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熏風遍野。北河城裡柳絮紛飛如雪,鑽天楊已颯颯起一城的嫩綠,把這無河之城無花之城浸潤得清朗爽秀,自是別有一股翠微之氣淡淡地發散自古城的街巷院落。這是北河最好的季節。
北河的大街上自然是難覓花影。追著潮流奔著現代化的街道兩旁聳起著一排排條條塊塊住宅樓,看似車水馬龍地繁華著,卻是毫無美感地排列而已。經過如此整齊劃一改造了的古街巷,古樹已砍光不知去向,或剩下一個個光禿禿的樹墩子,或植上一溜溜細細的小樹苗,倒像似剛剛修起的一條條新街或戰亂後恢復中的新舊間雜。這樣的街上是沒有春天的,更是難覓春光。永遠是光禿淒慘粗陋的破敗景象,一年四季一個模樣。永遠是更新的未直起腰桿那新的已成俗屋陋廈。
這些地方已經不是北河。
北河的春天似乎是在那些深深細細的胡同大雜院裡。儘管那些百年老屋已敗朽褪色,儘管那些大雜院堆垛著林立著透不過氣地擁擠著碎磚頭陋屋破棚子,那裡仍有百年的古樹,楊樹、槐樹、棗樹、桃樹、杏樹和丁香,都在頑強地抽技,泛出新綠。那裡的破牆根下堅韌不拔地鑽出一枝枝樹條子,碎磚縫兒裡隱隱地綠著一線線青草,雖然讓人踩得永遠出不了頭,卻依舊一日綠似一日,像一股股綠泉躥流其間。最叫這些灰濛濛大雜院生輝的應數那些艷麗的桃花 一場春雨灑過,桃樹老稈新技會泛起古銅色的油光來,暗紅的光澤如同漆過的紅木家俱一般光亮可鑒。那綴滿一身的粉紅花朵嬌艷耀目,襯得一座座院子生機盎然,裡裡外外透著喜慶。誰家的桃樹枝子探出頭未亮在牆頭,半枝的花朵更是在牆縫中的綠草映襯下顯得美麗珍奇,像是誰插上去的假花枝子似的,著實愛人兒。
似乎這裡才是北河。這裡才有四季。
護城河黑糊糊地繞舊城牆淌過,可河坡上卻也是一片芳草妻妻,遠看那河邊綠柳白楊,也有綠煙霞蔚的景象。
就在古城牆下的河邊民居中,有一座頗為雅靜的四合院。院中幾株紅桃白杏交相輝映,樹下一群孩子在做遊戲。
丟,丟,丟手絹兒,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邊,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捉住他,快點快點捉住他。
一對白髮老人沐浴在陽光中,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
大雁北飛,呼啦啦掠過古城牆。
老人和孩子都仰頭看那人字形的雁陣,看得出神。
「方爺爺,雁子幹嘛要往北飛?」一個小女孩問。
老頭兒瞇著眼睛說:「北方有它們的家。」
「它們上南方去幹什麼?」
「南方也有它們的家。「他說。
「爺爺,您講的不是北河話,」小女孩說,「像電視上香港台灣人講的話。」
「爺爺不是北河人,」老婆婆說,「他是打南邊兒過來的。」
「爺爺的家在哪兒?是香港台灣 」
「哦,比那還遠得多哩,越過大海,在離中國遠遠兒的島上。」老頭說。
「那就是外國了,對 」
「對,是外國。」
「爺爺是外國人?」
「不是,爺爺是中國人。」
「我知道,」一個聰明的小男孩搶著說,「爺爺是住在外國的中國人,那叫華僑。」
「不對,」小女孩打斷他的話,「那叫台灣同胞海外僑胞。」
「你真老外,那叫美華人!」又一個孩子顯得比誰都聰明。
「你沒看見電視上管外國的中國人叫美華人?那意思就是特別美的中國人。」
「什麼呀,人家說的是住美國的中國人!叫美什麼華人來著。」女孩說。
老頭兒哈哈笑 老婆婆也笑得合不攏嘴。
「爺爺,告訴我,你是怎麼上了外國的海島,又怎麼到北河來的?」女孩窮追不捨。
老頭兒抬頭望望院子南邊的古城牆,山一樣的城牆做了這四合院的一面牆。城牆上的磚頭一塊塊剝蝕了,坑坑窪窪如纍纍傷痕。依稀可見牆上用白灰塗寫的幾米見方的大字,那還是「文革」初期寫上去的吧——「三支兩軍萬」,「歲」字早就讓風雨沖刷乾淨 有鳥兒從破磚洞裡飛進飛出。城牆縫裡這裡那裡斜斜地掛著幾根樹枝子,在努著勁朝天上長,鮮綠鮮綠的在春風中搖曳。
「爺爺就是一粒樹籽兒,」他說起那個「兒」話音來仍然很不自然,說成「樹籽——兒」,「一陣風把我吹到南洋,我就在那——兒長成一棵椰子樹。又一陣風把我吹回祖國,吹到北河這地方,我就像這一牆的樹枝——兒,有點——兒土,我就紮下了根——兒,歪歪扭扭地長成這個老樣——兒。」
小女孩讓他說得哧哧兒笑
老頭兒卻把自個兒說得淚光瑩瑩,噙在眼裡,掛在長長的睫毛上,珠兒一般透靈。
這時一雙大手從背後伸過來摀住老人的眼睛。
「難呀,這麼淘?」老頭兒問。
老婆婆笑著說:「你還猜木出來?還有誰敢這麼著?」
老頭兒抬手握住那雙手,渾身一顫,「是海子!」
「爹,你剛才的話聽著真像詩!」
「爹!噢,叔叔管他爸爸叫爹,說話像鄉下人!」孩子們叫著跑開
大家全笑
老頭兒這才發現方文海身後的來客。
「天啊,今——幾個什麼日子,你們全來我這幼兒園視察。
全是我的施主,有失遠迎。「
青木季子燦燦地笑著挽著李大明,向老人深深鞠一躬。「方老師這個小院兒真美,古牆、古屋,人面桃花。我要好好兒把它畫下來,回日本去準能得大獎。」
「哎呀,Miss Aoki,你這樣的大畫家來畫我的幼兒園,真叫老身榮幸。」
「方老師別客氣,」青木季子說,「您就叫我季子,或叫我的中國名字秀珍吧。」
「那怎麼行,您是國際友人嘛。」
「方老師,」大明說,「我這次是來辭行的,過幾天我去美國斯坦福大學做博士後。」
「你都後幾回 」老頭兒瞇起眼睛,有點不快地問,「這些年了,你在中國還沒安安生生呆上幾天呢。這回又去幾年?還回來不?」
「我有什麼辦法?一走就想回來,回來了又想走。反正國外有的是地方請我去做博士後。」大明說不下去,哽咽住
「那中國 」老人氣急地問,「報上電視上,那麼些個博士後不是都回來幹得挺好。」
「方老師,」呂峰說,「你就別說他了,他這人就這德性。他在哪兒也呆不住。」
「還有你,也招人煩,」老人沖呂峰說,「三十好幾了,沒個穩當勁兒。趕緊娶個媳婦兒,安安生生過過日子,行不介」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劉芳笑嘻嘻地挽住呂峰,」我來拴住他。「
「你們倆?」
「對,」呂峰說,「找來找去,還是打小兒一塊兒長大的好,老有說不完的話。」
「真好!真好!」老婆婆用袖口沾沾眼淚說。
「不過,」劉芳說,「他把我拐跑了,我得跟他天南地北地去流浪了,嫁狗隨狗 」
「你們都走吧,我們陪方老師,」許鳴鳴滿面春風地說。「方老師,別管他們,他們就是腳野,可心裡總會想著咱們。反正根兒在北河,還愁見不著他們?」
老婆婆撫摸著鳴鳴的手說:「閨女,有三個月了 別怕,好好兒保養,生了,送我這兒來,我給你們看著,錯不 你們的孩子都送我這兒來,老方還能教他們說英語,上哪兒找這麼好的特級老師去?」
「我准往這兒送,」馮志永說,「趕都趕不走。當年我沒跟方老師學英文,我得讓我兒子好好兒跟方老師唸書。」
「我這兒學費可要的高,」老人說,「你們雖說給我捐了錢辦幼兒園,可你們的孩子要進來,該交多少還得交多少,一分不能少。你得給我交日元。」他沖青木季子說。
「爹!」文海忙擋住他,小聲說:「你盡亂說,人家是豬熊太太,和大明只是Lover 關係。」
大家全心照不宣地笑
一群鴿子從城牆上掠過,鴿哨清脆悅耳,直到看不見影兒了,餘音仍在城牆頭上繚繞不去。
這是1992年的春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