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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北河


  寫完《孽綠千里》這部小說,我幾乎難以自己。人,誰個不是一粒樹籽兒,任風吹送?誰個不像古城牆牆縫兒裡的枝條,巴上一星兒土就扎根,就歪歪扭扭地努力向上長,往高里長?

  據說筆者父系那個宗族曾經是西亞某沙漠之國裡的一個小部落,三千年前不知讓什麼風給吹到了咸陽,被賜了個漢人的畢姓,就在渭河兩岸撒籽兒長樹。又不知讓什麼風刮得這兒一撮兒那兒一堆兒,寥若殘星地不肯自生自滅。

  終於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我在河北平原上的一座古城中找到了一星兒黃土,也就長起來。

  憑著一種血液的感知或是遠宗神靈的啟示,我從小就不把那兒當成故鄉,不肯認同。心流浪二十一年後我終於乘風遠去,南下閩江。

  自以為從此永遠擺脫了那個異鄉的陰影,自以為找到了兒時苦苦尋覓的「別處」的生活。可是當我皈依了藝術,藝術之靈卻在向我頻頻昭示:除非我心眼躑躅在那個我生長了二十一年的故地,除非我不斷地乞靈於那口我從小就鄙棄的方言,除非我身在外鄉心靈卻一遍遍重溫那段生活,我就無法獲得形而上的再生。這是對我怎樣的報復!

  我不得不聽從那個血流中有節奏的聲音——附體吧,為你的故鄉轉靈:故鄉就是童年。

  這真叫殘酷。我拒斥著與它認同,可我的故事叫我附麗其上。

  每每閉上眼睛,每每雙手抱氣進入一個萬籟俱寂的氣場中,我眼前出現的竟是平時無論如何憑理性回憶不起來的兒時街景,包括大門口石獅子上的劃痕。我相信那是一種跨越時空的信息溝通。我在接收著二十幾年前的頻率和訊號。

  我能一次次重溫往昔的溫暖童年感觸,它使我年輕。

  願借唐代苦吟詩人賈島那首《渡桑干》來觀照這種心態。「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當我問或憑著辦公樓的十幾層高窗俯視燈火明滅中的京畿,我似乎並無特別的觸動,反而會抬眼向南遙望,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沿三環路往南三百里就是那個「野火春風古城」。如果能在那兒的小胡同中住在一個幽靜桃樹小院中,在一屋子明清傢具中讀讀書,該有多麼愜意。

  可我注定不能投入到那座城的現實氛圍中去。它只是一個「并州」而且。我愛的是「流浪的美學」,似乎那個姓氏背後的宗族流浪史決定了我永遠不會像浮士德那樣說:「多麼美呀,請停一停!『上活似乎永遠在別處。

  於是我在一個別處用小說替另一個別處轉靈(metempsy-chosis)。

  我天性愛水。可那裡無河。但我執著地相信那裡淌過大水。

  便去查史書。史書告訴我那城西南角曾是濤聲如注,水草如煙的雙河交匯處,南城外更是綠野夾岸,舳艫相繼的滔滔大河。那不過是半個世紀前的景致。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護城河似乎還是清的,我曾和小夥伴光著屁股在北門外下河戲水,滾了一身河泥回家,搓下的嘎巴兒絕對是金黃金黃的。那冷冷流水如今越流越黑

  就是出於這樣理想的鄉態,我在小說中為故事惜以展開的一座古城起名北河。地圖上尋不到它,可它在我的書裡。它在我的心河上隱疊著,淡出淡入著。

  而「北河」城裡的那些人物,則毫無疑問是幾倍於他們原型的格式塔存在。他們因北河的存在而存在,更因我的筆而頑強地活著;我因為創造了北河和北河的這些個男女老少——特別是這群我的同齡人——而活得更完整。因此這本虛構現實的小說就成了現實故鄉的格式塔構成,也是我的變形傳記(transfigured biogra -phy )。

  因此,我沒有理由不感激那塊我生於斯長於斯二十一年的土地。我注定是要一次次地虛構它,為它也為那時的我轉靈,我會隨它笑啼如赤子,更緣「劇」(我筆下的故事)而喜怒。因了這種藝術創作而加深的親情感,我會愛那個故鄉,但不會刻骨銘心,只是以我的方式——置身其外,溫情地關注並冷靜地祝福它。與它相比,我有充足的理由更深摯地愛我的「北河」。只有北河才完全是我的,我會伴著北河一次次再生。

  以上這段還算多愁善感的話寫於1995年初稿殺青時。不幸的是,這段話終成讖語,在世紀相交的時候應驗了——「北河」的原型我的故鄉保定古城區終於在「舊城改造」中拆得片瓦不剩。

  只是到永別的時刻,我才發現我錯了,我再也不能與它若即若離 1999年的秋風秋色中,我毫無理性地,痛心疾首地走在斷壁殘垣的瓦礫堆中最後一次感知古城的溫暖體溫,我感到跟它永久告別了;同時我也感到慶幸,我在寫作本書時曾經一遍遍地行走在故鄉古風尤存的街巷中,用我的雙腳丈量它,用我的目光親吻它。我毫不猶豫地將故鄉幾條街道的真實名字寫進我書中,忠實地將部舊景致記錄了下來,從而也將我在故鄉漫遊的心路歷程記錄了下來,從此它們永遠地屬於我了!

  只是可惜了兒了那不少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宅子,高台階門樓兒,雕樑畫棟……和北京的院子差不多,還可以在北京看到。可是那裡的人民曾經像北京人一樣擁有過那種雅致的文化,他們應該永遠與那種文化相伴著進步從而永遠擁有一種古典美並為之自豪。可惜,他們永遠與那種不可言傳的美割裂了,而現實的這座城離人們毀滅了舊城要建設的那種「現代化」城市卻無比諷刺地遙遙無期著。「羅馬非一日建成」。而我則幸運些,我從小領略過它的古雅並最終見證了它的滅亡,我總算還見過「現代化」該是什麼樣兒。於是我用我這雙選尋著過去與現在的眼和誠實質樸的文字將這種美和美的毀滅記錄了下來,至少我會永遠與之相伴終生。我為此慶幸。

  《孽緣千里》的部分草稿是在北京著名的正義路上一座讓人住得靈魂出殼的筒子樓中完成的。那兒曾是我的方舟。那段日子透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庸俗美,為我的「虛構行為」著著實實地提供了一種重要因素——現實。搬出筒子樓後一陣衝動之下,放下「北河」而急就寫成《混在北京》,完全是「跟著感覺走」,只想極早保鮮一段水深火熱的生活和切膚感受。就這樣,《孽緣千里》便動筆在前,成書在後。看來,衝動對創作真是至關緊要。寫《混在北京》像一場短跑,一陣瘋癲就有了撞線的快感;而寫《孽緣千里》則像一場馬拉松,伴隨我的是磨難和堅韌,那種快感則具有無窮回味的餘地。兩種感覺都很美好,感謝上蒼!

               黑馬

             1995年9月中秋定稿

            1999年 9月 Eichborn Verlag德文版

            2000年8月修訂於北京法源寺西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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