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腿曳著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馬路上路過。從小,這雙曾經像麻稈一樣的小腿就拖著你丈量著這座城,幾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時,這城顯得那麼大,大得無邊無際,你像一個鑽入迷宮中的小精靈,在這城裡的小胡同中「探險」,每一座門樓,每一道滴水的屋簷,每一頭把門的石獅子都讓你流連。
似乎這裡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著,似乎幾步就橫越了一個街區,像是在故鄉的一座微縮景物上行走一樣。是因為你長大了 為什麼這城似乎在你腳下矮了下去?
十歲時從西大街的這一頭走到「大舞台」劇場來看話劇《農奴戟》,在這條熱鬧非凡的商業街的人流中鑽來鑽去,似乎是一場長征,那遙遠的距離足以令人生畏。怎麼今天這麼快,飛一樣幾步就走了過來?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記得當年這裡是最有小城風韻的一條街。幾家店舖是那種老輩子的門板式活動店面,打烊時夥計們一塊塊地上門板,早晨開門時一塊一塊地卸那上紅色的門板,生意興隆,紅紅火火。東邊有一座十分古樸的澡堂子,裡面點著幾盞暗紅的燈泡兒,水霧迷濛,人影綽綽,裡面有幾個永遠黑腥湯沸沸的池子,有幾個白瓷洗臉盆,但需要用一隻巨大的葫蘆水瓢去舀開水,那只一剖兩半的大葫蘆,有一口小鍋子那麼大,盛上水後變得十分沉重。小時候就愛在那隻大瓢中兌好涼熱水,兜頭澆下來,一瓢一瓢地澆,痛快淋漓。那澡堂子裡還有幾塊搓澡石,是那種滿身蜂窩眼的石頭,專門用來搓腳後跟上厚皴的。池子邊上還備有幾條乾絲瓜瓤子,是用來搓背的,長長的絲瓜瓤斜在背上狠拉幾下,一個星期半個月的癢全然消失。
這條街現在衰敗得不堪入目了,全沒了那種古樸安詳溫暖的樣子。倒像是日本鬼子轟炸後的廢墟一樣。可能這條街是要徹底拆了的,沒人再愛護它,只管讓它破爛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潑髒水,一堆堆暗紅的爐灰上潑了勝水,硬硬地凍在路燈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墳頭在閃著鬼火。那座結了少年的你多少樂趣的舊澡堂子早就頹敗不堪 咦,好像這就是那座醫院吧?怎麼這麼小,這麼破舊?當年來這兒看病,外婆說這兒曾是大軍閥的公館,十分氣派,幾道花彫木門,凡進大院,朱欄碧戶,木樓迴廊,紅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顧在花園裡玩耍。如今它卻蓬門采戶般不堪入目 可能也是幾年內要拆的吧。
這座城早就裝在了心中,夢中不知多少次流連,所以身臨其境時它反而變小 可能這就叫瞭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張風景畫一樣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著,午夜昏暗的路燈下影子拉得半街長,腳下發出空空的迴響。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腳步黨是這樣有力。
十五歲那年在大明家你和他偷偷讀一本詩集,是戴望舒的。
那首《雨巷》讀得人心中悵然愁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李大明沙啞的聲音緩緩朗誦著,蒼白的臉上果真是愁苦一片。他第一次告訴你他在雨天裡真地撐著一把傘到胡同中去走一會兒,一邊走一邊想許鳴鳴,會有一種幸福加酸楚的感覺,他和鳴鳴開始戀愛 詩集是鳴鳴借給他的。
大明的一番話讓你突然明白了點什麼。你也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這一條條普通的胡同,看那一孔孔小窗中射出的紅的白的燈光,傾聽那裡傳出的一聲聲隱隱約約的對話,像聽癡人說夢。
這些年在遠離故鄉的城市裡奔波奔命,鑽進鑽出小轎車大飯店,觥籌交錯,口蜜腹劍,心早已麻木。只有夢才是無情的懲罰者,它不讓你麻木,它讓你偶然回故鄉溫馨一下,讓你在綿綿細雨中悵然若失。於是你會在那門樓夾道的悠長胡同中空無一人地走著走著突然寂寥地醒來,耳畔依稀迴響著的是「空空」的腳步聲。有時是獨自一人,寂苦得難以自制,走上陽台,讓深圳夜半時分的人聲氣浪滾滾湧來,似乎迷失在燦燦的燈光如星的夜影中下沉,下沉;有時醒來,正與陌生的半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更多的時候是在黑暗中藉著街上射入屋內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恍惚地喝上幾杯,吸上幾支煙才能睡去。漸漸地,你吸上了一種特製的煙葉,那是生意場上的老朋友送你嘗嘗的,結果是一嘗而不可收。當體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已為時太晚 這東西不太強烈,但足以使人上痛,只認這一種煙葉,任什麼「萬寶路」、「紅塔山」都從此不對味 你似乎從中找到了一種接近於上腐的境界,既獲得了快感又不至於墮落至不可救藥。這似乎就是英國大文人德昆西在《癮君子自白》中道出的那種似醉非醉介於出世與人世之間的舒坦。
而今走在故鄉午夜的街巷中,你再不需要那種特製的煙葉子了,儘管它就在你大衣兜裡。故鄉的寒夜就是一支摻了些微鴉片的煙,它令你沉醉,但是清醒的醉。
八二年到九0年,在北京的一座筒子樓中,一混八年,自以為是在為文學奮鬥著。可猛然在一個早晨發現那個三四百人的出版社裡竟沒有幾個人愛的是出版什麼書,全是在為爭個一官半職而嘔心瀝血死拚活拼,全在為瓜分那可憐見的幾套房子而明爭暗鬥,你這樣的文學癡子只能永遠煎熬在那座三天二頭泛屎湯子的單身宿舍樓裡。沒人關心你要出版什麼樣的文學書,你的上司關心的是每出一本書不要被一層層的上級怪罪下來影響他們一層層地往上陞官。你辛辛苦苦跑基層挖出來的優秀作家作品在他們眼裡蹦子兒不值,他們可以用『著不懂「、」亂七八糟「、」弄不好惹麻煩捅漏子「一句話宣判你申報的作品的死刑。你成了著名的退稿編輯、你退的稿件時不時被別的出版社出版甚至獲得什麼文學獎,令你在全國的同行面前抬不起頭來。你忍不住要在會上抱怨,但招來的卻是」覺得這兒不能施展才華不妨換個地方「的驅趕。
你知道他們這是在羞辱你,因為你孤身一人在北京,要調個單位就得先退掉出版社的單身宿舍,而要調去的單位一時連個床位都安排不下,你只能去往辦公室。那麼大的北京,似乎找個能放平身子堂堂正正睡一覺的地方都是那麼難。你似乎是賣給了這個單位。對,是賣。於是你明白了許多人為何會那麼低三下四的人格依附著他們並不喜歡的人。他們的依附換來的是實惠。你則因為精神上的猖介而變得連個床位都保不住。你是不敢往外衝的囚徒,一衝出去,連張床也不會有。每個人身上一層層套著的枷鎖真夠厚重的,它讓你永遠無法充分成為你自己。一份工資單只夠讓你吃喝生存,你沒有屬於自己的窩。你被死死地拴住,僅僅一間房一張床就可以拴住你,那房子那床就像一根鎖鏈。
但是為了你的文學,你留情願拴在這根鎖鏈上,因為你深知從一個小地方奮鬥到北京的艱辛。你熬著年頭,像一個永久的客人那樣生活在北京,像一個路人一樣應付著同事們,而你的心卻拴在你為之嚮往的文學夢上。真正是「生活在別處」。文學的靈魂在於流浪。流浪不見得是形式上的漂泊,更在於精神上自由暢遊在另一個王國。讓俗世的肉身真正行屍走肉地混跡在紅塵飛揚之中,而精神則不染一絲塵埃。
那座長安街旁的骯髒筒子樓讓你住得靈魂出殼。一樓外地「移民」終日忙於在那臭氣沖天的樓中生兒育女混著吃喝,幾乎要讓那樓髒得創基尼斯紀錄。廁所泛水,廚房裡積起半尺深的污水,人們仍然穿著膠靴挺立在水中炸著魚妙著肉。你簡直無法弄明白人們的心態。他們是面對命運無可奈何了麼?還是麻木
或者說是從農村和小地方混入北京後十分滿足 君不見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走馬燈似地魚貫而出魚貫而入地在那樓上不斷湧現?他們大概是滿足 在中國這樣的第三世界裡,他們足以成為一個村一條街半個城市的明星。你深知小地方人的這種不可理喻的心態。於是你拒絕同當年的同學來往,你從不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這個城市來,寧可獨自一人在那個髒樓裡度過。
那年春節,你同大明和文海約好了都不回北河,你們輪流在各自的破單身宿舍中會。那幾天,你發現他們的樓上也有這樣幾撥湊在一起不回老家的單身男子。節目的樓裡格外冷清,大部分人都回老家過節去 廚房裡的目光燈又壞了,沒人去買燈管,各自提了家中的台燈來照明。廁所又泛水了,但家家戶戶門前已用水泥壘起了水壩,髒水漲到一定程度就會向樓梯口湧去,緩緩順樓梯流到一樓,再流到街上的下水道。樓道和廚房裡鋪了一條又一條的磚橋。人們就那樣在一座終日流水潺潺的樓中度日。大明和文海單位的單身樓情形也差不多,所以他們一點也不奇怪,賓至如歸地踏著磚橋來回穿梭著幫你做年飯。你十分抱歉地說:「瞧,讓你們趕上發水 」他們毫不介意。大明說:「我們宿舍還沒煤氣呢。想吃口兒,得燒電爐,一燒准憋保險。一斷電,滿樓的人南腔北調地操著北京話罵『操他八輩兒,燒電爐子的!』」
一桌燒得一塌糊塗的雞鴨魚肉,吃了熱,熱了吃,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煙。文海的老婆英子一會兒給這個擰熱手巾,一會給那個削蘋果,不住嘴地說「別喝了,醉了多難受!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回老家去過。」
文海不耐煩了:「就你事兒多!回家,回家,你的家在哪兒?
沒家!跟我在一地還分居著呢。過節人們不在,咱倆也好團聚團聚,借間空房住住,安安生生過幾天舒心日子。回那個破村子去,殺豬包餃子,睡到半夜有人還在窗戶根下聽咱們說話呢,討厭不討厭?「
「也是,」文海的妻子說,「回去過個年還不夠累的。人家把我們當成北京的大記者,看希罕兒似地看我們,整天擠一屋子人,我們快成動物園裡的大熊貓 算了吧,還是別回去吧。」
「關鍵不在於別人怎麼把你當希罕物兒,」大明說,「關鍵在於你心裡無法平衡。你們是要衣錦還鄉,可實際上卻是在北京連間房都沒混上的人所以才越看越難受。我這在職博士,還不是照樣跟一群人擠一間宿舍?」
「你好歹還有個岳父家可以避避難。」
「得了吧。住她們家還不夠受氣的。我也就週末去一次,那叫難受。人家總以為我是高攀了,好像我撈了什麼大便宜似的。」
大明憤憤地說,「所以,今年過年,我向他們家請了假,跟你們一塊兒過,他們家也拿我沒辦法。」
「幹嘛不請你那博士老婆也出來跟咱們熱鬧熱鬧?這樓上有空房。去,打個電話叫她來!」
「別出我洋相了,那她們家還不氣瘋了!」
「喝酒!喝酒!」
「唉,有家難回!就他媽幾百里地。」
「誰攔著你 要走,還不就是說走就走的事兒,一小時一趟火車。」
「沒人攔著我!是我自個兒攔著我自個兒。」你那天喝得滿身流汗,毛衣都扯掉 「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見他們,不想跟那個小地方兒的一切有什麼關係,只當我是無根無源,風吹到北京來的。我們這一樓人真正是不可理喻!混在這麼一個髒窩裡頭,還木忘享口福,一天到晚把個廚房折騰得昏天黑地,吃呀吃呀,永遠在吃。躺著臭水做飯,整天價樂不可支。還不忘從老家往這兒招人,一個個土包子跌份,上頭土腦地鑽這樓上來,一家幾口擠一屋子裡胡吃悶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難民接待站。
過年過節,他們又大包大包地帶了東西回老家去了,沖七大姑八姨臭諞去了,七村五鄉地串去了,諞他們在北京混得多麼拔份兒!這些人怎麼這麼容易滿足呀!我的天,我真服了他們了,還他媽一個個重點大學畢業的呢。中國的知識分子是不是太賤了!
!「
那天文海說了一句刻骨銘心的話,一輩子忘不 他說:「我說句難聽的吧,大過年的,本不該說的,反正咱們都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哥們兒不在乎就是 咱們呀,別看上了幾年大學,骨子裡還是中國農民。別看你們倆長在城裡,那畢竟還是個小地方不是?你們比我的農民意識少不到哪兒去。咱們闖到北京來,沒混好,有什麼好難受的?要是個美國人,背景離鄉到了外地,他肯定不去想怎麼衣錦還鄉,人家沒那麼重的鄉土觀念,人家流動慣 咱可好,盡想著自己養好地方來了,不混個人模狗樣回去心裡就彆扭。想開點,就當自己是頭羊,專揀水草豐美的地方歇息,什麼家不家的。」
「家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自己臉上光彩不光彩,」李大明譏笑說。「咱們太看重自己,也就是說太拿自己當回事兒 噢,在大電視台工作,在大出版社和名牌大學工作,就了不起了!就比別人優越了!誰拿咱們當人?混個講師工程師記者的,在中國,算什麼?還不如去混個辦公室主任後勤科長。可咱們骨子裡傲氣,自以為是。所以,自己活得一塌糊塗卻還不忘光宗耀祖。
真累。再說白點,咱不就是混在北京麼?北京沒咱們照樣轉,可咱們沒北京不行。要是當年大學一畢業就給打發回去,不也得照樣窩著?「
「在這兒窩著總比回去窩著強。」文海說。
「其實是咱們情願賴在北京的。」你恍惚明白地說。
「還不忘寫小說,寫什麼?寫故鄉的城門樓子?寫小胡同裡你外婆年輕時的風流故事?文海老想著給他的山村拍電視,辛辛苦苦拍了一部什麼《太行傳奇》,說什麼?除了抗日戰爭的光榮傳統,末了兒來幾句『這裡的人民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奮勇搏擊建設新山區』,跟沒說一樣,誰記住了,誰看了你的片子去投資興業 」大明悻悻然,一口一口地悶著酒。「我做夢都想著回去辦大學呢。等著吧,五六十歲的時候,功成名就了再辦吧。現在就別想什麼故鄉,趕緊自個兒朝前奔是真的。我得趕緊出國鍍金,一直紮在中國,別說不能光宗耀祖,說不定四十歲也混不上兩間一套的房子。」
很快你們就散了,大明出國去鍍金了,你奔深圳下海了,真正回來干的卻是文海。文海敢於拋棄大記者的身份,回他的山村。農村出來的孩子就是實在。你真為他捏一把汗。他那個什麼表舅,誰知道在台灣有沒有實力?現在的港商台商,有幾個是真投資的?多數是買空賣空耍弄大陸的土幹部而已。有的就是大陸官員拉個小台商充門面,享受幾年免稅幾年半稅的特優政策,養肥了那些港台的小業主兒小攤販兒。文海是下了大賭注的。他是太牽掛那條養育了他十幾年的窮山溝子 當年他拉著一車山裡紅、柿子、紅薯進城來賣,城裡人不理不睬,現在他拿山泉水裝了瓶兒叫礦泉水,拿山裡大紅棗做了飲料,拿紅薯炸成薯條裝在精美的密封真空袋裡,印上合資公司的字樣,就成了精品,身價百倍 那個小山村真的就變了樣,像一座小城市 大明成了名教授,但離回來辦大學的目標尚有十萬八千里。你還在無恥地流浪,當你的電腦推銷商,故鄉傳奇的小說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哪輩子回來辦個出版社 這個百年前就有過印書館和書局的城市現在需要文化 養得起文化 為什麼不能同文海合作,他辦企業你辦文化?叫什麼名字?「祖泉延壽出版社」?笑話!不,一定要有自己的企業,用自己的錢辦自己的文化。想到此,你又笑了——又拿自己當人 這個時代誰關心文化?你還操心到這個小城市來辦出版社。真是太可笑 再說了,誰能允許私人辦出版社?你還想用自己的名字叫它「呂峰書局」呢!做夢去吧。想當自己的老闆,幹點什麼不好,非要圓個文化夢,真是一根筋。
難道忘了當初南下時的遭遇 跟幾個南下文人合辦刊物,就得為自己的刊物找個什麼掛靠部門,俗稱找個爹。多難!給他們白送錢的事兒,還讓你費九牛二虎之力。你們托關係走後門請客送禮折騰個昏天黑地才找到一個「爹」,算申請下了刊號,這時人已經疲憊得不想辦刊 什麼是掛靠?就是你拚死拚活折騰,賺了錢後讓他來白拿一筆管理費。他別的不用管,只管看每期的文章大樣。每月一萬塊就餵了這個部門,供他們發獎金用。
就這樣「爹」還常常犯脾氣,東挑西挑,三個月後不再當你爹,刊物就此淪為孤兒,沒了「爹」,不配活著,自生自滅。半年多你找了十個「爹」,有三個應允當爹,又紛紛棄兒離去,可憐的刊物一虧再虧,生生死死幾輪迴,終歸走向滅亡。
你們不甘心,又去買書號出書。眼看著東北的小蓋買書號自費發行出版圖書一日千里地賺大錢,就以為自己也能,便又揣著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幣去找「爹」。牌子硬的一本書給它一萬五,牌子軟的五千塊一個書號到手。當權力只是權力的時候,一級權力是另一級權力的孫子。而當權力可以變成錢時,權力便以爺的面目扮演著孫子的角色賣大價兒。你有錢,你給他錢,你管他叫爺,其實他當了你的孫子。批文外匯額度土地都可以炒賣,賣書號僅僅是最小的小巫
就連那個一貫號稱青年的良師益友的「嚮導出版社」也羞羞達達地賣起書號來 你搖身一變成了他們的大救星,一方二萬地給他們填。你知道那錢落到窮編輯手裡沒幾個,大頭全讓那幾個管事的私分 可你還得昧著良心這麼幹,還不敢把實情告訴你以前的窮編輯哥們兒。
你三天兩頭跑回北京來,請他們頭兒上桌一桌地造,桌下一信封一信封地塞紅包,把那幾個你恨之入骨的舊日領導巴結得紅光滿面心滿意足,再突出重點,給每家送幾盤「毛片兒」,就全齊 一萬五一筆書號管理費,名曰「合作出版」、「計劃外選題」。一本書下來你們賺幾十萬,區區一萬五書號費僅僅是一根筋筋拉拉的骨頭罷
真不明白中國這是怎麼 當年這個十二分正統的出版社裡曾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工人的兒子愛上闊小姐的少年戀很是爭論一番,成了出版界最左的旗手。以後便是標謗「建社幾十年沒一本書受上頭批評」,美其名日「沒出過一本壞書」。在一茬兒運動一茬兒新官的幾十年中,竟能做到讓每一茬兒領導都不批評,這等本事不是凡人能長得出的。一個選題東審西審,哪個頭兒一句「再看看」,就斃一本稿子。等看準了再出時,早已是時過境遷。小有名氣的青年翻譯家胡義當初熱血沸騰地譯《兒子與情人》,被二審劉頭兒一句話就斃 「什麼東西,聞所未聞。戀母情結,那是亂倫。」胡義只好拿到別的出版社去出版,一下印了好幾十萬冊。可背地裡,這幾個頭兒卻向胡義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轉了一圈,人人看一遍,直到把書頁都翻黑了摸爛了才還回來,胡義回宿舍來把那本爛稀稀的《……夫人》甩到桌上,立即摔碎,漲紅了臉罵:「什麼東西!假道學,生生兒把《查太萊……》當黃書過癮,給模成這副慘樣兒,給他個女人還不定要弄成什麼尊容!」
你記住了這一幕,八年後回來跟他們侃書號時,起勁兒地往他們手裡送「毛片兒」,並告訴他們:「《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可不是黃色文學,想過癮別看那個。我這片子,純動作的,連情節都沒有,一上來就脫,還有『女上位』呢!」那幾個人便瞪直了眼,異口同聲地問:「女上尉?」你便哈哈笑著,借酒撒瘋,說:「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女的在上頭,那麼幹。回去試試!張社長,這幾十年,一個姿勢到老,膩不膩?開開眼,也享受享受清福兒,就怕咱大嬸抹不開面兒跟你合作吧?」他們便紅著臉笑,說:「這小子上了南邊兒真學壞 」隨後又喝酒。這群人,轉過臉去又在全社大會上作政治報告號召「春季大掃黃」去了,依然是正人君子。你把這些事告訴胡義,這個天真無邪的翻譯家憤憤然地用英語罵著:「Sons of bitch !Fuck these ambidexters !」有什麼辦法,真正關心文化、真正有信仰的人有多少?得過且過,異己地活著,把自我深深埋在心靈的最深處,戴著面具自以為得意地混著有數的日子,不知老之將至,迷迷糊糊死而後已。
你倒了幾個書號辛辛苦苦出了幾本自以為得意的上檔次有品位的文化書,又辛辛苦苦找書商推銷,最終發現自己背了一身的債,同夥們一個個怨聲載道,忍無可忍地命你三個月內改弦更張,趕緊積累資本,彌補赤字。你必須停止出版那些純文學純藝術的項目,改出華萊士、西村壽行之類,最終連勞倫斯的作品也給貶成性文學推出去。眼看著東北那小子倒黃書賺了一百萬,哪個還守得住?你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去,把幾年大學學來的功夫全用在推銷辭上,把在中文系裡練出來的演說本領全用在滔滔不絕的砍價上,而你的對手是些個大字不識一碗的書販子,你要有本事一分鐘內說得雲山霧罩,讓他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瞳孔放大,從而降低折扣大量進貨。
你就在推銷時有的那次刻骨銘心的艷遇。
那是個黑美人兒,乾瘦的身材,烏亮的眼睛像兩泓深泉,胸脯卻豐滿得與身架木成比例,雙唇黑紅黑紅的十分厚實豐澤,令你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下部。她是個小批發商,管著幾十個書攤販主。她那天一走進你在「白天鵝」的房間,那個陰雨天立即轉陰為晴。你有點感到頭腦出現了空白,你知道這是每次性慾漲潮的前兆,你忙去洗手間用冷水援臉,可雙手還是開始發脹發抖。
你知道今天要栽在這個廣東娘們手裡,只要你一犯病,就會由她去,折扣就會痛痛快快讓出三五個來,一迷糊就會六零折批給她。於是,你控制著自己,甚至用冷水沖了一遍頭髮,才似乎冷靜下來,心裡堅定著自己「六五,最低六三」。擦著頭發出了衛生間,報歉說:「廣東這天氣,啊,讓人犯暈。」她早已挑了幾本樣書在桌上,封面都是裸照的。她讓你再介紹介紹。烏亮的眼死死盯著你。
你揀起一本西村壽行的,連看都不看,如數家珍地開始你的「一分鐘擊倒」式推銷。你講那本受虐狂小說,講一個施虐狂怎樣把幾個女人綁在樹上……,講了不到一分鐘,發現那女人已經無法自持地放大了瞳孔情不自禁地呻吟。你依舊空白著大腦滔滔不絕地講,似乎感到口腔發於發澀,嘴角泛起了泡沫。待你清醒過來,你已經和那女人緊緊擁在一起。
「說呀,他讓那幾個女人赤裸著滿地爬,然後呢,說呀!」她在有氣無力地喘息著,身體軟軟地依著你。
「說呀,」她在催促著。你不再說什麼,只顧緊緊地擁住她,滾到地毯上。當你顫著手去除她的內衣時,你嗅到了一股久違了的味道,像隔著一座山,一頭雄性動物也能聞到山那邊雌的味道一樣,那股求歡的味道太濃郁了,幾乎令你窒息。那一次,大概因為一連幾個月一直處在緊張工作狀態中的緣故,一直沒有性生活,遇上這黑美人,竟然過分激動,剛剛滑人那黑暗的淵藪之中便抖戰出生命的噴泉。
她絕不放鬆,仍舊與你纏綿著擁在地毯上。她說像你這樣純潔的男人很少見到,竟然會如此被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輕而易舉擊倒,居然會早洩。你冷冷一笑說你一點也不純,這方面是老手 今天早洩是因為幾個月來一直禁慾的緣故。
第二次,則綿綿不斷。你們在地毯上絞動著,把那片地毯滾得水濕一片。她一次次高呼著昏迷了又醒來,也讓你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到了幸福的極點。這一次,你才感到從前那些艷遇不過全像早洩一樣,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只有這一次才叫刻骨銘心。
和這個女人正正經經過了一段日子,似乎真正地有了感情,一時間也有了歸宿感。離開廣州一些日子,心裡就惦著早點回去,雖然是住在旅店裡,沒有家,但那個城市裡有她,她會煲了湯,溫熱地送過來。她也有了要結婚的意思,幾次要你去她家看看。心不再野了,每到外邊野雞們的電話打到房間裡,你都會十分厭惡地痛罵出聲把她們趕走。連自己都奇怪自己什麼時候改變了自己。你常住的幾個旅店裡的服務員一直是在為你拉皮條,你開始對他們說「呂大爺我改邪歸正了,別再把『雞』轟我身上來。」大家便嘲笑你,向體討錢,保證不再有雞打電話騷擾你。
這些人,拉皮條賺錢,斷皮條也要錢,真正是生財有道。你便每到一處先塞錢給他們,「多加關照,攔住那些『雞』」。
那個癡心的女人,堅決要生下孩子。那種目光令你驚訝。這是那個瘋狂求歡的放蕩女人 她有過那麼些男人,何以獨獨為你動了真情?此時她的眼神是聖潔的,像一座神女的雕塑。她赤著汗水淋淋的身子,跪在同樣是汗水淋淋的你面前,說出了這樣的話,令你一驚,慌張地從床上跳起來。「真的有了,兩個月
我一定要這孩子。「
「弄掉,早點處理 」你冷冷地背對著她。
「不,我要這孩子。你不要我要,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要這孩子。」
「你!」你回轉身,看到她淌著汗定格在那裡,目光堅定地盯著遙遠的什麼地方。
「天 」你痛苦地叫道。你有生以來與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連在了一起,被一根看不見的紅線連在了一起。那麼多次的艷遇,從來沒產生過感情,那些女人,再風騷多情也無法讓你情動於衷,有時你厭倦了,敷衍她們幾下,她們會調動起全身的風情來挑逗你,令你慾火填膺,在她們的呼嚎中瘋狂地發洩。可是,沒有生出那根無形的紅線。
只有這個黑子,讓你割捨不下。那是因為她用全副身心愛著你。她說從她看到你水濕著頭髮從衛生間裡出來就愛上了你,那樣子讓她想起了《紅與黑》中的於連。這句話一下子就打動了你。於連,這是多少個底層野心青年的代名詞。你念了幾年大學,幾乎只為這一個文學形象所動,認定那就是你的影子。一想到於連就想到自己,那種自戀自憐之情,久久揮之不去。可是第一個把你比作於連的卻是這個黑美人書販子。她最早連考幾年中文系落第,但對文學的狂熱一直木減,就開始賣書,一邊賣一邊讀一邊幻想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把心中的愛聚焦到於連身上。天知道她怎麼會把你認作了於連!你住她撫慰著,填充著她久遠的幻覺。她說她的於連就是這樣的,一個健壯結實肌膚白淨的高大的北方小伙子,最理想的是他有一頭卷髮。所以當她看到你濕流派蓬亂的頭髮時,她終於發現了一個完全的於連。這樣一個如醉如癡做著藝術夢的南國女人,真叫你肝腸寸斷地憐愛著,你無法不用全副的身心回報她。在最初的日子裡,每一次,她幾乎都是在撲在你身上時就先自達到高潮,發出夢幻般的苦吟,教你頓生憐憫,望著她急迫求歡的顫抖的全身,心頭湧起狂熱的血浪,去愛,去回報,去迎合,去給予也是去感激。這樣的女人比那些張開血口品蕭的浪女子來,自是多出了無限的溫情和真切,像磁石叫人留戀。久而久之,你說她像一隻遇上貓的小老鼠,碰上你的身體她就會科成一團呻吟不已。你就叫她「小老鼠」。她就叫你「老貓」。
可是懷孕的她不再柔弱,似乎是偷去了你的力量藏在心裡一樣,她勇敢地直視著你,尖尖的乳峰高聳著,晶瑩的汗珠在乳頭上閃閃發光。
「我肚裡有了你的生命,我佔有了你,你別想像甩別的女人那樣甩了我。別想。不管你走到哪裡,這裡有你的根。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不會忘了你的血骨。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定了你。要不,你就別離開廣州,跟我過一輩子。」
「你想拴住我,你休想!」你叫著,那聲音一定穿透了房頂,在屋外的小河上迴盪。
「我是注定要流浪的人,我不想被拴在一個地方,不想拴在一個人身上!讓我過小日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呂峰是成大器的人!我他媽放棄了北京,決不是來跟你過小日子的。」
她仍堅定地望著你:「你走吧,孩子留給我。」
「打掉!」
「不!」
那是一聲帶血的吼叫。它讓你再一次深深地愛上了她。但就在那一刻,你鐵了心:離開她,永遠離開她。
為了告別的交歡,那一次,你流淚了,淚水和汗水一起流進嘴裡,鹹腥鹹腹地淹痛了乾裂的嘴唇。
醒來時,你發現自己獨自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地毯上。她早已了無蹤影。她給你留下了一張條子:「去流浪吧,我這裡有你的根。早晚你會回來。」
她就那樣走 那個黃昏。你掙扎著爬起來,從窗口向外望去,早不見了她的身影,只有夕陽透過紅棉花散落在小河上的金黃斑影,恍若燦燦的花瓣。那幅晚景,你永遠忘不 東山一帶的一條石子小弄,弄堂口正對著那條玉帶似的小河。你癡迷地憑著窗口沐在夕陽中,一定也像一尊金黃的奧斯卡塑像。
她後來生了一個男孩,她來信說,可惜,皮膚不像你,像她。可那孩子長著北方人粗大的骨骼,長著與你一樣的臉膛。將來一定是個黑黑的你,可能比你要有魅力得多。
一想到那孩子,你就會心頭一陣酸痛,那不爭氣的淚水就會湧上來。去你媽的,你罵道,既然選擇了流浪,就不要後悔。你這種人配有家 有得起 你能保證將來你在你兒子眼中,不再成為你父母在你眼中的形象 你知道你的兒子無論像你還是像那個女人,都會是個聰明過人的人,他無法容忍你這樣的父親,他會十分十分敏感,十分十分挑剔,你在他眼中將一無是處。你和這個女人的結合也會被他看做是一種恥辱。沒有什麼比讓兒女當作廢物當作無恥之徒看待更加讓人感到徒勞的 最不幸的事似乎就是這個
你真是怕 怕你和你父母的故事在你的兒子和你身上重演。所以你寧可選擇孤獨。
又能怎麼
那個膽小如鼠又色厲內荏的父親,幾乎成了中國男人的縮影。他的一部歷史幾乎就是中國男人的宦途史提綱。那麼母親 你一直把她看得那麼高雅脫俗,可一旦在某個瞬間認清了她的全貌,你開始疏遠她,甚至羞於叫她一聲媽。你永遠不會對他們講出你的。心裡話,你只能靠流浪,靠躲避他們未忘卻心中的厭惡。你知道如果你向他們講了真心話,他們會感到白活了一輩子,會無聊地死去的。算了,讓他們沉醉在功成名就的幸福感中吧,也讓他們為他們眼中你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兒子既擔憂又操心吧,當他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為你找個媳婦成家立業時,他們無疑是幸福的,即使是操心,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至少不會感到傷心徒勞。就讓他們至死也不明白你在想什麼吧!那樣他們在閉上眼時至少還是幸福的,還在為一個兒子沒有安身立命牽掛著。
我的父母!你們這輩子活得多麼不值!
那個爹,一走進辦公大樓就變成個小媳婦模樣,也不想想還有一年就該退休了,那個副處級就跟你進火葬場了,憑什麼不直起腰來堂堂正正面對你的上級?
永遠加著小心,一張乾巴臉永遠保持著最快的調整速度,在上級面前能在千分之一秒內調動起燦爛的笑容,又能在下級面前拉下尊嚴的臉不苟言笑。正因此,那張臉才過早地縮成了一團,木乃伊一般。
他似乎什麼都明白又什麼都不明白。他讓你想起當年在嚮導出版社工作時的那些人來。可能也正因為你家中有這樣一個父親,你才會對官場上的一切瞭如指掌。你也就更能想像得出父親在他的下級們眼中的形象。你覺得他就是太監那一類的人物,雖然他長著一副健全的生殖器。男人一進入官場就難免成為精神上的閹人,成了變態人。一方面沒了自我,另一方面又在弱者面前發著淫威,試圖找回自己失去的尊嚴,以至於那尊嚴早已變態,成為一種威嚴的喜劇。
想起父親在辦公室「工作」的鏡頭你就噁心。他的那個長著黑粗臉的老粗兒上級簡直就是父親的剋星,隨時在向父親發號施令,隨時破門而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斥父親。父親則像個小學生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局長一走,他會把文件稿紙狠狠摔在桌上,站在門口大呼小叫他的下級小孫或小李過來,像局長剛才一樣訓斥他們一頓。那幾個小青年則像父親一樣默默不語,把文件稿子撿起來帶去修改,再畢恭畢敬地交回來「請呂科長過目」。
六七十年代,又是在那樣一座小城,人的機遇和選擇幾乎是零。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他們只能一個個做著十年熬成婆的「媳婦」。漸漸地,異化為一個模式,再純良的人也會變得麻木不仁,變得不自覺地殘忍起來。沒有什麼能感動他們,沒什麼能震撼他們,淮一的信念就是擠上去爬上去,一級級地。
一批又一批知識青年唱著「革命時代當尖兵」的歌,「巨浪滾滾永不停」地上山下鄉去了,不出幾年他們又開始涓涓細流地鑽回城裡。有本事的上大學招工,沒本事的就想盡辦法辦「困退」或「病退」。父親這個知青辦的的科長成了一道小小門神,別看只是一科之長,卻佔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有利地形。他在裝模作樣地安慰著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知青,訓著那些開了假證明的男知青,迎來送往著老朋友老關係戶,家裡每天川流不息成了接待站難民營。小倉庫裡成了副食品店,恍惚過得像土財主一般。他在每天的飯桌上像背《聖經》一樣唸唸有詞:「吃,吃他個王八蛋!不吃白不吃。他們他媽的想鑽政策的空子,不願呆在農村煉紅心,就得付出點代價來。吃啊,你爹這一關就能撈這麼一小把兒。大把兒的讓大官們撈去 」
現在你一想起那一屋子的月餅點心水果就想吐。長大以後你再也不想吃任何甜點之類的東西,只愛喝粥吃麵條。
最讓你噁心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場荒唐的娃娃親事。
爸爸的那個黑臉上司雖然對爸爸從沒有好臉色,可一見到你就眉開眼笑,臭烘烘地湊過來端詳一番,摸摸胳膊捏捏肩膀撫弄撫弄頭。他會拉著長臉沖爸爸說:「老呂啊,別看你們兩口子模樣兒不濟,可養的倆兒子都挺順眼。怎麼樣,給我當倒插門兒女婿吧?我屋裡有五朵金花呢,讓我他娘拉個X 的老絕戶了,到我家來可是又當女婿又做兒啊,我准寶貝他們。你這倆兒子頂倆名額,我再找仁來。」
爸爸便每次都哈著腰:「我們哪兒敢高攀?我這倆犬子哪有那福氣?」
「怎麼,你是看不上我這大老粗兒吧?」大黑臉拉長聲音不屑一顧。父親忙不迭地:「哪裡哪裡。」
這種玩笑後來竟成了真。
那天父親顫顫巍巍地下班進了屋,不知所措地同母親商量著。原來是大黑臉有話,星期天有請,請你和弟弟去他家吃飯。
弟弟聽說有人請飯,自然興高采烈。可你明白大黑臉的用意。那時你早就當了幾年團幹部,是個大會小會上振臂一揮能召喚起一隊人馬的風雲人物,在宣傳隊裡也唱過李玉和嚴偉才刁德一溫其久,似乎沒有不曾經歷過的場面,沒有不曾不能識破的人間詭計。尤其在95班那個一班小法西斯的人群中混過幾年,似乎早已成了大人。
「大黑臉請我們哥兒倆幹什麼?」你故作天真地問。
「別胡說,怎麼能給局長亂起外號?這是市府宿舍。」爸爸說著緊張地去關窗戶。
「就是大老黑嘛,」你說,「他不光自己黑,他屋裡那個糟糠也黑,一對兒土鱉。那五個剛農轉非的土丫頭片子,怎麼著,剛跟她娘進城就想找我們兄弟倆建立感情呀?讓她們上咱家當童養媳來。」
平常在家說一不二的父親此時竟寬厚地笑 點上一根煙悠悠馳說:「你小子別嘴硬,人家局長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跟他成了親家,你一畢業下農村去鍍半年金保準你能上來。」
「然後娶他大女兒或二女兒,你也就不受大黑臉的氣 這跟黃世仁逼喜兒成親有什麼兩 !」你沒說完,父親早已一腳踢上來,壓低了嗓門臉上暴著青筋怒吼:「混蛋!老子是為你著想!
憑我一個小科長,又在知青辦,我能大模大樣地不讓你不鄉?下去了我敢半年內調你回城?不靠局長靠誰?「
「騙人!你們騙人!」你氣呼呼地叫:「把那麼些人動員下了鄉,說是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到了兒你們這些人的子女全上了大學,招了工,農村誰去改造,毛主席的話以後誰還聽?毛主席是讓我們下鄉反修防修的,鬧半天你們這些人先修了!人家還是中學生,就給人家找對象,這不是修正主義又是什麼?」
你的話,很奇怪並沒有惹怒父親,他和母親反倒憋不住撲哧笑了起來。
母親說:「你看不上他們家的女兒,也沒人非讓你答應。可人家局長請你去玩玩,總不能駁人家的面子不是?禮貌總還要講的。再說人家明天又不是請你一個,請了好些人家的孩子,算是個聚會,幹部子女們之間認識認識交個朋友。」
「讓弟弟去吧,我不去。我就看不慎他們家。再說了,爸爸才是個小科長,他兒子跟人家大官的孩子瞎湊什麼熱鬧?」
「你他媽放屁!你也擠兌你老子,嫌老子官小,你投生局長市長家當兒子去!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爹媽這輩子辛辛苦苦為了誰?在外頭整天跟孫子似的,我也四十好幾了,好歹也是個大學生,我他媽容易 以後再你媽胡唚,看我扯不爛你的X 嘴!」
父親也是農民出身,發起脾氣來就開始暴露劣根,一口農村土話,罵得有葷有素。木過,每到這個時候,你反倒看著他順眼多了,看著他臉紅脖子粗地破口大罵,聽他那一口土裡土氣的粗話,你覺得這至少還像個男子漢,比他在辦公室裡生硬地撇著京腔擠著一臉爛笑點頭哈腰要有人樣兒。看著看著,你不知怎麼竟眼睛發酸,兩眼淚汪汪起來,嘴角開始一撇一撇地抽動,你覺得自己要哭。罵到最後,父親的那一串「媽拉個X 」開始變得柔和,人也罵累了,不坐,而是像農村人那樣擼起褲腿蹲在地上,背對著你們氣哼哼地叨念著,聲音有點語重心長地哽咽著:「當家長的,什麼時候不是為你們好?難道能往火炕裡推你不成?你們還小,懂什麼,社會上複雜著呢。等你出了學校門再明白就他根的晚 」每說兩句他會梗著膀子朝後扭扭臉眼睛狠斜你們一下,「真他媽拉個X 的白眼兒狼!」
「行了行了!」每到這時母親就會來拉他起來。「孩子們懂什麼,犯得著動真氣嗎片再回過身衝你們叨叨幾句」你們也是……「之類算宣佈一場戲結束。
長大了每每回想這一類場景,心中不禁又是苦澀又是溫馨,對父親既憐又恨。
有時和父親一起洗澡,幫他搓身,倒發現他比穿著衣服要高大雄壯得多。裹在那身褪了色的藍布中山服裡,他看上去是那麼瘦小,像一個空衣架子上頂著一個抽抽巴巴的臉。脫去衣服,袒露出精幹的肢體來,竟然有隆起的胸肌和強健的兩條長腿。這年輕的軀體與那張老乾巴臉拼在一起顯得很滑稽。你幫他搓背,發現他的後背上有一稜一稜的肌肉,很結實。便問他你也不鍛煉怎麼還有肌肉。他便自豪地說他年輕時是師範學院裡的百米冠軍,在省裡也拿過個第三名。說著他很得意地伸出他的腳來,指著細長的腳腕子說:「這是天生的飛毛腿腳腕子,像不像馬的腳脖子?
越細跑得越快。現在我百米跑個十三秒也能大氣不喘。「他說你隨你媽,跟你幾個舅舅一樣跑不快,是那種大骨頭架子不掛肉的馬,宰了也只能熬骨頭湯。你看看自己,又看看他,看到他胯下那根那團物件兒,真奇怪這樣一個健全的人怎麼會活成這個樣子?更奇怪,你會是從他那地方衝出來的。他怎麼會是你的父親?古希臘人愛說」健全的肉體生出健全的靈魂「,父親的魂
你很慶幸他的靈魂沒有轉世在你的軀體裡,你生來就沒有苟全的因子。
那個星期天,為了你可憐的小科長父親,你和弟弟去了黑臉局長家。來了不少幹部子女,在小四合院裡濟濟一堂。局長老婆是個憨憨實實的農村婦女,樂得合不上嘴,忙裡忙外給孩子們拿水果瓜子,推著她那幾個剛進城的靦腆女兒跟大夥兒認識。那幾個村姑果然扭扭捏捏很嬌憨,粗粗黑黑像她們的老子。看她們那副土頭土腦的樣子,大家忍不住地笑,像看什麼熱鬧。中午飯是一大多饅頭和兩桌油汪汪粗粗拉拉的北方農村菜:一盆粉條燉肉,一盆油豆腐,一盆餃子。那會兒正是憑票供應,每人每月三兩油半斤肉百分之三十細糧的年月,省會從北河搬到另外一個城市後,北河人每月五兩油的省會級待遇取消,降至每月三兩的普通待遇,北河人吃飯便先背幾句順口溜「劉省長,省長劉,還我北河二兩油」。肚裡缺油又在長身體的孩子們炒上這兩桌豐盛的飯菜,大家便沒命地狠吃一氣,弟弟居然吃了太多的燉肥肉,禁不住當場哇哇大吐不止,鬧得丟人現眼。而那天你遇上了老同學劉芳,她下鄉沒幾個月就走後門給招進了市文工團唱小常寶,早已沒了學生樣。上初中跟她同班時你打過她的主意,可她心中只有李大明和馮志永,還喜歡看那個體育委員叫什麼紅軍,算讓你嘗到了初戀的痛苦。那天見面後,便不捨分秒地纏住她大聊特聊,竟引來旁邊幾個男生的醋意。他們也不失時機地湊過來獻慇勤,給她削水果遞糖果瓜子,沒完沒了地打斷你們的談話,令你怒不可遏,拉起劉芳便要出門,被那幾個人惡聲惡氣攔住,「也讓給我們幾分鐘,哥們兒別獨吞呀廣你們就在門口支起架子準備打架,被黑臉局長大聲喝住:「金滾你媽的蛋!城裡的兔崽子們全是流氓。「
第二天爸爸肯定又受了局長的氣,氣沖沖回家,抄起雞毛彈子把你和弟弟狠抽一頓,大罵了一通「敗家子兒」、「餓死鬼」。
「流氓渣滓」之類,算是結束了一場攀親戲。或許他以後好幾年一直要在科長位於上原地踏步了,若木是母親為他奔走,他怕是要一科到底,死而後已。
比起那個讓你愛不起又恨不起的爹,母親似乎更讓你失望,因為你曾把她當成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愛著。小時候越是厭惡父親就越是心愛母親。簡直不知道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怎麼會與那麼一個報瑣的男人做了夫妻。看家裡的舊照片時,母親會指著胸前掛著獎牌的年輕父親說那時他是有名的飛毛腿,跨欄最棒,就是這些年老得太快,頭髮都脫了,便感歎人活著不容易,硬是把個健步如飛的運動員熬成個小老頭兒。你定睛看著照片上學生時代的父親,一臉燦燦的笑,和他身邊窈窕玉立的母親一剛一柔,十分般配。你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人,似乎你身上有這個人的影子,似乎你的眼睛鼻子都很像他。「這個人才是我爸。」你叨念出聲。母親驚訝地笑著:「說什麼呀?他不就是你爸爸 」「我說的是照片上的,不是家裡這個。」你執拗地說。母親便哈哈大笑,「我也才注意,徐其實長得像你爸爸,怎麼人們都說像我 」「他們沒見過爸爸年輕時的樣子。」你說。「唉,催人老的日子 」母親感歎。
歲月對母親卻厚愛有加,只能為她增添成熟的美,叫人敬重。住四合院時,母親是那條街上的女王,沒人不敬重她,每天從街上走過,都像女王巡視一樣接受著人們的注目,優雅地同人們打著招呼。那些個大奶子邀遇娘們兒,同男人打架受了氣總是來找母親公斷,每到這時你和弟弟就跟上母親去人家家裡,聽母親滿口文詞兒批評那家的丈夫,一會兒慈祥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和風細雨一會兒義正辭嚴說得他們雞啄術似地點頭和好如初。最叫你佩服的是母親能整治那些粗魯老爺們兒,拍桌子瞪眼睛講道理,讓他們當場給挨了打的老婆下跪認錯兒。那些賤女人一見男人下跪就眉開眼笑煙消雲散,第二天又會屈顛兒屁顛兒地張家長李家短地嚼舌根,交流挨打的經驗。這些人,男人連名字都不叫她們,就稱呼「他媽」;公婆指著兒子叫她們。「鬧兒媳婦」或「臊兒家的」。她們髒兮兮地拖孩子做家務,隨時能撩開衣襟亮出大奶子喂孩子。說不定哪天半夜男人打起老婆來,三院五院的能聽見女人殺豬般的嚎叫。第二無茶餘飯後,她們拿著針線毛活兒又會扎堆兒你勸我我勸你。這種事週而復始,也沒見鬧離婚,一家家仍舊過得很和美。母親回到家就歎氣:「這些沒文化的老娘們兒,好了打,打了好,煩死人 」
可你突然發現你眼中那個高尚的母親同那些大奶子女人們有同樣的毛病,那似乎是你有生以來最傷心失望的一天。
記得七幾年又鬧新運動,全國上下大學「無產階級專政理論」。
你作為學生幹部在學校裡跟著老師聽一遍一遍的文件傳達,一遍一遍的輔導報告,大會小會一開就開到晚上八九點。你槽槽懂懂地跟著學,先行一步,接下來還要組織團員幹部學,不停地抄報紙,抄文件,記筆記,似乎多少明白點。
回家後,父母也在挑燈夜戰,桌上攤了一堆書報和輔導資料,他們在寫一篇「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長篇大論,是她要參加市婦聯大會的發言稿。這兩個黨史系畢業的大學生你一句我一句弄著提綱,談著黨內十次路線鬥爭,一次次換總書記,談第一國際第二國際資產階級法權,說著一串串外國人的名字托洛斯基考茨基巴枯寧李卜克內西,聽得你天旋地轉但你明白他們在談「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資產階級在革命陣營中總有代理人儘管這些代理人並不是資產階級派進來的特務但他們是投降派是右傾是革命大廈中的蛀蟲……總覺得很可怕,連總書記都會成為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代理人。
他們說你聽,他們寫你在一旁看。奮戰幾個晚上他們的批判稿終於完成了,母親興高采烈地說:「就憑這就能把全婦聯的人給震 婦聯這個老娘們兒扎堆的地方我算混夠了,這次得了獎我就趕快調宣傳部,不能跟那些文盲老大媽們為伍了,都是些什麼東西,解放戰爭的村婦救會主任,什麼萬米無疵布擋車工,什麼養豬能手掃大街的賣大白菜的,一股腦兒往婦聯塞,還管我。
婦聯成了婦女掃盲班 「父親便半嗔半疼愛地說她:「又看不起勞動人民,臭知識分子毛病,你就不能學我的樣兒夾著尾巴做人 你這樣子招人恨知道不?本來就小業主兒出身,還整天冒小資產階級味兒,你怎麼指望提升?「母親反駁:「早怎麼不嫌我小業主兒出身 咱們班上根紅苗正的農村妞兒也不少,你幹嗎追我?你原先那個翠姑怕是讓你這個負心漢傷透了心吧?」「還不是為了改造你?「
他們信心百倍地要拿這篇發言稿去掙個獎。果然母親拿著這篇稿子過五關斬六將一路講到市直機關大會上去 可最後評選結果下來,她卻沒評上「學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先進個人」。評上的是某個局長的老婆。理由是那個人的講稿中比母親多引用了一條恩格斯的語錄。
那個下雨天,母親陰沉著臉回來,晚飯也不做,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父親回來後你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聲和母親的哭聲。母親在痛說這全怨父親無能,只混個科長。人家把獎給局長老婆實則是巴結局長,那個局長不過是比咱高一班的,你瞧人家怎麼爬那麼快!又罵他老婆那個臭不要臉的,什麼貨色,大資本家的女兒耍美人計靠上一把大紅傘,她懂什麼無產階級專政理論,不過是唱哈哈兒腔阿慶嫂出身,稿子是動用市委寫作班子的大筆桿子寫的。「你這窩囊廢,老婆孩子全跟你受氣!我什麼時候能有個出頭之日 讓人這麼欺負你倒沒事人兒似的你還是男人不是!」
她說到痛心處便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死去活來地哭,不住罵父親「窩囊廢」。父親在小聲地勸著,連聲說你打我打我吧,我他媽沒本事沒出息你打我幾下子出口氣。
那真是醜惡的一幕。從此母親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以後的日子裡,母親像換了個人似的,她開始精神煥發地為父親升職四處奔走,像自己要長一級似地鬥志昂揚遊說。他們每天晚飯後的事就是母親匯報近期成果,今天攻克了哪個局長明天又說服將要去說服哪個副秘書長處長辦公室主任,甚至把她最恨的那個局長夫人請到家來大姐大妹地親切個不停,又送了什麼東西。最終呂科長終於從茫茫科長之海中脫穎而出升了副處,那天母親做了十幾個菜慶祝。弟弟又吃撐了,但這次爸爸沒打他,而是慈父般地幫他拍背,給他灌醋,說小時候過年殺豬他也常常撐壞了,爺爺就是給他灌醋助消化的。「這孩子跟我小時候一個毛病,哈哈。」從此以後父親便更加對母親百依百順,聽她指揮該怎麼處理辦公室裡的關係,母親像個戰略家又像個情報員。真奇怪她自己為什麼不去親自當個官而是在家當丈夫的女諸葛,家裡整天就聽他們在議論單位裡的事,怎麼對付張三李四,他們根本不關心你和弟弟在幹什麼,似乎你們不過是幼兒園大班的孩子,只要有飯吃回來睡覺就行,他們根本不知道你在學校裡是個赫赫有名的團幹部,不知道弟弟整天和班上的小痞子混,直到有一天他們偷東西讓公安局抓了起來,送少管所勞教一年。
弟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什麼都無師自通,小小年紀已出落得英俊帥氣,一門心思喜歡上了唱戲,李玉和郭建光楊子榮唱什麼像什麼,不出幾年就把自以為天生演革命英雄的你比了下去。
你便陪他偷偷地去考文工團考劇團考部隊宣傳隊,哥兒倆苦苦地哀求人家收下弟弟,幹什麼都行,只要能安排上戲就行。弟弟簡直為當演員發瘋,就喜歡不知疲倦地唱。最拿手的高腔是李玉和「我邁步出監」和楊子榮「氣衝霄漢——啊——啊」人家說他太瘦,他就回來拚命練啞鈴,說他個兒太矮,等長高點再來,他就發瘋般地早起去跑步,壓腿,練單槓,要把自己拉長。
弟弟太能吃苦了,可又太倒霉,幾試不中。你勸他算了,將來可以下鄉當新農民,科學種田,當工人當教師,活法兒很多。
他想不通。學校宣傳隊裡好幾個條件不如他的都走後門進了部隊文工團、京劇團,惟獨他這個台柱子進不去。
那時你正「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打算畢業後去廣闊天地「滾一身泥巴,練一腔赤膽」,組織全班同學「開門辦學」,一會兒去農村學育種,一會兒去工廠學修理農機和電工,一會兒又去醫院學習中草藥和針灸,恨不得學一身本事去為貧下中農服務。
你們班分成幾個專業組,大家準備畢業後一起去一個地方,紅紅火火地進了村就各就各位。那種學習的勁頭並不比後來準備高考差,似乎比準備高考目的更明確。從農村回來幾天就忙於整理筆記,和班幹部們規劃下一步開門辦學,去哪個廠去哪個縣。
而弟弟還是癡心不改地在家練唱,你便嫌他煩,要他死了心,好好兒學點本事準備下農村去。就那麼一年的時間,你沒工夫去理會弟弟在做什麼,很少關心他。你那時根本沒有發現他和什麼朋友在一起,當你發現時為時已晚。你沒有告訴父母弟弟和幾個壞學生傍在一起,你知道弟弟很難自拔 你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你頂嘴:「你別說好聽的 家裡誰關心我?爸媽關心的是他們自己,你關心的是你自己下鄉去撈資本將來當先進知青爬上去。誰管我 我有這麼好的條件當演員,可我沒後門進木去!人家肯幫我去走後門進文工團,比你們都關心我!」
可憐的弟弟,文工團沒進去卻進了勞教所。他太嬌氣,什麼活都幹不好,挨了不少打。那些流氓地痞又對他起了歹心,不斷折磨他,因為他太帥。在那個醜陋的環境中,性變態是一種普遍現象。他每天都在驚嚇中度過,實在躲不過人們的騷擾,竟傻乎乎去告狀,反倒被說成是流氓。這些是他出來後只對你一個人講的秘密。他的神經受了太大的刺激,人變得恍恍惚惚,全沒了小時候的美少年樣。胡吃悶睡,二十幾歲就已經大腹便便臃腫得像一攤泥 你不敢面對他,不敢同他講話,他也很少跟家裡人講話,只愛守著電視機一盤一盤地放卡拉OK帶,唱什麼「大家唱」,不倦地唱著那些老歌兒,似乎還在圓他當演員唱李玉和的夢。
只是那天你偶爾過他工作的那個小飯鋪兒,看到他在抖著一身的肉揉面烙餡餅,數九寒天只穿一件髒兮兮的秋在,你感動了,看得淚水嘩嘩掉下來。這是我的那個可愛的漂亮弟弟 他正快活地翻著一個個餡餅和小窗外的顧客有說有笑開著粗粗拉拉的玩笑,大家起哄讓他唱,他就亮開嗓子唱「今天你跟我咱倆是兄妹/明天你和我睡一個炕頭/不怕丟臉不害羞/叫聲妹妹你跟我走」。外面的人便大叫:「再來一個,呂大胖子!」聰明的弟弟,他並沒變成弱智,他有他快活的地方,但不是在家裡,這個家不是他的家。如果他能有個自己的住處,他決木會住在這個家中。
可命運注定他永遠離不開這個家,永遠在父母的冷漠和白眼下度日。當年他和你最知心,現在卻像個傻子看著你,連聲哥哥都很少叫。你給他買一箱一箱的卡拉OK帶子,你給他一沓一沓的錢,他都漠然地收下,只淡淡地說「謝謝哥」。你知道你這純粹是理智在支使你這樣做,感情上沒有一絲手足親情 如果說這個家裡還有什麼叫你留戀的,那只能是兒時和弟弟牽著媽媽的手歡蹦亂跳的情景,只是弟弟兒時聰明調皮的身影。你極力想在弟弟的臉上找出一點當年的痕跡,想尋找到當年你們一同練唱腔一同冒雨去考文工團的影子。可你什麼也找不到 這一家人已變得誰也不像誰,好像四個不相干的人湊在一起一樣。不忍進這個家,不忍回憶。
他們老了,老得慘不忍睹,人似乎也遲鈍了許多。你越是隔很久回來一次,這種加速的變化就越是讓你心寒。才幾年的工夫兒?怎麼這麼快就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叫人痛心?這個家,這座城,這群人。二十年前的一切還恍若昨天,可這景物卻如同經歷了一場浩劫。人的故鄉和親人到底是什麼?真的有麼?或許一切都不過是一段段過程經驗,是流過的水,永遠不能在同一地點再次過同一條河。
真的不想回那個家,不想再見他們一眼。只想這樣一個人與過去交流,感知一下曾經在熟悉的路上留下的氣息,這就夠
他們老了,似乎開始牽掛起你這個兒子來。他們像往銀行存款一樣把你和弟弟存上。現在他們準備取出來花。弟弟讓他們徹底失望了,像個沉重的包袱壓著他們。他們便把全部的感情轉移到你身上。小時候他們好像更喜歡弟弟,弟弟比你乖巧聽話。現在你成了他們推一的寄托,卻這樣成年流浪在外,三十幾歲還像個孩子一樣沒有安身立命。你看得出他們老眼昏花地隨時流露出關切。他們永遠在欲語還休地望著你,那種情形極其教你難受。
你便不去看他們。無法面對,這是一個多麼沉重的字眼兒!
理智上你總是歉疚著,總想讓他們快樂,想製造點笑聲,想跟他們說點什麼。可感情上卻沒有任何這樣的要求。看到他們翁動著嘴巴衝你默默無語,你簡直不知道該怎樣開口。縱使心中有一千個酸楚的歉疚,沒有感情的衝動,你也無從開口。
弟弟永遠關在他的屋子裡唱他的通俗歌曲,你和他們面對著無聊的電視劇,手中的遙控器不斷地換著頻道,心中是無盡的煩躁。
交流在於你們是一種陌生的開始。小時候沒有過。長大了,弟弟進了勞教所,你上了大學遠走高飛,永遠不曾有過交流。對他們除了一點厭惡,沒有過一絲依賴和依戀,活得戰戰兢兢一心向上爬的他們也從來沒理會過你們兄弟二人。這個家是一片感情的荒原。
你在想,如果他們只是一對兒無權無職無文化的老百姓,或許你們之間會有一種純感情的交流。你們之間會有一種質樸的感情流溢,把你們緊緊粘合一起。或者如果他們是一對高雅脫俗滿腹經綸氣度不凡的知識分子,至少還能讓你敬佩,即使缺少感情的交流,還能有一種智力的吸引。可他們偏偏是這麼一對蠅營狗苟的小官僚,感情上沒有支出,智力上沒有扭力,令你無所適從。
小學和中學的同班同學大部分出身於那種大雜院的工人家庭,他們的父母是很粗魯,沒文化,可他們的感情是真摯的,是那種小人之情濃於血的熱乎勁兒。那些同男人吵架讓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大奶子也退女人儘管活得無聊但她們至少對孩子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真摯,是那種母獸護犢的愛。那種舐犢之情雖俗氣繁瑣,可實在而溫暖。她們會敝帚千金地珍惜自己那些並不爭氣的子女,為他們操勞。這一點叫你感觸最深。李大明那個小而乾淨的中學老師之家,實在叫你生出無限的嚮往。那對老實巴交的教師,他們會坐在桌旁看大明一口口吃飯,從旁叨念著「慢點兒『、」再喝口粥「,時不時發出由衷的癡笑,弄得大明或皺眉噴怪或赤子般隨母笑啼,那種感情的自然流露好教人艷羨。因為你是大明的好朋友,他們也拿你當自家人看待,看你吃喝時的表情也是那般溫馨慈愛。你能同大明變得那麼知心,與他的父母很有關係。那個家讓你一進去就不想出來。每到假期你會在大明家一住幾天不回家,倒是讓那一對憨厚的教師勸回家,他們不是嫌你而是怕你父母牽掛。」我巴不得你上我們家來當兒子呢,我就是喜歡虎頭虎腦的兒子!我越喜歡你就越想到你媽媽,她肯定想死你了,你該回去住幾天,別讓當媽的著急上火。「這樣的話大明的媽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讓你一輩子也忘不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感情慣性,才使得大明仍然心繫他那個破爛的四合院。憑得全然是慣性,人生在世,哪怕能有這樣的感情慣性也算不容易
你沒有,他們不曾給過你,他們是把你當存款扔進銀行那樣對待你和弟弟的。你有權利不回報他們。事實上是你想原諒他們,想同他們呼一階。可沒有話題,沒有衝動和慾望。他們根本記不起你們小時候的樣子,只偶爾說起你小時候抓著屎往嘴裡塞,別的就再也記不得什麼。在你們的青春期最需要父母時他們在忙著與人斗其樂無窮,讓你們迷迷糊糊地成長。
你第一次夢遺,一連幾天魂不守舍,你以為自己是得了夜尿症,嚇得不敢出聲,就那麼濕乎乎地睡半宿用體溫烘乾衣褲,一直到上課同桌的說你身上太臭。你很恐怖,晚上就不敢喝水,渴得嗓子冒煙,可仍然「尿褲子」,且尿出的是那種怪味的粘液。
你真想去問問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可看到他那副樣子你卻又張不開口。他既不是個慈父也不是個嚴父,只是一個與你不怎麼相干的人。最可怕的是,那時你死死地盯住了劉芳,這個能歌善舞的文藝委員就坐在你前面一排,一到課間和自習課她就在座位上哼起歌來,唱什麼《閃閃的紅星》裡的《夜半三更盼天明》,唱《白毛女》唱《春苗》,不知為什麼她的歌聲竟令你心煩意亂,你根本沒心思欣賞,因為那陣陣歌聲令你的下面發沉發緊脹得厲害,似乎隨時要有什麼從中衝出來。她的歌聲停止後你才會感到一陣鬆弛。那是怎樣一種難以啟齒的折磨!去問誰 無人可問。沒人關心你。於是你便以班長的身份狠狠批評劉芳,不許她上自習時哼歌,一派義正辭嚴,把她說哭 至今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一陣子你變得突然勤快起來,每天一放學便急急趕回家鑽進衛生間沖洗那陣陣酸臭的地方,然後洗衣服,為掩人耳目,連內衣外衣一起洗,而這以前你的襯衣總是穿得領於發黑才洗。
他們從來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積極地洗衣服。
最終你實在忍不住了,去看醫生。一共去了三次,你盯準了那個白髮蒼蒼慈眉善目的老大夫,他讓你感到可靠。你摸準了他值夜班的時間,在空無一人的時候衝了進去脹紅了臉囁嚅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問題,那蚊子樣的聲音竟讓他聽懂 他寬厚地撫摸著你的頭笑著:「傻小子,這不是病!千萬別害怕。這說明你長大成熟了,快成為男子漢了,是好事 」那天晚上你是多麼幸福 那個老人在你眼中成了世界上最可愛的人,「謝謝你,爺爺!」你紅著臉飛跑出醫院,沿著馬路一路飛跑,整個城市都在飛速地向後退去,為你讓開一條光明大道。
你從那天起突然開了竅,世界在你面前像揭去了一層面紗變得更加深遠廣大。你開始以一個男子漢的目光看待一切,感到一股丹田之氣充溢了全身讓你變得自信。
你從此更加蔑視那個有著父親身份的人。你心中一直在說「他不配」。你為母親跟了他感到十足可惜。你留心起他們屋裡的動靜,常能聽到那種令人心跳口乾舌燥的聲音在半夜響起。奶奶在外間屋的黑暗中叭叭用扇子拍在身上長吁短歎著,時而咬牙切齒道:「又犯賤呢!又鬧耗子!」
你便摀住耳朵不去聽。可忍木柱第二天看他們的表情,看得飯都忘了往嘴裡吃,像看兩個陌生人。無法想像,這個在領導面前大氣不喘的男人,黑暗中會發出那種粗護的喘息。換句話說能那樣「啊啊」大叫的男人怎麼會在辦公室裡那麼臊眉搭眼的?洗澡時你看到他那副頗為齊全的配件重重地垂吊在襠中像掛上去似的,鬆鬆拉拉地吊著。長著這樣陽剛物件的人怎麼會一出門就成了騙種?母親怎麼會跟了他?怎麼會那麼為他鞍前馬後地奔前程?你不僅想把這個人從家裡轟出去,而且也為母親感到可憐可悲。
你有時幾乎要告訴他們:「你們不是絕戶,你們有了孫子了!」可你說不出口。因為你覺得你本來就同他們沒什麼聯繫,還提什麼孫子。
兒子,哈哈。養兒何用?你越發認為你不去理會那個兒子是對的,你說服自己不去對他產生感情,因為你怕他有一天會像你看待你的父母一樣。你這樣的浪蕩之人,就不配有兒女情長。生命的創造既可以偉大也可以卑鄙,何必太認真?等你哪天認為自己配做父親了再創造個孩子出來,你為他付出愛,也成為他的嚴父,從感情到心智上都讓他感到你的存在價館。到那時再做父親,否則就不做。人類有多少想這樣做父親這樣做母親的?
大明無疑是幸福的。他有那麼關注他的父母,至少他在青春期困惑的時候他能夠自然地求助於他的父親,那個豁達善良的語文教師。馮志永這樣的人無疑也是幸福的,他從小活在那個本能的大家庭中,粗鄙的父母把一切本能的東西本能地暴露給孩子們,像動物遺傳和模仿,他們在很多成長和人格的問題上無師自通,習慣於本能,習慣於惡,習慣於喜怒哀樂的自然爆發與流露。
記得小時候去馮志永家,那一帶是!日時候八條胡同的所在地,叫什麼輔譽街。那一屋子人的模樣讓你吃驚。在炎熱的夏天裡,他們家的男男女女全光著上身圍著地桌在汗流浹背地大口喝著熱氣騰騰的玉米粥。他母親的雙乳在胸前鐘擺一樣晃著,一下一下地□著麵條,那碩大的乳頭不時碰到案板上的面片。他的嫂子就那麼光著上身給孩子餵奶。那簡直是個動物之家。也正因此,馮志永這樣的孩子在七十年代那個不要文化的年代裡才能在學校裡稱王稱霸,因為在李大明和你這類仍然未開竅的良家子弟面前,馮志永幾乎是個無惡不作的惡霸,他從小就耳濡目染著一切本能的東西。生在那樣的家裡,無疑也是幸福的,他從來不知道恥辱,只憑本能佔有和發洩,這樣的人往往成為社會的強者。
而當你既不能給你的兒子以李大明家那樣的溫情又不可能像馮家那樣全然憑本能活著並影響你兒子時,你憑什麼要做父親?
一個流浪的人只配像一條野狗尋著溫暖隨遇而安,承受不起為別人的責任。生在這樣的家,投生在這樣的小城,你還能祈求什麼?你本不配有什麼理想和欲求,既然有了,就只能為它而流浪,冷漠地活下去。有朝一日或許就一頭倒在雪野中,讓別的野獸分食了你那沒了魂的肉屍。讓自己那升天的靈魂看著野獸們分叼你的肉體時發出快活的笑吧,因為那與被孝子賢孫哭哭啼啼送進火葬爐中沒什麼區別,或許比看著它在火中抽搐還更好受些。
最早人獸不分的時候,不就是這麼個結局?你曾食了別的死屍成長,再餵了別的動物,如此生生死死,週而復始的肉體生命。那樣,大地豈不更乾淨些?你在尋找著,尋找著一千個理由來證明不要那個兒子是對的。證明著這樣流浪是輝煌的,是命中注定。
你別無選擇。這樣一個活法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你甚至在想,如果你真地生在一個小人之情濃於血的家庭,像大明家那樣,可能也很累。現在的李大明,揣著一顆備受創傷的心,以他的高智商和脫俗境界,恐怕與那對兒老父母交流起來也是困難的。他怎麼對他們說他同意大利女人在德國的一段有欲無愛的經歷?怎麼說他那個永遠無法見面的私生子?又怎麼說他現在孤身一人混在北京與青木季子的同居關係?那對老父母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們那個禮教之家養出的乖兒子會在三十歲上既成了一個名教授又成了一個痛苦的風流單身漢。大明的痛苦他們能懂 他們過分的善良和任人宰割曾使大明成了一個善感純真的好學生乖孩子,可他們並不知道這樣純潔的孩子遇上馮志永那樣天性醜惡的人竟無所適從,只能成為犧牲品。他們使得大明心地潔淨聰慧敏求,可在一個文明掃地的時代裡這樣的人只能以卵擊石,他那童話般的理想讓人木廢吹灰之力就摧枯拉朽 大明這樣的孩子,幸好趕上了恢復高考招生,又幸好趕上了開放,使他得以以世界為舞台,游刃有餘地躲避邪惡與庸俗,充分使用自己的才華橫溢。否則,即使他考進了北京這首善之區的名牌大學混入上國衣冠之列,卻依然難逃抑鬱埋沒自生自滅的下場。
京華大學那樣的地方絕不是什麼淨土。這幾年中國的教授頭銜似乎在賤賣,熬夠年頭七老八十總算得一頭銜帶帶研究生享受特別津貼一百元,無中生有的碩士點博士點蟑螂般核裂變般繁殖,可真正能稱得上知識分子的又有多少?有多少人真正具備了知識分子的。動態?知識階層的媚俗則是披上優雅外衣的庸俗。在一個僧多粥少的知識勞動力市場上,當看似眾多實則標準統一的買主千人一面地高居拍賣台上時,能不白削自足的又有多少?李大明這樣卓而不群的孤傲才子,混在渾渾噩噩的知識混於中與他們一樣參加什麼分房大戰評職稱大戰,永遠只能吃敗仗,與他當年混在那個95班同馮志永這樣的人做同窗沒什麼兩樣。大明似乎永遠逃不出這樣的劫數,但他不妥協,很悲劇地清高著。那對可憐的老父母,他們可以與世無爭地清閒度日,他們用這樣的家教熏染出來的乖兒子卻幾乎總在面臨著滅亡,永遠有一支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這個極易被世俗毀滅的天才。他會埋怨他的父母 埋怨他們沒有過早地給他點惡的知識?埋怨他們迂腐?
這樣的家一定不會讓他感到很幸福。如果不是有那麼些個「如果」,大明會早早地被埋沒掉
做父母其實是件太難太難的事 我們太少考慮怎樣做父母,因此給後代留下了太多的災難而不自知,真正是渾渾噩噩而已。有時看到那些帶著髒兮兮的孩子興高采烈逛遊樂場的父母,看他們一手抓五六支羊肉串吃得滿臉流油孩子也辣得涕泗橫流時,你覺得這比殺人還殘忍。中國有太多這樣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將又會變本加厲地發揚光大做這樣的父母,而許許多多李大明這樣的天才則會與這樣的孩子混作一團甚至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一個種群裡出現一個高檔的變種,是難免被窒息而死的,一人一口吐沫都足以形成大海把你淹死。
這樣看來你又該感謝你的父母。他們既過早地讓你懂得了惡也讓你厭了惡。於是你得以與庸俗遊戲而不被庸俗淹沒。
一個人的生存模式似乎在少年時代就固定了,他的劫數似乎總以同樣的性質形式出現著重複著,像從小在戲班子裡學戲,學了什麼角色就永遠或生或旦或淨或丑地演一輩子。只有戲牌的不同,同台演員的不同,但扮演的永遠是一類角色。
這個城市就是你的戲班子。
那時候你就扮演了介於馮志永和李大明之間的角色。以後的你永遠在這兩類人之間調和看妥協著。這兩人又似乎都對你有一種扭力,讓你無法抗拒又無法完全產生單一的認同。因此你永遠無法安寧,無法像任何一種人那樣活著。所以你選擇了流浪,直到有朝一日能自己主宰自己。
童年的張力,真是太強太強 它決定了人一生的人格。一生中的劫數、剋星與走運似乎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最終老去的死去的是一個個肉身,而世界依然。「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上帝啊,果真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安排著這一切 如果真有,那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給人類,讓他們不要像西西弗斯一樣反抗自己的命運
十六年一晃而過,當年的這些同學,無論走得遠的還是寸步不離這座城的,他們的本性並沒變,改變的只是外形和面孔而已。無論受了教育的沒受教育的,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看到他們當年的影子。生長在那個年代的少年,過早地成熟了一顆心。
而95班的人則更是變本加厲。天曉得各路英豪怎麼都彙集在95班,天晚得它怎麼引起了方新這個「摘帽右派」的注意,成了他的實驗品。95班成了一座煉獄,這樣的大熔爐中還能不煉出幾塊金剛石來?這一班人成熟得太早太快,與肉體的發育不成比例。誰又說這全是方新的過錯?這座城市的歷史太久了,這座城市經歷了太多的戰爭和野蠻,經過了太多「革命烈火的洗禮」,「文化大革命」又是全國死人最多的城市。
小時候曾為北河的巨大名聲感到驕傲。那麼多那麼多的書是寫它的,讓人讀得真想叫時光倒流。置身於那個城牆和護城河環抱的小城中,讀《紅旗譜》、《敵後武工隊》、《野火春風斗古城》,看完了,就滿城去找那書上寫的街道,竟找到了不少,其中有條唐家胡同竟然真的就是與你家一牆之隔的胡同。還有那個熱鬧的城隍廟,古色古香,好大好高的一片去處,高門大廟,雕欄玉砌,大大小小的石獅子,恰似故宮的大殿一般宏偉。記憶中,那七百年歷史的城隍廟早已凋敝,屋頂蒿草叢生,廟門裡住了擠插插的人家,煤爐子就支在門樓裡做飯。可那種繁華熱鬧卻依舊是小城一景,放風箏擺小攤吹糖人兒耍雜耍兒的熙熙攘攘,依舊可據此繪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圖」出來。很古樸,很閒適,也很市井,透著一種俗美。這樣一片廣大勞動人民喜愛的找樂兒之地,竟被一通破壞,拆拆建建,圈成一處市裡的賓館,弄得雅不雅俗不俗,可惜了兒的一處聖地古文物就這麼給破舊立了新。城牆沒了,城隍廟拆了,這是這座城市最悲哀的兩件事,從此這座古城再難有魅力。不過書上寫的那些傳奇般的街道還在,你還可以訪古,想像書上的人怎麼在這迷宮樣的小城裡奔走。「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們居然照著書上的線索去搜壞人,今天撤出個漢奸劉魁勝,明天又揪出那個「哈叭狗」,後天又斷定誰誰就是妓女二姑娘,全對號入座,給他們穿上戲裝押上大卡車跟打了花臉被了戲袍的省委大官一塊兒遊街,看得大人孩子好不開心。
這種文戲後來演變成武戲,人們從「文攻武衛」發展到大炮轟,機關鎗掃。軍隊分成兩派,發槍發子彈,滿城槍林彈雨,滿城高音喇叭徹夜放著哀樂,「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而英勇犧牲」
的烈士雨後春筍般湧現,廣播中仍在高呼「烈士回眸應笑慰,革命自有後來人!革命者是趕不盡,殺不絕的。革命木怕死,只為主義真!」城裡總有地方在向烈士遺體告別,百姓們便趕場似地去觀看。山一樣海一樣的花圈,半城的來蘇水味,整個城就像戰場加太平間。死去的人千姿百態地展覽著,頭炸開花的,渾身打得鐵青的,折胳膊斷腿的,作為敵對派的罪證展覽著。滿城貼著烈士們的黑框照片,死的全是些風華正茂的青年。
胡同口上小院裡剛剛死了一個女兒,才二十一歲的棉紡廠工人。那個叫什麼蘭花的姑娘,在那一堆死者中是最純美的一位。
真無法想像她死得那麼慘,是在被另一派包圍在樓裡許多天斷糧斷水的情況下,她偷偷溜出樓到食堂附近的垃圾堆上撿爛土豆時被發現一槍射中的。人們紛紛傳說,槍子兒是她彎著腰時從後面打進又從頭部穿出的。「文革」中這樣死去的人都算烈士,家門口掛上了小紅牌「革命烈屬」。「文革」後每逢到年節,學校裡就號召大家去「擁軍優屬」,小學生們就成群結隊地見掛紅牌的家就進去,幫人家掃院子,擦玻璃、挑水。你就總是找幾個同學第一個進那個蘭花家去,幫她的老娘於這幹那。你發現那個破破爛爛的家中一無可取,只有見面牆上掛著蘭花的照片才是光彩奪目的。那個老媽媽一定想女兒想瘋了,牆上到處是同一幅蘭花姑娘的照片。你凝神屏息,與那照片對視,多想有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姐姐!怎麼平時竟沒見過她?逢年過節,一年中你那個小組總要去這家干幾次活兒,你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錢給這個老媽媽打了醬油偷偷放在灶間。她永遠也不知道是你幹的。幾年後,滿世界的烈屬紅牌牌一夜間煙消雲散了一大片,這裡沒有幾個「革命烈屬」 蘭花家小院門上的那個牌子自然也是被摘了的。過個節想找家軍烈屬去打掃打掃都要尋它千百度才行。聽大人們說,這類武鬥中死的,白死。第一夫人來這小城講話了:你們兩派都是好人,是讓中央裡的壞人挑動群眾斗群眾,鬧誤會了,聯合了吧,別打 那兩千多人就稀裡糊徐白白送了命。尤其那個蘭花姑娘,最讓你可惜。
「文革」結束多年,北河城裡依然爭鬥不斷。市政府門口經常在一夜之間貼滿大字報,伸冤的,昭雪的,一會兒轟下台一個領導一會兒揭出某某在台上的大官是血債纍纍的別子手,原先聯合了的兩派仍舊在「看木見的戰線」上戰鬥,那個聯合政府總在搖搖欲墜中殘喘。於是外面派來的一把手二把手之類便走馬燈似地來主持聯合政府,沒一個能呆得長久的,總是一個個落荒而逃。一個外省調來的大官兒,駕到的第一天晚上人在劇場觀賞河北梆子《艷陽天》,走出劇場時他的伏爾加早不翼而飛。第二天全城就傳遍了這條號外。在一個每人每月三兩油、半斤豬肉半斤雞蛋的城市裡,人們最大的精神快樂就是傳送這類激動人心的消息,就像當年人們給省長抹了花臉押他遊街示眾一樣興高采烈。
這裡的人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裡的孩子們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
中學裡那些在你們眼裡學富五車的倜儻風流老師們,「文革」
前也都是市裡有名的業務尖子,是這小城中的教育名流 他們也精神抖擻地戰鬥著。市委門前廣場上的每個動靜都會在這裡掀起一陣風。他們在辦公室裡一邊批著作業一邊商量著要把當年對立派中上去的什麼書記主任拉下馬;而另一派的也在另一間屋裡整理著教具商量對策。這些人的議論從不背著學生,他們甚至向學生幹部打聽別的老師上課都說些什麼。
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終日肥頭大耳口若懸河的政治教師,據說是當年市裡寫作班子的筆桿子,因上司倒台貶到中學任教的。無論上頭開展什麼運動,作輔導動員報告時他總是出口成章高瞻遠矚地大發議論。上政治課一半時間講講課本,大部分時間講時事,也不管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懂不懂,只管大講。當初他興致勃勃地為白卷英雄張鐵生叫好兒,向師生們講張鐵生訪問日本,資產階級教授出分數題難他,他反問日本教授「驢耳朵長還是馬耳朵長」,令日本教授瞠目結舌,激昂陳詞「這是中國人在外交上的勝利,大滅了資本主義的威風」。課堂上他頭上冒著汗珠在講「走資派還在走,投降派到處有,要亡黨亡國」。這個狂傲才子甚至在課堂上念一段「梁效」的文章會把報紙摔到一邊去,忿忿不平地說:「太囉嗦,又太文氣,三段過去了,還沒切中肯綮,還不破題!這種寫作班子裡也有混子。有一個是我當年一起的,靠走後門上去的,有什麼,照樣大笨蛋一個。」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這個人是不甘心只當空頭理論家紙上談兵的,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積極地去拉這個下馬拉那個下馬,在年級教研室裡他總是嗓門最大地叫著鼓動著,一臉殺氣騰騰。
在這樣一個「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地方,一班中學生拉山頭搞宗派爭官當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那是大人們難以理解的一群人,可他們卻煞有介事地相互鬥爭著,進行著走向社會前的綵排。
似乎是七五年上了初三,馮志永轉校進來,95班就開始亂得不可收拾,一連換了幾個班主任都落荒而逃。班裡永遠是亂糟糟一團,沒哪個老師能安安靜靜講下來一節課的,總有人去吵吵鬧鬧,上一半課就有女生大叫:「有人耍流氓!」或者兩個男生大打出手,或兩個女生對罵起來。李大明這個團支書在東奔西忙地勸著架,你在左右出擊維持秩序,幾個老實巴交的班幹部東撲西擋,倒像跳樑小丑似的。
其實你們都明白,這是馮志永在暗中鼓動人們鬧。他不甘心只當個體育委員,他想把李大明拉下馬。你身為班長,在他們兩人中間調解,但毫無結果。馮志永一心要當團支部書記,大明這個人又太文靜,根本無法控制馮志永。馮志永想多拉他的幾個兄弟入團,以便獲得多數票把大明選下台。團支部裡馮志永只是孤零零一個人,他想拉進來的兄弟回回被否決。他便氣急敗壞,與李大明針鋒相對,看他的笑話。
方新接了這個班,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關鍵,馬上就有了解決問題的絕招。
他根本不開什麼班幹部會和團支部會,而是第一個找你談話,令你莫名其妙。
「這個領導班子不行,」他說,「我看得出你這人不錯,心地善良,就請你幫我個忙。」
「我?」你驚詫
「對,」他說,「你是大明的好朋友,對吧?馮志永跟你也不做對,有時也能聽你勸。這樣,委屈你,讓馮志永來當班長,你去當體育委員。我心裡有數,不會虧待你。」
你明白,這同下棋一樣,丟卒保車。沒有哪個老師是不喜歡李大明的,他太聰明,老師們都惋惜地說:「『文革』前也沒見過這麼超群的學生。若是高考,李大明考哪個學校都會是名列榜首。」
你便痛痛快快地讓出班長的位子給馮志永。馮志永這個人絕對歹毒,是要置人於死地而後快的那種人,他當了三天班長就又不滿足 第四天班上就出現了十幾個人同時曠課的現象。連方新的英語課都上不下去 他本來最欣賞李大明的英語會話,可剛剛開了個頭,班上就亂作一團,「不聽不聽!」「吃洋屎放洋屁!」
這次方新只能忍痛割愛 他要你去說服李大明,要他讓出書記給馮志永當。這個飽經風霜的「摘帽右派」頗為語重心長地講了他的歷史,很動情地告訴你這是他立了軍令狀來當95班班主任的,人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要想在平原中學直起腰來,就得成功,把95班整頓好。
你是第一次聽說了他的故事,才知道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在平原中學竟然是個抬不起頭的人。看著他那個亂七八糟的家,三個大山裡出生野氣未況的兒子躥桌子鑽床打成一團,老婆在院子裡像農村婦女一樣嘴裡「咕咕」著喂雞,興高采烈地從雞窩裡掏雞蛋,不知怎麼,你感到一陣陣心酸。
你像個外交官一樣去說服李大明。這個書獃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正偷著讀一本發了黃的戴望舒詩集。他輕聲地說:「這才是詩呢,跟報上那些口號詩一點都不一樣。」你驚訝地讀了一遍《雨巷》,不禁說:「這種東西是壞書,不是全讓上交了 你們家怎麼還有?」大明得意地說許鳴鳴的父母偷偷藏了好些這樣的書呢,鳴鳴借他看的。
「你看這詞兒多麼美,長長的雨巷,悠長又寂寥,這個字念遼。還有仿惶、愁怨。」他依然講他的,並告訴你念這詩就想起許嗚嗚來。「下雨天在咱們這破胡同裡走走,也能覺出點像這首詩。古詩裡就有用丁香表示愁怨的。」
「你真地打著傘走過,遇上一個丁香一樣的許嗚嗚?「你問:「是不是又要我幫你給她捎紙條?「
大明說他抄了滿滿一張紙,想送給許嗚嗚看。
「行,我明天偷偷塞給她,」你有點迫不及待地打斷他:「你這人可真是,日本鬼子都進村兒了,你不急,還念詩。」你恨鐵不成鋼地責備他,把方新的話全倒了出來。
李大明似乎無所謂,一臉的蔑視。「誰愛當就讓他當去吧。
我還嫌累呢,一上課就得維持紀律,煩死 方新想在領導那兒露一手兒。隨他便吧。你猜我想起什麼來 「
「又想你的丁香,你真是沒治。」
「不是,我想起咱們讀的紅軍過雪山草地的故事。」他怪笑著。
「這跟紅軍有什麼關係?」
「你忘了,好像有篇故事上說紅軍為了把國民黨的軍隊趕走,不是跟當地的山寨王一起喝酒來著?他們都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血滴進一杯酒裡分著喝?」
「對了,那叫什麼血為盟來看?」
「查查字典吧,算了,反正是那個意思,就讓他們為盟去吧。」
「你別誤會,方老師其實是向著你的。他也是沒辦法,他得趕緊把這個班整頓好,一學期內弄不好,他也得走人,那多丟人 一開始他就讓我讓出班長來給馮志永當,就是為了保住你。
老師們都喜歡你,你千萬別當回事。「
「誰拿這當回事 」大明把書扔在床上,「瞧瞧這班人就夠了,全都是什麼人家的孩子?都跟馮志永差不多。他們家長沒文化,孩子也不學文化,不曠課打架幹什麼去?全跟那個馬振技公社的女孩子差不多,就差沒寫順口溜兒 」
「那女孩子真愚昧,怎麼能幹那種事?答不上卷子還有臉跳河自殺,弄得人家老師蹲監獄,真倒霉。」
「咱們班的人比那個女孩子又強多少?」
「那段兒順口溜兒怎麼寫來著?」
「『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會ABC ,還能當接班人。
接好革命班,還埋葬帝修反。『「
「整個兒一個傻冒兒,馬克思早就說『外國語是人生鬥爭的武器』,不會外語,抓住個蘇修特務你都沒法兒審問他。」
一說到外語,大明把什麼都忘了,摸出一本破書神秘地說:「這是『文革』前的英語課本,上面有安徒生的童話『醜小鴨』,有伊索寓言,可好看 」
大明就是以那種純真和高資吸引了你。這樣的孩子生長在那個年月真是不幸。就從河南那個女孩子考英語鬧了一場人命官司,教師的威信算徹底掃地 沒人認真教,更沒人學,七十年代是個有學校沒教育的年代。大明這樣人家的孩子實在是太少 混在那群氓眾之間,他確實像一個外星人似的。老師們都在誇他是一個天才,可在那個時代,天才只能是與人格格不入的代名詞。老師們越是誇他,馮志永這類人就越是仇視他。他甚至要你去說服李大明轉個班或轉個學校,徹底拔掉這顆眼中釘。這一招兒真叫絕。你可以想像得出,如果馮志永這樣的人手裡有槍,他是敢殺人的。你把這想法告訴了方新,方新卻說對馮志永這樣的人就得捧,他是個順毛驢,吃順不吃戧。「我有什麼辦法,李大明是個窩囊幹部,你也頂不起攤兒來,我只能眼看著你們吃虧。馮志永這個人順著他,就可以改造他,發揮他的作用。」方新不知為什麼那麼看重你,總是把全盤計劃先對你講。讓馮志永當了支部書記後,又推出你當班長。「你要看住馮志永,別讓他欺負李大明,還要好好幫助馮志永,這個人還不渾,你的話他能聽進去。」
你就這麼當上了兩類人的中間角色,團支部會上總要你來當和事佬。從心裡你是看不上馮志永這批人的,可你為了自己,只能勉強跟隨他。否則他會支使他那幫小兄弟給你使壞,讓你在95班呆不下去。馮志永這種人也很勢力服,他不敢輕易動你,他知道你有個在市裡當官的爸爸,便經常與你套套近乎,明知你和大明好,也不敢反對。另外他也需要你,平時抄你的作業,考試抄你的卷子。
馮志永當上團支部書記,95班的紀律竟奇跡般的好 這小子打人手極黑,他想打誰就會糾集一批人蒙上你的眼群起拳打腳踢,打完了都不知道是誰打的。這號人會往你的書包裡塞屎,往你脖子裡塞上,還會裁贓。他報復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回家的半路上截住你,像鬧著玩一樣一陣群起亂打,打趴下為止,從此老老實實聽他擺佈。那天他支使人把一個女流氓的書包翻了,從書包裡撒出一地外校男生的照片來。他們暗示是三兒子的,於是那個女流氓就讓十來個外校的男生天天在放學路上攔三兒,打得他哭天喊地,第三天馮志永才和他三個哥們兒起到那兒去「救」
出了三兒。三兒從此感激涕零,成了他的忠實走狗。三兒挨了這頓冤枉打,其實就是因為他不那麼聽馮志永的話。馮志永要每人交五角錢給班裡買籃球和足球,三兒沒交。
馮志永一上台就使95班面貌大改。每天早晨都有一組95班的人在掃院子,把校門口到校辦公室的那條大路掃得乾乾淨淨。
發現難偷懶或不來,就是一頓他揍。
接著又讓每個人寫了決心書貼在班裡,每月換一篇。95班成了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總有人來聽課參觀,他就把教室後面的黑板當作招牌,每天寫一條口號,「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好好學習,天天習上」,「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一切行動聽指揮」,「讀革命書做革命人」……這些口號大部分是你幫他想出來的。你已經不可救藥地當了他的軍師,一是因為你怕他這個小希特勒,二是因為你也嘗到了發號施令的甜頭。你也學會了馮志永那句口頭語:「今天外頭有人來參觀,誰要是木做臉,踹他個王八蛋!」
95班很快就被評上了先進班,方新也成了模範班主任,而馮志永則一步登天當上了校團委委員。
他開始到各個班去講95班後進變先進的經驗,講稿是你寫完後方新親自刪刪改改油印出來的。你現在都難以想像那幾千字的一大篇稿子是怎麼寫出來的,只花了三天時間。你和馮志永不上課,就在團委辦公室裡你一句我一句湊,晚上又到他家去寫。
竟然總結出好幾條經驗。其中一條竟是:狠抓領導班子建設,團支部班委會團結一心改變95班落後面貌。舉的例子是調整主要領導,消滅不團結現象。你還引用了一句當時很響的詞兒「人心齊,泰山移」,顯得十分點題。方新則又加上一句毛主席語錄「正確的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這樣文采飛揚的講稿讓馮志永連念帶背練習了一個星期,他竟能活靈活現地倒背如流,侃侃而談
你們的講用會不僅僅是「現場座談」,還講到了外校。每次都是你和他跟著方新去,騎著自行車頂風冒雪也不覺苦,因為那一陣陣掌聲很叫你陶醉。你打定主意,好好當馮志永的軍師,他吃香的就短不了你喝辣的。
那次馮志永作為平原中學代表去參加市裡團代會,回來拉住你興奮地講了半天會上的事兒。他拍著你的肩膀:「哥們兒好好幹吧,咱們幹好了就能上去。咱爺們兒就得當官兒。什麼官不是人當的?開個市裡的會也算明白了,好些人還傻乎乎的呢,怎麼就當上代表 」
你從那時起成了他鐵哥們兒,好長一段時間裡冷落了李大明。大明總用一種嘲弄冷笑的目光看著你,你心裡很不好受。可一想到馮志永,你禁不住要同他傍在一起。你知道你同馮志永成了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蚌,想走也走不脫 原先是怕馮志永使壞害你才同他合作的,可合作到這一步,你開始心甘情願 你心裡很對不起大明,好像是背叛了他似的。終於有一天下定決心去李大明家找他。大明很冷漠地請你進去,兩個人很生分。你說咱們下棋吧,他就拿出棋未下,什麼也不說。下了幾個回合,你忍不住說:「大明,以後我還來找你玩,行 」
他笑笑,說:「又不是我不叫你來,是你自己這麼久不來
你可要小心著點,跟馮志永學壞了,我永遠也不理你 「
這個書獃子,他怎麼知道你其實暗中保護了他。這個心狠手毒的馮志永最嫉恨的是李大明和許嗚嗚兩個人好。大明原先和許鳴鳴還是偷偷摸摸的,借書傳條子全通過你。自從大明丟了官,與許鳴鳴的關係就幾乎公開化 團支部開會,他就坐在許鳴鳴身後,許鳴鳴的建議他會毫木遲疑地第一個舉手支持。凡是馮志永和李大明鬧意見,許嗚嗚難支持大明。馮志永為此很惱火。因為那時候他也很想討許鳴鳴的歡心,可許鳴鳴堅定不移地站在李大明一邊。馮志永氣急敗壞,便組織了他的小兄弟們在課間休息時給李大明起哄,編了順口溜亂喊一氣:「李大明,大明李,娶個媳婦她姓許。」他咬牙切齒地說:「『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魯迅怎麼說來著?對,要痛打落水狗!非把李大明趕出平原中學不可,讓他小資產階級思想搞對象!」
那天三兒又趁李大明埋頭寫字的當口向大明扔過去一個煤球,把大明的作業本砸了一團黑。李大明還沒反應過來,你已經怒不可遏地一把揪住三兒狠狠地扇了三個耳光,大罵:「操你媽,人家招你惹你了你幹這個!」隨後轉身對馮志永說:「三兒這不是毀咱們 真打起架來,人家不就全來看咱們先進班的笑話 」
馮志永便一臉正氣地狠狠端了三兒一腳:「你真他媽給我丟人。
以後再幹這種下三濫的事兒看我怎麼收拾你!「三兒被連打帶踹了一頓,連個屁也不敢放,只顧驚詫地看著馮志永。你知道這是馮志永在裝蒜玩大義滅親的把戲。
事後你和馮志永嚴肅地談判一次,要他為自己的前途想想。
「當上團委委員了,連個李大明都容不下,你真把大明欺負急了,他和三兒打起來,咱們先進班還當不當 你還當不當先進幹部 」
馮志永明知你在保護李大明,很不高興。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以後不再給他起哄 可你得告訴他,他別太跟我別著勁兒。以後開團支部會你得讓他老實點,別老跟許鳴鳴一塊兒氣我。」
你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這個醋你就別吃了,人家兩個都好了二年了,你沒轉過來那會兒就好上 你別太絕了,都把大明的支書搶到手了,還不讓人家和許嗚嗚好?有本事,回頭自己去弄個更好的!」
「我他媽就看著許鳴鳴好!」
「你他媽就知足吧!你不能太欺負大明 人家把官都讓給你當了!」
那一刻你和馮志永狠狠地對視著。你是豁出去了,實在看不下眼 「我告訴你,你要是太欺負人,我他媽就跟你掰!大不了,我們都轉班轉校。」
馮志永仇視地盯著你,猛然抬起手,你機靈地一閃身躲開,可他的手卻落在自己腿上,狠狠一拍,蹲在地上。你忘不了那一刻,他紅著眼仰視著你,咬著牙說:「行,看你的面子,我他媽就澆了他!」
你便討好地拉他起來,說:「我看劉芳不是挺好 」
「你沒完 !」他嗔怒地衝你吼。「你看她好,你上 我操,當這麼個先進還得忍著,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早知道這樣,我他媽就不當這個。」
從此馮志永算是對雞鳴死了心。李大明也聽了你的話不再在團支部裡與馮志永鬧彆扭,他成了上課來下課走的那種「落後分子」,只顧躲在家讀閒書,拿著「文革」前的中學課本埋頭學他的,初中時他早就開始學高中的三角和英語。他和許嗚嗚乾脆公開來往了,他們上自習課公然在一起對數學題得數,悄聲討論作文,不再需要你幫著傳信傳書傳紙條。
馮志永對此裝作視而不見。他開始費盡心機討女生們的歡心,求得心理平衡。
學農時他大喊著要男生支援女生,不讓女生拔麥子,由男生包拔,女生只跟在後面檢麥穗就行。這下招來女生抗議,說他大男子主義,是看不上女生。馮志永居然在收工會上作起自我批評來,裝作憨頭憨腦的樣子承認說自己表面上是要照顧女生,其實是小看了「半邊天」。女生們笑嘻嘻地批評他,他便喜得抓耳撓腮作自我批評。女孩子們看他那憨樣便嘻嘻哈哈罰他唱歌,他便誇大著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提籃小賣拾煤渣」,逗得女孩子們笑得躺在麥垛上。
那時,你們還不明白這種行為的潛意識,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批評和自我批評純粹是一種潛在的調情。馮志永以一種強人的形象贏得了那些春情萌動的女同學,她們本能地放棄了臉色蒼白、只對許鳴鳴神情專一的李大明,其實也是在潛意識中報復許鳴鳴,她們需要的是馮志永這樣的大眾情人。在那個不許說愛,不許讀愛情小說,文藝作品中主人公不是女光棍就是單身漢的時代,人的本性仍在頑強地萌動著。
馮志永其實也無愧於當上這個班的領袖,他實在太賣命了,為贏得威信,他一方面靠武力壓服弱小的同學,另一方面靠哥們兒義氣攏住了你這樣的班幹部。他還會玩苦肉計感動大家。那次學農回城,半路上大雨瓢潑,鄉間的土路立即變成一條漫長的泥淖。自行車和平板車陷在泥水裡,人們的雙腳陷在泥水裡,狂風呼嚎著,天都下得慘白一片,曠野裡只有收割後的一撮撮麥茬與人們作伴。女生們全急哭了,在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無處藏身。馮志永命令男生們把上衣脫下來給女孩子蒙在頭上,讓她們全擠上平板車,男生們則頂著風雨在泥裡跋涉著推車拉車,馮志永親自駕轅拉一輛吱吱作響的破車,那樣子頗有《金光大道》中高大泉伸著脖子拯救貧困戶的英雄氣概,一邊拉一邊吼著號子「夥計們加把勁兒喲,哎海地喲哎!」女生們坐在車上便嗚嗚地哭,要求下來自己走。馮志永便顫著聲音、得得著青紫的嘴唇要她們留在車上,「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隨後起頭兒,大家高歌起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那陣勢很壯觀。而李大明則沒有這種號召力,他從來不會這樣轟轟烈烈地表現一下自己。此時此刻他只會默默地站在車尾費力地推車,絕沒有馮志永那種犧牲精神。也難怪女生們會喜歡上馮志永。
回城後當天便病倒了幾個人,馮志永病得最厲害,高燒不退。女生們提了水果罐頭去看他,竟像開追悼會一樣哭成一片。
劉芳打開罐頭,流著淚餵他吃,他無力地吃幾口,蠕動著燒滿燎泡的雙唇說:「我沒事,你們別哭,謝謝你們關心我!」說著淌下淚來。那一刻他感到很滿足,第一次贏得了這麼些女孩子的同情心,許鳴鳴也在裡面。那些女孩子那天像擁軍優屬時一樣幫馮志永的母親裡裡外外又是打掃又是擦洗,把他母親樂得合不攏嘴,攤著雙手不知所措:「這是怎麼說來著?閨女們別累著!唉,我這輩子就是沒個貼心的女兒喲。」說著說著又傷心地和鄰居們議論起自己的兒媳婦怎麼怎麼不好,兒子們又都不疼娘,連句知心話都無處去說,「那死老頭子十錘子砸不出個屁來,就他媽會幹那個,弄出八個死不了的兒子來,就是沒個閨女,我這命苦 」
一番慘兮兮的話聽得女生們不知所云。馮志永便撐著虛弱的身子晃出屋來,喝斥她:「媽!還不燒點開水去,盡囉嗦什麼呀!」
你忙去扶住他把他架進屋裡去。他有氣無力地笑笑說:「劉芳這人真木錯!」便幸福地睡了過去。第二天劉芳便在學校廣播站激情地朗誦「我們的好支書/鐵打的硬骨頭」。那情形,甚至你也感到心裡吃醋。
現在想想,馮志永很無恥,但也有點美好。那種少年的衝動,少年的幼稚與邪惡與成年人的慾望相比又是多麼純潔。而你在嚮導出版社時,那些個領導為討得女編輯的歡心,竟是用公家的住房作禮物的,那幾個頭兒的情婦,連她們的弟弟家都想方設法從出版社分到了房子,而你們這些人卻還在老老實實排隊,擠在暗無天日的筒子樓裡。跟這些成年人的私慾手段比,馮志永又是多麼美好的一個人!
是的,就在你吃著馮志永的醋時,你不也得承認他這人有魅力 在某種意義上說你是拋棄了你心裡視作愛友的李大明,-。已一意投靠了馮志永。今天想起來,突然發現這種孩子時的遊戲竟像一種歷史的胚胎和原型。
不過你是有你的小九九的。馮志永這樣的只能作武將,他連篇作文都寫不清楚。他到處講用,其實他的每句話都是你寫的。
學校領導已經發現了你的才幹,很快就把你提到校團委會當宣傳委員。你的野心也膨脹了起來,有時很想代替他,可你明白你必須服從他,你不敢得罪他。你只把與他的合作當成一時的,等畢業上山下鄉時你一定要同他分道揚鋪。如果他提出來去內蒙古,你就去雲南,反正不能同赴一處,那樣你就永遠是他的副手。一定要分開,離得遠遠的。你開始自信,你成熟了,憑著你的文才,你早晚有一天會勝過馮志永這個勇多智少的武夫。
可你沒想到分手黨是那麼快的事。一個蒸蒸日上的95班,會在幾天之內散 方新這個高明的導演,速戰速決,在一年之內讓95班轟轟烈烈成了全市中學裡聞名的先進班,他也榮升教改組副組長,徹底翻了身,然後抓住時機激流勇退,拆散了95班,讓95班的滅亡為他政治上更上一層樓最後又壘了一級台階。
他竟然能動員大家放棄升高中自願報名上山下鄉,又創造出一條轟動的新聞來,輝煌地當上了革委會副主任。
你終於有機會躲開馮志永了,便轉校上了高中,被大家斥為95班的叛徒,偽君子。你誠懇地向大家認錯兒,說是父母堅決不同意你下鄉,你知道,在這些小門小戶的子女面前提起你那當市府幹部的父母來他們都會無奈的。
1976年初那個夜晚,雪夜裡的校園沐在透明的淡藍色之中。
你們悄悄地溜進95班的教室,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
不知哪個女孩抽泣起來,全班立即哭成一團。黑暗中,看不清大家哭泣的臉,於是大家更可以放肆地哭。那時人們還不知道方新在你們下鄉後會以此邀功請賞榮升副主任,只是捨不得離開學校,不知道小小的人兒下鄉後會怎麼樣。倒是馮志永比大家大兩歲,人也冷靜。他無止住了哭聲,走到講台上使嚥著說:「別哭了,反正95班也是要散的。方老師說得對,散就散個樣兒出來,咱們95班一直招人忌恨,拆散了,插到別的班去,咱們不但當不了什麼『火種』,還得受氣,拿咱們當外人欺負。再上二年高中還是得下鄉,不如現在就下去,咱們痛痛快快風風光光地走。」
大明和許鳴鳴也滿腔熱情地報名去插隊。他們的戀情早就公開了,這次下鄉的決心書是兩個人一起署的名,一大張紅紙貼在校門口,顯得十分醒目。別人都是單個人或三五人一起署名,只有他們二人是署的鴛鴦榜。
大明這是在學他表哥柳剛的樣子。前年他表哥柳剛下鄉時也是和同班的戀人一起貼決心書,好像那一屆出了好幾對這樣的「革命情侶」。平原中學似乎這種風氣十分的盛,一代傳一代,大家也習以為常,似乎哪一屆不出這麼幾對公開的「革命情侶」反倒顯得那一屆學生有毛病。大明和嗚嗚似乎有點迫不及待地要向人們宣告他們的戀情,他太受那個表哥柳剛的影響 柳剛簡直成了大明的偶像,連他讀的書大明都要借來抄他在書上記下的星星點點手記。那個前任紅衛兵團長,熱情如火,文韜武略,是平原中學出過的少有人才。那年他下鄉前「火線入黨」,才十九歲就成了黨員。大明一提起他來就激動,只恨自己太文氣,沒有表哥那種豪放的抒情詩人氣質和果敢的指揮才能。除了談戀愛以外,表哥的本領他一樣也沒學到。你暗地裡勸大明農村很苦,應該再長大點再去。他哪裡聽得進去,竟用「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來回答你。你見慣了那些知青到你家走後門要求回城的醜陋場面,便警告大明:「很多人都在想辦法回城呢廣大明和鳴鳴卻滿不在乎地說:「那是他們意志薄弱!「還轉彎抹角地批評你是」革命的逃兵「。現在你還記得,大明和鳴鳴送你出他家走到大門洞裡時,他緊緊拉住你的手說:「呂峰,我們再勸你一句,咱們一起下去吧!農村可是個廣闊的天地,什麼本事施展木開?你不用怕馮志永,咱們下去又不和他分在一個生產隊。這種人寫不能寫,算不會算,下去也沒他的戲。咱們可以當會計、當教師、當赤腳醫生、當技術員。再想想,還不晚。「你笑笑說:「我得再上二年高中,到了新的學校,我會成為那兒的學生領袖,那樣下去才叫痛快。這麼跟馮志永下去算什麼?跟屁蟲似的。「
有了平原中學這碗酒,真是什麼別的酒都能對付 轉到那個沒有名氣的向陽中學後,你很快就成了風雲人物,拉著一個班的人學工學農學軍,熱火朝天地為上山下鄉做著準備。層出不窮的知青英雄,報上每發表一篇他們的報告文學,都會令你們興奮一陣子。團支部的組織生活會上念的是這些報告文學,文藝演出上演的是集體詩朗誦《理想之歌》,那幾乎是知青文學的一個輝煌的休止符。你們在熱烈地討論著『項個決裂「,每個人都寫一篇同題《兩個決裂頌》,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時你盼望的也是早點畢業,早點奔向那個廣闊天地,以你的成就,你完全可以在貼出上山下鄉決心書的同時再貼一張人黨申請,像大明的表哥那樣火線入黨。你已經在想像自己奔赴內蒙古大草原或大興安嶺或西雙版納林場,轟轟烈烈幹一番事業然後像那幾個當上中央委員的知青代表人物一樣聞名全國。這個激動人心的夢想你只對弟弟一個人講過,你勸他不要一心只想考劇團,甚至勸他和你一起下去,那時報上常登一些什麼」烏蘭木騎「的草原劇團的事跡,你勸弟弟下去參加」烏蘭木騎「,可他對報上的報道不屑一顧,說那種串蒙古包的演出太簡單,吹吹打打一輩子當不上名演員。他對你那麼熱衷於上山下鄉表示出一種不屑,讓你十分氣憤,從此也就不再管他,只顧忙你的」開門辦學「。就在那一年他和幾個環夥伴偷東西讓警察當場拿獲進了勞教所。
全家人還沒從這場震驚中清醒過來,便有了那個「勝利的十月」,那些知青模範全都銷聲匿跡,人們又忙著聽廣播抄報紙揭批「四人幫」。批著批著,學校裡就開始給校長書記貼大字報,控訴他們是「幫派體系」。市政府門口也像「文化大革命」時一樣五顏六色的大字報層出不窮,講演的人慷慨陳詞,一會兒要打倒這個一會兒要揪出那個,據說都是幫派體系。沒人再提上山下鄉,剛下去的又都回來
面對這突變的革命形勢,你們為之嘔心瀝血準備了一年多的遠行計劃全然付之東流。這時已經在風傳大學要恢復高考,班上不少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都在拿著「文革」前的舊課本補課
幾年的奮鬥目標說瓦解就頃刻間土崩瓦解。巨大的慣性讓你十分不甘心,可這是無情的現實。學校裡又提出了新的口號:畢業班同學要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抓緊複習,迎接新形勢。
你一邊艱難地適應著新的變化,一面心中暗自企盼著這一切不是真的,你無法相信那樣一場反修防修的上山下鄉運動會是錯誤的,毛主席怎麼會錯 你甚至在祈禱,這一切都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很快就會過去。
人們開始對團支部活動冷漠了,有一搭無一搭地發發言,唸唸《毛選》五卷,表示表示決心: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學,不管下不下鄉都要帶領全班同學上好每一堂課。
那幾個老教師已經興奮起來了,好像他們的消息特別靈通,一上課就講要準備迎接大學考試,每堂課下來都要留些課外題,一抄就是一黑板。他們大罵:「現在這哪是高中課本,連『文革』前的初中水平都不如!」數學老師乾脆組織了課外小組,把那些數學好的同學全收去補習「文革」前的課程 接著物理老師化學老師英語老師全都爭先恐後地搞起課外小組來。
作為這個班的歷支部書記,你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沒人參加你那個《毛選》五卷學習小組 你的威信突然一落千丈。你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沒和馮志永他們早早下鄉,那時你盡可以木按分配方案去附近的縣,你盡可以一個人去闖海南島去闖內蒙古大草原。
這時李大明已經溜回北河來 一年多沒有同他聯繫,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人已經變得黑瘦,鬍子長了很長。他是來找你要來插班讀高中的。這讓你大吃一驚。他說他算徹底上了一大當,總算醒過悶兒來 這一年多他居然中間轉到了鹽城老家當「回鄉知青」,想靠老家當公社書記的伯伯幫忙當工農兵大學生,為此斷了和鳴鳴的關係。與他相比,你倒成了一個堅定的革命者 想起當年他用火辣辣的語言勸你下鄉干革命的樣子,再看看眼前這副館經風霜老氣橫秋的模樣,聽他講鄉下的黑暗,你不寒而慄。「憑本事考大學吧,今年不招明年也得招。今年不招,你也別下鄉,泡在城裡複習功課,肯定沒錯地。」
你在大明家複習時遇上了那個你們心目中的大英雄三表哥柳剛,這人早就落得∼副落落寡歡的苦相,人老了許多。他也剛辦了「困退」回來,因為他大哥二姐都在雲南插隊,他是以家中惟一子女的身份回來照顧父母的,在一家澡堂子當清潔工,每月掙十八塊學徒員工資。他是來找大明幫助解題的,他那個時候更是沒念過幾天書,居然要大明幫他從解二元一次方程補起。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年威風堂堂的紅衛兵團長、十八歲的火線黨員,現在坐在大明面前像個小學生似地聽講,那種專注笨拙的樣子十分可笑。最不可理解的是這人似乎心思就不在解題上,大明偶爾提問他一下,他會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書本發呆,不知所云。
大明便發急:「你怎麼沒聽我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腦袋:「年紀大了,這兒不好使 」大明便像個小先生似地批評他說:「你大什麼,還不到二十五呢。」他便歎氣,說一通在澡堂子干一天活比在農村割一天麥子還讓人煩,又說要早點回家,「你嫂子快生 」這種聲明幾乎叫你們驚得啞口無言。就是那個叫什麼亞梅的大姐姐嗎!才幾年 五年前她和表哥兩個人並肩在校園裡進進出出,都是紅衛兵團的幹部,讓人們頗為心動。那是個梳著小辮子身穿草綠軍裝的精幹女孩兒,全校開大會她在台上一站,脆脆生生地起個頭「學習雷鋒——」然後就有力地揮動小胳膊指揮一千多人高歌,這麼快她就要生孩子 這簡直不可想像!在你們看來愛情就是愛情,很美好也很崇高,是不會同生孩子連在一起的。尤其是表哥和亞梅,他們兩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麼一種聖潔的樣子,根本不會讓人想到他們會於生孩子這樣的事。
他們才多大呀?比你們大不了幾歲,怎麼就會有孩子了 他們在農村沒干革命 怎麼這麼快就落荒而逃回了城,還要生孩子!太不可思議 你們心中的偶像立即崩潰
就那麼帶著無窮無解的疑問,壯志未酬,十分不情願但又別無選擇地複習著功課,隨大流上上數學物理外語課外小組,若即若離地混到1977年10月底的早晨,廣播裡傳出立即開始大學招生考試的決定,離高考只有六十天時間。
不知那60天是怎麼過來的,你和大明、三表哥、文海四個人昏天黑地地奮戰了幾十個日日夜夜,就在1977年12月一個大雪飄飄的早晨進了考場,迷迷糊糊答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題,就成了「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高考的情形已沒什麼印象,只記得是在平原中學的一間你初中二年級時那個班的教室,你的考位恰巧是當年你坐過的靠窗口的位子。所以你不緊張,像平日小考一樣輕鬆,只記住了那次的作文題有兩個任選,一個是《難忘的一九七六年》,另一個是《記我最尊敬的一個人》。你馬上想起了你的數學老師,一個在批師道尊嚴時暴跳如雷地叫著:「我他媽就不檢討,我沒錯誤」的小老頭兒。就實實在在寫了篇記敘文,聽說那篇作文竟得了全省最高分。
偶然,這是一個多麼可怕又可敬可畏的詞兒。一個人的命運大多是讓這個偶然給決定了的。雖然西西弗斯式的抗爭有一種審美上的英雄意義,可那個偶然的命運誰又能抗爭得 當你在信心百倍地實現著自己的理想時,或許那不過是一場悲劇的開場鑼鼓。而當你備受挫折被迫走上一座獨木橋時卻會發現眼前海闊天高。可人間的福禍又豈是一個偶然能了得?!那樣多的偶然是否就意味著一個不變的必然 每一個偶然都促使你走向對自己努力的嘲弄,你必然是要孤獨地漂泊的,即使在生你養你的故鄉。
生活永遠是在別處。
午夜星河!這彎淺月似乎也在嘲笑你這寒冬裡在城裡惟一行動著的人。整座城都迴響著你一個人的腳步!這可真是如夢如幻。你在努力地想成為這小城的一部分,可有一種必然卻在拒斥著你讓你生活在別處,讓你體驗一種流浪的輝煌。這是命中注定,你只有聽命於它。
只有童年,只有童年真實地與你對話,隔著人事滄桑的時空,這座城和這座城裡的童年永遠是那麼美好,即使是它的醜陋。
可是你必須走,命中注定你不屬於它。就像胎兒一定要脫離母腹。
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這座城市古老的中心,一個傳奇色彩濃郁的地方。夜色中仍然看得出,那紅牆紅門紅柱子,金黃的琉璃瓦頂和飛簷雨廊都已恢復了本來的深灰色,門口已掛上了「直隸總督署」的大牌子,豎起了說明碑文。幾套市裡的班子已從這兒遷走,它又恢復了六百年前的!日貌。這個古氣森森的地方,從明洪武元年始,就成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官府,僅清王朝駐這裡的總督就在一百八十年間換了五十五人,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歷史的輝煌、厚重、恥辱、卑鄙、滑稽都沉積於此。人們會因此想起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曹銀、吳佩孿等人,這些人都是近代史上的名角。可是二十多年前拆掉的那兩根聳入天際的總督署灰色大旗桿和巨大的照壁是無法再恢復 老百姓愛管此地叫「大旗桿」。「文化大革命」那陣子,「上大旗桿去」就意味著去看兩派人辯論看批鬥「走資派」們。你總像猴子一樣爬上照壁,高高地看成疙瘩成群的人。後來才知道你踩的是幾百年的文物。城隍廟、古城牆、大旗桿、大照壁,全沒了!想一想人們興高采烈地拆除城牆,拉倒大旗桿、拆散城隍廟時的熱鬧場景,那種興奮的笑臉一定是世界上最滑稽最醜惡的表情。一個五千年文明古國,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壯觀的自我毀滅的自娛動作?多少座這樣美麗的城池就那樣在自得其樂中毀於一旦,連北京城的城牆都沒保住。可你不替北京城牆的消失惋惜,似乎那與你沒什麼關係。你惋惜的只是這座小小雅致的城池,似乎你在這城市已住了幾百年。這種自作多情時常引來自己的無情自嘲。既然選擇了浪跡天涯,又哪來這些牽腸掛肚?只恨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叫故鄉的地方,幾許閒愁無處寄托時便首先想到了它,這就由不得自己 反倒是身陷於此的日常悲喜劇之中的時候,難得有這種閒情逸致,既沒有了這種痛苦也沒有這種憂鬱的侈奢揮霍。
看來人要熱愛一個地方,就不能身陷於此,更不能受制於此。遠隔千山萬水的愛國與鄉愁,雖無奈、廉價,但很美麗。
想到此,你疲憊地笑笑。夜半三更的寒風已浸透了骨肉,雖然風很小。明天一早就走,甩開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推銷你的電腦去。你決定先去那個海濱小城,那兒的人似乎剛剛開竅,一切都還是官商開道。一切都那麼原始得可愛,一個個像上財主土寨王似的,愣頭愣腦不知怎麼花掉手裡大把的公款。本來是你求他們的事,玩幾個花活兒,幾折回扣返到他們手中,全反過來求你 有一陣子不開葷了,該去哪兒,保證萬無一失,人也乾淨。
就住他們市府招,他們會送幾個過來讓你挑。這些有前科的騷女人,抓起來後專用來「戴罪立功」的,把你這類人伺候好,就可以提前釋放。你承認一到這種時刻就變得十分卑鄙下流。沒了黑子,你又得墮落。這輩子,只有上中學時對劉芳一往情深過,一直在一廂情願卻連個表白的機會都沒有,她心中根本就沒有你。
今天又見到了她,她仍然像十幾年前一樣目光只在大明和馮志永身上打轉。真正叫你全身心愛著的,就只有黑子了,可她卻是那樣一個倔強的女人,為了兒子她可以捨棄一切。混到三十几上,你他媽一無所有!只剩下墮落的份兒 這就是命。
一天又一天,我必須面對這陌生的世界,我不屬於它,我無力面對。
一次又一次,這城裡沒有一張友好的臉,我不屬於它,這孤獨的地方。
走在故鄉的路上,心頭響起的是這首威廉姆的歌,在別的城市,燈紅酒綠之間,橫流人欲之間,倘佯在如水如龍的車流人海中哼起這首歌,是一種淹沒的孤獨。而今空空蕩蕩地走在童年的故土,這首歌又墓然迴響起,這是一種空曠寂寥的孤獨。一種孤獨,兩樣閒愁,別有一番滋味。
菌苔香消翠葉殘。
撫摸我,我會唱著歌死去,無盡煩惱,也隨風飄去。
你撫摸我,給我你的愛。
體貼近我貼近我我離不開你。
看著你,我知道我找到了最好的伴侶。
我真想飛越那道屏障,可那小小的夢卻永遠是夢。
我不怕這瘋狂這瘋狂的世界只要你陪伴我陪伴我。
那些流行歌曲,包括你自己寫的那幾首搖滾,在威廉姆這富有磁性的歌聲面前全顯得蒼白膚淺萎縮。無論平常裝得多麼瀟灑,內心裡你仍然是十分古典的,連通俗歌曲都喜歡威廉姆這類古典情調的。你甚至常為這種古典情懷所感動。人是需要一點古典情懷的。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空裡,你注定要成為一個複雜心態的混合體,描述不清自己的過去,解釋不清自己的現在,更無法看清自己的未來,只能這樣四海為家孑然一身地流浪,甚至在生長過十八年的故鄉也是個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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