀,這麼 好的事,該出手就出手,反正有人給兜著

  李廣田覺得自己得出面了,他登到眾人身後的一個土坎上,大聲地喊:「鄉親們, 咱們的果茶廠可是全村人的呀!掙了錢是大家的。他錢滿天的是個人的,跟咱們沒關係! 咱們走的是社會主義的道兒,他是全為自己的私人道兒。明白不,他那廠子要是擴大了, 咱的廠子就沒活路了!」

  柱子說:「對,廣田大哥說得對。都給我往上上,出了事,我兜著!」

  村民們點點頭,互相鼓動,往手掌子上吐唾沫。

  趙國強就在這時從李廣田的身後跑過來,一下子就衝到兩撥人馬的當中,左一嘴右 一嘴地喊:「你們要幹什麼!想打死幾口子,讓全村人都跟著提心吊膽呀!都給我往後 退十步!」

  柱子說:「他們,他們要過去搶鮑經理……」

  趙國強喊:「你帶人先給我往後退!」

  錢滿天說:「他們憑什麼擋道不讓過去?」

  趙國強喊:「你也帶人往後退!都退了再說!要不然,我把客人送走,咱誰也別跟 他見面!」

  雙方人馬終於脫離了接觸,坐在兩邊抽煙歇著。趙國強與柱子、李廣田、錢滿天、 錢滿地在橋頭談判。趙國強聽他們先說,他們自然是各持己見,互不相讓。趙國強這時 心裡很亂很亂,他看著青龍河雪白的河床,忽然想起小時候,在下雪的日子裡,村裡的 孩子就到河套裡打雪仗,雪球子攥得圓溜溜,嗖嗖地撤來撇去,打在腦袋上也不疼,只 是脖子裡冰涼的。那時候,什麼姓趙的姓錢的姓李的,全是哥們兄弟一般。玩累了,就 去房簷下掏家雀兒。那時,村裡都是破草房,家雀兒特愛在那裡做窩。掏的時候,一個 人騎另一個人的脖子,一手把著椽子頭,一手就往洞裡摸,準能抓出一兩個又肥又大的 家雀兒,點一堆火就燎著吃,彼此可親熱了……可現在呢?都長大了,都能夠幹點大事 了,卻變成了對手,甚至反目為仇……

  一陣涼風吹來,吹得趙國強腦袋清醒了許多,他朝河兩岸看看,新房成片地立在雪 地中,窗戶玻璃反射著耀眼的光亮……如今,房簷下還有家雀窩嗎?小孩子還玩打雪仗, 還掏家雀窩嗎?下學以後,他們已經到前街新開的電子屋去打遊戲機啦……對,打雪仗 打不出幸福生活,掏家雀不可能真正解饞……

  趙國強終於想開了,他平靜地對眾人說:「誰也別打咕,我決定,讓鮑老闆自己看, 他願意跟誰合作,就跟誰合作。」

  他的話音剛落,李廣田就說趙國強你出賣全村人的利益呀!錢滿天說趙國強你好狠 毒呀。

  雙方為啥都不同意呢?很簡單,李廣田知道這邊缺電,生產不正常,鮑老闆絕不會 輕視這個關鍵問題;錢滿天那頭清楚自己的設備簡陋,不比尚可,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 足,很可能把財神爺給比跑了。所以,雙方都對趙國強有意見。

  趙國強則堅持這麼做,他或多或少地意識到,現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期了,我 們的農村工作,也該有個新樣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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