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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夢


  這是古城牆下那條腥臭腥臭的河。二十幾年前你還在河裡摸過魚撈過魚蟲,河的一邊是城裡的住家,另一邊是金黃的麥地。

  現在它成了這個城市的露天臭水溝紅紅藍藍黃黃泛著油光像鍍了一層金。那是長江邊上的山城,、一道五彩繽紛的瀑布疑是彩虹落九天勢不可擋地鋪展下來匯入黃濁的長江,陽光在那條污水的彩虹上無情地照耀著。船上放著一首激昂的合唱領唱伴唱俄們讚美長江/爾是無盡的源泉/我們依戀長江/你有母親的胸懷/你用寬廣的清流/哺育各族兒女/你用健美的臂膊/挽起高山大海/……

  蘇州河秦淮河無數條河,城市母親陰道感染,子宮潰爛。你是早已唱不出這樣的歌了,早沒了那份激情。

  藍晶晶的伊薩河在雪山下綠如繡毯的草地上舒展,撒下一路古城堡,鋪展著一卷卷童話故事,把這一切帶進清明的多瑙河中去。就是這類通明的河水也時時會讓「綠色和平組織」化驗出點什麼毒素來公佈於眾,德國人便成群結隊上街示威遊行抗議水污染。他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我們守著臭河依舊吃喝長膘。倒是為排隊買大白菜有人加塞兒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行車相撞都可以大打出手。慣 眼皮子底下的氣還生不過來誰去生那些大氣?

  倒是南美有人想得開。木管你發達國家叫喚什麼南美森林砍光了生態不平衡了,照砍照伐。你們搶窮國搶夠了,你們早一步工業化污染夠了,現在怕我們不平衡了影響你們過好日子。日本其實最怕臭氧層破壞氣溫上升北極南極開化海水上漲就淹了他們那幾塊小島,「人或為魚鱉」。我們不怕死不怕毒就怕窮就得破壞什麼平衡,不這樣你們富人就不會掏腰包來援助。哈,終於明白了/誰也不是自立的孤島/人人都是整體的一份/任何人的死都叫我失落/因為我是人類之一/那就莫問喪鐘為誰而鳴/鐘正為你鳴。

  盲目無奈,造就了沒脾氣的第三世界心態。無論如何,這總比那些殺殺打打的中東柬埔寨之類的狀況要好。

  在寶藍寶藍的伊薩河畔草坪上躺下,讓午後最後一抹南德的燒霞撫弄自己,遠眺鑲了金邊的阿爾卑斯雪峰。一對對熱戀中的德國青年的身影。男孩子猛然從水下躍起,水淋淋撲上來狂吻女友。兒時小夥伴們在護城河裡游泳,帶著一身黃泥巴招搖過市。那就是昨天,老地方,老景像已不再,一晃二十年,人老了,河臭了,木堪回首,只有祖先積澱在記憶中的那條清涼涼的北方的河依舊甘冽,它是通向海河再通向大海的,清清澈澈在大平原上蕩漾,比伊薩河要美,比這濃綠的多瑞河美多 它純真,清秀,綠得纖淺,像中國的水墨畫一樣明晰簡潔,而多瑙河則太像厚重的油畫。什麼樣的河哺育什麼樣的畫,造就什麼樣的靈魂。

  當年的河上,觸舶相繼,搞帆如林,能通上百噸的大船。外婆就是坐船從白洋澱嫁到這城裡的,常念叨起南關止舫頭碼頭上大戶接親的紅火場景。那一隊被紅掛綠的婚船,兩岸高頭大馬護航,走了兩天兩夜,一路吹打到北河,是她最美的回憶。可現在那河早干

  還是在四川的大山中你找到了它,那是離開渾濁的長江突然拐進一道峽谷中,水驀然清亮起來,山上的青草綠汪汪的很刺眼,山上的小石頭屋子正嵌在剛冒頂的大紅回頭中隨它燃燒。-家子一家子的男女老少在河中淘金沙淘鵝卵石。他們赤著身子通體泛著油光,沉入水中再捧著希望浮上來,河面上立時騰起一束束彩色的水柱,時光流水,滿目的鮮綠,綠得人心癢心酸。心痛心悸。

  那是個滿月的夜晚,峽谷裡白花花透明,每道山褶子都慘白蒼涼。頭髮讓露水打濕了,鼻尖清涼涼的。你躺在草地上和月亮面面相覷。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今人不見古時月/個月曾經照古人/佔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便覺得嘩嘩流水載著你漂蕩在峰峰嶺嶺之間。不知不覺中就除去了衣服,赤條條滾入湍急的河水中,閉上眼睛一任河水沖走。一頭撞上礁石時才有了求生的慾望,在險灘上掙扎著爬上岸來,已是傷痕纍纍,月光下的血黑墨一樣濃。一時間覺得自己很像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像普羅米修斯被鐐銬鎖在高加索山上任禿騖叼食心肝。

  那是貝加爾湖的春天景色。仍然白茫茫一片,一朵浩森的白雲飄蕩在俄羅斯森林中。火車在凍土上飛馳。濛濛的水汽中透著泥土和林子的清香。小木屋稀稀拉拉浮在沼活濛濛中像船像帆影。積雪中拱出了細細的嫩草葉兒,三套車在湖邊壓出了一轍轍漣游。這幅西伯利亞的早春圖景似乎喚起了一種久理在心底的渴望,那是兒時讀俄羅斯小說時就有的一種渴望,想看看那片土地。當火車停在斯柳疆卡時,你扔下一桌紅茶湯烤魚沙拉熱咖啡衝出火車躥向貝加爾。在撲向那片刺眼的白光前,隱隱意識到那些個俄羅斯木屋小鎮子從身邊一閃而過。在開化的冰上咯吱吱奔跑著,一口氣跑到一條幽藍的縫隙邊上,趴下,把頭探進厚厚的冰縫中,長長地呼吸一口貝加爾,一勝寒流登時襲人頭蓋骨傳向太陽穴天靈蓋為之味吧吧裂開腸子喀喀斷開。你縮成一團觀拳狠狠砸著毫無反應的貝加爾你相信那下面奔騰著藍色的生命。一條尺把長的魚突然躍出水又拖著一抹陽光沉下去,你透過藍藍的水面一直看著那道陽光沉入湖底。你深知你和魚是兄弟你們有共同的祖先你知道你是水生物沒有水沒有清水你就會死。

  巫峽上空懸的古棧道已是難以企及。艄公說你看那山腰上的白線,那是許多許多年前長江的水位線。當年長江的水好大呀,我們這是在江底。當年這裡沒有大山,只有江面上的一座座礁石。世上本無蜀道,也不曾蜀道青天。那時的江是什麼氣勢?那時的巫山只是小島,那時的人都是漁民,那時的魚在今天的山間游來游去,那時我們曾是魚蝦。是山長高了還是水乾涸

  冷冰冰一絲絲半紅半白的陽光被窗簾濾了進來。微微睜開眼,心頭一揪,血管中的血涼到了極點。孤獨。這是你生長了十八年的老屋。不敢,每次回來小住,每次讓陽光刺醒,都不敢一下子睜開眼。為什麼每次回家都要漫無邊際地做夢;這夢總在清晨糾纏你,躺在生你養你的老屋中卻覺得是在茫茫宇宙中,只覺得這小屋就是一片沒有航標燈的海中扁舟。

  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心都擠碎了,可仍然無淚。這是怎樣一種刑罰?這就是家 就是故鄉 這是童年的魔鏡。只有回到這裡,才會感到鬆弛,才會有惡夢,才會一時感到生命的空蕩。十八歲上徹底離開故土,就一刻木停地掙扎在洶湧的惡夢中,靈與肉不曾得到片刻休息,甚至在那種節奏中變麻木了,沒有了敏感,只是被這東西那東西推推操操就像混在難民堆中躲避鬼子的飛機轟炸一樣。人流如大浪如漩渦,隨時都會吞沒你,便本能地抓住一根半根的救命草拚命想浮上來,哪怕只露出一張嘴和兩個鼻孔。有時有一個美夢,夢見的卻是童年的美好日子,故鄉留給你的只有一絲溫馨,那是因為,童年的醜惡比起異鄉的遭遇來已成了一出遙遠的戲劇。可真地回來了,它如雷貫耳的鄉音卻讓你感到親切中帶有那麼一絲無法調和的拒斥。

  人真不應該有什麼故鄉,沒有這所謂的根,只像浮萍浪跡才好。故鄉和根,往往給人以太沉重的負擔。一回到這個地方就抑制不住要縮回童年,浮想聯翩起來。你顫抖地發現,那個童年就是今天的縮影,現在的一切你在過去很早以前就經歷過,只是現在成了放大的過去。你當年掙脫的,今天只是更緊地糾纏著你。

  你當年嚮往的,卻原來是一團火,你就像一隻飛蛾,自以為是撲向外面光明的世界,其實不過是一種自焚。你注定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安寧,雖然你知道人類就是時時刻刻在以這種飛蛾撲火的精神無可救藥地進步著,每個人都在尋找這樣自焚的機遇。

  故鄉實在是一大累,童年情結實在是一個「海老人」,永遠掙脫不掉。那年在德國作訪問學者,像置身於真空中一樣,腦海裡想的全是國內的事。白日裡精神恍恍惚惚,一遍又一遍地把電腦程序弄錯,差點把一個聯網給破壞了,陰差陽錯中居然製造了一個病毒,讓那個聯網失靈了二十個小時。只有消除病毒的那一天才算是真正全神貫注了一次,搞了一次大破壞,心情居然舒暢了許多。

  慕尼黑的日日夜夜,不堪回首。霍亨佐倫大街的那座公寓,不遠處據說是希特勒的情婦愛娃的出生地。那是一片富人住宅區,靜得出奇,靜得令人心悸。似乎人們白天都不出門,一扇扇門窗永遠緊閉著,偶爾能看到陽台上有人在赤著身子曬日光浴。

  到了夜晚所有的住宅又燈火通明起來。幽暗的街頭公園中會出現牽狗散步的人,那些狗們長得如同高頭大馬,吐著舌頭噴著熱氣跟在主人身後。散步的人都不說話,一對對夫妻默默無言。偶爾一聲狗吠,叫得人打冷戰。你從心裡往外冷,於是擠進地鐵奔鬧市區去,那裡的夜生活正是一片燈紅酒綠,各色人等來去匆匆,人流如水。電影院,商店,飯店,性商店,色情錄像廳,聒噪的夜之聲。你那是第一次出國,完全像個鄉巴佬第一次進城,驚奇之後便冷漠,那一切與你無關,只有孤獨。忽然看見色情錄像廳中鑽出幾個黃種人,一個個面紅耳赤擦著汗,倒像是剛吃完四川火鍋。那幾身顏色一律的深灰色西裝,三接頭黑皮鞋,抹得整整齊齊的分頭,憑這點就可斷定是一個公派訪問團。剛要去打招呼,他們早步調一致地轉身逃走

  那種寂寞幾乎令人窒息。便想到了京華大學教師宿舍筒子樓中熱熱鬧鬧的生活。從機房回來一群人下棋、聊天、聽音樂、公共廚房中油裡煙裡炒菜的日子想起來竟成了奢侈。只想馬上回國去。

  交流學者理事會主席施奈德教授與你見面時第一件事談的不是這一期學者的合作項目,而是告訴你這二年中從中國來了四個訪問學者,期滿後都沒回國,而是另找了地方去打工泡在了德國,令他感到尷尬。

  「再這樣下去中方會停止這個項目的。事實上不是我們在控中國的人才,責任不在我方。是他們自己不回去的。國家選派出來的人為什麼不回國?他們不會是持不同政見者吧?」

  你聽著他的話,憋著沒讓淚水湧上來。這個虔誠的老基督徒,不是在故意羞辱你,他只是不明白而已。

  你斷然說你絕不會成為第五個不歸國的人。為了維持這個交流計劃細水長流,你會如期歸國,一天也不會在德國多呆。然後你告訴施奈德教授,歐洲這個古老意識的大陸並不是中國學者最佳的選擇,人們往往選擇美國,那邊似乎更理想,綠卡很容易拿到。「我會去美國定居,再以美國教授的身份來德國講學,我絕不給您添麻煩。」

  施奈德教授緊緊握住你的手說:「其實要來德國的路子很多,只是不要影響這項交流計劃,那會耽誤更多的中國青年學者訪德。」

  也許是施奈德為自己的話感到抱歉,也許是他欣賞你的志氣,那天他特請你去參加他的二十五週年銀婚酒會。

  你本不想去,因為你知道在耶種社交場合你這樣來自中國的人是沒有地位的,混跡其中也是難堪。沒有人理會你的。

  可你耐不住夜晚的寂寥,還是去了,只想打發一個夜晚而已。

  那天午後早早備好禮物,麻木不仁地上了通往施奈德在郊外別墅的火車,你並不知道這是你一生中的一個巨大轉折點。只顧欣賞著車窗外誘人但與你無關的景色。天知道,在德國,地鐵中的黃種人比黑人還少,偶然遇上一個半個黃皮膚的,也很難是大陸中國人,多是些日本人或台灣人。常常是一車廂中只有你一個黃種人,成了眾目睽睽的希罕物,連黑人都希奇地窺視你。柳暗花明鋪展出亮麗的綠色來。遠近的村舍,紅的、白的、綠的房頂,新的舊的塵項教堂點綴其間。你在湖區一片別墅附近下了車。秋天原野上飄來青草的縷縷幽香,走在草叢中的小徑上,時時邁進草叢中像趟著水一樣前進,不一會兒就會走得半醉。浩浩森森的大湖,四周環繞著別墅,每家的草坪都鋪展到湖邊,岸邊架著一座座小小的碼頭,停放著一艘艘遊艇。太陽傘下有人在釣魚,湖中有人駕著帆船馳騁,男男女女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美好的古銅色,像一個個精靈在湖湘水波中跳躍。

  施奈德家的湖邊草坪上燈光通明,客人們呷著酒三三兩兩聊著天,有人在伴著樂曲跳舞。一切恍若電影上看到過的外國貴族的夜生活。

  你冷冷地坐在柵欄達的角落裡,除了施奈德教授你不再認識第二個人。他向你介紹過幾個這先生那先生這夫人那夫人,只寒暄幾句便又成陌生人,不知該說些什麼,人家也不理會你。而你的德文又講得一點不流利,他們又似乎很不情願同你講英文。他們是慕尼黑學術界的名流,還有英國法國和瑞典客人,這些人德文都很流利,賓至如歸。在這些同種且半同文的親呢氛圍中,你是個徹底的局外人。

  恍惚是十九世紀的宮廷舞會。不絕於耳的是你聽不大懂的德語。你自顧在陰影中獨酌,彷彿在看一部沒有譯成中文的原版電影。

  不知什麼時候一位闊夫人飄然而至,這個人竟從此與你結下了情緣。

  她操一口外國勝的德文,問你是否不舒服。你說沒什麼,只是德文講不好,難以與在場的人對話。

  她很同情你,結結巴巴說她也是外國人。「這樣的國際場合大家應該講英文才公平。他們德國人就是自大,恨不得要讓全歐洲都講德文呢。我很不習慣這樣的氛圍,沒有國際主義情調。」

  「可你們都在講德語。」

  「那是為了禮貌,但更是出於勢利,snobish!人的通病。歐洲人全在淮德國馬首是瞻。可德國人一見美國人就會主動講英語,而且是美式英語。」她開始夾雜著英語說。

  她的話很令你欣慰。不知不覺你放下酒杯,邀她跳一曲《多端河之波》。這位太太雖然體態豐腴,可舞步卻無比輕盈,整個身子全嵌入你的懷抱中和諧地隨你旋轉。

  你從未擁抱過這樣肉感的女人,只覺得十分實在,只覺得你們正融為一體。黑暗中她是那樣癡醉地緊閉雙目,牢牢地把頭靠在你肩上。

  多瑙河水在打著漩兒。

  你們旋到了另一個角落的桌前坐下。她直愣愣地看著你說她醉了,跳醉 「真想不到,你這麼棒,日本小伙子,我真怕,怕我愛上你!哈哈!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不知道怎麼跟日本人相處,你們跟歐洲男人太不一樣 不是 」

  你狂迷的心忽地變冷 日本人!

  你這條母狗!可就在那一刻,你發覺她是一堆實實在在的誘惑。她緊繃繃的綢衣下雄厚的雙乳在蕩漾,似乎隨時會蹦出來。

  這一堆現實無聲地拖著你下沉下沉。

  你呼吸開始急促,眼神無奈地迷離起來,一陣騰雲駕霧的感覺,軀體在膨脹」只想甩掉那套標準的厚重的德式西裝。

  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伸向她的胸前,她半是欣喜地呻吟了一聲,你的手不知不覺中落在她面前的酒杯上。「Cheers!」你舉起杯。她沙啞著嗓子咕俄一聲:「昆幫瓦,Cheers!」

  你說:「你不會日語吧?我來教你。」

  「你來那波裡吧,我教你意大刮文,唱意大利歌!意大利人最emotional ,最懂得carnal love.我這是第一次和一個日本人跳舞,Myphysical consicousness was totally evoked!我認為日本人了不起,比中國小那麼多,比中國強。我要瞭解你們日本男人,當然要通過這種consciousness 你明白 」

  Italian bitch !你心中罵道。我真想馬上讓你瞭解一下日本。

  「索地斯內!」你用日語回答。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也住在霍亨佐倫大街那邊。坐我的車走吧。」

  「施奈德教授已經為我安排了房間,不留下怕不禮貌。」你有些為難。

  洛洛季娜的眼中放著綠光,壓低嗓門道:「親愛的加籐,你千萬別住施奈德家,他是個同性戀,小心他找你麻煩。你不知道 他們已經分居十年了,一個子女也沒有。」

  「不會吧,這太可怕 」你說。

  「加籐,」洛洛季娜已經肥肥地握住你的手。「我送你走,這樣的酒會,不用告別就可以離開。We can take a French Leave !」

  誰叫加籐?是在叫我 你想。對,是你說你叫加籐正一的。這是那位日本同學的名字。你隨口對她說的。

  對,我就叫加籐,我應該把加籐在大阪的地址給她,讓她將來去日本找加籐去、想到此,你有點惡毒地笑了,笑得無比酣暢,例顯得像在調情。為此她回報了一個無比淫蕩的笑,表明了一種疼痛的煎熬,因著煎熬她透出一絲蒼老的嬌媚來。

  你隨著她身穿藏紅連衣裙的山一樣的身影走出了施奈德家。

  洛洛李娜把車開得搖搖晃晃。周圍是深淵一樣的黑暗,只有雪亮的車燈在這密實的漆黑中刺出一條狹長的隧道。林濤呼吼,湖水拍岸,這巴伐利亞的黑森林恐怖而誘人。偶然樹叢中閃過一道白光,不知是月光還是湖光,只覺那是鬼火,鬼眼。

  車突然停了,前面就是幽暗的湖水。

  「我會把車開進湖裡去的!」洛洛李娜痛不欲生地說。「加籐!」

  「洛洛季娜!」

  那山一樣滾燙而陌生的肉體,令你膽怯又引誘著你沉入深淵。

  她隨著你一點點朝湖邊走去,你扭身看到的只是黑夜中一團白亮亮泛著銀光的發光物。「加籐,前面就是水 」

  湖水淹沒了她的聲音。「太美了,這水還是溫暖的!」她狂喜地叫道。

  在水中,她龐大的軀體顯得很輕盈,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托出了水面。

  「這樣好 」你問道。

  「好極了!太好了!真想不到,」她抖著說。

  你甩開她,莫名其妙地甩開她,一陣狂喜和完美到來之前,你奇怪地鬆開了她,只想一個人游一會兒。

  「加籐!」

  「光游一會兒,我們一起向前游,或許能游到意大利去!」

  「再游進大海,就可以游到日本去。」

  你自顧在曬了一天的暖暖湖水中游著,那水的溫度很妙,上面一層是熱的,下面是涼的,你不能立起身子,只能平游,否則腳下是一片冰涼。

  你撲打著一顆顆星星,真想就抓住那個月亮坐上去,隨它飄向任何一個地方。

  越來越近了,茫茫蒼穹攜著一天的星星壓向你,一陣星星雨隨時會散落,像冰雹。

  小時候最愛天下雹子,戴著草帽在院子裡撿,檢一個吃一個。可媽媽說下雹子會讓農民的心哭碎,莊稼就會給雹子砸死。

  湖裡的水越往深處游越涼,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沒有小三峽裡的水清爽,沒有小三峽裡雪白的浪頭和金子樣的沙灘,沒有遍灘的鵝卵石。德國的湖水,味道沒有小三峽的水甘甜。

  風聲水聲中夾著洛洛季娜的呼喊。「加籐,加籐廣你恍惚覺得那是許鳴鳴在叫」大明,大明!「她早就是馮志永的人了,她也會那樣深情地呼叫馮志永 」加籐,加籐!「那該是妻子的呼喊。此時她也許正在未名湖邊悲秋,她是真心愛你的。跟洛洛季娜比,她太東方了,柔順但理智,沒有浪漫和激情,叫你不忍心。毫無激情,卻有了個可憐的結果。那座破筒子樓,家家都前仆後繼地生著孩子。不行,我木要,不能那樣過。處理掉吧。哭什麼,別說別人都這樣,我們不能這樣。自己都活得亂七八糟還要什麼孩子?你仍然能看到從病房裡出來時她那張蒼白的臉,她說疼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毀滅了一個生命,或許是個天才。也許是個沒用的天才,像我一樣,你說。」加籐,加籐!「洛洛季娜在身後叫著。你感到了水流中她的體溫,感到了生之渴望。

  你看見了,洛洛季娜,背負著森林,像一盞航標燈。你奮力去水,游向生命的大門。

  「瞭解日本男人 」你喘息著問她。

  「很好!日本人很神秘。你很漂亮。」洛洛季娜溫情地舉起雙臂擁住你。她如同一片滾滾的波濤綿綿地起伏托舉著你。那是一片溫暖的海浪。

  「比白種男人還漂亮?你撒謊。」

  「Taste 不一樣。我有喬治。桑的性格,喜歡蕭邦式的小個子男人,當然是漂亮的小個子,不是萎縮的小個子。你很強壯,在家打老婆 」

  「我們中國男人不打老婆,男女是平等的,」你迷迷糊糊地說。

  「什麼?」她渾身一顫,「你是中國人?」

  你知道你說走了嘴,讓她過早地知道了真相。「是的,洛洛季娜,我是中國人,壓根兒不是日本人,不是加籐,我從中國大陸來,不是台灣,我叫李大明。」

  洛洛季娜突然一聲大笑,白花花地從你懷中滾出,笨重地跑進汽車,赤裸裸地發動汽車。「天啊,中國人!」

  你覺得一股怒火立即燃遍全身,猛然騰起,飛步上了汽車。

  你緊緊揪住她,操著她,「怎麼 洛洛季娜!你當我是怪物 」

  「你是個騙子!你冒充日本人!你這個dirty chin!」

  你瘋狂地、狠狠地揪著她。「洛洛季娜,是你瘋 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你和一個中國人做愛了,可你後悔了,是 」

  「太可怕了,」她喃言道。「我怎麼會?」

  「是你騙了你自己,洛格李娜,」你吻她,吮著她的乳。「洛洛季娜,你很有激情。其實你並不在乎你的伴兒是哪國人,你只在乎對誰產生了激情,對不對?」

  「是的,只是我沒想到你是中國人,我從來沒有接觸過中國人,只是看過杜拉的《情人》,你跟那部電影裡的中國人不一樣。」她平靜

  「你也可以寫一部你自己的《情人》。」

  「是的,管你是日本人中國人越南人,我喜歡異國情調特別是東方情調。其實我今天是有些迫不及待,向你撒了謊。施奈德教授他不是同性戀。我擔心你今晚任在他家,以後難以再同你聯繫上。我一定要在今晚得到你。」

  「你這樣詛咒善良的施奈德教授,你是有罪的。你們不是相信上帝 上帝會寬恕你 」

  「會的,因為我是為了愛你,上帝會寬恕一個戀受中做了蠢事的女人。」

  「為什麼聽說我是中國人你會有那種反應?」

  「I was not prepared,太沒準備 」

  「現在好 」

  「好 在德國住多久?一年?這段時間,我家的大門是為你敞開的。」

  「你在德國有家?你嫁了德國人?」

  「不,我是客座教授,教意大利文學,我獨身。」

  「有不少情人?」

  「當然。意大利人最講carnal love.你是我的第一個東方情人。一個中年意大利女人和一個中國的小伙子,我們差十歲!天啊,寫一部新《情人》出來,我會得獎的!」

  洛洛季娜,一個有血性的女人。她填補了多少個孤寂的寒夜。可跟她畢竟是場戲,一場戲而已。她有好幾個情人,黑的白的黃的都有,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那天你推門進去,發現她正和一個黑人纏綿在一起,她是那樣從容地介紹你們認識。你對此忍無可忍,拂袖而去。

  本以為那就是一個不了了之的句號,沒有什麼留戀,沒有什麼抱愧,公平合理地好聚好散而已。可兩年後,當妻子把洛洛季娜寄給你的信和那個混血兒子的照片摔在你面前宣佈離婚時,你才明白這場遊戲對你一生的意義。她不過是尋找一種異域情調,與孤獨中的你偶然相遇,她或許還生了黑白混血的孩子,再也沒有別的意思,她甚至不希望你去看她和兒子。一場國際玩笑而已。可你無法向你的中國妻子解釋清這一切,她根本就不由分說。她那個家也不由分說。一夜之間你又成了單身,搬回你的單身宿舍樓中去。

  孤獨寂寞中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回頭想想那個洛洛季娜,真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一個半老徐娘,風韻沒有幾分。只因為你孤寂,只因為她那樣寬慰了你幾句,你覺隨她去了湖邊,連浪漫都談不上,僅僅是一種最簡單的發洩。在那種非常的狀態下,哪裡談得上愛,談得上感情這樣奢侈的東西?混混飩飩地憑本能行事而已。

  後來你似乎是在一天之內認識了那麼些在慕尼黑的中國人。

  從此,你不再寂寞,卻陷入了另一種難言的痛苦之中。

  聚會,每一次聚會就是沒完沒了的家鄉飯,散了以後是更深的寂寞,你真怕那份冷清,怕一個人無休止的夢。週末的通宵聚會是最難以抗拒的誘惑,困了就橫七豎八地睡一屋子,總算有所依傍地踏踏實實睡一夜。大家說這樣很像一支行軍的隊伍,互相依存而沒有私心雜念。人們想起的詞是「長征」。成群結隊西行的中國知識分子,很團結友愛而沒有窩裡鬥,也沒有那種在國內的煩惱,什麼結了婚無房住,什麼真才實學者被不學無術者排擠,什麼官僚主義拜金主義,這裡是真空,只要打工掙錢餬口,以學生身份泡在德國,苦熬幾年賺幾萬馬克,能轉到美國就去美國,實在不行再回去,走一步說一步。好容易混出來了就不能輕而易舉地回去,再想出來就難 辦個出國辦個護照,哪個不是扒層皮才弄成的?如果國內的父老鄉親知道這就叫留學,他們會氣炸了肺。所以不能慘兮兮回去,要回就風風光光地回,中國人從來就只認衣錦還鄉,窮困潦倒而歸連條狗都不如 再大的知識分子,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只能認命,降低你的人格去賣力氣掙吃喝,還要記著省下點錢換了美元捎回家去,讓他們放心,讓他們以為你在德國過得錦衣足食。

  天知道中國知識分子何以以這種面貌出現在德國。這種狀態,永遠甭想進入德國的主流生活,只能自己找自己,像安徽保姆到了北京那樣互相串來串去,反正在德國人眼裡分不清你們誰是誰,全一樣,已經立住腳的中國人早已搬得離學生區遠遠的,輕易不同窮學生們接觸,以向德國人顯示他們與你們是不同的中國人。這很可以理解。後來你去了悉尼,是訪問教授,便遠遠地離開那擠滿了中國人的Ashfield,基本不與中國人接觸。在慕尼黑的學生宿舍關起門來大吃中國飯唱中國歌,聊的話題是王府井西單新開了什麼服裝店,西藏路上新開的風味小吃店裡生煎饅頭吸引得老上海去排隊。北京人一聽京片子就侃勁兒倍增,專揀胡同裡的話練,丫挺的,事兒X ,貓兒溺,裡個兒愣,一本兒;上海人大談近期黑話,挺刮,一級來,汰腦子,油模……恍惚中以為一出門就是長安街南京路,像在誰家聚會,一會兒就可以回家。中國留學生,聚在一起侃東侃西離不開那個遠方的家鄉,人人在敘說自己的家鄉,慕尼黑成了上中國地理課最好的地方,講的免費聽的認真,在中國時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些中國的事。某個人來自浙江的平湖,慕尼黑的中國人中竟無一個知道有平湖這麼個地方。他便犯急,氣急敗壞地大叫:「怎麼會不知道?自古以來就人稱金平湖。它就挨著上海,你們上海人怎麼不知道平湖?你們黃浦江的水還是從平湖流過去的,你們吃平湖的西瓜,你們上海的油碼頭還建在平湖,你們怎麼可以木知道?」人人在說家鄉好,似乎是什麼人把他們逼出了一個世界上的天堂。這樣無休止的聊大天權當是精神食糧 真正豐富的是一碗一碗的家鄉飯菜,一夜間可以吃遍全中國。四川的子騙牛肉絲,蘭州的拉麵,西安的泡饃,山東的煎餅,福建的魚丸和芋泥,一壇又一壇的泡菜酸菜,干威魚,我的天,一「代代」留學生留下的各式炊具,都是不遠萬里從中國運來的,就是西式炊具也能做出烤鴨來。打個電話,不定哪個北京人那裡就有剛從北京捎來的干黃醬,電爐上照樣攤出了煎餅。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進門不出一刻鐘就能飄起中國菜的香味。什麼地方位上中國人,不出三個月那廚房準能顯出中國特色,黑油泥凝成的油泥稜柱像鐘乳石倒懸在房頂上,洗滌池子油膩不堪。德國房東一邊抱怨中國人是勝豬一邊尋著中國菜味湊上前來狼吞虎嚥。每吃一次四川火鍋,德國人就會不要命一回,邊吃邊打噴嚏滿身流汗,本來就暴脹的滿臉毛細血管會更加粗大,好像隨時要崩裂。但最終他們還是受不了為口福所付出的代價,不少房東關閉了中國學生的廚房。沒人同情這些長著中國胃的人。似乎最著名的同情者是英格蘭花園附近的一位老牧師。這人曾在中國傳教,說出來的中國話意是濃濃的膠東口音,只有山東學生能聽懂。他家那座樓住滿了中國學生。

  那裡永遠沒有關閉廚房的威脅,於是週末去英格蘭花園便成了許多中國人一周中朝思暮想的事。到了那兒可以飽餐一頓中國飯,南南北北的中國學生會各自妙了拿手的家鄉菜端上來。大家親切地稱那座樓是「英格蘭避難所」。

  媽的,中國人在那裡惟一被允許的就是比人窮。裝著一腦袋智慧在家手不能縛雞的知識分子,到了那兒全成了壯勞力,不請自到,成了最便宜的勞動力,我們任勞任怨地承受這種水深火熱的生活,現在人們管這叫洋插隊,無論如何這種插隊比起當年的插隊落戶要有奔頭,至少這樣是心甘情願。

  當初下鄉去時不是更加心甘情願?還在學校時就眼巴巴看著三表哥他們熱火朝天地奔赴廣闊天地,心中只是發急,巴不得自己一夜之間長成十八歲,馬上高中畢業,隨三表哥和亞梅姐他們一起進太行山去。看到三表哥和亞梅雙雙貼出決心書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你小小的心中蕩起的是∼股十分浪漫的激情,你暢想著幾年後自己也能和哪個姑娘一起雙雙署名貼出這樣的決心書來。三表哥他們那個年級一下子冒出十來對這樣的情侶,著實給上山下鄉運動增添了浪漫色彩。以後的幾屆學生中也是層出不窮著這樣的情侶。那是另∼個時代的風流。後來你終於找到了自己當初夢想著與你一起署名的人,你們也風風光光地一起貼出了大紅的決心書,上演了一場預謀了幾年的人生大戲。

  其實這種壯烈的情驚早在上小學時就已經萌芽 你是個聽話的孩子,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很小就當上了班幹部,似乎從那時起就開始追趕著潮流,像大人一樣隨著「時代」一步不肯落後地趕著,朦朦朧朧覺得「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指的就是你這樣的優秀學生,而不是班上那些胡混的小市民子弟。用現在的話,你是「精英」人物,小小的精美。

  那個時候立下的志願是長大後去解救「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全世界被壓迫人民。

  小小的目光關注的是世界大事。學校組織你們看電影,燈光暗了,銀幕上出現的是轟隆隆的蘇聯坦克壓過捷克的城鄉。頭腦中剛剛掠過一個「捷克的城市怎麼那麼好看」的念頭,就看到勇敢的捷克人在街上坐著攔坦克。依稀記得攔坦克的青年中有人頭上臂上纏著繃帶。你無法明白,保爾。柯察金的國家不去打美帝國主義卻用坦克壓一個小國。還記得連環畫上保爾。柯察金的每一句話,他是你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不久後就發生了「珍寶島事件」,又是那個蘇修平的。電影上北京市民冒著風雪在「反修路」上的蘇聯大使館門前抗議,高呼「打倒蘇修社會帝國主義」

  的口號。

  1969年全民總動員挖防空洞,打坯燒磚壘防空洞。整個學校下面全挖空了,每個教室裡一個地洞口。城裡家家戶戶在挖地道,夜晚每個院子裡都燈火通明挑燈夜戰挖洞,人們照著《地道戰》的樣子挖,挖到院院相通,形成一個地下洞網。你那時還小,只能幫大人們端一端土,和和泥,拖一拖坯。到了學校裡,就組織班幹部給珍寶島的解放軍寫慰問信,組織大家湊錢買了兩本「紅寶書」寄了去。根本不知道地址,就寫上「黑龍江珍寶島」。做這一切時心裡都充滿著崇高,每件事都做得十二分認真,心中暗自發誓:長大後去當兵,用鮮血保衛祖國。

  冬天裡你們組織全班同學會野營拉練,把被子鞋子打成背包,拎上水壺,排著隊唱著「美帝和蘇修體性不會變/日夜在磨刀/妄想來侵犯/我們時刻準備打/為國殺敵上前線」頂著風雪走向郊外。學來的口號是「練出一雙鐵腳板,敢走紅軍萬里路」。

  一些女同學剛走出城就哭叫著要回去。你就和班幹部一起幫她們背背包,跑前跑後高呼口號「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現在遙想當年那小小的身影,只覺得時光忽而遙遠像很久以前的一場電影,忽而又像昨天,就像拉練回來,衣服上全是雪,可裡面全濕透 媽媽為你烤棉襖,你用熱水擦了身子洗了腳躺在暖和的被子裡。

  挖洞,野營拉練,成了一個國家最忙的事。可能是「蘇修」

  讓這種全民備戰的姿態嚇壞了,沒有打進來,什麼事也沒發生。

  院子裡的地道就改民用,用來儲藏過冬的大白菜,土豆,胡蘿蔔什麼的。直到有一大鄰院的張叔叔掀開洞蓋子下去拿東西再也沒上來,說是裡面毒氣太濃,活活窒息而死。人們才一點點填了那地道。再後來的一個夏天連下五天大雨,沒填實的地道泡塌了,齊著劉家的房地基陷下去了,好不嚇人。那年路過莫斯科,坐地鐵時才發現那裡的地鐵也是真正的「深挖洞」,從地鐵口順著電梯向下俯瞰,幾條電梯宛如鑽入地心的長龍,十分脆暈。你有理由相信那裡的人民也有過同樣恐怖的備戰經歷,不過他們防的不是中國而是美國。

  六七十年代的人幾乎全都陷入了瘋狂之中。倒霉的自然是老百姓。當我們這邊憑票供應每月半斤肉三兩油時,「蘇修」的老百姓生活也慘到家 六十年代末風傳一個笑話:那個柯西金總理去別的國家訪問路過中國在機場同中國總理會談據說就是向中國要豬肉。很快中國就運去了幾車豬皮豬尾巴。聽得人們好不開心。哈,蘇修窮到沒豬肉吃了它就要滅亡了,而我們正是朋友遍天下,正在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整天迎來送往的黑人兄弟,越南老撾朝鮮同志,還有最親密的阿爾巴尼亞,一到「五一」、國慶的慶祝活動,天安門上就坐滿了那些五洲四海的賓朋,那時沒有電視,只能看這些新聞紀錄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得如醉如癡。最愛看的還是阿爾巴尼亞人,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寧死不屈》、《廣闊的地平線》、《岸邊風雷》、《維拉》。同學老師中有誰鼻子高,就會被稱為阿爾巴尼亞人。有一部紀錄片是關於阿人民軍藝術團訪華演出的,幾乎是演一遍看一遍,似乎那就是歐洲最傑出的藝術(天知道這些七姑八大姨的朋友說個反目為仇就為仇,『們志加兄弟「轉眼間就打得血流成河)。

  班上有個同學的父親是鐵路工人,他家的擺設最闊氣,家有幾輛「飛鴿」自行車,有最漂亮的春雷牌半導體收音機,有憑票也難買到的上海手錶,全因為他爸在贊比亞支援修鐵路。據說那些在國內賣一百多元的東西出口到贊比亞只花十來塊就可以買到,那些援外工人就在非洲買了中國緊俏貨不遠萬里再帶回中國來。而在這邊家家在討換工業券,一張一張地攢,攢足幾十張才能買一輛一百多元的自行車。便開始想長大去非洲當鐵路工人,而很快就「狠鬥『私』字一閃念」,覺得想這些東西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在一次「斗私批修『會上,你說出了自己這個一閃念的」活思想「,受到了老師的表揚。

  你永遠在不倦地追著潮流,作著同學中的先鋒。上中學後馬上想到的就是五年後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用毛澤東思想改造農村。連猜帶蒙地不知讀了多少知識青年的故事。記得最清楚的是上海知識青年金訓華的故事,他帶著妹妹離開上海去黑龍江插隊,父母傷離別時,也有一段名言:「離父母遠了,可離毛主席更近了!」他下鄉後有段「沒有功勞總有點苦勞,沒有苦勞還有點疲勞。」斗私批修會上,人們也愛引用這段話作自我批評。那會兒你看的書是《征途》、《草原新牧民》、《邊疆曉歌》、《南疆木棉紅》,每一本都要看上幾遍,抄下些豪言壯語來,抄了一大本。

  你是在學三表哥柳剛的樣子。那年你上初一他上高二,正是他最火爆的時候。每到課間你都能看到他風風火火朝校廣播室飛跑的身影,去放歌曲、廣播各種團委會紅衛兵團的活動通知。放學後會看到他和一幫高年級學生熱熱鬧鬧地辦牆報。每到全校開大會,亞梅姐便上去指揮大家唱歌,中間總有柳剛代表學生發那時的柳剛已經讀了很多很多的書,有《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哥達綱領批判》,讀了毛選四卷,讀了國際共運史。

  他經常在全校團員幹部會上作報告,講共運史,那些外國人名地名從他嘴裡講出來一串又一串,聽著跟外語差不多,別的沒記住多少,倒是記住了不少歐洲的大城市名字,因為共產國際的一次次會議都是在這些地方召開的。聖彼得堡,莫斯科,科隆,巴黎,倫敦,蘇黎士,巴塞爾,柏林,慕尼黑……那都是些世界名城。他的報告你聽不大懂,但他的激情卻感染了你們,你們仍然端坐著一絲不苟地聽,只覺得他比那幾個土了巴嘰的政治老師強多 那時你很不愛聽政治課,就因為平原中學的政治老師一口士腔,人也顯得很瑣,那些好聽的外國人名地名從他們嘴裡出來全變了味兒。最游灑的是那些個英語俄語教員,一個個風度翩翩,其中那個在中央哪個部當過俄語翻譯的老師仍然一身筆挺的毛料西裝,一頭卷髮,一身的氣派。教音樂的、教美術的,全都舉止文雅,都是些有點小歷史問題或當過右派從北京發配來的人。教數學語文化學物理的也很讓人起敬。惟有政治老師看上去迷迷糊糊又一副鄉下人模樣。同樣的政治內容,讓柳剛講起來就引人注目。聽不懂,就去借他的讀書筆記,拿回家來抄。就是在這個屋裡,就是在這張老八仙桌上,你斷斷續續抄了半本,回想起來,這輩子最虔誠地學點什麼的時候,只能是那段時間

  「過去一切階級在爭得統治之後,總是使整個社會服從於它們發財致富的條件,企圖以此來鞏固它們已經獲得的生活地位。無產者只有消滅自己的現存佔有方式,從而消滅全部現存佔有方式,才能獲得社會生產力。無產者沒有什麼自己的東西必須加以保護,他們必須摧毀至今保護和保障私有財產的一切。

  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裡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與增殖,資本的條件是僱傭勞動。

  僱傭勞動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競爭之上的。資產階級無意中造成而又無力抵抗的工業進步,使工人通過結社而達到的革命聯合代替了他們由於競爭而造成的分散狀態。

  於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資產階級賴以生產和佔有產品的基礎本身也就從它的腳下被挖掉 它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火。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每抄一段語錄,表哥都在下面寫長長的一大篇感想。你其實並沒怎麼讀懂那些馬恩列斯的語錄,更愛讀的是柳剛的讀書筆記,就一字不落地往下抄。

  馬克思透徹地分析了無產階級產生和發展的條件,揭示了無產階級的崇高使命,這是多麼偉大的歷史重任,徹底消滅私有制,實現人入平等的理想,我們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還等什麼?那麼多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為之奮鬥的不就是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我們有什麼可猶豫的?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像金訓華那樣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開發建設,支援世界革命。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不甘屈服,在叢林中、沙漠裡進行戰鬥。赤道戰鼓,沙漠風暴,四海翻騰,五洲震盪,這是帝國主義滅亡的前夜。生在這個大動盪。大變革的時代,我們是多麼幸福,能親身參加這最後的鬥爭,多麼光榮。馬克思沒有看到社會主義的成功就長眠 列寧開創的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已墮落為社會帝國主義。只有毛澤東的中國是世界革命的大本營。我們太幸福了,有老一輩為我們打下了紅色江山,我們不用像亞非拉的階級兄弟那樣衝鋒陷陣,而是去扎根農村,改造農村,用自己勞動的汗水支援艱苦卓絕奮戰的亞非拉兄弟。金訓華他們能夠離開大上海奔赴邊疆,我們難道連小城市的生活也捨不得放棄?是時候了,決裂,決裂,與傳統的所有制關係進行最徹底的決裂,與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在上山下鄉運動中,我們失去的只是一個城市戶口,可我們獲得的是一個廣闊的入生舞台,從此走向更偉大的人生。我的選擇:北大荒、內蒙古、黃土高原。我的最近志願:做社會主義新農民。我的最高志願:做一個無產階級先鋒戰士。

  我是多麼渴望加入偉大的黨

  可有時我真苦惱,為什麼有那麼多落後的同學,對上山下鄉這個反修防修的革命運動總是持消極態度,總是想方設法逃避。連有的團支部書記也經受不住關鍵時刻的考驗。真是恥辱。大家都賴在城裡,誰去開發落後地區?共產主義哪一天才能實現?我要帶頭,做榜樣。按政策,我的哥哥姐姐都已下鄉,我是可以照顧留城的,可我不能貪圖享受,我一定要下去。離父母遠了,可我離黨離世界革命更近 這才是對父母最大的孝心。等我們把邊疆建設好了,我還要把父母接去,讓他們看看社會主義新農村。

  只有這樣,等我老了,我才會像保爾。柯察金那樣說,我無愧於自己的生命。

  柳剛的那一大本豪言壯語幾乎你都能背下來。只是感到自愧不如,只怪自己身上小資情調太重,如偷看《紅樓夢》和《戴望舒詩選》,還和許嗚嗚好——你如實地對柳剛談了這些,你擔心自己不能當好一個優秀的團幹部。可出乎意料的是,柳剛並沒有批評你,而是告訴你,這樣的情調並非不健康。他說共產主義並不是讓人人當苦行僧,而是讓人人生活得更好。戀愛本身並沒有錯,關鍵是要找自己情投意合的人,要講理想,互相鼓勵上進,這樣的愛情才是美好的。他告訴你他和亞梅就在戀愛,他們還要一起上山下鄉。他說他和亞梅也讀了《紅樓夢》,這樣的書是中國文化的瑰寶,為什麼不能看?人類的文化是一代代積累下來的,無產階級的文化只有通過批判繼承前人的文化才能得到發展。柳剛的話顯然同當時報紙上的文章不是一個腔調,讓你聽來大感迷惑。你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大紅人竟然也有這樣的情調。這種小資情調又怎麼能夠同他的革命理想融為一體?或許他以後的一次次失落失敗都與他這種浪漫情調有關。現實是容不得半點浪漫的,一場又一場的運動,爾虞我詐的官場是容不得半點浪漫的。柳剛這樣的人似乎更應該去考中文系,去當文人。

  他對你大講列寧那篇《青年團的任務》,列寧說過,無產階級文化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自稱為無產階級的文化專家杜撰出來的,是對人類全部優秀文化的接受和發展。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不拒絕傳統的優秀文化。列寧的名言是:「只有用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來豐富自己的頭腦,才能成為共產主義者。」

  你幾乎對柳剛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來當我們老師吧,聽你講課班上保準不會亂。」

  柳剛歎口氣說他對那些政治老師們也十分失望,也不愛聽他們上課,只不過因為自己是學生幹部,不得不帶頭認真聽課,否則早就不聽 他最反感的是那個校團委書記,這個人太讓他失望。身為校團委書記應該是那種激情似火、口若懸河的人,是同學們的良師益友,可這位營老師簡直就是個人見人煩的人物。他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農村,一個人在城裡工作,整天動員學生們上山下鄉,大家說:「讓我們去建設新農村,他為什麼從農村跑城裡來?賴在城裡幹什麼?」表哥提到這個人後,你也開始注意地 真不明白,這樣一個口齒不清,形象委瑣的人怎麼能當團員們的帶頭人。一點也不像電影上那些站在街頭振臂一揮,高聲演講的風流倜儻革命鼓動家。這個書記倒是應該讓表哥來當才好。表哥戲稱他是「混入革命隊伍中的機會主義分子」,看不出他「文革」中還是「反戈一擊」的幹部,為向革命派表忠心,編造了老校長的風流案,害得老校長跳樓自殺。

  那一年,你常常去舅舅家,跑得那樣勤,很令父母吃驚。舅舅舅媽也驚奇地說,你這麼小點,就能讀柳剛的書,還同柳剛說些小大人似的話,看上去「事兒事兒的」。

  剛剛步入青年時期的人哪個不是「事兒事兒」的?而你比你的同學們似乎更加事兒事兒的。在你眼中那一班人除了呂峰和許鳴鳴等個別幾個有教養人家的孩子,其餘的孩子似乎仍然還留在孩童階段,且是那種犯混的半大孩子階段。他們整無價鬧鬧哄哄地來來去去,木懂什麼理想,不談什麼未來,像小學生那麼頑皮,又比小學生惡劣,骨子裡透著小鎮上野孩子的渾勁兒,實在不可調教。跟這樣晚熟的孩子混在一起,覺得像置身於一個渾渾噩噩的未開化人群中。他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在發生著什麼,壓根兒也不想知道。那個時候你曾為他們痛苦惋惜。你曾為自己感到優越。現在看來,在那個年代裡混混飩飩似乎不算什麼壞事。

  在那個年代過於早熟似乎並沒有什麼優越,兩相比校,似乎同歸於盡。那些同學把精力浪費在無所事事的玩鬧上,你把早熟的精力花在那些激情的追求上,這種追求幾年後被證明是一次最聰明的受騙上當。

  失落也罷,徒勞也罷,那個時候你是充實的,就像日後你仍然充實——為痛苦充實——一樣。你把無法向那班同學表明的理想說給柳剛,他似乎比父母還值得信賴,人在少年時代總有這樣可依賴可崇拜的人物,即使成年後你發現他多麼讓你失望。你說下鄉的動機很簡單,是想最終成為一個知青詩人、知青作家,攢足了生活,記錄下那個紅紅火火的歲月。柳剛聽了很激動,他說他那個年級裡還沒發現誰有這樣的理想呢。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不僅需要人們全身心地投人,不僅要出領袖人物,還要造就自己的藝術家。你們相約,畢業後你去找他,去寫他們的生活。

  果然,在七三年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第一個貼出了上山下鄉的決心書,和他一起簽名的就是亞梅姐,老師們站在大紅的決心書前讀著,讚不絕口,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兒」。你一到下課就站在人群中,好像那張決心書是自己貼的似的。而兩年後你和許鳴鳴在同一個位置上貼決心書的鏡頭,開始在腦海中與柳剛貼的決心書疊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甚至連觀眾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分不清彼此。

  你去舅舅家送表哥下鄉,舅媽一邊幫他們打點行裝一邊掉著眼淚。可表哥卻和亞梅樂呵呵地包餃子,擠了一屋子一起下鄉的同學,全是他們年級的頭面人物。你癡呆呆地看著他們,頭腦中勾畫出的是未來和許鳴鳴、目峰等一批班幹部在自己家包著餃子準備下鄉的場景。

  你送他一個大紅皮的筆記本,裡面滿是《紅燈記》、《沙家濱》、《奇襲白虎團》和《智取威虎山》的劇照。記得那個本子很貴,一塊多錢,是塑料皮的呢。你在扉頁上寫上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落款時你問柳剛能不能也寫上許鳴鳴的名字。他們全都笑。一個女孩逗你說:「人家同意了 可不能自作主張 」

  你記得自己的臉一下子就熱了,說了句:「就興你們有革命愛情,別人不許有 」柳剛揪揪你的耳朵:「還挺積極,下鄉時再定也不遲。」說完送你一本《共產黨宣言》輔導材料,那是他翻捲了邊的一本。你和他們一起吃著餃子,聽他們說說笑笑,那個充滿青春活力的成人世界對你來說是那麼神秘火熱,。動中只盼著自己快快長大。

  你們正吃餃子時,學校領導帶著人敲著鑼鼓來了,正式通知表哥:他是預備黨員了,是黨總支連夜開會通過的。表哥終於實現了他火線入黨的願望。工宣隊長和革委會主任握住舅舅舅媽的手,說:「感謝你們二老為黨培養了一個好黨員,他是我們平原中學的驕傲廠那場景,讓你想起《英雄兒女》中志願軍領導慰問烈士王成的父親時說的話。工宣隊長還說表哥下鄉的那個公社已經來電說準備安排他當公社團委副書記呢。同學們一片歡呼祝賀他。可柳剛卻一連搖頭說不行,他要從一個普通農民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革命路,決不接受照顧。

  在人們熱熱鬧鬧的說笑聲中,你悄然離開了他們家,獨自一人回家。街上很冷,那是西關護城河附近的一條街,舊名兒叫北閣街,是一條破舊的街道,還沒脫盡幾十年前農村集鎮小街的模樣。有城牆時,那兒是城外鄉村,姥姥家就住在那兒,在那個破院子裡她生下了七個兒女,六個兒女從那裡走了出來,進城的進城,遠走高飛的的遠走高飛。那條街依舊燈火昏暗,路還是坑坑窪窪。仍住著不少戶拉大車的人家,門洞裡養著驢、馬或騾子,大門外垛著牲口吃的乾草,倚靠著大車。一街的馬糞味兒。一街牲口低沉或高亢的叫聲。寒風中哪家的人在風燈下鍘著喂牲口的草料,寬大的黑影子拖了一地一牆,影影綽綽地,讓人心裡平添些溫暖。你的心裡很熱,只覺得表哥的今天就是幾年後你的明天。你覺得表哥比電影裡和書裡的許多英雄人物更真實可靠。他的一言一行都像電影裡的英雄人物,可他卻與那些高大的工農兵英雄不一樣,他比他們真實可靠,至少他敢愛,敢讀《紅樓夢》,而那個時候文學作品中的英雄都不講愛情,且男男女女個個是光棍。從某種程度上講,柳剛更像保爾。柯察金。

  第二天一早,你作為低年級的學生代表,坐上那個太行山裡的縣革委派來的大卡車送表哥他們一批人進山。你看見許鳴鳴在歡送的人群中竟不顧一切擠到她面前說了幾句話。那以前你們是木敢公開在大庭廣眾之下講話的,因為人們議論你們「搞對像」。

  這個地方的人很土,口音很難聽,把「對」字念成dei ,把一個美好的戀愛弄成這種醜惡的三個字,聽起來就讓人噁心三日。連你那善良的父母見你和鳴鳴暗送秋波也操著一口上腔問你:「真對(dei )上象 」你曾怒不可遏,衝他們大喊:「那叫對象,怎麼 你們北京的大學算白念了不成?一口土話死不改悔,連詞兒都跟那些沒文化的人一樣。你們在北京上大學時管戀愛叫『搞對像』不成?」尤其父親,一個說起來算半個南方的鹽城人,竟能在這個城市裡呆得忘我,學了一日本地土話,怕是老家話忘了一乾二淨。一對北京師範大學的畢業生,竟能讓小胡同生活改造成這等模樣。你快嘴快舌地把表哥的的壯觀場面告訴鳴鳴,那天鳴鳴圍著一條很好看的紅圍巾,映著半個小臉紅撲撲的。她只是笑,半天才說了一句話:「真好!」你講了一通自己的打算,說表哥支持你將來當一名知青自己的藝術家。鳴鳴不說話,只是看著你笑。

  「怎麼了,你不敢下鄉去?」

  「不,我特想!你說得特好,我怎麼木會這些詞兒?咱們下鄉,真跟世界革命是一回事兒?」

  「當然,這是我表哥說的。他的話能錯?」

  看到柳剛和亞梅過來,你就向他們介紹鳴鳴。鳴鳴紅著臉跑開

  表哥和亞梅穿著支稜稜的新衣服,軍綠色的,成雙成對戴著大紅花向老師和同學們告別,那樣子倒像是一對新人拜堂。那種氣氛實在太感人 你心裡好生羨慕,但也有些許不服氣,你相信幾年後你和許鳴鳴會比他們更有氣派。

  三輛大卡車頂著大風雪進山 亞梅緊緊挽著柳剛,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和《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之類的歌兒,唱夠了又唱樣板戲。柳剛也情不自禁五音不全地唱楊白勞和李玉和。人們開始起哄,有人開始管亞梅叫柳嫂。

  大卡車就那麼飛快地出了北河城,進了山。盤山路盤旋上升著,青面塗牙的石頭山光禿禿的,從轉彎處往下看,滿車的人尖聲大叫,望不到底的山峽中飄著一溝溝的雪,像一潭潭白花花的浪頭打著漩,讓人眼暈。這空蕩蕩直接雲天的大山,綿綿長長,如同茫茫的大海起伏跌宕,讓三輛汽車攪起了一股股熱潮,歌聲在東南西北四處迴響,一聲接一聲,如同一曲多聲部的大輪唱,人不唱了,山還在一聲聲地唱著,那非人的迴響讓你害怕。人們凝神屏息地聽著自己的聲音,聽到最後都捂起了耳朵不敢再聽。

  有的女同學開始哭了,一個傳染一個,人們哭成了一團。

  跟車的縣革委副主任安慰大家,給大家講起了太行山人民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這樣的深山老峪是打游擊的好戰場,日本人鑽進來就甭想再鑽出去,打不死到了晚上也得餵了狠。戰爭年代,這裡的狼個個膘肥體壯,老有活人死人吃,它們也就不過老百姓的村子裡叼雞叼羊 有時狠也欺生,以為闖進大山裡來的日本人好惹,竟向他們的營地發起群攻,日本人木把幾隻狼當回事,就拿糧練槍法,只打腿不打死,打得狠們慘敗,一山一谷的全是狠的哀嚎。這嚎叫黨喚來滿山的野狼,半夜間,日本人的營地四周佈滿了綠藍藍的目光,宛若滿天美麗的星斗。狼們全都沉默著,傳遞著目光的訊號。日本人並不明白這滿山崖的綠色星光是什麼,還在三三兩兩指指點點看奇景。只聽得一聲淒厲悲嚎,山山嶺嶺立即發出共鳴,那綠色星光便鋪天蓋地灑落下來,星星雨般向日本人的營地飛飄而來,風聲鶴唳,疾風勁草,狼們哀鳴著從天而降,從地下鑽出,似乎整個中國北方的狼全部集中於此 空氣中瀰漫了狠的呼吸味道,幾乎令人窒息。日本人這才猛醒過來:狼們在發起反擊。機槍聲大作,一盞盞藍燈藍星熄滅,可那滿天的星星是打不滅的,狼海沸騰著,一往無前撲向日本人的搶口。據說山裡狼吼了一夜,槍響了一夜。天亮後,人們恐怖地發現滿山遍野狼的屍體,也發現日本人與狼同歸於盡。這大山讓狼血和人血染透了,幾隻倖存的狼淒厲地歡呼著勝利。據說後來日本人全副武裝來收屍時,各個山頭上都有糧在引吭長鳴,日本人沒再用槍打狼。那些狼居然尾隨著收屍的日本隊伍一走數十里,一直把日本人送出了山谷才哀叫著返回山裡,只剩下那從山上到山腳淌得一道道的鮮血,多少年後才雨打風吹乾淨。那條山谷裡的樹木從此以後特別特別茂盛,綠得發黑,沒人敢進去伐木。六十年鬧大饑荒時餓死那麼些人,也沒人在那山裡找吃的。

  那山谷外面的草讓人吃光了,樹皮讓人剝光了吃了,一棵棵樹赤身裸體光溜溜的,可那山谷裡的樹木依然蔥籠,山谷裡水聲如注。

  那些傳奇故事聽得人心裡冷一陣熱一陣。柳剛說:「我們就去那個地方插隊落戶吧!太神奇了!」你也表示幾年後畢了業就來這個地方。那個縣革委副主任紅紅的臉膛,像《地道戰》中的高老忠似的。他說:「幹別的咱開不了後門,想來俺縣裡落戶,這後門我開定 我就喜歡有文化的青年。要是在我這兒結婚,我獎你們一家三間大瓦房,豬圈都給你們壘好噗。」

  真到了那個山村,你驚呆 那裡的農民住的是四面漏風的石頭房子,一個個裹著爛稀稀的棉襖,一臉的黑效,分不清男女,一律露著黃牙黑牙歡迎你們。這就是戰天斗地紅心向著黨的貧下中農 你們傻了,不知所措。

  知青點是半山腰新蓋的房子。一進屋就吃上了粉條燉肉和大白的饅頭,熱氣騰騰的,立即驅走了身上的寒氣。老鄉的孩子們扒著門窗看你們吃,像看動物園中的猴子一樣。

  副主任說,農村因為落後才要你們來改造,要是跟城裡一樣,還要你們來幹什麼?共產主義不是等來的,是幹出來的。

  柳剛手裡端著粉條燉肉宣誓:苦戰五年,把這裡變成「大寨村『。還要向全縣的知青倡議,大干十年二十年,把這個縣變成大寨縣。說著就揮筆寫下向全縣知青的倡議書。大家盯著他手握毛筆龍飛鳳舞一陣,就寫滿了幾張大紙。大家都說這是平原中學知青下來燒的第一把火,要成為這個縣的帶頭人。

  在那個山村住了兩天,每晚都和他們擠在大通炕上唱歌、高談闊論,那大炕燒得滾燙,熱得人渾身流汗。那個風雪瀰漫的小村子,讓一道道山梁一層層地纏繞著,遠離人世一般。在山窩子中看天,會覺得天更高更遠。你望著山巒上那方夜空,想到的是井岡山,是韶山,那種想像與情感似乎與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並不相稱。

  回家後似睡非睡了半夜,第二天就跑到城南許嗚嗚家去找她。那是你第一次單獨去她家,以前跟著老師和別的班幹部去過,混在人群中,對那個大院子印象已模糊了,只記得那個大院子叫「准軍公所」,名字很怪。問過才知那是一百年前李鴻章率淮軍來北河接替曾國藩任總督時修建的軍部,後來作了李鴻章詞堂的。幾進院落,幾道門樓,高屋圓柱,石鼓柱礎,雕樑畫棟,氣派非凡,一望便知不是本地風格建築。最可愛的是院內的影壁上雖然用紅筆寫上了「最高指示」,如「念念不忘」之類,但仍依稀辨出南國風情的花鳥風景水墨畫跡。這青瓦白壁的南方大院,讓人們住得擠擠插插亂七八糟,碎磚房擠得院場中只剩下羊腸小路,可仍透著歷史的風韻。你記不清嗚嗚家任第幾進院子了,只記得她家是那院子中最整潔的,門前雨廊上沒堆雜物,更沒壘雞窩煤棚之類,清清爽爽,高台五級上,是一塵不染的方磚慢地,軒簷斗拱,均是精細的透雕。方方正正的幾扇大玻璃窗上罩著樸素的方格布窗簾,素雅而簡樸。你愣頭愣腦地在那迷宮樣的院子裡鑽了好一陣子,終於發現了鳴鳴家那卓爾不群的外景。

  你發現那些亂糟糟人家的窗上露出警惕的面孔來盯著你,但你不怕他們,大大方方地叫著許鳴鳴的名字,還說「老師讓通知下午到校開團幹部會」,大聲大氣地說著就進了屋,自以為像地下黨一樣機智勇敢。進屋後你迫不及待地把山裡的情況講給她聽,講得面紅耳赤。你太需要她分享你的快樂和興奮了,似乎一想起在農村「戰天斗地」,眼前就浮現出你和許鳴鳴開梯田,油燈下讀馬列,為農民辦夜校,上門為他們治病。你會寫出一部部小說和詩歌,你們那個山村會出名,或許它就叫西山塢或北山塢之類,你會一夜出名,腰上扎根紅腰帶頭纏陝北人白頭巾,扛著鋤頭腋下夾著你的小說詩集之類讓記者拍照,那種意氣風發的新農民作家詩人形象會躍然全國的報紙上,你會比時下最紅的浩然還要紅。浩然那些農村作品實在太老掉牙了,他只會寫合作社土改而已,他不可能懂上山下鄉,不會懂反修防修,不會懂這一代人的情懷。

  你如醉如癡,把想法一股腦兒倒出來給許嗚嗚聽。她給你徹了一杯濃濃的白糖水,喝了一頭的汗,仍感到口乾舌燥,就到外間屋去從水缸裡舀了半瓢帶冰碴兒的涼水喝下去。

  鳴鳴在裡屋說你別再說了,快走吧,我爸該下班回來了,你呆工夫太長了,院子裡鄰居要講閒話。

  「我不怕,鳴鳴!只要你也不怕就行。」你在外屋裡說。鳴鳴關了裡屋的門,央求你快走,別讓她爸撞上。說著從門縫裡塞出一塊小手帕,「擦擦汗,快走吧,還有幾分鐘我爸就回來。」

  你掖好手帕,拉開風門出來,想起《紅樓夢》中黛玉在手帕上寫詩給寶玉的一段。你明白了鳴鳴的心思。她會聽你的,一同跟你下鄉去的。你不再怕那個李鴻章大院中的人們了!

  那一年你們班成立了一個「學農」班。一到農村就激動,有幾個月不下農村就難以自持,又要催著老師組織大家去農村度暑假,號稱「革命化的假期」。你們組織了一個農機學習小組和一個「紅醫」小組,興致勃勃地學什麼汽缸,學電路,學中草藥配方,學針灸,只恨學得太少。那時你想的是一下去就成為一個生產隊的棟樑,有的當電工,有的當拖拉機手,有的當赤腳醫生。

  每次去學農,幹完一天的活兒,同學們都在打撲克,你卻愛一個人悄悄走出村,躺在麥地裡,看天上越來越紅的夕陽,看夕陽染紅染黃的田野,一直躺到一彎清月上來,一邊是落日,一邊是新月。朦朦朧朧中你會想中國人奮鬥了五千年才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什麼時候能實現?那時的人該是什麼 你很為班上那些毫無理想的市民子弟痛心,他們仍然像一群小學生頑皮胡鬧,組織他們下鄉來,他們就歡呼:總算不上課 到了田裡他們不好好幹,全在磨洋工,收玉米時一刻不停地嚼玉米稈子當甘蔗吃,甚至偷了玉米棒往家帶被農民發現後吊在房樑上打,打斷了腿,他們有時會在地裡邊幹活邊鬥嘴,說著說著就會打起來。你像個小老師一樣批評他們,講道理,他們會起哄,說聽不懂,說你鼻子裡插大蔥——充象。在這些人面前,你從柳剛那裡學來的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昨天你又遇上了他們。果然像三兒這樣當年就混混飩飩的人二十年後的今天依然迷迷糊糊。這一代人中荒廢了多少?他們現在都娶嫁生子了,又一茬兒人正長起來。早婚的同學中,孩子都十歲 誰又能保證這一代人不會像父輩一樣無聊地成長為廢物?

  你曾一直固執地認為這是一個教育的問題。但現在你認為,用什麼教育是個比教育更重要的問題,否則就等於沒有教育。當年那種虛假的理想教育悲慘地失敗了,它成了野心家們政治鬥爭的工具,戕害的是柳剛和你這樣純正的青年。而三兒這類佔多數的混子依然混飩如初。多少虔誠的青年把。D 挖了出來做了理想的祭品?!倒是三兒他們沒有付出也沒有犧牲。

  而歷史對柳剛們太不公平 這樣執著純正的人似乎無法從一個過去的時代中抽身出來。現在他的同學全拿他當笑料。亞梅跟他離了,帶著兒子嫁了大款。他自信是真正的馬列主義者,自稱一面與廠領導裡的機會主義分子作鬥爭,一面與世俗的拜金主義抗衡,超然於世,卓爾不群地清亮著。哪一方面也不需要他,他拒絕與任何一方同流合污。他永遠只能停在團委書記的位子上,發發電影票,組織舞會、郊遊,像俱樂部主任一樣。那些資本官僚主義者永遠混得好,永遠是喝工人血汗中飽私囊的碩鼠。

  他們會用什麼效益工資和紀律懲罰這類市場經濟的東西來整治工人,而他們自己則利用手中的權力倒買或倒賣國有資產從中漁利先富了起來。工人們時而發不出工資,住宿條件幾十年不變一貫下來,仍然住在那片破平房區裡,夏天漏雨冬天漏風。柳剛一邊為工人的福利同廠裡吵,一邊卻痛心地發現廠裡不少工人在合作份材料倒賣。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那個工廠裡沒人需要他。最終他只能辭職,一頭扎進日本人開的酒店裡,默默地掙自己的吃喝,把自己混做俗眾。晚上回家就著一盞清燈,讀他那些讀了多少年的馬列原著,寫著一本又一本的筆記,做著寫十篇發表一篇的文章,號稱「在兩個世界中執著於馬列主義」。

  他拿著自己這些文章去大學裡謀教職,天真地等著人家的回音,材料全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理由十分充足,人滿為患。

  這次回來,你與他有了一次真正平等的對話,因為他在你眼中不再是令你五體投地的英雄。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立場。

  「三哥,你研究了這些年,最終弄懂了你研究的東西了嗎,是不是更該面對現實?」

  「我懂你的意思。你們都在可憐我,我也後悔自己沒學一門技術,這是時代的錯誤。」

  「我們都忘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特別是恩格斯,都有十分豐富的的自然科學知識。」

  「但我相信,只會一門科學知識的人並不能算知識分子,充其量是韋伯所說的那種沒有心靈的專家而已。一個社會是木能指望這種專家的,他們其實與工匠似無大區別,只是一級工與八級工之差而已。」

  「你不以為你這樣以先知自居其實很徒勞 也很悲慘。一切似應順其自然才好。有時用一種超越實際時代的理論指導行動反會阻礙時代的進步。比如批判私有制。」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做時代的先知是可笑的。但沒有什麼能阻擋我有這種信仰。上山下鄉那五年,狂熱,理想,走過了頭,真理也成了謬誤。可是人是不能沒有理想和信念的呀。反倒是那幾年農村艱苦的生活堅定了我的信仰,讓我懂得錢不是萬能的。

  所以考大學時我沒有去念時髦的理工專業,念了政治系。我絕不是想政治救國,我只是更關注人的心靈。我插隊的那個山村,農民們靠著砍林子、賣豬、進城打工,是富了點兒,可他們心裡仍然跟二十年前一樣空空蕩蕩,有了點錢反倒修廟燒香跳大神,算命,胡吃胡喝,城裡人又比他們強多少?人沒點精神,行 我這樣理想主義是不是成了神經病,你肯定也打心裡笑話我。可我只能這樣生活 這樣也不錯,白天掙自己的吃喝業餘當當馬列主義者。這並不妨害誰。「

  對仍像二十年前一樣真誠的柳剛,你竟啞口無言。是啊,西方人還有牧師呢,人們還虔誠地信教,還在層出不窮地出著大思想家,我們卻把柳剛當成了怪物。表哥這樣的人其實含金量很高,但是並非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有用。他的作用只是當一個大堂經理。

  歷史把他擺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坐標上,他又能怎 與他的同時代人比,他這樣獨領過風騷現在又獨醒獨行的人倒顯得很珍貴。歷史注定讓中國的許多知識分子成為既得利益者,成為虛偽的、喪失獨立人格的人。有些人就是能夠以變應變,一個時代一個腔調,永遠領風騷,永遠走紅。尤其像表哥他們這種學政治出身的人。

  你慶幸自己終於走出了柳剛那種英雄主義的影響,當時你就像一個狂熱的小教徒尾隨著一個大師兄亦步亦趨,一招一式都在刻意模仿,那一切都蒙上了濃重的宗教色彩。可是你卻永遠無法忘卻,擺脫不掉那沉重的記憶,因為那一段生活給你的身心打下了太深刻的烙印。你成熟得太早,那就成了你性格和理想的定型期,那以後的許多事木過是破碎的印象無法滲透你心的基石,而定型期的記憶卻是完整無損的。這就是強大的童年張力。

  似乎成年後的一切不過是在重複童年,僅僅是變奏而已,主旋律仍是一致的。那個惡夢樣時代中國一個小城裡的經驗,讓你過早地受到了創傷。與德國或澳大利亞的同齡人在一起,你會發現他們像是剛出生的孩子一樣毫無滄桑感。你無法與他們交流。

  比你小幾歲的那些青年,連他們的痛苦在你看來都是幸福的。

  於是你只能與童年交流,只有它才最實在。你的前妻,一個從小泡在燕園小洋房中長大的腦神經專家,她似乎永遠不明白童年何以對你有那樣大的魔力。你和她一起吃著吃著飯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說起童年的北方這個小城裡的經歷,自以為有頭有尾地講著什麼,實則只有你一個人明白,她開始懷疑你的腦組織受過什麼創傷,要替你進行全面檢查,還對你使用催眠術,想讓你擺脫那個看不見的陰影。你怕她了,怕這個弗洛伊德的信徒。她總在用醫生的目光看著你。有時她的催眠術行至半途,你會怒火中燒,狠狠摔碎暖瓶以示你的清醒。你與她的童年大相逕庭,兩段經歷永遠無法融合。本以為同她的結合是個契機,是一場為了忘卻的儀典,從此便可以像兩個沒有記憶的男女開始新的生活。可揮之不去的童年張力卻死死地攥住你的靈魂不肯放手。你同她最初是那種小女孩與兄長的關係,她活潑可愛,崇拜你的深沉,用「沉默是金」的成語來套你,把你當成∼顆金子,執著地追求著你。你迷戀她的青春美麗純潔,常常被她的熱情俗化,冰冷的心在戀愛的季節裡曾解凍。她寫詩,稱你是一棵佈滿年輪的老樹,她是一隻報春的小鳥,停在你的肩上,僅僅因為她嗅到了老樹心中的青春氣息。你們在她的同學眼中成了最佳搭配,是那種成熟的智慧與亮麗青春的結合。可這並不能讓你十分投入,因為她總讓你想起許鳴鳴,她太像十六歲時的鳴鳴

  對鳴鳴的負疚會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那是全然不同於與前妻、洛洛季娜和青水季子關係的一種愛。那是一種「保爾與維吉妮」加革命理想的青梅竹馬之情,不摻雜一絲的情慾。即使那個時候你有了一點性的成熟,它也早讓理想的執著追求給沖淡

  你們那個時候的座右銘是「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馮志永那類人由於性的早熟而變得無比邪惡,他們一口的下流話,放學後和一些女『秋子「在一起」拍婆子「,在你眼裡那與流氓似別無二致。

  你追求的是一種「革命的愛情」,自以為是無比崇高的情調。因此與鳴鳴的愛就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清教色彩。那種朝思暮想的激情是神聖的,純精神的,但在那個年代裡是最溫馨甜蜜的情感體驗

  那個惡夢般的小村子,根本不需要你們,隊長書記抱怨多了二十張嘴,還不如養二十四豬更值得。你們狂熱地去改造農村,結果是被扔在村邊的一溜集體戶房子中自生自滅。你不再像學農時那樣躺在麥秸垛上憧憬共產主義了,你的現實是想法早點離開那裡。那裡的書記隊長如同上皇帝一般,跺個腳全村都會抖三抖,全村的人都在巴結他們。什麼電工、會計。赤腳醫生、小學教師、拖拉機手這些需要文化的角色全讓那些沒文化但會巴結的村民占 一、二年一個的工農兵學員名額是不會攤到你們頭上的。前幾批的老知青中有兩個女知青被招工,上了大學,可人人知道她們付出的代價。老鄉們說「伺候了好幾年換個回城,好慘。」她們現在是人到中年的人了,日子過得怎麼 她們怎麼向自己的丈夫交待自己那形同村妓的過去?

  下鄉的兩個月就在十幾個人的大通炕上夜夜做著惡夢過來的。你很少到女生宿舍那邊去找鳴鳴聊天,連看她的慾望都沒有 只想早點回城去。春耕開始沒有幾天,你寫信讓父親拍電報來稱病喚你回去。

  你回家的那個晚上,正是春風拂漾,乾爽而溫暖,空中流曳著一絲絲林木復甦的甜淡清香。你心中是酸楚的,每年這個時候正是你們從操場上打完球,拖著疲憊的身子興沖沖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春日的傍晚,是城裡最溫馨可愛的一幕。灰濛濛的街道籠罩在暗黃色的天光中,家家戶戶開始做飯,一街裡飄著飯菜香,引得你不由得加快腳步往家趕,遠遠地看到大慈閣和鐘鼓樓一半隱在城市的黑夜中一半沐浴在古銅色的微亮天光中,那遙遙相對的兩個巨大剪影中就是你家的胡同小院。你心裡是多麼愛這個生長於斯的古老城市啊,它彷彿隨時都像一個滄桑老人在對你講述這片土地上的古老故事。白日裡北河城的破舊是物全叫黃昏的暮色塗染得凝重莊嚴,這個時候它最可親可愛。可那個晚上你是作為一個下鄉知青、一個不再屬於這個城市的人回來的,你的不少同伴在鄉下苦熬著,另一些沒下鄉的同伴如呂峰他們則在盡情地享有這城裡的一個美好的黃昏。這一切都是方新造成的,你連家都沒進就直接去找他

  敲開他家的門,他看到你,大概看出了你憤感的表情,強裝笑臉讓你進屋。

  「你可害苦我們 」你只說了一句就想哭。

  「春節你們都沒來我家,我就知道了,你們下去後不順心。

  我是沒想到你們這樣不爭氣,滿以為下去後你們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下去時你們情緒是那麼激昂,才幾個月就這麼殘兵敗將地來見我,真讓我失望。「

  他先發制人,令你怒火猛然騰起,居然能高聲地斥責他了:「夠了!別裝愛護我們的樣子了!你太聰明了,把95班弄成先進班,把馮志永這條蛇養大了,他不聽你的了,你再也沒了權威控制不住這個調皮搗蛋的班了,就鼓動校領導趁我們升高中時拆95班,還美其名曰讓我們上別的班去『播火種!』馮志永他們不幹,你就使出高招,騙我們早兩年下鄉,早早下去早佔住位子,早當知青模範早上調。一把我們送走你又拿我們的事兒當資本去邀功請賞,當上了校革委會副主任。」

  「哈!你們全誤會了!」他笑笑,不以為然地說:「我真是為你們好。上高中不過是在城裡多呆兩年而已,下鄉是早晚的事兒,這是大趨勢,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誰也不能逃避。」

  「方老師,你還在給我上課是不是?這幾個月我像過了幾十年一樣,什麼都明白 如果我是你,我說什麼也不能幹這種騙人的事,把別人騙下去,自己得好處。」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如果你不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我會轟你出去!」

  「你轟吧!我們什麼都明白 你不這樣就爬不上去,就只能是個摘帽右派,沒人把你當一回事。」

  說完你不等他轟你,自己衝出了他家的門。春風中的校園,那一刻多麼讓你留戀,真想再回來,回到平原中學的教室裡上高中。可這不可能了,一切都晚 你只有認命

  你聽說柳剛正在辦困退,求爺爺告奶奶地往城裡轉。他本來是父母身邊惟一的子女可以不下鄉的,是他自己要求下去的,現在又要回來,很招來一通冷嘲熱諷,人們都說他是機會主義分子,想下去撈稻草,受了挫折又來要求落實「惟一子女」政策,難聽的則是「真不要臉」。知青辦對他很冷淡,答應盡快辦,但一直拖著。媽媽要你去找呂峰的爸爸幫忙,可你不想去,因為你自覺得沒臉見呂峰。他正在新轉去的向陽中學裡春風得意,當上了那個學校的學生領袖。

  見到柳剛,他精神很萎靡,無精打采地洗著一家人的衣服。

  他說他是符合政策留城的,辦回來沒問題,可能要安排去一個澡堂子當服務員,洗池子,洗毛巾,給人家搓背修腳。當年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

  你很衝動地問他:「你這是怎麼回事?連你都混成這 毛主席指的這條路不對 」

  他眼睛紅紅地說:「路是對的,可就是走不通。理論上一點不錯,改造農村,縮小三大差別,與私有制傳統觀念決裂,哪一點錯 可就是行不通 」

  「你既然早知道農村是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早明白一點?」

  「我們全是傻子!瘋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

  「不,你明白!其實大哥和二姐在兵團很苦,他們幾年回來一次,怕父母傷心,不說那邊有多苦,可你看得出來。你是明明知道,卻一定要下去,你想下去驚天動地幹一番事業!可你失敗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柳剛考大學時還是堅定不移地選擇上了大學的政治系,繼續他的政治夢想。這個人,怎麼評價他 應該算悲劇人物

  那你算什麼?與他又有什麼不同?如果你早生幾年,會不會像他一樣狂熱!一定會的。

  你終於毫不臉紅地給大隊書記和隊長送去二百塊錢,買通了他們,同意你轉回鹽城老家當了「回鄉知識青年」。伯父在那兒當公社書記,是個土皇帝,他可以幫你順順當當上江蘇農學院。

  從此,你離開了那幫上天無門的同學,悄悄去了鹽城。你甚至沒回知青點搬你的鋪蓋和用品,你沒和他們告別。只是到了鹽城才給鳴鳴寫了信,不知寫了多少封,她一個字也沒回。你知道她是恨你,但你不知道她輕而易舉地成了馮志永的人。

  1977年回北河複習考大學時你去農村找鳴鳴,要她一起複習。她緊緊關上門不見你。是馮志永得意洋洋地對你說:「算了吧,我們不是上大學的料,農村對我們來說挺好。」

  你憤憤然說:「那是你。可鳴鳴必須回城去複習考大學,她能考上。」

  「你算了吧!她不會聽你的了!你扔下她去了南方,喪盡天良,告訴你吧,我跟她,成了,她什麼都聽我的。」

  許鳴鳴關緊門不語,默默地承認了這一切。

  你拍打著門要她說話,她終於從門縫裡甩出一句:「志永的話是真的,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走吧!」

  她才十八歲,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你怕背後的馮志永看你的笑話,強忍著淚水跑向火車站。你分明能看到馮志永在你背後開心地大笑著。

  他終於贏了,是你把鳴鳴推給他的!你永遠欠著許鳴鳴一筆債。僅僅一年的時間!如果那年你們不那麼狂熱地下鄉而是再上兩年高中,一切都會是另一種樣子。鳴鳴和你會雙雙考上大學的,即使她和你不能玉成,也會走另一條路,絕不是跟上馮志永這樣的人。

  十六年後重逢,她成熟的美和成熟的清醒同樣讓你震驚。但不知為什麼,你與她形同路人。可能是馮志永在場的緣故,也可能是你身經滄海了,更可能是時空阻隔了十六年,你們都有了自己的慣性的緣故。總之無論你還是她都沒有那種久別的狂喜,沒有,很平靜。時光可以消洱一切感情。馮志永勝利了,一個許鳴鳴足夠他得意一輩子的,也看得出許鳴鳴對他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算了,就算是十六年前演了出不成功的戲吧,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六年?它足以徹底改變一個人。青木季子還在盼你早點回北京,本來她是要與你一起來看看這座小城的,你阻擋了她,不是因為許鳴鳴,是不想惹出什麼新聞。那個風情萬種的日中混血女人,幾乎成了你現在的精神支柱,你無法想像她的日本丈夫某一天發現了你們的私情會怎麼樣。你對她說你希望這樣,發現了才好,跟他離了算

  「大科學家,我還不想失去他呢。」

  「為了那個日本國籍?你已經成了知名藝術家,回國來照樣發展。」

  「回來跟你結婚?你養得起我 這樣不是很浪漫嗎,我是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人也在中國,有你這樣優秀的中國情人,這對我來說十分滿足。可我畢竟有一半八格牙路日本血統,我不能沒有一個日本男人。何況,我還是愛他的。他可是個畢加索式的藝術家。」

  「季子,你讓我沒安定感,我需要一個歸宿。」

  「典型的中國小地方人思維方式。你和呂峰是同鄉,你瞧人家,四海為家,處處有女人陪他,連婚都不要結,多麼流灑!一個大男人,年輕輕的,要什麼歸宿,這話說得多麼沒骨氣!要歸宿,跟你老婆復婚去,或者再找一個人結婚。咱們沒那緣分。」

  這個青木季子,是個永遠的情人。她號稱從你身上攝取著創作靈感,每一個與她交往的男人都成為她詩和畫的靈感。這個風流情種,稍縱即逝,又是那麼若即若離。你不能沒有她。春節後她丈夫又要來北京,那個老豬熊次郎,最多能再活十年。不,幹嘛想這個,他死了,你更不能娶青木季子,人們會說你娶的是豬熊的遺產。只能做情人

  這一切怎麼向你那老實了一輩子的父母說清?他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這個寶貝兒子所做的一切。上次的離婚,讓他們知道了你同治洛季娜的私情。對他們來說如五雷轟頂,父親狠狠地抽了你兩個耳光,母親則無聲落淚數落。這是唇沒門媚的醜事。他們一直把你引以為驕傲自豪,出了這等醜聞令他們無臉見人。好在這次市電視台播了你的訪談,人人都知道你成了青年教授,他們臉上又開始泛光。如果青水季子的事傳開,他們又會痛心疾首的。似乎這院子裡這些年的打打鬧鬧你死我活都不如你的私生活叫人震驚似的。從小是你家看別人家的熱鬧,父母作為知書達理的人在大院裡充當各種衝突的和事佬,備受人尊重。可誰又會想到他們的出息兒子二十年後把他們一輩子的好名譽給站污了!這回輪到那些人家看你家的笑話了,在他們眼裡你是一個不肖子孫,是個喝了洋墨水的無行知識分子。他們都在說:「真想不到,這麼體面的家裡出這樣的孽障!」

  這胡同裡人們的是非觀念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住在這種毫無隱私的大雜院裡,你必須能夠容忍自己像個赤裸的展品任人們的品評,如果你在乎,你惟一的選擇就是自殺。生活在這種院子中,人們的五官似乎沒有關閉的時候,永遠在不懈地關注著別人,那種關注是身不由己的,因為一切幾乎都在明明白白地展示著自己。

  這院子裡的人住了幾十年吵鬧了幾十年,吵了好,好了吵,幾乎沒有不曾鬧過彆扭的,全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誰家說了誰家的閒話,誰家孩子打了另一家的孩子。正因此誰都想看別人家的笑話。童年留給你的印象幾乎就是一個個吵架交手的鏡頭。這個院子一點也不溫馨。如果不是父母還住在這裡,你是絕不會再回這裡的。

  相比之下大學裡那座筒子樓裡的生活競時有與這市井小院生活的相似之處。真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一次又一次地浪費著,生命讓那薄薄的東西擋住不能相會,颶尺天涯地相望而不能相遇。那座半面牆滲透了白花花尿鹼的青年教師樓,怎麼可能在那兒生兒育女?可真有些頑強的人,在此傳宗接代,樓上以一年兩個小生命的出生速度在增加著人口。那種雞飛狗叫的日子,看著就像被灌了一大口豬油,膩透 人們在樓裡煉著豬油,邊煉邊撈著油渣吃,邊吃邊風吹似地長著膘。

  知識分子,在這種環境中就是熬不住不要孩子。自己過得水深火熱,還在Yak -Yak ,在gossip,關心別人生不生,全在熱心地向你介紹治不育症的醫院。直到有一天你妻子去做了人流,人們才鬆口氣說原來一直以為她「不行」。天知道這些大學教師整天在想什麼。這樣的教師能教出什麼樣的學生?學生看到這樣的教師又會做何感想?你拒絕同他們一樣,可到頭來你也沒幹出什麼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倒先擺出一副斷子絕孫的架勢,最落個可笑下場的倒是你。人家吃幾年辛苦,憑著有孩子,分房時分數就比你高,就可以先分,你沒孩子說明你沒有生活慾望不要房子就只能繼續在筒子樓裡打持久戰,分房到白熱化時,誰的孩子比誰的孩子早生十天都成為優先的證據。這種像狼搶剩骨頭的戰鬥你是永遠也打不贏的。一個個的教授就這麼靠著堅韌不拔的堅持泡了出來,他們的底細你心裡太清楚

  你不知道怎樣在知識分子的環境裡知識分子地活著,這些人是不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定義是什麼?只是受教育人口而已 脫離了大雜院後,為什麼總感到一直老干一個個無形的大雜院之中?直到你在國外做完博士後再回到京華大學,自以為可以超脫了,可那種大雜院氣氛仍然窒息著你。這是個更雜的大雜院。

  你扔掉了悉尼郊外的別墅和汽車,義無反顧地回到京華大學來 學校給你一個兩間一套的住房,你心中在想「三間的就好了,就可以有個客廳兼客房 算了,房子這麼緊,兩間已經不錯了」。系主任卻告訴你「這是照顧洋博士的,上博士們的標準是一間房,千萬要和大家搞好團結,你已經特殊 」說得你心裡頗為不快。

  「那好,」你說,「我不要特殊,也給我換成一間的吧。」

  「那不符合政策。你個人可以發揚風格,可傳出去就變成京華大學吸引留學生歸國不得力,別人誰還會回國?注意點同事關係就是 」

  搬進新居,請舊日同事來聚∼聚,大家果然悻悻然,風風涼涼,皮裡陽秋地環顧左右而言它。一句話,「還是洋博士值錢呀!」

  酒過三巡,老朋友眼神迷離,號稱:「看在咱哥們兒幾年筒子樓難友的份兒上,先喝了這一杯,兄弟我有話不說木痛快。」

  遞過來的是滿滿一茶杯「二鍋頭」。

  你一飲而進,使勁咳著說:「有話就說,憋著難受。」

  「大明你別多心,我這不是說你。你出類拔萃,住兩間房應該。可他媽有些人,誰知道那『克萊登』大學博士怎麼拿的,在國外混不下去了,卻號稱看透了美國民主的虛偽,毅然回國。享受洋博士的待遇,活兒幹得比我們土博士差遠 可我現在還擠一間房呢,想把我八十歲的老媽接來都不行。這洋博士要不要打假?憑什麼越會騙人日子越好過?大明你別往;已裡去,我不是說你。」

  你知道他在說誰,大家心照不宣。那個莫名其妙的美國三流大學工程博士,學業捉襟見肘,可是文章妙筆生花,批判美國民主虛偽的文章很發了幾篇,成了校團委的座上賓,不停地被請去給學生們搞「國情國際風雲」系列講座。你對他也看不慣,可聽土博士們議論他,心裡就是彆扭,別人會不會也拿你當成那種機會主義分子?這種土、洋博士政策總讓你感到自己也是錢鍾書筆下的『克萊登』博士,好像是在國外混不下去才冒充愛國主義分子回來撈稻草的。你們上博士難道個個兒是堅定的愛國主義分子?我還可以說你們沒本事只配泡在國內吃大鍋飯呢!媽的,一間房子,鬧得如此庸俗。可身陷其中,誰又能脫俗?我還是知識分子

  若是當年沒有考出這座小城去,這間屋子怕就是你的洞房了,你無法想像如何在這間屋裡度過令人窒息的一生。可飛蛾撲火地衝出去了又怎麼 自以為走向了更廣闊的人生,有起有落地闖蕩十幾年,人生的軌跡似乎從此就固定 學術的寶塔尖,再上一步也難了,倒不如安安靜靜地做一個教書匠,至少比那些誤人子弟的混子教授要好,至少可以通過言傳身教讓你的學生知道什麼不是教育。可你又不甘心就這樣下去。你才三十二歲,平靜的書齋生活似乎在窒息你的潛在慾望,每回這小城一次,這慾望就更強烈地鼓噪一次。你無法容忍的就是平庸。一個離北京這樣近的地方,與北京距離卻是這樣大,出了北京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如果它不是你的故鄉,你無法在心靈深處生出一次次面對的落差。你早就悟到了一種衝動,想回來做點什麼。但是你沒有文海那樣的勇氣,更沒有文海那樣的機遇,你更怕這種理想又是十六年前理想的重演。當你在歐洲和澳洲驅車旅行時,你就產生了這種衝動,看到巴塞爾、洛桑、薩爾斯堡、奧格斯堡,一座座小城市閃爍著比什麼首都之類大都市更為迷人的光環時,人就有了這種衝動。你想回來做點事。你懷疑你患上了「小城情緒」,因為小城太叫人。已裡溫暖,生出柔情。

  八仙桌,油亮亮的雕花紅木椅子,紅木方凳,紅木箱子,紅木迎門櫥,磨得掙亮的木炕沿,樓空雕花帳子架,牆上的壁龕,窗下橫貫全屋的木板櫃早已讓幾代人坐出了淺淺股溝來。這種宣統年間的情調,在大都市中成了一種刻意追求的浮華奢侈,在這小院中卻毫不經意地陳列著。你很懷戀這樣的氛圍。冥冥中企盼著能夠生活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市裡,生活在這樣古樸但有情調的民居中,卻在外面幹著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不是湮沒在北京那樣非人的大都市喧囂中。所以有時你愛騎自行車進到北京的小胡同中,做無端暢想。

  這二切都注定是夢 你注定是要在精神的分裂中煎熬。

  當年外公睡死在這鋪炕上,外婆沒有哭,鎮定地指揮人們給他穿上親手縫的對襟黑襖褲,白布襪和千層底布鞋,然後說:「送當家的,男子漢大丈夫替我打前站去了,我再去,保證不愁吃喝。當家的,熬不住了叫我去,啥時叫我啥時到。」幾年後外婆也平靜地去 都是從這屋裡走的。他們走得多麼坦然。

  可你卻不能。你永遠無著無落,沒有歸宿,將來連魂都無處寄放。:魂葬無處。情葬無處。

  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那聲音令你一驚,想再聽,又沒有 本以為是錯覺,可分明母親在堂屋裡敲你的門:「大明,醒了 你的同學來看你 」

  「誰呀?」

  「沒見過,姑娘您貴姓呀?」

  肯定是她!

  是季子。

  你掙扎著坐了起來,又無力地靠在床頭上。眼前飄過一片紅霞。她已經推門進來

  「媽,她是我學校的同事,也回來過春節的。「

  母親端茶進來,眼睛不離李子。「家住哪兒呀?遠不?」

  「不遠,在『綠川酒店』邊上。」季子順口答著。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家是大地方兒的吧?」母親對季子很敏感,但也沒再多問,關門出去

  你們久久地擁在一起。不知為什麼,在這間小屋裡,你對季子產生了別樣的衝動,真想把她立即溶化在你的懷中。她感到了你的衝動,把你的頭緊緊擁在她的乳中,任你狂暴地撫愛著,不知不覺中你已是淚水滿面,灑滿了她雪白的胸乳。

  「你怎麼了,大明?你好了 我一夜沒睡。你一定很痛苦,是不是也做了一夜的夢?要是我回哈爾濱那個破院子老屋,我也會睡不著。」季子的秀手在溫存地撫摸著你的臉,撫摸著你棉被下的身體。「一會兒去『綠川』吧,去洗個澡。瞧你這兒,還生火爐子呢,怎麼洗澡?」

  「你怎麼打聽到我家的?」你為她理著散了的頭髮,她臉色很不好,眼圈有點黑。

  「昨天我同綠川先生一道來的,他是豬熊家的老朋友,去北京就住我酒店裡。沒想到昨天一進『綠川』我就看到了你們的Party ,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直在看著你,直到你暈倒。呂峰他們送你回家,我就開了車尾隨而來,一直看你們進了這個院子。怎麼樣,我可以當偵探了吧?快說,你昨天怎麼 頭暈?」

  「不,是喝多了,又跳迪斯科,場子裡太鬧,不知怎麼,就暈了過去。」

  「我還是第一次看你瘋跳,挺好的,幹嘛總那麼老氣橫秋。

  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樣才像個年輕教授的樣子!「

  她在輕輕地吻你,一股熱流充溢了你的全身,像一股全新的生命熱能叫你起死回生,你想起了你們第一次在長安街旁那個舊筒子宿舍樓的小聚會上見面的情景。那次她的衣裙上還沾了幾滴油彩,蓬鬆的長髮隨意甚至零亂地紮在腦後,她剛完成那幅《黑土地上的生靈》,正顯蒼白伶愕,可目光卻是那麼冷冷剛毅。她隨著呂峰不經意地走進屋,不經意中你們的目光相遇了,那一道雪亮的光芒立即擊倒了你,那一刻你幾乎鬆開了手中的沙拉,只想走過去近近地感知她。那一刻你們的目光交匯了,一種久遠的思鄉,似乎是前生的尋找終於有了結果。跳舞時你們只交換了幾句話,全憑著呼吸和手上鼓動的血脈交流著慾望與深情。命中注定你們會走到一起。你沒徵得她同意,就寫下了你在澳大利亞的幾個電話讓她去找你 她是在同豬熊次郎結婚的第二天就去找你的。那一次,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只有激情和溫存。

  1991年初夏的一個黃昏,你在自己的寓所路邊等她來。那是悉尼的一個古老街區,街道依山起伏,兩邊是五顏六色的花園洋房。海上吹來淡淡腥鹹的涼風,夾著濃濃的花香。你站在加油站牌前,正好可以從那兒俯瞰山下的大海。悉尼籠罩在霧靄霏霰中,你知道那是蒼翠的山林和藍色的大海蒸騰著,一片氤氳,一色煙花。初見李子至今已有7年多,突然接到她的電話,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閉了計算機,趕忙把進行到一半的數據計算存盤。隨後你額微微地走出工作間,抖著手點上一根煙猛吸一口。

  你知道,你的命運將開始新的一頁。一年多中你寫了幾張明信片,又寫了幾封信,但都沒有寄出,你把它們密封進瓶中,扔進了大海,讓它們去漂流,這股激情連呂峰都不曾告訴,你和季子只用眼睛傳達了一種宿命。你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仰天看著南天上蜂擁流曳的群星時,雙手撫著澳洲暖溫的花香空氣來感知她。

  她的車停在你身邊,搖下車窗,她的氣息從車中湧出,撲面而來。你一時無話,只顧看著她那張更有神采的臉。與一年前那個身上沾著油彩的蒼白畫家比,她現在是個流光溢彩的貴婦

  開口極低的粉色便裝處,隱現著乳影。

  你們默默地對視著,雙目傾吐著渴望和思念。

  「真的是你,季子!」

  「大明!你怎麼 怎麼這樣憔悴?」她走出車門,同你握手,你不禁一陣顫抖,她的秀手已經在撫摸你的臉,在撫摸你眼角上的皺紋。「你前年回國時挺好的,臉色好像還有些紅潤,才一年就乾瘦成這樣。」

  你聞之掉下淚來,緊緊地抱住了她。你們擁吻著一個French kiss ,你覺得自己是個要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生命的花香,在緊緊抓住一根救命草,漸漸渾身鼓脹起生命的風帆,在大海上航行起來。直到有汽車過來鳴笛,你們才鬆開對方,季子忙去倒車讓路。那滿面紅光的澳洲人向你們擠著眼睛,大聲說:「Sorry !Go on.God bless you!」

  你們走進寓所的花園中。李子說:「我還以為你也同十個八個中國人一起擠一套房子呢,沒想到是這樣。」

  「在這兒我就不想同中國人混在一起,那簡直不可救藥。不少國內來的大教授,為省幾個澳元,三個人住一間,廳裡還住人,天知道那有多麼噁心。我是堅決不去Ashfield住的。」

  「可人家能省下萬把塊澳元,回國去也是一筆財富呢。你這樣窮講究,卻一個子兒也帶不回,死要面子活受罪。Ashfield又怎麼 !」

  你在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時一把攥住她的手。「季子,難道我們就不該有個活成人樣兒的時候?你知道人家怎麼看我們中國人?」

  「關你什麼事?你一個人也改變不了中國人的形象。」

  「至少我不去做,就少一次讓人家嘲笑中國人的機會。」

  「唉,你呀,理想主義者!」季子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說:「這兒真好,是一種十九世紀的情調,很難得。看來我得動員我那老丈夫搬出市區的高層公寓,找一處這樣的清靜地帶,啊,後邊就是林子哎!這片花林月影,正好做畫。」

  你渾身一振。「季子,你來澳洲後就結婚 」

  「是呀,女人的出路之一就是結婚。」

  「跟誰?老成什麼 」

  「對你來說重要 」

  你看到她坐在窗台下漫不經心的樣子,手上立即鼓噪起騰騰的血脈來,你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也不請我喝杯水?」她逕自走到你身邊的涼瓶旁倒了一杯水。「怎麼了大明,見了我不高興?那我馬上就走。」

  「不!」你木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一把扯住她。

  「不,季子,你不要走,我也並不在乎。」

  「你不在乎什麼?」她盯著你,眼中已晶瑩起淚水來。你輕輕撥開她領口,她連胸罩都沒戴。

  「什麼也不在乎。只要我們能常見面。」

  海風和花香瀰漫著,黃昏時分,那古銅色的天光映得屋裡一片金黃。你們沐浴在這金色中,幾多纏綿。又是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沒有語言,只有注視和感覺。

  「你像一座銅像,」她終於說。「像阿波羅。」

  「你也是,」你說,「金色的維納斯。」

  你們起身擁坐在寬大的凸肚窗台上,一起眺望遠處的大海和山下的悉尼城。一切都沐浴在這種天國的色彩中,在如煙的薄露中忽閃忽閃。

  「真美,季子,一切都這樣美。」

  「不,大明。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北京相會,也這樣眺望京城的黃昏。那樣我才心裡踏實。我從骨子裡還是個中國人。」

  「我又何嘗不這樣想呢,季子。我做夢都在把北京和悉尼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兒是哪兒。我可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你不懂,大明,一個藝術家,像我這樣,儘管有一半的日本血液,可我比大多數中國人更懂中國。他們不過是碰巧生在中國,混在中國的人而已。換個地方他們照樣吃喝。」

  你們果然回了中國。在季子的酒店裡,你們實現了沐浴在夕陽中俯瞰北京的夢想。

  每次相聚,無論冬夏,你們都會在激情的交流之後,擁坐在窗台上俯瞰京城。那是激情過後的溫柔,往往比熱烈更為雋永。

  你拿了靠枕,靠在牆上,叫季子偎在懷中。你雙手擁著她,輕輕地撫著她的乳尖,她又會情不自禁地低吟起來,向後仰著頭來接受你垂首的熱吻。激情會緩緩地漲潮,微顫的電流於無聲中向全身輻射。此時你們會生出同樣的渴求。你雙手將她托舉而起,你們在微醉中相互尋找著,隨著兩聲不約而同的歎息,各自找到了對方。

  「這樣我們才完整,」季子會說。

  「這樣連在一起,等於我們用同一雙眼睛看世界。瞧下面的風景,是不是更美好?」

  「嗯,像飄著霧一樣。」

  「像海底一樣,透明的海底。」

  「真美,大明,真美。」

  「跟你丈夫會這樣 」

  「不一樣,那是另一種美。大明,讓我們享受現在。」

  最後一刻,你們的臉都貼在了窗上看著北京,那一刻,北京在你的眼中是變形的,像一幅廣角照片,又像煙雨朦朦中的「鎮紙」一般。你們會那樣似看非看地俯在窗台上好一陣子,像夢一般,像駕舟漂流在大海上一般。

  「只可惜我們不能總在一起,豬熊一來,我又得走。季子,為什麼不能離開他?在我的房子裡,能看到西山的翠影,能看到清澈的運河。總住賓館裡,有什麼意思?」

  「你又來了,又想讓我離婚嫁給你是不是?你不知道,豬熊次郎是個畢加索式的藝術家,是那種筋筋道道的老頭子。我從不同男人身上吸取不同的靈感。我當不了賢妻良母。」

  「那個小筆桿子沙新現在怎麼樣 當年你怎麼會喜歡他,還不如和呂峰好呢。」

  「當年我喜歡的是他那種清純真摯,現在他是墮落得不成樣子,沒了底層青年的純良,人也變得腦滿腸肥,說是給農民企業家當智囊,就當沒他一樣吧。他成熟了,像熟爛了落地的蘋果一樣,懶得去拾他。」

  「你知道我想起什麼 大明?」季子喚醒了你。「我想起了哈爾濱我家那個破院子,我第一次,讓那個劉叔叔騙了,那年我才十二。可從此我就只喜歡成熟的男人 同沙新那個小書生算是纏綿幾載,可總覺得差點什麼。」

  「季子,」你撫摸著她毛衣下溫熱的雙乳,「我沒想到你會來我這個破家。」

  「你怕我損害你在鄰里的形象,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帶我來。

  現在好了,我是你的『同學』,這不損害你什麼吧?走吧,去『綠川』吃早茶,也看看這城。我剛開車過來,發現它很可愛呢。「

  冬日的早晨,街上行人很少,路邊的積雪,很厚。淡淡的朝陽輝映著城市雪白的屋頂」古城純純樸樸的樣子顯出幾分單調的美來。

  「你瞧,」季子指指窗外,「多有意思,佛教的閣、天主教尖頂教堂,農業文化的鐘樓排成一排,相映成趣。這邊又是紅牆碧瓦的古園林,對面是青面塗牙的直隸總督署,多逗。再看這一街的小門樓小青磚樓,倒像電影廠的佈景 這種樣子多像北京舊城,城南那一片對不對?」

  「對。七0年前這兒還戳著兩根全國獨一無二的清朝總督府的大旗桿,幾十米高呢。」

  「真是個小北京 綠川先生說他要在城外按一比一的比例建一座舊北河城呢。」

  「幹嘛?他也不怕賠了本?有人要建個一比一的舊北京,那准賺。北河這個小城市怕吸引不了什麼人。」

  「人家綠川先生對這兒可比你有感情。他和弟弟當年在這兒打過仗的。」

  「當年讓中國人打跑了,現在揣著日元當第二回大爺來 」

  「別忘了,你是在同一個日本人說話!」

  「呵,豬熊太太,請海涵!」

  「去,德性!我他媽算倒霉透 在日本人面前是中國人,在中國人面前又不愛聽罵日本。其實,那個八格牙路的日本跟我什麼關係?我不過是個千人操萬人好的隨軍婦的女兒,有一個醜陋無比的山東爹!我算什麼,替你們中國他們日本背這黑鍋?」

  「季子,你別說了,一說這你就犯神經。」

  季子抹一把眼睛,「我是有毛病。誰他媽讓我這種出身

  現在又入了日本籍,不兩頭挨罵還能怎麼著?「

  「別太過敏 你在日本有那麼多畫迷和讀者,他們喜歡你,到中國來就住你的酒店,這不是你最大的安慰嗎廣」呸,我不希罕!他們是好奇,拿我當猴兒看。我純粹跟脫衣舞女差不多!你說,這不等於是向日本人宣佈:快來看,隨軍婦的女兒就是我!你懂 這種心情?所以我住在中國,不去日本。這邊對我宣傳不多,沒有什麼人注意我,我可以安安靜靜作我的畫,寫我的詩。可日本的報紙卻是花邊新聞層出不窮。「

  「那你來北河住吧,和綠川先生合夥辦店,經營模擬古城。」

  「嗯,我正在考慮,隱居到北河來。我可以給綠川先生投資。

  你不知道,綠川君拍了一大箱北河三十年代的照片,還有模型呢。他弟弟死在北河,埋在西城牆下。可惜,城牆全拆 綠川先生說,當年日本人扔了二百個炸彈下來,居然一百多個沒響!

  這座城裡有神仙。日本鬼子沒炸毀城牆,卻讓你們自己給扒了,太可惜 「

  「合著老綠川是為他弟弟招魂呢!」

  「別說那麼難聽!人家是有文化的人,知道侵略中國是有罪的,從來都是朝天打搶。」

  「那他弟弟怎麼死的?」

  「他是個花花公子,就愛找中國花姑娘。別胡想,他不是那種流氓,他是真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得了相思病呢,可後來卻不知怎麼,讓人給殺了奶護城河裡了,那塵柄也割掉 可能是熬不住,幹壞事讓中國老百姓殺 」

  「天 」你聽後大叫一聲。

  「怎麼 」她停下了車。

  你說:「純粹是巧合,不會是真的。」

  「什麼?」

  「我外婆,講過一個故事。她年輕時,有個日本兵總糾纏她。

  有一天那個兵又來了,動手動腳的,我太姥爺就用一根繩子從背後勒死了那個日本人,後來用刀割了他那東西,把他扔護城河裡 「

  「上帝保佑,但願不是綠川君的弟弟。」

  「但願不是。那種罪惡戰爭中也難免有個把屈死鬼,那只能算他倒霉。他真愛上了一個中國姑娘?在那種環境下誰信?那是人性惡最劇烈爆發的時候,日本人哪兒拿中國人當人?燒殺掠奪姦淫無惡不做,即使有個把純情男人,哪個中國女人會懂他的心?」

  「好像外婆也說過,那個糾纏她的日本兵倒是木兇惡,總是粘粘糊糊的,說的中國話沒人懂。外婆沒想過要殺他,只是轟他走,他賴嘰嘰總來,表情很肉麻,動手動腳,太姥爺一氣之下就勒死他 其實男人追求女人時哪個表情木肉麻的?如果是個中國人,再死皮賴臉,太姥爺也不會殺他,頂多打一頓了事,或許還會成全他們。可那是敵人啊,不殺了他又能怎 當時強姦婦女的日本兵太多了,幾乎人人都幹過,因為在他們眼裡中國人不是人,是劣等動物!綠川君弟弟那樣的人也許是個例外,那只能算冤死鬼 」

  你們走進「綠川酒店」用早餐,大廳裡人很少,你一眼就看到了文海夫婦。就過去介紹季子認識他們。

  這時柳剛興沖沖地跑過來和你們說話。那種春風滿面的樣子是你許多年來不曾見到的。一個四十來歲的人能那樣孩子般地笑著,定是有喜事。他甚至天真地說:「大明,你猜,我有什麼好事?晚上我請你們喝酒。」

  「你兒子在學校裡給你爭了大臉唄,我看你現在像個老父親望子成龍。怎麼,評上市級三好 」

  「大明你太小看三哥了,人家才不那麼兒女情長呢,」文海說,「我知道他的秘密。」

  「不許說,讓大明猜。」柳剛漲紅了臉說。

  「又要娶個嫂子,對了吧?」

  「我可波你那份艷福,」柳剛膘一眼青木季子,「一場接一場的國際戀愛。」

  「柳經理還是說說你的喜事兒吧,別環顧左右 」青木季子說。

  「喲,沒想到青木小姐中國話這麼地道。」柳剛吃了一驚。

  「我的普通話比你地道多了!說出來嚇你一跳,我壓根兒不算日本人。我的日語還不如我的英語好,趕緊說你的喜事兒吧。」

  「這事兒與你有關,」柳剛對青木季子說。

  「我?天知道,我昨天才跟你打過一個照面。」

  「對,」柳剛說,「你是不是要給綠川先生的模擬北河城投資?」

  「沒錯兒,我還要當個大股東呢。」

  「這筆錢讓我管,你放心 」

  「怎麼?你來當這個工程的管家?」

  「就等你們末來的董事會任命了,綠川先生剛向我交待過。

  文海,「柳剛說,」謝謝你,若不是你舉薦,綠川先生還拿不定主意用我呢。「

  「你見外了,你准行。我也會來當個小股東的。」

  你似乎聽懂了,愣愣地看著他們,自言自語:「鬧半天就我蒙在鼓裡,你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就是沒我的份兒。我這個窮教授能幹什麼?」

  「你這大教授的活兒多了,只要你肯往這個海裡站一站,」柳剛說。「這裡的電腦管理對你來說是小菜一碟吧?你來總設計怎麼 」

  「這下我那些學生就有實習的地方 」你說。

  「事兒多著呢,整個仿古城的設計都要電腦化,你那一班學生有用武之地 」柳剛說。

  英子拉著季子回房去了,你這才問柳剛說:「你沒聽綠川君說他弟弟的事?像不像外婆講過的她年輕時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她和太姥爺殺死個日本兵扔河裡的事。」

  「奶奶沒跟我們講過呀,」柳剛說,「她一直住你們家裡,我們都沒福氣聽她講故事。」

  「我懷疑,太姥爺殺死的那個兵就是綠川的弟弟,反正無法考證 剛才季子跟我講的,跟外婆說的一樣,也是把生殖器割掉。」

  「這種事不止一兩起,」文海說,「日本鬼子那會兒幾乎個個兒幹壞事,也不一定就是殺的他。」

  「是他又怎麼 季子說綠川的弟弟還是個進步青年,他們全家是反戰的,綠川的父親還是日本共產黨呢。他們兄弟倆是被迫當兵來中國的。」

  「綠川說他弟弟是患單相思,愛上了一個中國小家碧玉。」文海說。

  「沒準兒是個冤死鬼,」你搖搖頭,「戰爭太殘酷 你再看看現在,中國女孩子簡直下賤極了,別說日本人了,連非洲窮留學生都能騙走她們。」

  「要真是太爺殺了綠川的弟弟那可就太有意思了,」柳剛說。

  「這世界,人跟人就是有緣呢,無論良緣還是牽線。」

  「管他呢,你別跟綠川先生說這檔子事。怎麼,哪天請我們喝酒?要感謝一下文海。哎,文海,昨天你和呂峰聊得好 一會兒咱們上他家去找他,晚上一起來喝表哥的酒。」

  「你不怕再喝醉 」柳剛笑道,「昨天你那樣子真嚇人。說定了,今天我請你們幾個。我好些年沒這麼痛快 你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別笑話我呀。」

  「誰敢笑話你?」文海說,「在我們眼裡你一直是個英雄,是個大聖人呢。說實話,我是一直想請你去我那個廠,跟大明也說過,可我那兒廟太小 不過,呂峰怕是來不了,昨天他大半夜的說要一個人走走,今天一早就回北京,可能現在都上飛機去山東 」

  「他怎麼這 也不多呆一天,咱們再聚聚嘛,」你有點惱火,「在外地怎麼聚也無聊,回家鄉來才親切。」

  「他這個人也很怪的,」文海搖搖頭說,「他說他那個家裡他一天也不想多呆,一進家就煩。」

  「你們這些人,世界是盛不下你們的,」柳剛有點傷感地說,「煩,那也很有地方可去才行 我倒是想跳出這個小地方呢,我也煩,可我走投無路。不是一直挺下來 其實中國知識分子不算少,就是分佈不合理。全擠在大地方,小地方的有本事就逃,也是一種浪費。」

  「三哥你又犯理想主義了,」你悻悻地說,「你不還是從那個破工廠裡逃了出來?關鍵是一個馬太效應。地方越小越不發達,知識分子就越少,越無用武之地。不擠在大地方難道要他們像上山下鄉一樣來廣闊天地煉紅心不成?現在就這樣,小地方奔大地方,大地方奔外國。人家國外的知識分子,並沒有非留在紐約。

  倫敦、巴黎不可,可咱們就不行。「

  「大流動大無序才能達到最終的有序,」文海說,「三哥的心永遠是那麼善良,總那麼理想。不過現在好了,我流動回來

  三哥,咱們拉鉤兒,傍一快兒,大干它一場。你當總經理,我絕對放心。我就等吃紅利 「

  看著他們,你心裡有點感動。你不知道你泡在北京那種地方到底在幹什麼,能幹什麼,但你分明知道你泡在那兒是一種合乎邏輯的行為。這個生你養你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你願意把它珍藏在心中,願意在感情上維繫一根與之相連的紅線,願意遠遠地看著它為它祝福,願意時常在它街上走一走像夢遊一樣,甚至願意用鄉音同陌生的同鄉聊聊。但是有什麼東西在拒斥著、在阻擋著你不讓你再作它的子民。那一天遠沒有來到。選擇一個角色,在恰當的時間和地點上演自己的人生實在是件難事。或許那些最偉大的思鄉詩篇正是因了這種兩難窘境才能書寫得淋漓盡致。只有距離和時空的阻隔才能讓你更清醒地認識與你曾經是息息相關的事物,身陷其中,人會變得麻木,變得偏執,只有逃避。

  生長在一個小地方,一開始就注定比別人多了一份不幸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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