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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情恨


  文海開車送大明和呂峰走 馮志永挽著許鳴鳴送他們到酒店門口,一直看著車子捲起白茫茫的雪,尾燈的紅光久久消失在遠處的大路上,還目不轉睛地站在那兒望著。

  鳴鳴在寒風中打了一個冷戰,志永感到了,忙抱住她說:「快進去吧,咱們穿這麼單,傻站在這兒看什麼 」

  「你不也在看?」鳴鳴說著偎在志永懷抱中。

  志永擁著她進去,但她執拗著不肯,吐著寒氣,抬頭對志永說:「你對天上的星星發誓,一輩子對我好!」

  馮志永似乎渾身一振,不知是凍的還是怎麼的。他在微光下看到了鳴鳴眼中晶瑩的淚花。他樓緊了許鳴鳴,哽咽著:「這十幾年還證明不了 自打有了你,我就收了心,全收給你一個人了,這就是我發的誓。」

  「不行,你真發一句,對著天說。」

  「鳴鳴……」

  「我要聽,我要聽,我要聽!」

  「鳴鳴你這是……?」

  「你還不明白?十六年前,在農村的破土炕上,你救我回來,我心甘情願把自個兒給了你,那會子我讓你發過誓 」

  「沒有,可是我說我愛你。」志永愣愣地說。

  「對,你是說了,可我沒讓你發誓。」

  「可我發誓了,我說我會一輩子愛你。」

  「沒錯,你是說 你取代了李大明那個傻瓜。他愛我,可他犯傻,沒要我。是你把我變成了女人,在那個髒兮兮的土炕上發了瘋地要我,我讓你喚醒了,像你一樣瘋狂,打發著鄉下無聊的日子。可你卻沒發現,我從沒這樣要求你發誓。你懂 如果你這十幾年一直沒懂,今天該懂 我讓你發誓!」鳴鳴已經是淚流滿面。

  馮志永似恍然大悟,撲通一下跪在雪地裡,捶著胸口,扯著嗓子喊:「我從來沒二心,一輩子沒二心!」喊完,臉上已淌下兩行淚來。

  許鳴鳴扭身往回跑,正撞上出來的人們。他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跪在雪地裡的馮志永。許嗚嗚伏在劉芳肩上抽泣著:「三兒,扶你八哥起來,回家。」

  「起來吧,八哥,瞧你哭成這樣兒,大喜慶日子的。」三兒往起拉著馮志永,嘴裡勸著。

  馮志永一把揩乾淚,騰地站起來,撣撣雪白西褲上的雪,說:「你懂什麼,哭就是難受 今兒我高興!人真高興了,就想哭個痛快。走啊,弟兄們,再進屋跳會子去!」

  舞池中央,馮志永和許鳴鳴一紅一白優雅地舒展著舞步。伴著《吉普賽女郎》的旋律,他們頗像表演般地跳著探戈。人們幾乎都停下來看著他們,似乎是第一次看他們跳舞。

  「嘖嘖,真蓋了!」三兒大叫著。「從來沒見過鳴鳴這麼狂,從來沒見過八哥這麼颯。他們倆從來沒有這麼火過呢。這舞步地,絕了,怪了,什麼時候練出來的?」

  「真他媽老外,」劉芳餳著眼膘了瞟那一對兒紅白玫瑰,醋醋地說:「人家兩口子的事兒你能知道?再說了,跳舞這東西,光靠練是練不出彩兒來的,靠的是心有靈犀,是默契。沒緣分的人,怎麼技術高超也跳不好一場舞。」

  「芳芳姐這話裡有話呀,對咱們八哥還有點兒酸,是不是?」

  「你歇菜吧!再提這個茬兒我可跟你急 」劉芳狠狠地搡一把三兒,快步走向更衣間,三下二下穿上皮大衣,不辭而別

  那邊人們依舊在熱火朝天地跳著、鬧著。

  劉芳獨自走出來,在空曠的前廳裡整理著頭髮和衣服,高跟皮鞋敲打著地板,發出清脆的回音。

  「劉小姐這就走 」

  劉芳抬起頭,走到面前的是大堂經理柳剛。他正微笑著看她。

  「柳經理忙 」劉芳支應著。

  「玩的不開心?」柳剛關切地問,「還是劉小姐不喜歡我們的服務?怎麼一個人走?您可要對我們多關照 」柳剛說著回身招呼人:「小王在 用他的『皇冠』送劉小姐。」

  「柳經理幹嘛這麼客氣,不必了,門口有什麼車就打什麼車嘛。」

  「那怎麼行,」柳剛笑道,「您可是名人。」

  劉芳仍推辭著:「您對我還這麼客氣,以後我倒不敢來了呢。

  咱們誰跟誰?當年您給我們當輔導員上團課,在我們眼裡,您就是老師。「

  「瞧您說的,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綠川先生早就有話,對你們這樣的名人要照顧好。」柳剛頗為慇勤地說。

  說話間司機小王已經走了過來,喜氣洋洋地說:「送劉小姐,可是我的榮幸 」

  劉芳一臉正色道:「小王,聽我的,去休息吧,我還要和柳經理說會兒話。」

  「柳大哥,千萬別這樣,」劉芳轉回身說,「這算怎麼回事嘛!」

  「劉小姐見外了,我也是履行自己的職責,」柳剛說。「你若不在意,就在門口打的吧。」

  「本來嘛,在你面前我這個小主持人哪兒敢狂?再說,傳到大明耳朵裡去,多不好,」

  「我都差點忘了,你前天在電視上和大明一問一答,真的似的,不知道你們是老同學的,還真當是兩個陌生人交談呢。」

  「還行 我問到點子上了 」劉芳問。

  「不錯,挺老練的。別的記者可提不出那麼肯綮兒上的問題,你太瞭解大明了,又佯裝不知地做戲,這就叫電視,騙人的東西。你那個問題可是讓大明坐蠟 」

  「哪個?」

  「就是那個,你很嚴肅地問『李博士,如果本地的大學請你來當校長你會不會來?你會有何打算?』」

  「我是在逼他,」劉芳開心地笑了,「你知道他是多麼憤世嫉俗的一個人,他死看不上這兒的大學,說那是中專技校。他還說中國的大學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混於大學混子教授雨後春筍般橫空出世。所以我要逗逼他,看他在電視上還敢說這些刻薄的話。

  果然他臉紅了,憋了半天才連說三個『不敢當』,我真想當場揭穿他——你不是說這兒的大學是混子大學 「

  「幹嘛要出他的洋相?就因為你是北河大學畢業的?」柳剛狡黠地眨著眼睛問。

  「柳大經理太小瞧我了,」劉芳搖搖頭道,「我也為我那個北河大學臉紅,恐怕它應該裁員三分之二,把幾個像點樣的專業湊起來辦個學院才好。我學的那個專業可是有博士授予權的。」

  「這個大學就像咱們整個國家,魚龍混雜,」柳剛說,「有的專業能出博士後,可有的卻混同中專技校,一大鍋稀粥中漂著幾朵銀耳,號稱銀耳粥而已。」

  劉芳忍俊不禁,咯咯笑起來。「大明對我講過,你對北河的大學頗有微辭,他們竟然有眼無珠,把你這樣的大哲學家排……」

  「別提這個了,」柳剛打斷劉芳,「我現在過得很好。生活教會了我許多哲學,那是我刻意探索而不可得的。原先我一門心思要調那兒去任教,以為憑我發在國家級哲學刊物上的論文足以讓這個大學承認我呢。去不成也好。我現在身體力行地掙著自己的一碗飯,體驗著一種行動哲學。」

  「恐怕你沒那麼超脫。別忘了,你是在給一個當年的日本侵略兵幹活,他親自參與了炸這個城燒這個城。你不會不心存芥蒂吧?」

  「那又怎麼 他又不是我請來的。再說了,綠川先生一家都是反戰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才當兵的。他這個人很熱愛中國文化。」

  「那倒是,」劉芳說,「拿破侖還熱愛德國文化呢,他以戰勝者的姿態屈尊去拜見過歌德。可這能說明什麼?反正我看著綠川不舒服。我祖上有八口人讓日本兵殺了,說不定有一個就是這個綠川殺的。你查查你的家譜看看,肯定也有。他要是侵略別的地方,好像還不那麼招人討厭。」

  柳剛笑了:「這話聽著像小孩子說的。我舅爺就是讓日本人殺死的。」

  「反正我討厭這個綠川,拒絕跟他握手,台裡讓我採訪他,我專提讓他難堪的問題,比如問他五十年前離開中國時心情怎麼樣之類。他居然會哭,說他弟弟死在這兒,是戰爭的犧牲品之類。日本人現在特招人煩,一提世界大戰,就說廣島長崎,就哭哭啼啼,說戰爭不能再有,把那場戰爭抽像化。好像他們倒成了受害者。更惡毒的則否認侵略!」

  「你真厲害,怪不得綠川先生特意關照只要見到你來這兒,就要小心伺候著。大記者把我們老闆給震住 」

  「要不是今天這特殊日子,我才不來你們這兒,最煩見綠川。」

  「所以中途就走,是 」

  「也不全是,」劉芳說,「大明他們幾個都走了,光剩下馮志永這號兒人,我跟他們呆在一起也煩。」

  「大明剛才怎麼 喝醉 」

  「有點兒吧,」劉芳說,「你這個表弟可真是個人物。」

  「小時候也沒看出來他會有大出息,誰知道成了這麼大才。」

  「人家就是氣度不凡,」劉芳悠悠道,「唉,柳大哥,聽說他現在和一個日本女老闆混在一起?你瞭解 」

  「你算問著了,」柳剛說,「這個人剛才就住進來了,不知她和大明玩什麼遊戲,她剛才就坐在酒已暗處看你們鬧騰。我沒去給大明通風報信兒。她在大堂辦手續時說的是中國話,可護照是日本護照,寫的是青木季子的名字。綠川先生說特別優待的。我一下子想起來大明的日本情人,肯定是她。」

  「她住幾號房?」

  「對不起,按規定不能告訴你。不過,她現在還在酒吧,你可以從旁窺視一下,一睹風采。」

  「我沒那麼不開眼!據說完全是個中國人,只不過母親是個日本隨軍婦。這樣的人,不看也罷。」

  「人家可是日本著名畫家,又在北京開飯店。綠川先生說她這次來這兒看看,要考慮投資與綠川合作開發點什麼。」

  「是 大明可真是交桃花運,愛他的女人都很出色。柳經理,我該回去了,再見。」

  「再見。」

  劉芳說著,欲語還休地轉身走 繞過噴水池時正與一個冷艷的女人打個照面,擦肩而過。身後響起柳剛柔和的聲音:「季子小姐,在這兒還習慣吧?」

  「很好,謝謝。」

  「您好像沒在酒吧?外面路不熟,也沒找個人陪著?」

  「很好,有司機呢。開車兜了兜風。」

  「晚安!」

  劉芳回身久久地凝視那個衣著華貴的背影走上樓去。「青木季子,」她無聲地呢喃著。突然,她恍然大悟,這個青木季子剛才猛一打照面就讓她覺得似曾相識。除了那考究的著裝和入時的髮型,她活脫脫就像許鳴鳴的姐妹一般。劉芳又想起當初在李大明家看到過的他和前妻的合影,眉眼也和許鳴鳴有幾分相像。天啊,劉芳這一刻懂了,原來大明愛的終究是一類人,是許鳴鳴這樣的人。無論他走到哪兒,他總是在尋找這樣的女人。人和人的緣分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一時不能如願,他總能在同類型的人那兒得到補償和新的滿足。劉芳想到此,不禁苦笑一下,拉直了大衣領子,走出酒店,招呼一輛「夏利」過來。司機一眼就認出她是北河電視台主持人,燦爛地送過一張笑臉,主動為她打開車門,「劉小姐,小心車門,頭上,您坐好。走。」劉芳早就習慣了這種慇勤,雍容大度地莞爾一笑,順手從皮包裡摸出一包煙,「還有幾支,歸你了,辛苦你拉我繞城兜一圈,然後去電視台宿舍。」說完搖下一條窗縫,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李大明,這個魔鬼。」在她閉上眼小想之前,她呢喃了一句。

  「有點本事的男人,全他媽是魔鬼!」許鳴鳴甩掉高跟鞋疲憊地靠在沙發上時嘴裡不住叨念著。

  她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移向牆上的大幅照片,那是她十八年前十四歲上照的。兩條辮子一前一後搭在肩上,纖細的手輕拈著胸前的辮梢,那純淨的笑似喜似嗔似嬌,那清澈的目光似憂似思似怨。

  那時光,在「淮軍公所」那座江淮風格的大院中跳皮筋踢毽子鉤花邊兒的少女生活現在想來最叫她留戀。那時她只想著父母和弟妹,心裡沒有任何別人,所以這神態是那麼清純。

  馮志永端著飲料進來。「喝點涼的,壓壓心火。」他笑著,噴著酒氣,醉得站立不穩。

  「我有什麼心火?你今天可是出夠了風頭,倒是你該清醒清醒。去吧,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

  「怎麼了,鳴鳴,想什麼 」馮志永坐在她身邊,不知不覺中已握住她的手。

  鳴鳴閉了眼,靠在他身上,這才發現他已經換了睡衣,他身上滾燙的熱量立即融化了她。鳴鳴把臉埋進他敞開的睡衣中,輕輕吻著他赤裸的胸膛。

  馮志永把她抱緊了,輕聲說:「鳴鳴,你真好,真的。」

  鳴鳴的淚水已經打濕了他的前胸。「志永,我今天最幸福了,真的。可是,我不能生孩子了,以後怎麼辦?我真想給你生一堆孩子,真的。」

  「你不能生了,這也怨我。在鄉下那會兒咱們太年輕,什麼都不懂。打掉三個,傷了你的身子,怎麼是你的錯 有你,就什麼都有 」

  「不想生的時候一次次有。想生了,卻沒 這是不是上帝在懲罰咱們?」

  「就算是懲罰,也是在懲罰我,鳴鳴,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太壞。我趁你之危,跟你那樣 其實我知道你心裡裝的是大明,我要真是好人,就該保護著你,讓你等大明回來。」

  「大明不配,志永,」許鳴鳴說,「他只關心他自己。他偷偷辦了去老家當回鄉知青的手續,偷偷地跑了,連我都不告訴。從那時起,我的心就寒透 他後來寫了許多信來,我一封也沒回。」

  「你恨他,可你心裡還是愛他,你並不愛我。」志永說。

  「不,你這麼說太冤枉我。」

  「沒關係,鳴鳴,」志永說,「我不在乎你心裡想他。你跟我,好多好多年,一直是伴兒,可你一直愛不起來。咱們只是伴兒,鳴鳴,我知道。凡是跟過我的女人,沾了我,就會對我著迷,你也一樣。愛不愛我就另說 用你們的文辭兒說,我是個優秀的性伴侶,用粗話說我他媽是種馬。」

  「可是,志永……」

  「可是,我對你是從心裡疼著,我相信,就憑我的真心,是塊石頭也能焐化了,我就這麼焐著你,焐了十幾年 」

  「今天我終於化了,志永,所以我才覺得對你有愧。志永,告訴你個秘密。」

  「什麼?」

  「從下個月開始,或許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什麼,你說的當真?」馮志永緊緊摟住許鳴鳴。「告訴我為什麼?」他酒醒一半。

  鳴鳴從他懷中掙脫開,喘著說:「真的,我明天去醫院恢復一下就行。上次做手術時,我順便結紮 」

  馮志永聽完,仰面躺在沙發上如釋重負,隨即掩面大哭起來。鳴鳴一連串說著「對不起」,趴在他身上,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你這娘們兒喲!」馮志永半哭半笑著翻身抱住鳴鳴,「蒼天不負苦心人 」

  「志永,去睡吧,今天你太累了,」鳴鳴說。

  馮志永痛哭一場,面色蒼白,但仍然笑著。「娘子今天不陪我入夢?」

  「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好 我一下子睡不著呢。」

  「行,」志永說,「獨個兒再想想你的李大明吧,我不吃醋。」

  「討厭,你再說這個就是欺負我。」許鳴鳴推著志永進臥室上了床,幫他掖好被子,馮志永頭泊枕頭就睡了過去,臉上仍然帶著幾絲笑。

  鳴鳴低頭吻了他一下,這才出來。

  她愣愣地坐在沙發上,總覺得雙手空落落地無處寄放。便拿起茶几上的煙,點上,優雅地吐個煙圈,似鎮定了許多。

  抬眼看看牆上與馮志永當年的合影,似乎覺得這個粗拉拉的人看上去順眼多 不禁看得一往情深起來,看到最後竟笑出聲來。這十幾年,似乎真像他說的那樣只是伴兒而已。馮志永自有他男性的魅力,是那種橫刀立馬赳赳勇武的氣質,他的陽剛之氣似乎因為他的邪惡而更加咄咄逼人,可他對女人卻不像對待世界那樣專橫粗蠻,而是流溢出粗拉拉的溫情來。或許是這一點一直令許鳴鳴欲罷不能,十幾年若即若離地過來 她似乎早早地就認命了,可冥冥中總在企盼著什麼。最初是盼奇跡,漸漸地隨著一個個有關李大明的婚變艷遇傳說,這種對奇跡的企盼變成了對幻滅的企盼,希望能由李大明來親手砸碎自己的形象。似乎,今天她終於盼到了,盼到了與他一同跳舞而沒了任何衝動的這一天。

  握著他秀長的手,被他帶著,踩著音樂節奏跳舞,居然一點全無當年兩天不見就惶惶然的那種少女的渴望和身心顫抖的成熟女性的欲求。大明的手也是那麼溫涼。那一刻鳴鳴明白了一切,真正寒心寒骨

  不如不見,不如讓那段如泣如訴的戀情永遠鎖在心的深處,永遠珍藏那個時而像哥哥時而像弟弟的戀人形象。東風惡,人情薄,十幾年離索,到頭來真正是落水蕭蕭,雨打風吹去。二十年前青梅竹馬的情誼輕輕易易就可以冷落成泥。哈,這不正是這幾年企盼的 人近中年,一種歸宿感叫自己有了這種撞南牆的企盼。真與他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了,從此,望著那個似乎是死過一次的男人遠去的背影,心徹底平靜了,隨之一種巨大的熱流湧遍全身,這種衝動在告訴自己:好好做馮志永的女人。李大明確是輕易地從身邊滑過了,他滑向了遙遠的世界,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可及。真該死心塌地為馮志永生個孩子

  其實她早就這樣認命了,只是在癡心地等著李大明來宣告一下而已。

  小城女人,走了三十年沒有走出的命運。也許這是一種福分呢。眼看著大明和呂峰衝出了這小城,像一葉扁舟衝入茫茫大海,隨時都有被撞沉淹沒的危險,在外面毀滅和在這座小城中淹沒似乎是同樣的劫數。或許他們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這又說明什麼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鳴鳴是珍視那段兒時的共同經歷的。

  那段日子是充實的,美好的,儘管是遺在醜惡的陰影下。

  櫃子最下面抽屜裡最下面的一本影集,裡面第一張照片仍像十幾年前一樣貼在那兒。那是七五年95班去農村「學農」時在打麥場上的合影。女生們穿著分不出男女式的上衣和打補釘的褲子,男生們穿著背心或光著膀子,一班人或站或坐或半臥,在那個大麥秸垛前留下了這張合影。

  還記得那一天,想起來,至今心裡仍然暖絲絲的。當初怎麼那樣大膽?

  那天,鳴鳴這個宣傳委員是導演,撥拉撥拉這個推推那個,讓大家擺出各種姿勢。好像馮志永輕輕拉住過她一下,說要按快門了,別動了,但許鳴鳴仍然站到了李大明身邊,借口讓一個高個子男生蹲下,她也蹲在了大明前面沖老師說:「全好了,照吧。」

  照片洗出來了,那上面馮志永一臉不高興地看著鏡頭,李大明則直愣愣發呆,只有許鳴鳴在愜意地衝著鏡頭微笑。

  大明的小分頭在那時很引人注目,全年級裡只有他留這種小大人似的髮型,男孩子們一般都是上了高中才這樣。

  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上,許鳴鳴和女伴們正在教室裡練那首《雷鋒的心火樣紅》,突然聽到門口的男生們一哄而起,把李大明團團圍住,只聽他們在大聲說著一段順口溜「留分頭,搞對象,不留分頭搞不上」。「充小大人兒嘍!」這個看看,那個摸摸,把個李大明搞得很狼狽,滿臉通紅著說:「這有什麼稀奇的,看看大人們年輕時的照片去,比我這還厲害,是那種『大縫兒』,土極 」

  「噢噢嗅!羊群裡出駱駝喲!」

  「真德行,團幹部搞特殊化,脫離群眾。」

  「就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嘛。」

  李大明急赤白臉地爭辯:「你們懂什麼叫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真是上得掉渣兒。難道只有推光頭才是無產階級?「

  班上推了光頭的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家三代貧農,就是無產階級。你說貧下中農上,你不就是資產階級 」

  「真是無知,」大明說,「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面,保爾也是分頭,還是卷髮哩,難道他也是資產階級?」

  一提起保爾,男孩子們又嘰嘰喳喳起來,說:「保爾和冬妮婭還搞對象呢,你也搞?」

  呂峰總是站在大明一邊的,推著那個男生說:「你別裝蒜,你懂什麼?人家保爾是真正的革命者,和冬妮婭談戀愛,是在挽救她,讓她站到無產階級一邊來,怎麼 」

  「又弄新詞兒,戀愛,嘿嘿,戀愛!哦,戀愛嘍!」

  馮志永一言不發,卻在暗中用力推著別人去撞李大明,許鳴鳴在一邊看了個清楚。

  馮志永對三兒小聲耳語幾句,三兒就大叫起來:「別說了,咱們班的冬妮姐正朝這邊看呢!」

  「戀愛,什麼戀愛呀,那叫拍婆子!」

  人們叫著鬧著,馮志永則趁機順手抓起一把粉筆未沖人群中揚去,一片白粉瀰漫起來,落了人們一頭一臉,人群立即作鳥獸散,邊散邊罵:「誰他媽干的,操他媽!」

  大明倒是沒有生氣,搖搖頭咂咂嘴,彈彈頭上的灰,甩了甩剛理的分頭嘲弄說:「真他媽是流氓無產者的後代!」

  這時馮志永終於站出來講話了,陰陽怪氣地說:「大理論家嘴頭子也太損了,你怎麼能說無產階級是流氓 讓老師知道了,你這個團支書非得給撤了不可。」

  李大明確不在乎地說:「撤了好哇,正有人想當當不上呢,我讓 」

  許鳴鳴很驚訝,那時馮志永正想當團支書,支部選舉時他好不容易動員了幾個團員投大明的反對票,可大明仍然以多數當選 他怎麼會把同學說成是流氓,這不是給馮志永抓住話把兒了

  「你一個當書記的,同學們鬧著玩你翻臉,說人家無產階級後代是流氓,犯這麼大錯誤,乾脆自個兒下台算了,省得挨處分撤職。」馮志永拉著長音說,那口氣既嚴厲又透著得意。

  又是呂峰出來和稀泥:「行了行了,快上課了,別鬧 」

  「誰跟他鬧?」馮志永得理不讓人,「他這回犯的是原則性錯誤。」

  「行了,馮老八,」李大明看都不看他,只翻翻白眼,說:「你還是團員呢,從來不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念過沒有?沒念過,先念一遍再來理論。你不是說你爸爸解放前是討飯的 照毛主席的話做個階級分析,這類沒職業的流浪者就叫流氓無產者。」

  「那,」馮志永卡了殼,「那又怎麼 也是無產階級。你的話就有看不起無產階級的意思。」

  「你別給自個兒找台階兒下了,回去好好兒讀毛主席的書去吧,還想趁機纂黨奪權呢。」

  「老八栽嘍,還不打狗日的!」

  只見呂峰一步上前扇了那個人一耳光:「你別挑撥革命幹部斗幹部,你想看熱鬧啊,跟他媽階級教人似的。」

  馮志永終於找到了出氣筒,轉身就踹那小個子一腳,說:「都他媽是你,啊,第一個見人家梳分頭的是你,說風涼話的也是你。人家梳分頭去拍婆子關你屁事兒?人家樂意羊群裡出駱駝,人家洋氣,人家搞冬妮婭你憑什麼看不慣?」

  那小個子倒退著搭訕:「對對對,咱是流氓,就人家是好人,還不行 」

  馮志永衝他的哥們兒們使個眼色,十來個人就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地「拆巴」小個子。

  女生們很看不過去,憤憤不平地議論說馮志永純粹是土匪,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幹部?

  李大明冷眼看他們打鬥,哼一聲說:「周瑜打黃蓋。」

  呂峰在一旁捅捅大明:「得了,老八他就這樣,你那話,流氓無產者一個。不過,他有辦法鎮住那些二流子,也能維護班裡的紀律,你也別太跟他過不去 」

  一場鬧劇過去了,很令許鳴鳴噁心。她知道馮志永是在想方設法打擊李大明。可她又隱隱感到有點得意。當她聽男生們起哄說:「咱們班的冬妮婭正朝這邊看」時,不僅沒有躲他們的目光,反倒更勇敢地朝他們看過去,甚至想去參加他們的爭論,好好講講自己對保爾和冬妮婭的看法。

  馮志永剛剛從外校轉來95班,很快就稱王稱霸 老師讓他當體育委員,其實他哪個項目也玩不轉。有一次下鄉學農他的襯衣掉池塘裡去了,他不會游泳,還是央告呂峰下去撈的。呂峰撈上襯衫來逗他說:「你這個體育委員呢,球不會打,一百米跑十八秒,還是個旱鴨子,下次運動會得給你專加一項。」

  「什麼?」

  「打架唄!」

  老師讓他當幹部,純粹是看他打架厲害,能把全班的搗蛋鬼打得服服帖帖。

  那時,許鳴鳴已經感到馮志永在暗中追求她 他一見鳴鳴,目光就溫和下來,就沒了那種打架的凶光,總在沒人的時候同她打招呼。見鳴鳴早來掃教室,他會湊上來並排著掃,有事沒事地說上兩句話說他認識「淮軍公所」大院裡的春兒,是他三姨夫的侄子,特狂,全市鐵餅冠軍。許鳴鳴則一概不理會,有時最多「哼」上一聲而已。即便是後來成了馮志永的人,做了他的伴兒,也難有什麼話。為此,鳴鳴時常感到愧疚。除了更投入地與他共行男女之道讓他強烈的慾望得到滿足,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來補償馮志永對她的救命之恩和多年來的苦苦追求。讓她不解的是,這種報答過程,竟喚醒了她肉體中的強烈欲求,叫她無法離開馮志永。是馮志永把她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在她眼中,馮志永就是一塊散發著磁性的巨大磁鐵,讓她身不由己地獻身於他。每當馮志永跑買賣一別數日歸來,她顧不上他一身的油汗腥臭,會情不自禁地要他。狂歡之後,她才會嗅到他身上的惡臭,踢著他去洗澡。她會為馮志永做好可口的飯菜等他回來,有時一等等到深更半夜,看他澡也顧不上洗就渾身流著汗狼吞虎嚥,她會心中頓生衝動,不等他吃完就從他身後抱住他。這就是馮志永說的「伴兒」。沒有溫存,沒有詩意,做完該做的,連話都不知說什麼。

  許鳴鳴在不停地上美發班、美容班。鋼琴班、書法班、電大會計班,馮志永說這是在培養一個貴夫人和財務總管。他們每天晚上搓麻、打牌、泡歌廳、喝酒,馬不停蹄地打發著空閒時光。

  他們誰也無法忍受在家中相對無言的日子,總有一個人提出出門去幹些什麼的建議,或出雙入對,或放單飛,不到午夜不回家。

  這樣的日子,是心照不宣的。

  鳴鳴在狠狠責怪自己,總在發誓要當馮志永的好老婆,可她就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人前人後,她努力地表現自己小鳥依人的樣子,對馮志永關心備至,是公認的賢內助和財務總管,老八的哥們兒對她滿懷敬畏,稱他們是最佳搭檔。雙方的家長更是心滿意足。可關起門來,除了肉慾的瘋狂,他們難得有談興。

  許鳴鳴知道這責任全在自己,她明明白白,大明不會惦記她了,可她冥冥中仍然在等待,等待大明親自來對她說點什麼。可是那個夢中讓她褻瀆了的情人卻是盲訊沓然,一去多年,卻很少回北河來,有時剛聽說他回來了就又聽說他走 每聽到一點他的消息,鳴鳴都會難以入眠,昏昏然沉睡過去卻不免做起春夢來,夢中的她已是個成熟的婦人,而大明仍是那個清純的美少年,是她在引誘、褻瀆他!好夢易醒,醒來卻只見馮志永在一旁熟睡。這個粗魯的人,從小養成了赤身裸體入眠的習慣,熟睡時挑了毛巾被便一覽無餘。鳴鳴面對的是好夢破碎後一具肉體的誘惑,喘息末定,便撫弄起馮志永來,直到他半醒過來,大喜過望地抱住許鳴鳴顫動的玉體。他已經習慣了,明白凡是許鳴鳴主動撫弄他,都是許鳴鳴最顛狂的時候。他從來不問也從來不想為什麼,因為這種事在他看來最簡單:純屬許鳴鳴肉慾的覺醒。而且在這種情況下鳴鳴是毫無牽掛的,省了很多麻煩。從十六年前那個深夜裡馮志永把她從村書記手中救出來開始,就是這樣。凡是許鳴鳴忍受不了深夜的恐懼與孤寂,她都會主動這樣。

  那個大雨滂論的夜晚,又老又醜的村書記在隊部和許鳴鳴談入黨和上大學當工農兵學員的事,一陣狂風吹來,電線斷了,屋中一片漆黑。許鳴鳴恐懼地叫著要衝入雨中,卻被村書記從後面攔腰抱住,他在許諾著一切,聲音變得十分溫順。鳴鳴掙扎著,想咬他的手,可不知道為什麼渾身乏力,張開嘴卻怎麼也咬不住他的手,一陣無力地掙扎後,她無望地暈眩著倒在地上,閃電打過來,她看到了村書記赤身裸體青面獠牙正笑著向她撲過來。

  是馮志永打著手電衝進來救了她,她無力地靠在牆上,看著馮志永把那老東西的衣服扔入雨中,隨後一陣旋風般的拳打腳踢,把那人打趴在地,赤著身子跪地求饒。馮志永理也沒理他,扶起許鳴鳴衝了出來。

  在他的屋裡,她換上了他的肥大衣褲,後怕地抖著。他燒了開水給她喝,又兌了溫熱的一大桶水讓她洗。他自己卻躲進了屋外的柴棚中。

  穿著他的衣服靜躺在土炕上,一陣陣電閃雷鳴令她難以入睡。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她想的不是家,不是大明,也不是那個醜惡的書記,而是柴棚中的馮志永。她去叫他,發現他正縮在滴水的柴棚中上牙碰下牙地打著「得得」。渾身已經濕了一半,那一刻她竟生出了很大的力氣把他拉進了屋。馮志永在半推半就著說「這怎麼行?人家會怎麼說咱倆?」

  「愛說什麼說什麼,你救了我,怎麼能讓你凍著?」許鳴鳴拉著他往屋裡走,卻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狂喜,它來自她的胸部,她胸部在拉拉扯扯中碰上了他,讓她感到一絲絲痛楚的快感,一時間她眩惑了,情不自禁用雙乳去衝撞他。那馮志永也早已不是剛才戰科的人了,早已盲目地抱住了她喘息起來。

  「咱們當兩口子吧。」他說。

  「隨你。」她說。

  就在電閃雷鳴的道道白光照耀下,他們在那鋪大土炕上成了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雨下個不停,閃打個不停,雷鳴個不停。從那以後,每次和馮志永交歡,許鳴鳴都感到大雨如注,雷閃地動天搖。

  而這種火爆爆無言的激情卻使與大明的那段感情越發顯得清純溫馨,叫她不忍丟棄。她無法想像大明那樣純正的少年怎麼會鬧出許多風流事,在她的記憶中,大明就是保爾。柯察金,而且只是少年的保爾。他和馮志永完全是兩類人。馮志永的魅力在於惡、激情和堅韌,而大明的魅力則在於善、熱情和正直。似乎男人應具備了這一切才算完美。可天知道目峰似乎是他們兩人的中和,但並不令人覺得完美。看來只有極端才是美

  那個善良、溫和又熱情的團支部書記、樸實又誠摯的小保爾。柯察金哪裡去 怎麼會變化這麼大?他現在像一個孤傲的曾經滄海的年輕水手,有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冷漠和滄桑,似乎是看破了紅塵,像一陣淡淡的清風。一個小戶人家的兒子,走出小城,竟會變得讓人不敢相認得陌生,像一個大外來客一般。

  這世界對人可實在是太殘酷

  不知不覺中有淚水湧出,滴在發黃的黑白照片上。

  最早的一次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暮春黃昏,許鳴鳴和李大明在教員辦公室裡一起刻蠟紙,刻的是一期什麼簡報。刻完後又相互校對一遍,李大明才挽起袖子操著油印滾筒印起來,對了,是《三字經》和《千字文》的批判輔導材料。他們有說有笑的一個印一個碼紙,還在各自談著自己的見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談得很起勁。

  鎖上辦公室的門出來,許鳴鳴哈哈笑著說大明鼻尖上沾著油墨呢,大明伸手去抹,卻又抹了臉上兩道子,逗得鳴鳴笑彎了腰。

  大明有點急,說:「小聲點,人家看咱倆呢。」

  許鳴鳴這才注意到校園中有幾對高中的男女班幹部在談著什麼,那樣子,兩人中間隔輛自行車的,隔著一張水泥乒乓球台的,靠著教室門框的,這種情景很令許鳴鳴吃了一驚。他們聽到她的大笑聲。都在看他們。

  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會兒,低下頭,又抬起,目光終於交接,同時並肩邁開了緩慢的步伐。

  一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或許就是。

  大明問鳴鳴:不想快點長大 長到,他指著那些高年級的班幹部,他們那麼大。

  鳴鳴看著他黑亮的眼睛說當然。大明說,學校其實木反對男女生在一起,老師們都支持男女生幹部在一起談工作。管的是那些不正經的「秧子」。他上小學時班上就搞「一幫一,一對紅」

  活動,男女同桌,就成了一對紅,都寫了決心書要「爭上游」。

  他們上學一起來,放學一起走,男生把女生送到家,還一起溫功課。就他那個一對紅是個男生,是全班最笨的,老師指定讓大明幫他考上六十分,大明使盡吃奶的力氣也不奏效,便讓他抄卷子,有一次那人竟抄了一百分,把戲被揭穿,大明的班長職務被「吊銷」半年。大明說得很興奮,抱怨說,小學時男男女女的同學都好好的,上了高中後也很好,像柳剛他們那樣,可就咱們初中生封建,男女生連話都木說,人家說保爾和冬妮妮應該好,可作者太狠心,硬把他們給拆散了……

  鳴鳴聽著他沒頭沒腦地亂說一氣,不禁咯咯地笑起來,說保爾和冬妮婭不是一個階級的人,是不能愛的。

  可大明說,如果他來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要寫保爾一直懷念冬妮婭,為她心痛死。他就愛看他們童年交往的那一部分。

  鳴鳴說,那保爾就成不了無產階級先鋒戰士 這又不是讓你寫《紅樓夢》,是在塑造高大的英雄人物。

  李大明吃了一驚問你怎麼會看「紅樓」?能借我看看

  鳴鳴說那可危險,讓人看見非批判不可。

  後來雨沙沙下大了點,大明不去躲雨,卻興高采烈地仰面接著雨點,問鳴鳴你聞到一股土香 春天裡一下雨就會有這股子香味兒。

  鳴鳴一下子就被他打動 他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他像一首透亮的詩,像鳴鳴偷讀過的戴望舒的小詩。她決定借給他《紅樓夢》時再借給他那本《戴望舒詩集》。

  雨仍在下,那股土香瀰漫著校園。年輕人都欣喜地站在雨地裡,默默不語地仰面朝天接雨。北河,這個城市太缺雨缺雪了,那條繞城的護城河裡流的是一河城市污水,北河其實無河。

  大明招呼柿子樹下的鳴鳴出來到露天地裡淋雨。那樣子十分可愛。水珠在他微卷的發捎上晶瑩著,臉色更顯出少有的潔白。

  嗚嗚恍他覺得大明是個俄羅斯男孩子。現在想起來,那種聯想真叫可笑,憑什麼就是俄羅斯男孩子 那個時候能讀的外國小說似乎只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能看的幾部外國電影,除了越南和朝鮮的打仗片,就是阿爾巴尼亞游擊隊的片子,但能讓人記住的只有幾部講列寧的蘇聯片子,《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

  不過許鳴鳴從父母的舊書箱裡翻到了一本寫蘇聯中學生的小說,名字叫《在我們班上》,薄薄的一本小書,意讀了好幾遍,其實那故事很簡單,講的就是男校的學生怎麼和女校的學生交朋友。那裡面的男孩子待人善良,熱情,一點不像95班的男孩子那麼流里流氣。似乎蘇聯的孩子都像大人一樣活著,跳舞、滑冰、郊外野餐。白燁林、八角木屋、藍藍的湖水,像油畫一樣。

  人家的郊外怎麼是那個樣子?我們的郊外叫郊區,就是農田和村子,出了城就是莊稼地和漚糞坑,沒有林子,沒有草地,只有工廠的排水溝。鳴鳴記得最深的,是莫斯科下大雪,全城的人都上街滑冰,男孩子和女孩子手拉手,街過街、巷過巷地滑著,飛馳著,歡叫著,嘴裡噴著熱氣,臉上紅撲撲地放著光。

  可中國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能這樣在一起的。他們之間不說話,看都不看一眼。放學後偷偷湊一起的是那些樣樣不行的落後學生,他們會傍一起偷東西犯罪讓公安局抓起來。鳴鳴那個大院裡就有個男孩子小小年紀成了慣偷,越偷越大,常常在街上讓人們抓住打個半死。回家後父親和叔叔又把他吊在房樑上打,父親一棍子掄折了他的腿,他媽一氣之下一刀下去剁齊了他右手的四個手指頭,疼得他嚎昏過去。然後全家人齊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可他傷一好又去偷,還往家領女人,終於十八歲上被關了大獄。

  這樣的「渣滓」常常被押到學校大會上公開批判的。可對於學生幹部,老師們都很寬容,像黃昏這種一對對談話的場面是學校的一景,大家熟視無睹。每個班都有這麼幾對學生幹部公開地「談心」,往往畢業後真成了一對。像大明的表哥柳剛他們那樣,畢業時一對對貼出大紅的決心書來要求上山下鄉。這種一屆又一屆的模式,似乎成了遺風和傳統,對低年級的學生實在有誘惑力。一代一代不知傳了多少年,也不知是從哪年開始的。

  許鳴鳴和李大明自自然然走到了一起,在95班就成了眾矢之的,人們的眼睛總在熱辣辣地盯著他們。這種事在別的班似乎一點都不新鮮,在95班則因為馮志永在背後挑著人們起哄而鬧得沸沸揚揚。課間時分黑板上常常出現許鳴鳴李大明的名字,李大明背後常被人粘上寫著許鳴鳴名字的紙條,上課時都會有人往李大明後背上粘紙條,引來轟堂大笑。

  他們兩個人從此不再單獨相處了,只是默默地對視。那是一段多麼值得懷念的時光。上學時交流著目光,放學後又各自想著對方,互相交換著課外書讀。鳴鳴托妹妹送去的是《紅樓夢》。

  《戴望舒詩選》和蘇聯小說,而大明托呂峰轉來的是時下最時髦的知青小說《征途》和《草原新牧民》什麼的。大明在書中用筆畫出了一道道槓槓,全是知青的豪言壯語,他是鐵了心要下去的。

  鳴鳴在企盼那一天的到來,那時她和李大明就可以毫不顧忌地肩並肩走在人們面前,一起去貼決心書。那時候就沒人再議論他們搞對象了,老師也不會說「注意影響」,而是該稱讚他們是「志同道合的一對兒」。

  那年冬天,大雪下了半尺厚,要求上山下鄉的決心書貼紅了滿滿一牆。喇叭裡在放著高年級同學集體朗誦的知青組詩《理想之歌》。晚上,他們舉行告別晚會,上演了∼場大型話劇,還有舞蹈、合唱、獨唱、笛子獨奏,這一屆學生真是人才濟濟,都可以成立一個文工團 李大明的表哥柳剛吹的那首笛子獨奏糙公糧》,令全場掌聲雷動了許久,這個大名鼎鼎的學生領袖竟然把一支小小竹笛吹得出神入化,使他的個人鏈力倍增。他給低年級同學上團課時儼然是∼個口若懸河的政治老師模樣,以他的口才和熱情成了他們心中的偶像,出人意料的是他吹起笛子來又像一個藝術家,到急風暴雨般的那一段急板時,人們不由自主地隨著笛聲鼓掌。最後的那首領唱會唱,擔任領唱的是亞梅,領誦的又是柳剛,池激情萬丈地朗誦『佛弟妹妹們,我們在廣闊天地裡等你們來!「那種自豪的聲音像理想的魔語吸引著人們。

  第二天,太行山裡來了三輛大卡車接他們走。大明作為學生代表和校領導一起上車送他們,他那激動得意的樣子,似乎他也去下鄉。那天,太行山區的那個縣在低年級同學們眼中成了未來理想的目的地,像磁場一般吸引著大家擠上車奔向一個聖地。李大明當上了學生代表,一共才有四個,一個年級出一個,好不讓人心生艷羨。他混在那些興高采烈的知青中間,和他們聊著天說笑著,像是長大了許多。他一扭頭看到了許鳴鳴,黨毫無顧忌地和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一陣子語無倫次的高興話。鳴鳴不安地掃視四周,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知青身上,似乎沒人注意人群外的他們二人。恍驚聽他說回來就建議校領導辦課外學習班,有針對性地學點農村需要的知識,這樣一下鄉就可以馬上投入火熱的農村新生活,省了一段適應期。他還小聲說戴望舒的詩很美,就是太小資了點,他要學的是他的描寫手法,去寫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生活。「我一定寫一部比《理想之歌》更美的詩集。真不明白,為什產《理想之歌》像口號,沒有美感,那不叫詩。」說著他要介紹嗚嗚認識柳剛和亞梅,鳴鳴紅著臉跑開

  兩天後大明從縣裡回來了,竟然個人闖到鳴鳴家。那天鳴鳴看到窗外的大明在東看西看,就知道他在這個大院子裡迷路了,鼓足了勇氣出去招呼他進屋。大明居然大大方地邊進屋邊大聲說下午團支部委員到校開會,老師讓通知來的。他也看到同院的人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他們倆。

  他凍得滿臉通紅,但是一臉的喜氣。一進屋就自說自話講柳剛他們進山的事,像是在講另一個世界。新蓋的知青宿舍,熱騰騰的火炕,一連兩天吃粉條白菜燉肉饅頭山藥粥,柳剛當上了生產隊副隊長和公社團委委員,縣裡還要他們當教師、拖拉機手。

  赤腳醫生,將來會推薦他們上大學。又說「國務院有計劃,1985年就要實現農村機械化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十一年,中國農業就現代化了,咱們得趕早兒下鄉,去創造,而不是等人家現代化了咱去吃現成的,那多麼不光彩」。

  「校領導採納了我的建議,在初中就開辦農機、紅醫、獸醫。

  科學種田和階級鬥爭研究課外組,吸收先進同學參加。你參加哪一個?別說,讓我猜,肯定是紅醫組,沒錯吧?你當醫生最合適了,不過可不能嫌貧下中農髒 我這次親眼看到赤腳醫生給五保戶老大娘扎半身不遂,被子一撩,味兒挺臭的,可人家不怕,先替老大娘擦身才扎針。還要學會上山采中草藥,滿山都是寶,不花錢為貧下中農治病。你參加紅醫組吧。我上科學種田組,學點真本領,讓它畝產上兩千斤!「

  鳴鳴覺得大明就是小一號的柳剛,似乎他的話不是對她一個人講的,他面對的是一大批聽眾。對,他是在講演。

  鳴鳴便有點掃興。恍恍惚惚中給他沖了一碗白糖水。他一口氣喝乾後又說甜嗓子,就去外屋的水缸邊抓起水瓢喝起生水來,那喝涼水的樣子一點也不文雅。

  鳴鳴說喝生水會鬧肚子。

  大明說農村的人都喝生水,而且是從井裡提上來的,要去農村,想改變它,就得先學會適應那兒的生活。

  說到這兒他又有點興奮地說:「人家縣裡說了,知青在那兒安家結婚還給一家蓋三間房,你說好玩不?三哥和亞梅姐……」

  「說改造農村,誰讓你說這個了,討厭。你快走吧,我爸快下班回來 」許嗚嗚關上了裡屋的門。看到大明傻愣愣站在那兒抹頭上的汗,就掏了自己的手帕遞了出去讓他擦。他抹了一把就裝在衣袋裡走

  現在還記得,光線昏暗的堂屋裡,那個紅著臉出著汗說個不停的男孩子,成了記憶中一幅暖色調的油畫。

  其實她想說的是:我當赤腳醫生,你當科學種田專家,咱們倆好,也蓋三間房子。可到了嘴邊卻是另一種樣子。

  一絲絲微弱的光線照著大明,看得出他的脖子上有個鼓鼓的小東西在一邊說話一邊動著,唇上已經長出了一層細細的嫩鬍鬚。他的眉毛很濃,頭髮很黑,目光很柔和。這目光和父親慈愛的目光不一樣,但總有父親的影子在裡頭。父親好像很久不再撫愛地摸她的頭髮了,也很少那樣溫存地看她 他總在訓斥孩子們,要這樣或不許那樣,莫名其妙地批評人。看完《平原作戰》回來,鳴鳴和妹妹大聲說「那個趙永剛真精神」,母親說「關鍵是人家嗓子好,是武生的坯子小生的扮相和唱腔。」卻不料父親大為光火,說她們「有問題」,不是學人家的革命精神卻是去看人家長相。尤其批評鳴鳴「小小年紀,學點好!」母親立即大怒,痛斥父親「一個破《杜鵑山》,你一天趕場似地看三遍,是學人家革命精神 敢自是去看柯湘的!」

  唉,父親。小時候,還親鳴鳴的臉蛋,硬胡茬很扎。伏在他背上,身上的煙草味很香。大了,這種接觸卻沒有 她一直想回到童年,爬到父親背上去,去親他長滿胡茬的臉。

  面對大明,鳴鳴頓生對父親那樣的渴望。可他有父親那樣厚實的脊背 身上有那麼好聞的煙草味 雖然沒有,可他仍然像一堵熱乎乎的火牆。天知道,當她想得到那堵火牆時,卻又想方設法否定自己,偏要叫他離開。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孩子氣。大明若真像馮志永,就不會走開,他會闖進裡屋,會表白自己,甚至會……大明不會,他太老實,太嫩。或者乾脆說,許鳴鳴此時心頭痛苦地顫抖著,乾脆說,大明這種人壓根兒不是為女人而生的,他和嗚嗚那一段根本就不是愛情!或者說他那個時候仍是個孩子,沒有長大的孩子,他們只是兩小無猜而已。

  天知道李大明那樣一個心智發達的人為什麼一門心思地成了一個宗教狂似的人。他在極力模仿柳剛,追隨柳剛,柳剛的一舉一動都成了他的榜樣,柳剛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也學著柳剛的樣子半懂不懂地讀馬列原著,發瘋般地抄他的筆記,可他並不懂,這只是讓一種熱情驅使著向一個燦爛的目標盲目地奔跑著。

  鳴鳴只是在十幾年後才明白,她不過是那個亞梅的影子而已。是大明的忠實聽眾而已。大明需要有個女孩子像亞梅伴著柳剛那樣陪伴他,鳴鳴有幸或不幸成了這個人選而已。

  大明對生活毫無感知,他是個生活在別處的人,現實不過是他搭乘的一條通往彼岸的船,他自以為身上的光環可以阻擋任何現實的攻擊,自以為是個聖徒裹在神聖的光環中奔向理想的彼岸。他就是憑著這個光環吸引著嗚嗚,把鳴鳴帶入了愛的天國可他卻毫無感知地抽身離去

  鳴鳴最痛心的是大明居然悄然辦了回鹽城老家當回鄉知青的手續,悄然地走了,像賊一樣溜走,鋪蓋還完整地留在知青點。

  安頓下來後才一封一封地寫信來,信中談的全是他的打算,談的是盡早靠伯伯的關係上江蘇農學院。他一點也不知道村幹部會打女知青的主意,會在月黑風高的雨天赤裸裸地撲向她,他甚至木知道他走了,馮志永會來取代他。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他這樣一個宗教狂似的人,情感和人格上卻仍然是個孩子。

  三十多歲上,許鳴鳴痛苦地意識到李大明是個人格分裂的教徒,他是為某種非人的目的而生的人,他的光環讓他輕易地獲得女人的芳心但看不到女人,女人不過點綴了他的理想國。

  而馮志永則不一樣,他生來是要征服世界,女人是他要征服的一個重要部分,征服世界與征服女人是一致的。這樣的人可以像拿破侖一樣為一個女人去死。

  可是這一切並不完美。鳴鳴後悔自己讀的鬧書太多,人已經不可救藥地成為情調的犧牲品,她渴望完美。

  馮志永在獲得她之前曾經得到了劉芳,他甚至和農村的守寡大嫂混到了一起。後來他說那是因為他絕望了,因為嗚嗚注定是大明的 所以當他那個雨夜得到雞鳴發現她仍然是個完整的人時,他竟大吃一驚:「你和大明沒有過?怎麼可能?」

  那以後他確是百分之百地收心了,可他心裡明白許鳴鳴還在想著李大明。許鳴鳴每一次的獻身都伴隨著對馮志永的負疚,可是她對李大明就是恨不起來。

  李大明輕而易舉就獲得了,可他卻那麼心不在焉,他的心在遙遠的地方。

  而馮志永要竭盡全力才能獲得,但他並不全懂獲得的是什麼。對他來說,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女人,就夠

  做一個女人,做男人的女人是無可奈何的。

  許鳴鳴苦笑著。但她入睡前的最後一個想法仍然是:明天去醫院做恢復手術,她要為馮志永生個孩子,有可能,生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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