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好不容易才倒出這條叫延壽裡的小胡同,上了大街。
在踩油門前的一剎那,方文海情不自禁朝延壽裡深深的巷子又瞥了一眼,這才緩緩開走。他對這條古老的巷子太有感情了,提起北河城來,首先進入心眼的就是它。所以當年同表舅和表兄們商量給產品起名字註冊商標時,表舅那一方提出了用「祖泉」
命名礦泉水,他則毫不遲疑地提出用「延壽」二字命名公司的果露。那幾個台灣小業主兒哪裡懂他的良苦用心?只覺得「祖泉」
與「延壽」兩個詞搭配報和諧而已,就同意
其實,文海只在1975年來這條胡同斷斷續續地住了半年,但那是他在這城裡住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刻骨銘心的半年。兒時隨母親一個月來父親的學校住上幾天,但從來沒敢一個人跑進城裡來過。前年回鄉當了這個總經理,在「綠川」酒店包租了辦公室,時常來住住,但那不是家,酒店裡沒有人的氣息。時而與高高低低檔次的女人混幾次,但仍然沒有人的氣息。總在來去匆匆忙著,偶爾把車開到大路邊上,信步走進這曲曲彎彎的小街巷中在攤上吃幾口小吃,看看街景,卻又像個遊客,渾身的不自在。這座古城在臨近的北京那巨大陰影下,早已失去它的任何旅遊魅力,因為它的一切都不過是北京的微縮模型而已。當現代化陣陣逼近時,它也在蓋高樓,拆胡同,新舊混雜,面目全非,似乎它的新它的舊都不值得局外人不遠千里一看。只有在這兒留下點滴足跡的人才會這樣閒逛,那模樣和架勢一看便知是外人,與周圍提籃騎車奔生活的本地人格格不入。這樣走木到百十米自己便覺得無聊,於是落荒而逃,鑽進汽車中,望著那一圈舊城。
如今的延壽裡怎麼變得如此破舊骯髒不堪入目?才十六七年的工夫 它是古城裡最古老的胡同之一,清代的山東會館、巡撫公館、報社和調堂排列左右,那大大小小門樓怕都有二百年歷史了吧?剝落朽敗的漆門,雜草搖曳門樓瓦頂,十六七年前還沒有這樣慘不忍睹。那時的街上也沒有這些一個接一個的小山包似的爐灰堆和垃圾堆。可能是面臨著拆遷的緣故,人們不在乎這些了,可以毫無尊嚴地活幾回了,倒省卻了不少麻煩去打掃。
可它當年不是這樣。北河當年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北河,就像窮人家的!日衣服,雖然洗得褪了色又補上了顏色木一的補丁,可它乾淨,還算體面,透著一股子貧賤不能海的窮志氣。回想起來那會子的小街小巷,仍然讓心裡充滿一縷縷清懶的陽光,很樸實很溫存。而眼下的小城,散落的幾座現代式大樓似在吐著艷麗而寒冷的光芒,陋街革戶則一片凋零黯淡。據說這是經濟起飛時的必然景觀。北京那些給外國人看的地方自然收拾得外表光鮮,窮街僻巷雖也有蚊蠅出沒,但總能遇上個迎國慶、慶「五一」、賀「七一」的衛生大檢查,總能有人去噴一陣子藥水強行突擊一遍,還算過得去。而北河的小城背巷則似乎連北京那些外人罕至的小胡同的福氣都沒有,只能等著自生自滅。
好像還是1975年,方文海進城來父親班上旁聽的時候。他那副憨頭木腦的樣子很不招後母待見,還有那三個弟弟,沒人給他好臉色。
一到吃飯,後母就會叨叨:「每月三兩油,半斤肉,仨兒子還不夠,再來個壯漢子,真要活活兒吃死我。明兒個乾脆把我殺了,耗油,拆巴了我燉骨頭湯喝算 四個半大小子,一個大老爺們兒,一天這三頓飯可真讓我犯怵。」
文海知趣兒,便不敢吃菜,也不敢吃饅頭,只死啃窩頭和鹹菜。父親塞給他半個饅頭:「吃呀,怎麼老怵窩子呀?這也是你的家!」
後母又會尖聲叫起來:「文海呀,你再這麼客氣,不是跟罵我一 我不也算是你媽?我沒什麼文化,大道理不懂,可我懂一條,那就是虧了自己也不能虧待客人。」
父親聽了會一扔筷子:「行了,說多少次了,文海他不是客人,是自己家的人,誰再說這不中聽的話,我跟他急。」
後母陰沉著臉悻悻地說:「對,不是客,是主子,你還讓我怎麼著?是他不吃,難道要讓我跪下求他吃不成?」說完便委屈地進屋去哭訴,「這叫什麼事兒呀,當後媽就該死不成?!」
三個弟弟趁爸爸不在,就會欺負他,學他的鄉下口音,「列列個(昨天)俺娘捎山藥豆兒(土豆)來啦!」令文海無地自容。
班上的學生也這樣取笑他。
文海一氣之下幾次想像小時候那樣睹氣一走了之。可他又捨不下在城裡唸書的好機會,雖說城裡的學校也不好好上課,可在這樣的學校裡開眼多了,心裡覺著亮堂。他咬著牙,堅持著。城裡的孩子不肯學,他學。堅決不能走,再走,就別想再回家來 他有一身的力氣,手也巧,就把家裡的活兒包下來了,挑水、拉煤、蓋小廚房、搪爐子,一天不抬閒兒。即便這樣,後媽還是不滿意,仍在冷言冷語。文海只能向父親哭訴:「我怎麼不好了,讓人這麼看不起?」父親無可奈何地說:「你沒毛病,他們娘兒仁也沒毛病,怨我,都怨我,是我做下的孽。我,我也是沒辦法。你娘那個人,過不到一塊兒!」父親總算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文海輪流住到李大明和呂峰家去,這兩個人功課好,能幫幫他。
文海在這條小胡同裡一住就是半年,大明的母親像待親兒子一樣待他,甚至用大明的衣服把他打扮成個城裡學生模樣。每天和大明一起上學放學,有時恍館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城裡的人一樣。每天與城裡的學生一起上學,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自己的父親上課,聽父親毫無感情色彩地問他:「方文海,peach 的複數是什麼?」他發現自己一點不比這些學生差。只是命不如人家。如果當初父親沒有甩了母親,這裡的一切就都是屬於自己的了,就會跟城裡的孩子一樣,甚至會成為學校裡的拔尖學生,當上學生幹部,像大明和呂峰他們那樣開會,過團組織生活,搞文藝演出。
城裡的孩子,如果把他們全像自己一樣扔到農村去,讓農村的孩子都從小生長在城裡,他們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木一樣的是命。中國有太多太多的農民,太苦太苦的農村孩子,他們注定無法與城裡的孩子有一個共同的起點,即使有少數孩子千辛萬苦地奮鬥出來,也注定像第一代移民美國的華人一樣,絕大部分僅僅成了階梯,為自己的第二代搭個台階,留待子女們過上名副其實的好日子。這是多麼不公平。一張出生證、一個戶口,讓你從一生下來就原地自生自滅,農村人進不了城,小城市的進木了大城市。
可文海本該是北河城裡的一員,僅僅因為父母的一場婚變,淪落到了那個小山村裡。他無法忍受那裡的一切,那裡的人們也無法容忍他,因為他總像一個天外來客一樣與他們格格不入。
那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從小就欺負他,總找茬兒打他。他推不動那種獨輪車,起不動豬圈裡的泥,不願下地去澆糞。母親可憐他,全由著他,把他當少爺養著。可哥看不下眼去,揍他,逼他幹。最終連母親也勸他:「兒呀,你命苦,是跟娘受苦的命,就認了吧,你爹他喜新厭舊,把娘甩了,他不要你。」文海便認了,心頭恨恨地跟著哥哥學於農活兒,任他打罵著,一招一式地全學會 大概哥哥覺出了這個弟弟的聰明與倔強,心中有愧,漸漸對他友好起來,可他們兄弟仍像陌生人。哥哥有他的世界,他混進了大隊部,當個支部委員兼副大隊長,整天忙忙碌碌,閒下來就和隊幹部們喝酒猜拳,幾乎天天半夜醉醺醺讓人扶回家,那八個幹部,人稱八大醉漢。白天裡醒了酒,又去「割資本主義尾巴」,滿處轉著抓小商小販。有時半夜讓鄰村的寡婦扶回來,兩人就在他屋裡睡下,三更天裡那邊會隔著窗戶紙響亮地傳出浪笑來,那種歡笑與粗重的喘息伴著寡婦的尖叫,吵得文海半宿無迭平靜。這個哥哥,是個徹頭徹尾的地頭蛇,叫他親近不得。那個荒唐的太行山溝子,養活了方文海,但留不住他的心。他要回父親身邊來是假,要逃出那個村子是真。他不相信,自己一輩子就徹底交待給了那一道道青石山。他不甘心。
娘為了拴住他,十五六上就張羅著給他「說下」個媳婦。她相中的女孩子歡天喜地繡了花鞋墊托媒人送了過來。平心而論,那做工精巧的繡花鞋墊真叫愛人兒,完全可以當工藝品出售的,一對戲水鴛鴦或一對登枝喜鵲,水靈得叫人不忍塞進鞋中踩在腳下。可文海慶惡這種年輕輕做娃娃親的老風俗,堅決不見那據說是心靈手巧的俏女子。聽說她也才是個初中學生,便氣得把鞋墊扔出窗外,把那個抹了一頭油的妖媒婆表了出去。隨後憤憤然來。
城裡找父親。算起來,這個後娘家他是幾進幾出 那一次他決定死活泡下去不走
那天父親說出了讓他去大明家的主意,文海幾乎急紅了眼。
他無法相信這話是出自父親之口,他哭叫著:「我就是不走,就不走。我看這個女人敢拿我怎麼樣。我在這兒當牛做馬,怎麼就不久她的眼?她算什麼東西,比我姐強在哪兒?」父親終於甩開巴掌打了文海,文海毫不示弱地還手,邊打邊說:「讓你打,我就打你這個投降派!讓你害我們娘兒倆!」十五六的文海在農村練了一身好力氣,早就長得比父親還高大健壯,方新哪是他的對手?大明和呂峰衝上去總算把文海和方新拉開 方新蓬亂著頭髮,卻哈哈笑了:「好你個方文海,長本事 打得好,替你娘出了氣。不過你別忘了,這個家是你後媽當著,你打我行,你惹得起她?走吧,跟大明他們走,我管你吃喝,誰他媽讓我是你爹,我活該欠你的!」
住進大明家,文海真愛上了這條胡同。站在小院子裡,抬頭就能看到那座古老的大慈閣,還有鐘樓,聽說那是幾百年前一個月黑風高夜,神仙下凡一夜間建成的,一直香客不斷。「文化大革命」中給封了門,經書被燒了個精光,從此絕了人跡。可那飛簷上的風鈴卻時常在發出清脆的迴響,夜半三更時半城都聽得見。一群又一群的鴿子仍舊是攔不住的客,往來進出於寶塔,一早一晚撲拉拉地遮天蔽日。
街上的老人們熱衷於茶餘飯後在路燈下斗牌殺棋,閒了會悠悠地講起這塔這城的歷史,還繪聲繪色地聊起當年大慈閣的傳奇。照他們的話說,這座塔是神仙下凡體察人間民情的落腳行宮,有了它保佑,這城市就能免除大災大難。想當年發大水,七天七夜的大雨把整個平原地區狠狠滌蕩一氣,週遭淹了多少個縣,可那大水卻進不了城。老人們說那洶湧的大水鋪天蓋地而來,湧到城根下就停滯不前了,人們眼看著一道明晃晃的水牆如一道透明的水壩堅挺,「壩」前一條條巨蟒橫亙,人稱「大水擋」。半城人面「壁」仁立,直到那大水漸漸退下。六幾年鬧地震,周圍的城鄉陷的陷塌的塌,地裂數尺,黑水噴礡,獨獨北河城安然無恙。莫非這城是洪水中的方舟不成?最讓文海著迷的是胡同口的破五道廟裡住著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一臉的皺褶,像一團續亂的麻繩纏繞在臉上,一頭白髮披肩。她乾癟的嘴巴總在向路人叨念著「九十九」。據老人們說二十年前她流浪到這破廟來時就這模樣,總號稱「九十九」,一直沒見她在哪兒吃飯,可她卻一直硬朗朗地活著。文海前年重返故地時,人們說那個永遠的「九十九」年前剛剛突然消失,廟裡又住進一個與她模樣相仿的,也在叨念著「九十九」的女人。這個女人住在胡同口,從不與人來往,與這裡人相安無事地和平共處。只是那個廟,從沒人敢進去。
這個靠近北京的小小城池,有著太多的傳說。大明他們對此司空見慣了,從不去聽。可文海喜歡,喜歡這個城市歷史的厚重和神秘。他本來是這裡的一員,卻輕而易舉地失去了它,因此他更迷戀於此。每次從四十里開外的山村步行來城裡,總是在剛剛走近北河城邊,看見城裡的輪廓時就心潮激動。小小的年紀,沒有太多的夢,只想正正經經地回這城裡當個城裡人。
以後到了北京上學,又進了電視台當記者,卻全然對北京無甚特殊的感覺。電視台記者這個行當,風風火火,來去匆匆,似乎風光無限,對於毫無情緒的人來說實為歡度浮生的忘川小舟。
那些家庭背景良好的年輕男女在這種大喉舌中可謂如魚得水,或干政治記者或作經濟文藝編導,這種喉舌工作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們生活樂趣的所在。而文海這樣苦出身的孩子,全靠了自己的才華吃飯的人,卻往往異己地混跡其中。一方面機械地完成著自己的採訪報道任務,變成一種新聞話筒為報道而報道實則對所報道之物毫無感覺;另一些人則是混混飩飩地沾沾自喜,面對苦苦眾生有了上國衣冠無冕之王的錯覺,為自己那個混跡其中的肥缺生出自豪,更為自己十天半月在電視上露一小臉煞有介事地宣佈著什麼而自命不凡,僅憑這一點他們就可以成為一個縣半個城的名人,回家一次便成了榮歸故里,縣太爺之類的人說不定就會出面來場接風宴。歲月悠悠,就這樣從身上歡快地流逝,最終會發現自己沒了那個招牌就一無所有,不過是混在北京「上層建築」中地下室裡的蟲子,狐假虎威地做著鳳尾。
文海很慶幸自己及早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也因此而痛苦萬分。看著自己那些大大小小的同事那副自鳴得意的大腕記者派頭,也時時生出替他們幸福的感覺,但願他們就永遠這樣快活,死而後已。每天從雪片般的會議、開幕式、座談會、慶典、開張、竣工、會見的邀請函中抓出一把,挑幾張重點,帶上機器開上採訪車趕場一番,轟轟烈烈滿載而歸;或飛來飛去出出差,偶爾排隊排上隨團出出國,提點完全可以不提,提也是為了給觀眾做問答狀的問題,乘興而去乘興而歸。這種生活令他活得快活也麻木不仁。那些豪華排場如吞金喝銀的大實小宴工作餐小至盒飯,只覺味同嚼蠟。肉山酒海之中,泡醉了多少文海這樣的蓬門青年?他們很滿足,漸漸的也目空一切,也氣壯山河,也狗眼看人低。上流社會的高雅或黑暗他們永遠也學不到,只添了些世俗,失去的卻是底層青年的那點寶貴的純良。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裡,知識青年。心靈的萎縮和精神的墮落與妓女交際花們肉體上的防線瓦解是同樣迅速而不可救藥的。看著那些當初也是過關斬將從窮鄉僻壤裡脫穎而出的童貞青年上了重點大學如願以償地進了首善之區後如此勢如破竹地滑向精神的虛谷,且是那樣心甘情願,文海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古板太難脫土氣。但他環顧四周,似乎也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混法 現如今又有多少人不是在自欺欺人地混著?在一個增多粥少的社會裡,每長半級工資,分上一間房子,混上一官半職都要耗去十年二十年的努力,人不向命運俯首稱臣還能怎 難道不該僅僅為從布衣荊欽一步登天入了上國衣冠之列而歡慶?
方文海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京城一混八年,竟能不辨東西,那裡的一切對他來說毫無親切感可言。終日幾進幾出電視台大門,每月幾進幾出北京,讓人當成「北京的大記者」供著,卻對北京知之甚少。直到幾年後的一天,加班到半夜時分,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塞著餛鈍時,一個剛來三天的實習生驚叫著:「方老師你看,北京的夜景挺像外國的!」哪個外國?越南還是老撾?中國人一說外國肯定是歐美 他這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扒著窗戶俯瞰一下北京的夜景。果然從十幾層樓上往下看,大街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光燦如星河。自己都混到「方老師」的份兒上了,這日子多快 可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找到自己的坐標。很明顯,不是在這個地方。
以這種狀態,他是無心像那些同事們一樣,每到春節興沖沖回故鄉去「光宗耀祖」的。他怕見那一村子一鎮子的人,怕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明星。最怕的還是那一鄉一縣的父母官。他們會派了車來接他回家過春節,會把他一家和妻子一家全接上請去縣城盛宴款待一番。要求很簡單:「你得給咱家鄉揚揚名!」條件也很隨便,不管在什麼時候,哪怕半夜裡也行,只要讓咱家鄉有個影兒。面對那種熱情、鄉情、人情,他無法拒絕,只能跟他們一對一地乾杯,滿口應承。這種事一次就是百次,讓你應接不暇。母親和那個哥哥還在做著人情,在縣太爺面前容光煥發地替兒子打著保票許願,一招一勢都透著母以子貴的自豪:「有什麼事就找咱海子和英子,一個管電視,一個管報紙,咱家鄉這就名揚天下 別客氣,一家子,他喝咱這大山裡的泉水長大的,辦這點事還不應該?!」文海和英子心裡明鏡似的,他們兩家人在這兒成了有身份的人,沒少得到照顧。這種可怕的關係網簡直要叫人窒息。文海那陣子一連一年多沒回去,縣裡的宣傳部長竟開著車「陪」母親來北京「看望」,那一幕真叫噁心。母親聲淚俱下地數落文海「沒良心」,「不認父老鄉親,連親娘也不認 」部長在一旁敲著鑼邊:「海子,你是有身份的人,這麼做在鄉里影響不好哩。按說你該把你媽接北京來享天倫之樂才是。你們兩口子在咱縣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名人,一舉一動鄉親們都看著哩。」
那一次文海動了真格的,把他們帶到自己住的那棟筒子樓宿舍,深一腳淺一腳進了他和另外二人合住的那間用床單隔開的窩:「娘,您願意住這兒 」
又領他們去英子報社的集體宿舍,那裡味道更為美妙。文海總算讓他們明白了「北京鳳尾」的日子。部長啞口無言。娘抹著淚說:「咱不在北京受擠兌了,咱回家,住大瓦房去!我也該抱孫子了!這算咋回事,三十大幾的人 白念了大學了,圖什麼?」
臨走,部長還不辱使命,留下兩盤錄像帶,「別太為難,能播就播,半夜也行,見個影兒,就是勝利!」
呸,我他媽圖什麼!文海心裡罵著,他們人一走,就把帶子扔了出去。還是英子心好,又撿了回來,取出解說辭,拿去塞進報紙的「簡訊」欄目中,混在密密實實的新聞中發 這個英子,正是當年送鞋墊的那個巧姑娘。連考三年,終於考上文海所在的廣播學院,揣了那兩雙繡花鞋墊來找文海。此時的文海早已穿四十三號的鞋了,那雙鞋墊還是小巧玲瓏的三十八號,顏色依舊鮮艷奪目。文海眼一熱,就垂下頭默認了這一段姻緣,整整是五年後。
這一對苦孩子無比風光又無比痛苦地混在北京,相互依傍著。同在一市卻難得夫妻團聚,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一旦同宿舍的出差,便不失時機地打電話召喚,過上幾天團圓日子,哪怕用架在走廊中的爐子燒一頓簡單的飯,都覺得特別珍貴,味道好過國宴。
這一對歡天喜地的鄉下孩子在樓裡別人眼裡形同怪物。那些城裡嬌小姐,嫩少爺,都在端著大「喉舌」架子待價而沽。男的在覬覦著招為駙馬的良機,女的或待字閨中或傍了大款或仍然望穿秋水企盼,總之不見兔子不撒鷹。很少文海和英子這樣樸樸實實幫襯著過日子的。這樣的鄉下青年總之是不會有好名聲的:不娶不嫁,人家說你是土包子沒人要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找個同鄉,又被恥笑為「合併同類項」瞎配;有幸被收編為上門女婿或嫁了個上檔次的男人又會被說成傻人傻福鬧著
大多數的春節他們都是在北京過的,只是等那探親大軍東西南北征戰結束後,他們才悄悄回趟家,又悄悄回北京,倒有點像做賊。最平淡安詳的莫過於春節那幾天 他們一下子有了那麼些空房子可以住,宿舍樓上單身們幾乎走空了,他們可以大張旗鼓地夫妻團圓,一層樓都成了他們的,只有他們兩人進進出出,平日喧嘩的樓道裡此時輕輕走路都會發出悠長的腳步聲迴響,到晚上還有點嚇人。他們可以大鳴大放地做些自己愛吃但在旁人眼裡又頗為不雅的家鄉飯如肉燉大粉條和大肉片熬大白菜湯。一股腦兒地把剩菜殘場扔進鍋裡丟進些面片或拌人些面疙瘩,或剩魚湯肉場燴一鍋飯。這些吃食平日裡是不敢公開在走廊上鼓倒的,怕招來訕笑與不屑,儘管冬天裡最想熱熱乎乎喝一碗這類下裡巴人的東西。他們還可以旁若無人地過夫妻生活,可以由衷地發自內心地發出平日裡要咬緊牙關忍住的自然歡叫,因為這破筒子樓幾乎是不隔音的。那種咬牙切齒的性生活回回是弄得堵心堵肺虎頭蛇尾。可這種心無旁騖的放鬆口子一年能有幾天?總在披著合法外衣份情似地夫妻歡娛,不敢哭不敢笑不敢呻吟不敢激進不敢衝刺更不敢大刀闊斧,因為似乎有一百隻耳朵在隔牆旁聽,有一百張嘴在嘲笑在傳播。
他們沉浸在自己封閉的生活裡,與五光十色的京城生活注定是無緣的。滿城的爆竹絲毫不能撼動他們的心,他們乾脆紮在樓裡不出去。似乎異己地忙碌了一年,只有這幾天筒子樓裡安寧的生活是屬於自己的是真實的。不出幾日,那些光宗耀祖的同事們,就又重返筒子樓,樓裡又泛起了往日的喧鬧聲,宣佈著又一年千篇一律日子的新開端。
他們想到過改變一下自己,便在1985年的一個春日按報上的地址找到二環路上的一個院子,那兒是深圳招聘團的駐地。隨著人流排著隊蠕動前進,到中午輪到他們進屋去面試,卻發現面試他們的人完全一副廣東農民模樣,趿拉著塑料拖鞋,操著誰也聽不大懂的廣東土話,叼著煙吞雲吐霧,一副救世主派頭。問話如同審問犯人,倒像是偷渡犯遇上了移民局的人。人家不相信這兩個北京大喉舌裡的記者為什麼要南下,南下去幹什麼。他們說還想當記者,對方大笑,深圳的南下記者早臭了街了,現在的深圳要的是人才,不是記者。除了會「記」,還有什麼特長?沒有?
還是在北京吃大鍋飯吧。這種面試早已讓人先自心涼了一半,對這樣的人事幹部似沒有二話可講,講了也是對牛彈琴。便落荒而逃,從此打消了南下的念頭。
英子一直在嘮叨:「如果上頭定了政策讓咱們縣當特區,咱們南下去招聘,樣子是不是會比這些人好些?」
「算了,就這樣混吧。做記者就是這樣,掛著這牌子是無冕之王,摘了,就一錢不值,還不如一個小攤主,」文海歎息著,「真要扔了這塊狐假虎威的牌子,沒有點實實在在的誘惑,還捨不得。」
文海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心甘情願地離開那個大喉舌回到太行山腳下的那個從不當成故鄉的故鄉,在那兒成就一番事業並圓了他兒時的夢,堂堂正正來到這座城市,且成了它的座上賓。
那次縣裡又開了車來電視台找他。一見到那個縣委宣傳部長,文海的頭就脹了起來。部長把他拉進車裡,語無論次地告訴他:「你表舅從台灣來了!快回去看看!」
一個表舅、一個台灣,令文海如墜五里雲霧。部長也不解釋,只推他上車去接英子一起回去,詳情路上說。
文海只能以母親病了為由向上司請了假。
這一切簡直像一場通俗鬧劇一般。
母親的六叔也就是文海的六姥爺那個讓國民黨當年抓了壯丁全家人怕受連累就說死了的那個老光棍兒卻原來是讓長官用槍逼著伺候著大官的姨太太坐船去了台灣後來混成個管家熬了個團長旅長的銜兒小五十上娶了個老實巴交的高山族姑娘又生了一堆兒子也就成了母親的表哥文海的表舅。這三個表舅一個比一個黑比一個矮胖,蒜頭鼻子,大嘴巴子,高高的顴骨,輪廓不清的面孔,一看便知是發揚光大了父母雙方缺點的那種相貌。當然人不可貌相的,三個人都是念了大學的,在台灣有自己的買賣,此番回來目的很明確,就是看看情況打算投資的。文海的那個哥哥是招架不住的,那些土幹部又難以同這三個小矮人對上話,大家便一致想起了文海和英子,是來接他們回來壯門面的。
文海和英子陪他們看山看水,陪縣裡的幹部們一起左一個宴會又一個宴會地吃,時不時替他們雙方當著「翻譯」。同樣的中國話,說出來雙方時常瞠目結舌,表舅們還會時不時甩幾句英文出來,再加上雙方濃厚的地方口音,使得對話十分困難。除了飯桌上吃喝乾杯之類的「人之初」語言雙方理解十分到位以外,稍稍談點政治經濟就會卡殼,情不自禁把期盼的目光轉向文海和英子。到晚上還要替表舅翻譯縣裡提供的那一大堆宣傳資料,因為表舅說看大陸的簡體字很費力氣。有個表舅甚至要文海把那些簡體字改寫成繁體字好拿回去給「老人」看。文海便斷然說:「我乾脆給你譯成英文更快點。你們的繁體字我會認不會寫。你還是聽我念,你注繁體字吧。」
「老人」看了文海的錄像帶,據說激動得涕泅謗論,發話堅請這個後生做合資企業的總經理。表舅帶回六姥爺的錄像,那個乾癟的老人在濃妝艷抹的「六姥姥」攙扶下稀鬆著癱坐在沙發中,老淚橫流著用濃重的土音斷斷續續對家鄉親人說著思念的話,最後一句是給文海的:「海子,聽話,給咱家爭口氣,你准行!」
文海那一刻淚水奪眶而出。他還是第一次發覺這個地方那口叫他痛恨的土畜頗為順耳親切。從那個木乃伊似的老人嘴裡說出,聽上去竟像是在看一個剛出土的百十年前的電影拷貝。幾十年前這裡的人就是這麼說話的,那是歷史在講話。文海無法相信,六姥爺以一個苦壯丁之身,如何能夠幾十年下來鄉音未改土味十足,僅憑這口家鄉話就可以想像出他活得一定很孤獨!他一定像個在原始森林中迷路幾十年的人,他能說話,那是因為他一直在與自己對話,用他的家鄉話。六姥爺真像一個活的出土文物!他這輩子永遠回不來
那幾個比文海大不了幾歲的表舅表情木然地問文海:「怎麼 老人說的是什麼?」
「你們聽不懂?」文海問。
他們搖搖頭。
「你們聽不懂六姥爺的話 」
「只能聽懂一點點。」
「那你們怎麼交流?」
「他不愛講話的,」表舅說:「他的話很難懂的。我們在家講閩南話,他不會講的。」
「太殘酷了!」文海哺言。
「你是說我們?」
「不,誰也不是,是命運,」文海說,「你們回家鄉來多聽聽咱的家鄉話吧,住上一陣子,再回去就能聽懂姥爺的話 」
那幾個寶貝,哪個是真來投資興業的?他們哪兒來的鄉情?
如果不是六姥爺逼著他們回來看看,他們這輩子也不會光臨這個太行山裡的小村子。他們先到了廣州、三峽、九寨溝、黃山玩夠了,又去了長白山天池,然後又到北戴河住了些日子,這才到了他們仍然稱作北平的北京。望眼欲穿的母親手裡提著他們從北京發來的電報急急火火地去找縣政府,縣裡派了車到北京的大飯店來接他們回故鄉。
他們面對故土的山水,並沒有電影上那些「海外赤子」們撲到地上流淚磕頭的感人場面。他們很淡漠,只顧問縣裡的科技人員這裡的水質如何,含有哪些微量元素,特別問含不含硒。縣裡的人翻著資料報告著數據,說是這裡的地下有距今六億年的震旦紀石灰岩可從中抽取純正的水源含鈉鎂鋁鋅等數十種微量元素礦化度是360,這裡的土壤條件很好,是富硒土壤生產出的水果,又是富硒水果加工成罐頭和果醬風味獨特營養成分大大高於一般水果益壽延年,根據最新資料國際上流行富硒土壤中培育的食品。表舅們便取了水樣、土樣和幾種水果,並非是小說電影中說的那樣捧一把故鄉泥土在手上帶給遠方的親人,也不像歌裡唱的那樣舀一壺故鄉水情深誼長去澆遠方家中的向日葵。他們選了幾顆大紅棗和山植包了起來,母親說:「多帶些給六叔嘗嘗家鄉的山貨。」他們說帶幾顆就夠了,回去化驗用,看看含礦物質情況如何,再決定是不是來這裡辦廠。
當化驗的數據出來後他們興高采烈地飛了回來,眉飛色舞的大叫著:「This isthe bes t choice!A big windfall(這下找對路子了,能發一筆橫財)!」
他們毫不掩飾地告訴文海:「我們看好大陸,就是圖它物產豐富,勞動力便宜。台灣這鬼地方,物價全世界最貴!再不向外發展非倒閉不可了!這下好了!別人做夢也想不到上這個地方來找到這麼好的原料。」
這個六姥爺的故鄉,不過是他們偶然發現的一個物美價廉的原料生產基地罷 他們根本對它沒有感情,它只有使用價值。
六姥爺任命文海當總經理正好讓舅舅們如釋重負。他們在這個小山村一天也住不下去,縣城和市裡的「綠川」對他們也毫無吸引力。他們便住在北京的飯店裡遙控指揮,這邊的建廠生產一切全由文海操辦。偶爾他們來一次,隨身還帶著在北京傍在一起的妓女,號稱「女朋友」,大搖大擺驅車而來招搖過市。對這一切文海心中憤然但也視而不見,隨他們去。舅舅們趁英子不在時悄悄對文海說:「要不要幫你找幾個,你一個人到北京來時早點通知我們。他媽的北京妞兒比南方的有味道多了!」
這群無恥之徒,方文海真想衝他們大叫:「滾吧,拿著你的臭台幣,滾回你們那個小島上去愛怎麼作踐你們島上的女人就怎麼作賤去!」可他說不出口來,他還得同他們嘻嘻哈哈說自己肝不好,經不住折騰,就不奉陪 「好好享受吧,老闆們,我替我們賺錢去!」
每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在窮山溝子裡奮鬥是在養著那幾個混蛋表舅在北京吃喝嫖賭,文海心中就有說不出的苦澀。那大山的廠子裡招來的打工仔打工妹,每月工資500塊已經是十分心滿意足 他們住在集體宿舍中,吃著簡單的飯菜,一刻不停地加班加點,為的是多掙幾塊加班費。即使這樣,他們大好的青春年華都搭在這兒,這輩子也難過上他們渴望的好日子,他們注定是一代犧牲品了,就像西方機器文明開始時的那一代人一樣。即使這樣,他們同自己的父輩比也是幸運的。這些憨厚的山裡人,他們的幸福感染了方文海。有時文海就站在辦公樓的窗前望著他們歡歡實實忙碌的身影一望便是好久,直望得眼睛模糊 這些山的兒女,文海太瞭解他們了,他與他們有過共同的命運,共同的生活,共同的渴望。他們就像兒時的文海一樣,渴望著衝出那一道道鎖著他們的山門,堂堂正正地過城裡人的日子。文海望著那些在烈日下赤著上身搬運的小伙子們,他們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艱苦的日子,讓他們十幾歲的肉體過早地發育起來,矮矮的個子,寬寬的身子,一個個虎背熊腰。當城裡的孩子在焦急地減肥或矯正豆牙菜的體型時,當城裡的孩子正在運動場上游泳池裡歡暢地練著健美的體型時,這些山娃子卻過早地橫向發育著,一個個矮敦敦、厚厚實實的,背都過早地駐 文海想到了自己,他當年也是這樣過早地下地干沉重的農活,一直不長個子。還是後來上了大學,身體才瘋長起來的。如果自己當初沒有脫離這大山溝子,可能今天就是他們當中的∼員 他沒有權利給他們加工資,他不是在辦慈善事業,這個廠也不屬於他。可他還是說服表舅,每天晚上每桌加一個肉菜,又修了籃球場和游泳池,晚上食堂開放兩個小時的卡拉OK.說服表舅的理由是「文明經商,體現愛心,弘揚基督教精神」。他把這些拍了電視片拿到電視台播放,引來了成群的記者和領導參觀,為廠子也算做了一個大廣告。
有時他很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所感動,真像是自己在鏡子前作態給自己看一般。當他和打工仔們一起打籃球,一起游泳,一起放聲歌唱時,他絕沒有那種與他們融為一體的感覺,因為他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感激之情,看到了他們對他的尊敬或敬畏。打球時他們都在讓著他,讓他順利地三步跨上去投籃,竟無一人攔阻。他是他們眼中的救世主 他真不知該如何對他們說。說:「我愛你們,我們是一家?」說:「其實咱們是在給別人創造財富?」說:「你們應該掙得比這多得多?」說:「誰讓咱們命不好,活該給人家打工?」不知道,他無法說。說了他們也不懂。他們很幸福,表舅們在北京花天酒地也很幸福,自己木再當那個華而不實的大記者而有了自己的工廠,當著這麼一大群人的救世主,也很幸福,這就夠了!什麼也不要說。那種錯位的感覺十分荒謬而又難以言表。
表舅們看著泳池中那些傻呆呆而又興高采烈的青年們,臉上露出的是輕蔑與不屑,那些農村孩子穿著各種各樣肥大的花短褲在水裡撲騰著,池中像煮餃子一樣開了鍋。
「IQ很低的呀!」二表舅瞇著眼說。
那幾個妓女也在開心地笑,指指點點。
文海有些溫怒,他想一把扯掉那個妓女的衣服把她推下池中。可他又的確為他中這一鍋「餃子」感到難堪。就叫他們統統上來,沖領班訓了幾句,要他們分批下水,請游泳教練來教正規的泳姿,以後按泳道游。
回到辦公室,表舅攤開報表,說修娛樂設施花去的二十萬塊要盡快賺回來。
文海看出他臉色很難看,便拿出新的訂單,說沒問題。「表舅,這其實也是廣告,也是為了讓工人更好地勞動嘛!」
「不讓他們娛樂他們也會照樣賣力氣!你們反正有的是人,誰不願幹,馬上炒了他。」
文海無語。他想說什麼,可忽然感到這一切很荒謬。一個人絕對不能屬於任何一個階級,不能,那太可怕 他憑什麼要替這些愚昧無知的打工仔辯護?他不是他們的代言人,替他們辯護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事。他幹嘛跟表舅這麼認真?他靠的是他們,拿的是他們的錢!為什麼不能超然一些?只當自己是個管班機器。他恨這種暴發戶式的頤指氣使,從感情上他是站在那些打工仔一邊的。可那些人又的確很不爭氣。他們又能怎麼 長這樣大最多在小河溝裡洗過澡,哪見過如此標準漂亮的游泳池?不擠又能怎 文海同情他們,可又羞於替他們辯解。他咬著牙,向舅舅發誓要盡快把這筆錢賺回來。同時他心裡咬著牙發誓,早晚要擺脫舅舅的陰影,將來當自己的老闆,建起自己的企業,不再有這樣難堪的場面。
方文海很透了那兩個隨舅舅而來的妓女,向舅舅提出來留下一個陪他幾天。舅舅爽快地答應 他點名要剛才笑得最厲害的那個。
在「綠川」,文海反鎖上了門,外面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那女人風情萬種地討好著文海。「方大經理,真想不到你會留我。」那女人依文海的要求裸著身子在地毯上展示著自己的每一個側面。
文海頭上的青筋鼓脹著,眼睛早已血紅。他緩緩解下腰上的皮帶,一步步逼近她。
她開始明白他要幹什麼,慌忙爬著去抓衣服,文海早已掄圓了皮帶。那女人皮開肉綻。
「滾,這是你的報酬。打個車回北京吧,告訴我舅,就說我有病,專愛打女人。」
那妓女永遠不明白她為什麼挨了這頓鞭子。
妓女走後,文海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痛不欲生,心裡堵得厲害。他無法平息這種情緒,真想把這屋裡的東西全砸個稀爛。最終掄起皮帶,狠狠抽在自己腿上。
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洗了操,換了衣服,去出席他贊助的一台電視文藝晚會。他已經習慣當這種晚會的嘉賓
坐在那裡,他沒心思看那些平庸的節目,倒是在看會場一角的母親和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哥哥和弟弟們。他們現在似乎是很親密的一家人 他擔負起了這個大家庭的責任。哥哥和弟弟們都在廠裡安排了工作,自然是以半個主子的身份趾高氣揚著。母親更是像個皇太后一樣養尊處優起來。連那個父親和後母他都要去照看。不知什麼時候,他跟這麼一大家子毫不相干的人相親相愛起來了,他感到很奇怪,似乎這不是真的。這些人,除了母親之外,哪個對他曾經有過笑臉的?如今,如果不是有那個後母陪著父親,文海也會把他接來。天曉得當初對這種小人之情濃於血的衣錦還鄉恨之入骨,真正回來了,卻身不由己地成了這一家人的主心骨。這個衰敗的家一時間成了這一方水土上的望族。六姥爺這個六十歲的老光棍兒當年在山上放著羊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時絕也想不到幾十年後的這副情景。母親這輩子也不曾做過這樣的夢。她當年連婦聯主任都不當了,一心愛上了一個落難書生,這個潑潑辣辣大字不識一碗的女幹部從一開始就注定扮演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拉郎配女主角。方文海除了繼承了她粗大的骨骼以外,全然是方新的翻版,他與父親的心是相通的,雖然跟這個農村女人長大,可他從小就無法認同她的一切,一直對她感到陌生,似乎那是從路邊撿到他的養母一般。文海一直恨父親,可以說是恨之入骨,但那種恨分明是一種血液上強烈認同感遭到挫折後產生的。在他小小的心目中父親代表著文明,代表著高貴。母親則是一個粗俗的農婦。他無法相信這樣的兩個人會相愛會行男女之道會生出他這樣心靈高潔的人來。可最終他還是回到了這個小山村,以這個粗俗的村婦兒子的名義為她的家族光宗耀祖,自己也似乎尋到了大記者所沒有的人的尊嚴,甚至連那可憐的父親也因為文海送去了萬把塊手術費才起死回生。錢,真是,它能化解一切的恩恩怨怨,能使一切的信念成為諷刺。招人恨又招人愛的東西。
當年電視台的同事們被文海的紅包請到了山溝子裡來。他們驚呆了,方文海聲然是這個小城裡的山寨王。做了十來年記者的方文海坐在同事們的攝像機前侃侃而談,每一句話都吐著金錢。
方文海太瞭解自己懶惰的前同事了,他乾脆為他們寫好了拍攝腳本,連鏡頭和後期製作的特技都設計好了,他甚至提出自己親自去電視台機房製作。方文海的一切都讓當年的同伴們瞠目結舌。
當初他們嘲笑他離開北京回鄉是農民意識是暴發戶,現在他們不得不認可文海的再選擇。這些號稱中國最悠閒自由的無冕之王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自由。最讓他們吃驚的是方文海居然有那麼一大家子人。在他家聚會時,竟然發現那個當年潔身自好獨往獨來的方文海有幾個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那幾個兄弟個個那麼狼瑣,粗鄙,文海像是天外來客一般。方文海知道同伴們在想什麼,告訴他們:「我的家就是這個樣子,所以當年我在台裡時從來不提起這個劣根,我甚至過年都不回來。每個人都有他的隱痛和難以見人的東西,英語成語怎麼講來看?Every cupboard has a skeleton in it.現在我有足夠的力量抵消這種醜陋,所以我才把這一幕打開讓你們看。弟兄們,原諒那些性格怪異的人們吧,他們像我一樣有難言之苦,」
他媽的,這就是金錢的力量,方文海心裡叨念著。現在有了錢,餵養著這麼一大家子粗俗的人,反倒成了一種美德,說明他富貴不忘窮兄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當初在電視台時若露出了這劣根,就會成為人家鄙視他的把輛。一個農村窮小子混入那個虛榮浮華膚淺媚俗的圈子中,注定是一塊痛苦的墊腳石。值得慶幸的是,大多數文海這樣的背景的人並不痛苦,他們總在為擠進了北京的這種浮名虛榮圈子中而渾然無恥地幸福地墊著腳。與一群不知痛苦的人為伍自然是很愉快的,而與一群自以為是中國最不痛苦的天之驕子為伍自然就更是愉快有加。所以,離開那個喉舌以來,文海很久不能適應新的環境,儘管他是這個小山城裡的寨主。原先雖然是受著官僚主義的壓抑,但是他不用承擔什麼責任,只需要當一個加了油的機器,像一個人在自發功狀態下那樣不由自主地運轉,周圍又都是自我感覺極佳的快樂男女,因此生命以其最輕鬆的節奏流逝著,只要走進那座樓,人就像注入了一針嗎啡,在那種愉快的氣場中不可救藥地旋轉起來。相比之下,現在這種山寨王的日子是太沉重 在這裡一切聽從他的意志,他是最聰明的人,這似乎也很痛苦。當一個人成為一方天地裡最聰明的人時,這個人就必然要開始走向愚蠢。當一個人發現他無比聰明地率領著一支不開化的人組成的隊伍衝鋒時,他的內。已無疑是孤獨的。值得慶幸的是,中國有這種感覺的領袖人物太少,大都以統領著一班低檔智商推命是從的弱者引以為驕傲,自鳴得意地守著自己既得的一官半職與一支弱智的小分隊同呼吸共命運,他們不敢與聰明的人為伍。文海發現自己似乎已走到了這樣的邊緣。這是當初下海時沒有預料到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靜悄悄的「綠川酒店」像一頭怪獸臥在曠寂的田野中,與這個城市若即若離著,大有鶴立雞群的樣子。這裡幾乎就是他的家了,一年中有半年住在這裡。文海很喜歡「綠川」的位置,最喜愛周圍那一望無垠的農田。冬天裡,四周是白茫茫的雪野,恬靜、安詳,站在窗口看雪,很是有幾分悠閒。這裡沒有城裡的嘈雜,更看不到老城區的衰敗凋敝落花流水。倒像是特立獨行的一艘破冰船行駛在北冰洋上。春夏季裡,這船就漂蕩在綠浪金浪之中,能呼吸到土地和新糧的清香。早晨在麥田中頂著紅艷艷的朝陽小跑一會兒,會感到自己像一株正在灌漿的麥穗,挺秀而緊實,清新而朗潤。小時候痛恨至極的農村生活,現在成了一種星級賓館外的奢侈品,不用辛苦地勞作在田間,只暢快地呼吸來自大自然的氛氫氣息,心頭便生出了詩意來。他知道他身上有父親繪畫的細胞,當年父親就是讓這樣的北方田園景色吸引而來的,那一幅幅心像圖毫無疑問積澱在了文海的心目中。可恨又可憐的老爸,等他病好了,接他來「綠川」住住,讓他重操畫筆,在這前後的陽台上畫個夠。
文海步履匆匆走進大堂,與半躺在沙發上吸煙的按摩女郎碰個正臉。
這個海口黑美人一下從沙發上彈起,邁著一字步款款走上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人家想死你了!」
文海疲憊的身子立即感到那女人的溫熱,一下鬆弛下來。
「走吧,讓我好好兒伺候你一會兒。」女郎挽住他朝桑拿按摩間走去。
「我今天可是累壞了,你得賣賣力氣。」文海依著她,閉著眼由她領引著。
「大經理,你就等著舒服吧,你不是喜歡踩嗎,今天好好踩踩你,直把你踩睡過去為止。」
文海突然睜開眼睛定在那裡,他感到背後有一道目光在逼射著他。
「哦,阿玲,今天算了,我很煩,想一個人回房去。」文海掙脫了女郎的手。
「那就去你房裡按摩也行,」阿玲說。
「方經理有事,你先給我按摩吧。」是英子那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文海笑笑問。
英子沒答話,只顧對阿玲說:「方經理怕是讓你們這些人寵壞了,不按摩就睡不著 你先去準備吧,我馬上就到。」隨後沖文海說:「今天我來給您按摩。快去柳剛那兒,他一直在等你,說綠川先生有急事。」
英子對文海和按摩女們之間的關係心裡一清二楚,也習以為常 自從文海在「綠川」租了辦公室,英子心裡就有了準備,她也不在乎文海的偶爾放縱,她只是可憐這些千里迢迢而來的按摩女郎。因此她從來不責備她們,反而同這些女郎處得很好,這些按摩女也因此對她格外尊重和客氣。她們甚至從「方太太」改稱「大姐」了,一想起來就滑稽可笑。可英子從來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大家都心照不宣。文海也因此對英子格外柔順,對她言聽計從。有時英子會煩他這副百依百順的樣子,便訓他:「別總這麼黏黏糊糊好不好,你又沒做虧心事!」文海便笑。
「去呀,還愣什麼?」英子催他。
「哎,這就去。」文海答應著走
「你們這個大哥沒別的,就是老實,」英子打趣地說著拉起阿玲,「今兒個好好兒給我踩踩呀!」
文海回頭看著英子和阿玲走遠了,這才朝大堂經理辦公室走去。他心中一直為自己的墮落自責,對英子抱槐。他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英子不原諒他,就離婚,他願意出一大筆錢賠償英子。可是英子竟是出乎意料地寬容他,反倒讓他心裡不安。這種局面就這樣拖下來,漸漸使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既成事實。這種夫妻關係變化是兩年前他不曾預料到的。
在經理辦公室門口撞上了開門出來的柳剛,就是李大明的三表哥,是當年平原中學的風雲人物,上山下鄉時最為走紅,是低年級同學們心目中的英雄。文海小時候在大明家見過他,那時他在鄉下混得春風得意,當上大隊副支書 那次是他回城來開地區知識青年先進模範代表大會的。可惜他還沒紅透,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就壽終正寢了,他壯志未酬地辦「困退」回城進浴池當了清潔工。這樣的人永遠是有政治熱情的人,上大學又去讀政治系,畢了業回來進工廠又當團委書記,打算在政治上發起第二次衝鋒,在仕途上東山再起。天知道怎麼沒有混好,竟然辭了公職進「綠川」當大堂經理來
這個小小的職位實在太委屈他 那樣有政治抱負的人卻英雄無用武之地,不是因為他太卓而不群就是革命隊伍中小人好臣太惡毒把他擠出了革命大軍。文海很同情他,仍然像當年那樣敬重他。很想請他去自己廠裡,但又不知請他主管什麼。一直想同他談談,但又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再者,柳剛對他這樣的「資方」人士似乎抱有某種警覺,總對他敬而遠之形同路人,好像是剛剛認識的一樣。文海很理解柳剛的尷尬處境,深知這種人的苦衷。
「綠川先生等你好久了,明天好像有日本商人來考察投資,綠川先生想把你介紹給他們,一定要今天同你先談談,他也剛從北京回來。」柳剛很忠於職守,面無表情地敘說,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在「綠川」,他從來沒對文海有過任何超越公務的表示,僅把他當成一個客人對待。
「三哥,辛苦你了,這麼晚,該回家了吧?」文海說。
「不,今天我的任務就是等你。」他仍然平淡地說。邊說邊帶他上樓。
「真快,一晃十六年,大明他們的聚會真熱鬧。大明醉了,我剛送他回家去的。」
「他又不會喝酒,瞎起什麼哄!」柳剛總算有表情地說。「你們啊,還像孩子,跟沒長大似的。」
說話間到了綠川吉太郎的辦公室。通報後綠川親自開門迎接他們。
這位鶴髮童顏的老人,面相極像竹下登首相。午夜時分,仍舊一身西裝筆挺。
「啊,文海先生,你讓我等得好苦 」綠川的中國話很地道。
柳剛恭候一旁問還有什麼吩咐,綠川先生和藹地笑笑道:「麻煩你了,該回家去看看你那寶貝兒子 」
柳剛便欠欠身子:「董事長,文海君,回見!」
「柳君,慢,」綠川叫住他,順手遞過一個精美的小包,「你兒子後天過生日,小小的意思!」
「董事長,我怎麼敢當?!」柳剛有點侷促。
「當著方先生的面,你就不要客氣了,你們是朋友,同我也是朋友!」綠川先生拍拍他的肩,「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柳剛走出門,文海感歎道:「綠川先生真是講仁義啊,對部下這麼好。」
「過獎了,文海君,」綠川呷口茶說:「文海君對員工關懷備至,比我做得好,都上了電視報紙,有名的。再說了,我同柳先生關係不只是僱傭關係。」
「哦?」
「我們是朋友,你的明白?」
「綠川先生一貫從善如流,愛護晚輩,我早有耳聞。」
「不,不僅是那樣的。我同柳君是忘年交,是莫逆之交。我同他,談話投機。北河這個小城市裡,能出柳君這樣的人,不容易。」
「綠川先生,您可別小看這個小地方,它可是座人傑地靈的古城,自古出好漢。」
「哈,年輕人,給我上課?對北河我可比你更瞭解。我來這兒投資建這個店,絕不是為了賺錢。現在我是賠錢的,開房率才百分之三十幾percent ,靠餐飲也沒多大利潤。」
「綠川君,那又為哪樁?」
「說來話長啊,全是為我和弟弟的原因。我們從小跟祖父念中文,習字、作畫。可是一打起仗來,就身不由己 我們兄弟二人全被征了兵,就像抓壯丁一樣。來中國前,祖父哭著說這是罪過,要我們能打空槍就打空槍。攻這座城時,我不能打空槍,前面城牆上是中國守軍,後頭是指揮官,不向前打我就得送命。
進城後在北關集體槍殺了幾百抵抗部隊官兵,那是長官下令,我們當兵的一排一排輪流上前開槍,我也不敢不開。除此之外我和弟弟從來沒殺過人搶過東西。弟弟正十七八,愛逛八條胡同,成天泡在平康裡,那是官辦妓院,正規,也乾淨放心。我也去過。
我們是規矩人,回回交錢。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弟弟不知怎麼看上了一個良家姑娘,喜歡得不行,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我問他,他什麼也不說,一有空兒就去人家門口看那個姑娘。我勸他死心,咱是侵略人家的,是敵人,好樣的中國姑娘怎麼能跟你交朋友的?他不信。當初不少漢奸緊巴結佔領軍,把他們的親戚女人拉給日本人做小,我很看不上這種人。有點腦子的中國女人絕不會幹這事。弟弟不聽,連平康裡妓院都去得少了,一門心思盯上了那個姑娘。我要去看看,他不讓,說要創造個奇跡給我看。
你瞧他這樣子,像不像中國古書裡的張生柳夢梅?「
文海接過發黃的舊照,那個梳著中分身著學生服的日本孩子,一臉的清純,高鼻細限薄唇,稚嫩秀氣。「好標緻的孩子。」
文海說。
「死了!十八歲上就讓人殺 那天晚飯後我們去東關逛平康裡,走到半路他就說要去看那個姑娘,還拿了一個罐頭去送那姑娘。半夜沒回來。第二天從河裡撈出來了,光著身子,下頭讓人割 是勒死的。隊長要在西關那一帶拷問群眾,說問不出就殺一片。我苦苦哀求,才沒那麼幹。都怨弟弟,糊塗。也許是他強迫人家才落這下場的。不管怎麼說,我有愧,得回中國幹點好事。也讓弟弟好好靈魂歸天。」
「可這裡畢竟是個小地方啊,綠川先生,從生存的角度來看,這樣做是不是——」文海欲語還休。
「是有點理想主義。不過這裡只是我的一小部分投資,我在上海、哈爾濱,當然還有北京,都有大的項目,在台南、嘉義也有。凡是我和弟弟當年住過的地方我都有產業。北河這邊虧損一些不要緊。」
「房價是不是可以落一落,或許那樣會有更多的房客。」
「不,我不降低標準,那會有損綠川家的聲譽。」
「綠川先生真是胸有成竹。」
「咱們言歸正轉,當然找你談的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剛組織了一批商界朋友來中國考察投資,他們對此地很感興趣。當然,不瞞您說,看中的首先是離北京近,原材料和勞動力價格比較,比較合理。」
「不必客氣,便宜,」文海笑笑,「咱們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直說吧。」
「痛快,文海君,」綠川先生點點頭:「我跟中國人打交道,最怕哪個字用不好會傷人心,我知道你們對日本人不喜歡,這我最懂。中國有個女作家還要求日本人在天安門廣場進行象徵性的戰爭賠款,說賠一分錢也行。我很尊重她。可是做生意,還得從實際出發,講實話。日本的中小商人,很自然要找價格低的地方發展。」說著綠川取出幾件衣服,「文海君看看,這是些日本人的時裝工作服和學生制服,想在中國開加工廠,這是報價。」
文海翻看著那些樣式精美的工裝,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他可以想像得出工人穿上這樣的工裝精神面貌會大不一樣。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工人,他們的衣著雖然都是新的,可那種呆板的款式仍舊是把人打扮成一個木偶。難怪一車間一車間的人個個兒像出土文物。
「綠川先生,」文海說:「我都想先自己穿上這樣的工裝了!
可以先讓我的工人穿穿試試,一定很精神。我看看報價,五美元一件,哦,三十元的出廠價。可以考慮。我想你們會十五美元批發出去,賣到三十美元一件。「
「差不多,小本經營呀,」綠川說,「但我們只能從小本生意上做起。」
「五美元,哈哈,加工一件我們能賺兩塊半美元,讓日本人聽了無異於蠅頭小利,在日本也就兩杯汽水的錢。」
「對了,文海君到過日本的。」
「到過東京、廣島、大皈、名古屋、北海道,做記者時去的。」
「你是明白人,實不相瞞,條件是很苛刻。」
「我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綠川先生。我不幹,會有隨便什麼人搶著幹。可我是不情願的。我是為我那些山民打工仔打工妹著想的,才接下。不過,我以後要向高科技產品發展。中國人不能總這樣加工服裝,生產玩具,貼上Made in Chi na 的小標籤在全世界賤賣一通兒。」
「什麼叫一通兒?」
「你也有不懂的?中國話太難學了吧?一個語氣詞。」
「方先生志向高遠,我佩服。不過,明天談判時,我希望您能克制這種感情。他們可是跟我不一樣。」
「謝謝綠川先生提醒。除了這,近期還有那些聽起來比較體面些的項目?」
「說起來,有一個,你可能不感興趣,純粹是我這老朽的奇想而已。人老了,愛懷舊。」
「不妨說說嘛。」
綠川把目光投向黑夜中的遠方,悠悠道:「我對北河這塊地方感情可不一般,多半是弟弟死在這兒的緣故。我拍過不少照片,那時候北河的風光實在美極 你看。」說著他取出些陳舊的照片來。「這是乾隆皇帝的行宮,號稱『西剎秋濤』的靈雨寺。
當年這裡是兩河交匯處,一片煙雨濤聲,和古城牆交相輝映。清代文人時來敏有詩描摹這一景:「颯颯秋風林外嬌,泉流一帶漲河橋。梵聲近與濤聲應,水色齊連天色搖。『美吧?」
「真想不到,」文海說。「第一是想不到當年這裡有過這樣好的景致。第二是沒想到綠川君這麼喜歡這樣一個中國的古城。」
「別忘了,我從小路祖父學中國文化。日本的知識分子大都崇拜中國文化,那是日本文化最重要的來源。你們年輕人大概不大知道,日本的古城如京都都保持著完美的大唐建築風格,而你們自己有那麼多的古城,卻很少注意保存其風格。就說北河吧,這樣的千年古城,本身就是個小博物館了,可惜,拆了個七零八落。那些個千篇一律的居民樓房,走遍全國一個樣,東一座西一座,一點不好看。」
「綠川君,我們得面對現實。老百姓可不管它什麼博物館,能住上這樣的樓房已經是天大的福分 」
「你說得很對。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只是感到可惜。當年日本人佔了北平,第二步就是攻北河,想顯顯威風,壓壓中國人抗日的土氣。那是一次次殘酷的轟炸,要炸平北河城。只是蒼天有眼,不少炸彈沒響,算是保住了一些古跡,像總督署、蓮池、穿行樓、大慈閣。」
「有沒響的炸彈?」
「是 一輪又一輪,天女散花似地扔,就是有不少沒響的。
最後是機槍掃射,人工爆破炸開了西門,才攻陷了北河。城牆全紅了呀。進來後我拍了好些照片,你瞧,死裡逃生的城牆,城隍廟,有大慈閣,穿行樓,蓮池,光園,你瞧,古色古香的樣子,多好 總督署的大旗桿,那可是全中國第一份 「
綠川的話勾起了文海的好奇心,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的過去。第一次聽說幾百顆炸彈沒響的故事。
「你該複製些照片給這裡的政府收藏起來,」文海說。「這是多麼寶貴的文物 」
「文海君,你說對了!」綠川微笑著說,「我不僅僅把照片複製了,我還想在這個飯店附近建一座仿古城池,照原來的樣子做。唉,日本人的飛機都沒炸毀這城牆,你們自己把它拆散了,真可惜。我弟弟就埋在西城牆根下。」
「把飯店的客房也建在仿古城裡,對吧?」
「對!還可以兼作影視城,也方便了你們以後來這裡拍打日本的電影電視劇 」綠川先生爽朗地大笑起來。
文海會心地笑了,說:「誰說這是你們老年人的事,我也感興趣,我參加投資,以後我的辦事處就設在仿古城裡!挨著那個『西剎秋濤』!」
「日本人迷信得很,我要讓他們都知道中國有這麼個地方,炸彈扔下去不響。他們到中國旅遊,一定會來這裡看看,會來燒香的。說不定來拍舊中國題材影視的人會多起來,還愁客房住不滿?」
「我的天!」文海笑道:「綠川君真是個中國通。這年頭兒滿中國都在鬧騰著『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您這是玩的哪一出?」
「歷史搭台。」
「那好,我一定投資,」文海說,「我從小長在附近的農村,夢想的就是來北河當個城裡人,偶爾來城裡幾天,老是看不夠,聽不夠,才知道還有這麼一段歷史。綠川君打算什麼時候正式向當地政府提出來?」
「這還要看你的想法,我是想請你來主持這個項目。這下你可以真正當個城裡人了!」
文海說:「不敢當,多謝綠川君提攜,我現在為那個廠正忙得焦頭爛額,那可是我六姥爺的重托。辦砸了,他老人家在台灣可是死不瞑目。我倒希望您能重用一下柳剛君,讓他當你的助手。你們不是忘年交 當個大堂經理,太大才小用了,請恕我直言。這個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境界非同一般,他是被活活困在這個小地方無法起飛的人,綠川先生不妨用用他試試。」
「我對柳君的瞭解,」綠川先生說,「只限於他對國際事務的看法。我知道他是共產黨,而家父生前也是共產黨,他在日本共產黨裡還是比較有地位的人物,因此我對他們這些熱衷於政治的人很感興趣,想知道他們的觀念上有什麼不同。我發現柳剛君見識非凡。他在研究哈貝馬斯、馬爾庫塞、弗洛姆、薩特、梅勞——龐蒂、阿爾都塞。我在家父的書房裡看到過這些人的書。
這麼一個小地方,這麼一個人物竟出在我的僱員之中,我很驚訝。他應該去當大學教授。「
文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可惜 這人是個奇才,大學畢業時他本來是能留在大學裡教書的,他學的就是哲學。可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這邊,去不了省會。他就只能回來。」
「為什麼去不 」
「綠川先生對於中國還是不夠通 中國的戶口制度您懂
從一個小地方向省會和首都遷徙那可是難於上青天的事。「
「啊,中國有句古語: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進省會也是走蜀道,對 」
「是的。他要留在大學裡,就得熬上許多年,熬白了頭髮,妻兒才能同他團聚。他不願做那樣的犧牲,就回來 」
「這裡不是也有大學 」
「北河的大學?它快墮落成中學了,慘不忍睹。大城市的大學教師都在往國外跑,何況這個小地方的大學教師?有點抱負的年輕人都在跑,他們不甘心賴在這裡混著年頭兒當什麼教授誤人子弟,莫名其妙地混著,教出的學生就可想而知 」
「你這話提醒了我。我去年招聘時,就有幾個本地大學外語系的學生來應考,我很驚訝,你知道,我的英語是很差的,就連我都能聽出他們的英文很差。現在我總算明白 」
「所以啊,有不少濫竿充數的知識混子,注意,不是分子,是知識混子,混在這樣的高等學府中樂陶陶自生自滅著,怎麼能懂得柳剛君的價值?這種鐵飯碗的地方,永遠是人滿為患的,沒點門路還進木去。很多事純粹是中國教育史上的笑話。我一個同學曾在那兒讀書,他常告訴我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事。瑪格麗特。撒切爾都當政好幾年了,一個教英國概況的系副主任還在讓大家猜英國首相是誰。最後他竟然大言不慚地說『是希思』!從此這人就榮獲『希思先生』的綽號。這樣的二混子,居然混到中國駐某國大使館去管留學生工作,你說這樣的大學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柳剛君拿著自己的論文去那裡聯繫過工作,人家連看都沒看。僅僅因為他是另一個大學畢業的。這個大學極少接受外校的畢業生,近親繁殖,一代一代下去,是違反生物進化原則的,只能出傻子。」
「那麼,文海君既然成功地上了青天,再回到這個小地方來,是不是違反常情?」
「不,我和我妻子的戶口都留在了北京,謝天謝地沒人強迫我們改戶口。就像很多華人入了外國籍再回中國來一樣。」
「中國的事真是複雜,我都聽不大懂。好吧,柳剛君嘛,我可以讓他試一試。我還不敢斷定一個政治家搞這樣一個歷史文化經濟一體化的項目行不行。文海君既然也投資,也就義不容辭了,請多關照,幫幫柳剛君。」
「不敢當,柳剛這樣有才華有抱負的人,需要的只是機遇。
當初若沒有家庭的拖累,他完全可以有更大的作為。「
「這反倒說明了他品質好,」綠川先生說,「他沒有當陳世美。」
「那又有什麼用?他一心想的是妻兒老小,可妻子卻拋棄了他,投入了暴發戶的門下。這世道實在是太不公平 好人總難得好報。」
房門虛掩著,文海推門進去。屋裡燈光很暗,暗紅暗紅的。
英子已經上床了,正聽著音樂吸煙。晚間居然在聽《芬蘭頌》這樣輝煌的樂曲。
「怎麼這麼晚才來?我今天還差點開車回去呢。我要早點回去,咱們就在半路上失之交臂 」文海坐在床頭,拿掉英子手中的煙。「別抽了,女人抽煙是毀容的。」
英子扭過臉去,「方大經理還在乎我這個?有那些女人陪你,你還顧得上看我的臉?」
「瞧你,像個小孩子。」文海說。
英子盯著文海:「是啊,你越變越成熟,而我卻是幸福的在你這大樹下乘涼,能不像小孩子 當年給你繡鞋墊時不是更像小孩子?你連見都不想見我一面,也不想看看是誰有這麼一雙巧手,真夠殘酷的。」
「其實在學校裡天天見,就是不知道是你繡的。你為什麼不面對面衝我說那是你繡的,還要找媒人,多麼封建!」文海打趣說。
「也許我那時真勇敢點,咱們早就成了呢。」
「真那時候訂了,也許咱們就都考不上大學 早早結婚生娃過日子 」
「你不會甘心的,你早晚要飛出那個山村。倒是我,可能不會那麼堅韌不拔地連考三年大學。你考走後,我真是拼了命
那次市裡的大專錄取了我。我死活不去為的啥?就因為你在前頭逗引著我,我死活也要考到你身邊去。我得跟你平等。「
「是啊,人家跟個天津女孩兒都快成了,生生兒叫你攪散 」
「那是我有魅力!你們男人,就吃這個。現在可是有比我膽大的,還沒動心?」
「老夫老妻的了,開什麼玩笑?」
「你心裡最明白。其實,我挺為你高興的,說明你還有魅力,別看頭髮白了不少,皺紋也一臉。我也不能天天跟著你東奔西走,廠裡那攤子公關。財務已經夠我忙一氣的了,本來我就不聰明。我不在時,能有人逗你開開心,有人陪陪你,省得你沒著沒落的,這不是很好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不承認這一點不行。
女人甚至可以為一個男人的死魂守寡,男人就做不到。「
文海要說什麼,被英子打斷了:「你別裝,也別表忠心。人一闊,這種事是難免的。現在時興什麼喜新不厭舊,你這個老實巴交的鄉下孩子竟也趕上這等時髦 只要你活得開心瀟灑,我也替你高興。只是別忘了你是想幹點什麼的人,別因為這種爛事兒鬧出醜聞來,也別弄出什麼私生子來,你得為你的女兒著想。
將來冒出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的來,不好看!你們家夠熱鬧的了,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你習慣了,咱們女兒可不會習慣,我該維護你在她眼裡的尊嚴。我其實無所謂的,我知道我仍然有鄉下姑娘的味兒,無法讓你滿足。「
文海讓英子的一席話說得坐立不安,不知是感激還是慚愧,死死抓住英子的手,嘴裡囁嚅著:「瞧你說的,瞧你說的,你讓我怎麼辦?我別的什麼事都行,就是有時管不住自己,我沒辦法,英子,其實我心裡頭你全懂。」
「我怎麼不懂?在電視台那會兒你怎麼能管住自己?還不是因為你是個農村的土二黑,那些洋妞兒看不上你?那會兒你自卑,所以你業務上才發奮,因為除了幹工作你沒有別的想頭兒。
就憑這你才當上了組長,你身邊那一組漂亮的小姑娘一口一個方老師方哥地哄著你,你就心甘情願地扛著機器爬著跪著,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她們,還要幫她們打飯,搬東西。可她們心裡其實看不上你。現在你翻身了,完全有理由管不住自己了,所以就真管不住自己。我真的不管你,只是讓你注意點兒,為你那寶貝女兒著想。瞧你這幾個朋友吧,夠亂的 柳剛離了,大明鬧國際戀愛,也離了,呂峰是個浪蕩公子,乾脆不結婚,就你還算穩定體面。方大經理,可要悠著點兒呀。「
文海不語,怔怔地看著英子,似乎有點不認識 英子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憨土憨土的姑娘了,已經出落得儒雅大方,一派職業女性風度。這兩年經商下海,使她變得更為幹練精明,更有主見。他知道英子離了他也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能容忍他的不軌,分明是仍然戀著他,仍然像當年一樣一往情深,儘管她現在像知識女性那樣表達感情的方式變得克制、含蓄
「英子,」文海苦澀地看著她,「你知道,我心裡只有你一個。
所以你能寬有,能理解,甚至說還有幾分放心。英子,人是複雜的,有情和欲之分,只有兩者渾然一體時才是愛,這是難得的。「
只有情或只有欲的關係,都算不得愛。這一點你儘管放心,沒人能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也脫不掉身上的鄉土氣,待人處事總也離不了『真誠』二字,總是講良心的。這一點,從我對待工人的態度上都能看得出,何況我們老夫老妻?「
「海子,」英子聲音有些哽咽,「我從十五歲上給你繡鞋墊那會兒就暗自把自個兒托給你了,我那會兒就認定你了,現在雖然沒那時那股子純情少女勁兒了,可這心裡,還踉以前一樣。女人,特別是我這樣出身的苦丫頭,往往是認定一個男人就死咬住不放的,何況你從上了大學就總在令人目眩地進步著,我還能有什麼可抱怨的?只是說到良心,這種詞彙太讓人容易做無端聯想。海子,如果你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在靠良心維持著同我的夫妻關係,那我就太悲慘 我絕不希望那樣。海子,我也在大報社裡混了幾年,也算有點見識的女人,這樣的事見多 真有那麼一天的話,你別難為自己——」
「英子你——」
「我是真的。我知道你現在同幾個女孩子有那種露水關係,但我明白這種逢場作戲是不能當真的。一旦到了你良心上受折磨要做什麼選擇了,我是不容你選擇的,我不能和那種人平放在一起供你選擇。我會主動退出,你也用不著背良心債。你這人老實,可能會痛苦,所以我先告訴你,真到了那個份兒上,你不用痛苦,我會在你感到痛苦之前就和你一刀兩斷,就像李大明的妻子一樣。」
「大明的妻子其實沒弄清他和那個意大利女人之間的事。」文海說。
「還不清楚?連混血兒子都有 若不是那個外國女人寄照片來,大明的妻子還蒙在鼓裡。她主動要離,是最明智的。」
「可你不知道,大明一直還愛著她,而且只愛她一個人!」
「那又怎麼解釋他跟那個日本女人青木季子的關係?」
「他沒辦法。意大利那個女人純粹是同他玩了一場遊戲。妻子又不要他了,他不找青木季子去又能怎 再說了,青木是著名的藝術家,他們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產生了感情這也是正常的。什麼日本人?青木李子其實跟中國人有什麼兩 除了那個日本隨軍婦的媽,她和日本有什麼關係?她有個土裡土氣的中國爸爸她生長在中國,感情和思維方式完全是中國式的。大明是個有藝術細胞的科學家,他們挺般配的。」
「可青木季子有個日本丈夫,大明怎麼能無視這一點?那樣算道德 」
「這種事咱們別去管人家吧。青木季子其實同她的日本老頭兒丈夫談不來,那場婚姻本身就說不上道德不道德。季子不嫁人就在異國他鄉站不住腳,連生存都成問題。嫁了她自以為是同胞的日本人,卻發現自己仍然完全是個中國人。能有李大明這樣出色的中國男人做她的情人,對她來說是再幸運不過的事 」
「你現在真是善解人意,我懷疑你這是惺惺惜惺惺,是在想方設法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將來真有那麼一天想甩了我時,也能冠冕堂皇地找出許許多多讓人同情的理由出來,讓別人覺得與我在一起是最不道德的事。」
「英子你怎麼了,我說過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你非要我……」
「海子!」英子突然抱住他,「我其實心裡最怕,怕你離開我,怕你跟我也逢場作戲。我老了,不會像十年前那樣撒嬌了,我不可愛了,是吧?可我這心還跟十五年前一樣樣的。」
文海為她揩去淚水,自己也流下淚來。「英子,我怎麼會?
說句大俗話,咱們可是患難夫妻。在北京那幾年艱難的日子,是咱們這輩子最寶貴的人生經歷。我沒有上趕著找靠山人贅,你沒有攀大官大款,而是相互依傍著掙扎下來了,這種踏實感是那些靠婚姻關係打開局面的外地男女所沒有的。不少人為了在北京爭一席之地,都甩了自己原先的戀人、丈夫、妻子,他們永遠背一筆良心債。你就說大明吧,雖然不是上趕著攀高枝,可在那個北大教授家裡他總感到彆扭,人家總把他當成個小媳婦似的,生活中總有個小小的陰影。
「好了,英子,人家本來是想告訴你今天晚上大明他們全班去『綠川』聚會的事,可有意思 十六年前的那些中學同學幾乎到齊 讓我撞上 不然今天我就會回家的。你猜怎麼著,大明同他十幾年前的情人一起跳了舞,兩個人那種恩恩怨怨,真叫人痛心。本來他們該成為一對兒的。最後大明喝醉了,我和呂峰送他回去的。」
「你跟人家瞎湊什麼?人家那一班人,全是讓你爹給害的,十六歲上就給逼得上山下鄉。要不,大明和那個許鳴鳴肯定會順利地一起考上大學。那才是天生的一對兒。今天人家聚一起,還不就是湊一塊兒把你爹罵一頓?你還攪和進去幹什麼?」
「你不知道,都三十大幾的人了,誰還計較前半輩子的事?
他們還要給爹捐一筆錢治病呢。那個場面很動人,你要是在就好了,也認識認識這一班人。「
「那你不打電話給我,開車過來才半個多鐘頭的路,你就是沒想著我。說明你心裡沒我。去吧,洗澡去吧,一會兒再講給我聽。方大經理現在譜兒也大了,不按摩就睡不好,今天就讓糟糠代替你的心上人阿玲吧,要我踩幾下 我可比不上阿玲身輕如燕。你要不滿意,就去樓下找阿玲,按摩完就別起來,睡她那兒算 」
「行了,我怎麼敢當?還是我來給你伺候一頓吧,也好給你賠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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