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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孽緣


  又要過年。

  過了這個年,再過幾個月你就六十歲 六十,六十年,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仔仔細細地讓這大半輩子過過眼。閉上眼,你似乎是在空中看著自己的肉體躺在屋裡沉思。這景象又似乎是早就有過的。

  人經常這樣,突然會發現自己的現在其實早在以前哪個時刻出現過,一時分不清過去、現在和未來,也分不清有幾個自己存在。或許你是一縷出殼的靈魂在俯視自己無魂的肉體。或許,所謂生命不過是某種超自然的現象,一切都被什麼安排好了,有一種神的密碼在操縱著,讓它漸漸像一場戲展開,忽然有一天你在這個超自然的密碼鍵上碰錯了一下,屏幕上就演示出了未來你的某一天,它稍縱即逝,程序又恢復了正常,但你卻無法忘記你過去偶然看到的今天這一幕,與今天別無二致。

  是的,你在自己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就看到過自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病榻上痛心疾首地回憶懺悔祈禱。不,你不想就這樣譴責自己,在懺悔中死去,你只求公正的上帝做出裁決,只希望那些不幸的學生過得比你好。這樣的良心債不是你一個人欠下的,甚至不是你欠的,你不過是個可憐的演員,是個角色演員,出色地扮演了一個可悲可鄙的角色。比你更出色的演員多的是,誰又像你這樣苦苦懺悔 不過都是提線木偶罷了!憑什麼一個可詛咒的時代過去後一個個都事後聰明地把自己洗得一乾二淨?

  憑什麼受了點苦的人事後都會千方百計誇大自己的痛苦以示自己曾經是先知?沒必要,沒必要,沒必要這樣折磨自己的心。

  一個時代迅速代替另一個時代,拼著命流著血殺出跑道發現無路可走後又退回來在跑道上追著一個虛無飄渺的目標,靈魂上那件「皇帝的新衣」終於褪去,人人變得赤裸如初。掙扎了幾十年,卻原來是用一件無形的「皇帝的新衣」欺騙自己。淮一的成功是脫去了它。你為這件皇帝新衣扒了一層皮,換了一腔子血,而那些無辜的學生卻跟著你飽嘗了苦果。你換了皮,可他們

  他們在十六歲的花季上沒能開花,誤了花期,在三十二歲的第二個花季裡他們開出的是殘花敗葉。

  你說服自己,如果那時你不當他們的班主任,也許會有個更壞的班主任。即使沒有更壞的班主任,那個時代他們也注定沒有花季。在整個國家都披著「皇帝新衣」的時候,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你的心可以平靜 再說,他們並沒譴責你,沒有。相反,他們給你和你的學校捐了一大筆款,供你的校辦產業興旺發達起來,讓老師們多發幾個獎金。或許這比譴責你更教你難過。這個學校,他們只在這裡上了三年學,學校沒給他們什麼,有的只是痛苦的回憶,可他們十六年後卻回來如此報答母校。真想見他們一面,作被這個念頭折磨得發瘋。可你深深覺得沒臉見他們,見到他們,怎麼去請求他們的寬恕?他們一定長得很高很大,一定認不出他們

  你瑟瑟地起床,拿出那本照相簿,翻開,那第一頁上發了黃的黑白照片上是五十九個呼之欲出的孩子。

  那是1975年一個晴好的天,藍得透亮的天,背後是金海一樣的麥田。那個時候的中學生真叫純樸,一式的小平頭、小辮子,男孩子全是穿藍的軍綠的衣褲,女孩子也是一身藍一身軍綠。夏天裡講究點,不過是穿一件樸素的小花布襯衫,很少有人穿裙子。這張照片是全班人在農村拔麥子時照的。似乎還能聞到大家身上的汗味,還能看到孩子們嫩嫩的手上磨出的水泡,還能聞到大家從家裡帶來的午飯香。再看看你,十六年一晃而過,你卻變得與那時判若兩人

  那會兒不過四十幾歲,似乎跟二十年前大學畢業時沒什麼兩樣,小分頭,白襯衫,一雙布鞋,一臉的朝氣。當年意氣風發地回國來上大學,一回來就剃掉了一頭時髦卷髮,扔掉了一身身的格子花襯衫,換上了跟大陸青年一樣樸實的白衣藍褲。你發誓要改掉身上的一切資產階級少爺氣。

  其實在印尼,你家根本算不上什麼資產階級,不過是開了一間小雜貨鋪,在雅加達城邊上一點也不起眼,不過是小戶人家辛辛苦苦地過日子罷 你和姐姐從小過的是窮人家少爺小姐的日子,靠父母的辛苦錢上學唸書。可是到大學二年級時可憐的父母已經快破產 那個小鋪子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關門也賺不到幾個錢。父母供不起你上大學,你面臨的是失學去做工。

  眼看著那個從沒見過的祖國一天天強盛起來了,連美國人都在朝鮮吃了它的敗仗,父母便鼓勵你回國,找你的堂叔。你決定回國,但姐姐卻看中了一個老商人,竟要做他的小,說要用那家的錢來養弟弟,要送弟弟去荷蘭,去美國念大學。記得那時全家人吵得昏天黑地,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父母激烈地反對,說姐姐這是賣自己。姐姐痛哭失聲,說她已經有了那個資本家的孩子。

  說完就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只是經常派人送錢來。你真傷心透了,眼看著美麗如仙的姐姐就這樣墮落。你找上門去,在那個郊外的小別墅裡見到了大肚子的姐姐和那個如同懷了孕的大腹便便的資本家。你痛罵姐姐墮落,痛罵那個大資本家是流氓,發誓永遠不認他們。姐姐的婚姻更堅定了你回國的決心,這決。動甚至變成了一種不可遏制的熱望。你要回中國,回到這個清風月白的祖先的故國,你知道這裡雖窮但充滿了希望,沒有墮落沒有剝削是一片淨土。你把姐姐送來的一大筆錢擲了回去,那是她的賣身錢,你絕不要靠這筆錢去荷蘭美國念大學,你要回中國,義無反顧,絕不再回頭看那燈紅酒綠的「索德姆」一眼。

  回到這片樸實的熱土,你踏上湛江港的第一步時,熱淚立即泉湧而出。火車一路北上,你整個白天都坐在車窗旁看著兩邊的青山綠水,怎麼也看不夠。這就是祖國,這就是人們說的江山。

  你不停地奮筆疾書,要記下你所有的感想,那幾天你幾乎進入了亢奮狀態。白天看、記筆記,與同車的人用不熟練的普通話交談。夜晚仍舊坐在窗前不停地吸著煙凝視著夜幕中的田野和城市。偶爾閃過一星星漁火和農家小屋亮著的一絲絲油燈光都會令你週身的血熱起來。

  那天你恍惚睡著了一會兒,強烈的光照醒了你,睜開眼睛,車窗外競換了一幅景色。不再是青山秀水小橋扁舟的江南,而是一望無垠金黃的麥海,是高聳入雲的颯颯白楊,是黃土地,是麥浪中綠樹掩映著的土屋小村莊。偶爾閃過一條河,閃過一片草地,只覺得這裡的天格外高格外藍格外清澈,這裡的水和草格外碧綠鮮嫩,因為這裡的景致對比太鮮明 這裡的山全然是青石峭壁,難見蔥籠;這裡的地是黃土地,黃得像油彩塗抹上去的一樣。因此那流水就顯得格外清冽,那綠樹就顯得格外清新。這是北方。你彷彿覺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從海天一色的島國到南方,終日在綠色和雨霧熱浪中生活,似乎對那種山水渾然一體的綠色麻木了,那邊緣得過於奢侈!來到這天高雲淡的北方,方黨出綠色的寶貴,真覺得那一溪溪流水是上帝賜與的瓊漿玉液一般。一種直感告訴你,這裡的景色最適合畫油畫,在這裡最容易產生做詩的衝動!

  你那被病痛折磨著的肉體此時竟感到微微有些發熱,似有一股熱浪在體內沖蕩著,手心開始浸出汗來。你相信你的病快好了,你想召呼老伴進來,告訴她你的病真地快好了,你今天有了飢餓感,想吃點什麼

  是因為想起了最初見到北方的情景。從此這輩子就掛在了北方,並且在北方的大山裡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三年,和一個美麗、潑辣、血性的北方女人在大山裡像野人一樣過了三年,生下了三個兒子。這似乎就是命運吧。你與北方的大山一見鍾情,命運就讓你實實在在地與它血肉一體叫你一輩子忘不掉它,每時每刻一提到大山就讓你血管發燙。這就叫刻骨銘心。

  不知不覺中你流下了淚,淚水滴在發黃的照片上,渾渾濁濁。你忙用袖子揩乾。

  或許一切都是因了這金燦燦的麥浪,以後的一切幸福、悲哀、卑鄙、無恥、榮耀、屈辱都因為你一眼看中了這塊出油畫出詩的土地。畢業時本來是分配你去外交部做譯員的,可你卻提出要來這小城,理由似乎極簡單:「我喜歡那裡廣那時你已經畫了一百幅春夏秋冬四季的風景油畫,寫了一百首詩,記了厚厚的幾本日記,那似乎是你大學四年中全部的財富。外人總憑印象說你是藝術系的學生,其實你並不想當什麼畫家,你的專業是英語,一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回回拿五分的專業。在國外時你早就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和荷蘭語 可你不喜歡去當譯員,不願過那種跟著別人東跑西顛的日子,只想看看書,閒時畫畫作詩。

  五四年第一次來北河寫生,你就被它迷住 那時城牆還在,河水還湍急清冽,一派古色古香田園景色。你最愛的是城西南雙流交匯外落瀑如濤,兩岸首首一片。如煙柳色中綜俄著一座佛堂,梵聲和著濤聲,成為這城外一處名景,人稱「西剎秋濤」。

  以後逢周口便一早坐了火車來那煙柳濤聲處,畫到中午進城去哈一碗鹵煮火燒或炸醬麵,畫一陣子市府門口兩根水泥的灰色大旗桿,那可是北河的象徵,是清代北河總督署的旗桿子。再上城牆,畫草色濛濛中遠方淡淡的山影,直到夜色襲上城牆,才下去,買一隻燒雞,坐上火車吃回北京。厭了雅加達北京廣州這樣的都市,終於尋到一處安閒古樸之地,就自自然然地來了,根本不懂戶口對中國人有多重要,那個北京戶口似乎是金子一樣。你卻迷迷糊糊中放棄了它,沒人明白你想幹什麼。其實你什麼都不想幹。

  就是這麼一座在人們眼中土裡土氣的北方古城,你在這裡演出了悲喜鬧劇種種,最終還會從這裡走向天國。這場大病不倒,也應是今生最後一場病 你再也病不起

  雅加達是永遠回不去了,父母早死了,姐姐一家人早遷居荷蘭 去年她又要你一家去荷蘭定居,你沒走,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這是人生最後一站了,既然一切都留在了北河,為什麼還要讓這一把老骨頭葬在異鄉去?這裡就是歸宿 一切從這兒開始,就也在這裡結束吧。

  1985年你帶著一家人坐了八天火車去荷蘭看姐姐,三十多年後的見面竟是以那樣一場抱頭痛哭消解了三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記憶中美麗的姐姐變得讓你認不出了,乾瘦得像一株弱小的枯樹,濃妝艷抹之下,活像一個老妖精一般。你的淚眼死死盯住她,想找回那個花仙子一樣的小姐姐,但最終卻是抽泣著大叫「姐呀,你怎麼這麼這麼老哇!」姐姐也說:「我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枯黃,小時候你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結實得像個運動員呢!

  我們走在一起,人人都說咱們是一對般配的情人呢戶說完你們又哭又笑著擁抱在一起。你明顯地感到姐姐身上生命的火焰已燃盡了,剩下的只是一團溫熱的灰燼 這樣一副美麗的生命之軀竟成了那個資本家的玩物。你忍不住要撫摸她那彎曲乾枯的脊背,使她也讓自己平靜下來。

  姐姐一個人住在臨海的一個小村子裡,安靜得像世外無人之境。廳裡迎面是她一家人的巨幅大照片,那是姐姐中年時和那個胖商人和四個漂亮的子女的合影。那四個孩子全像姐姐一樣美。

  胖商人早死了,孩子們都在外國發展自己的事業,姐姐真成了一介怨婦,平靜地守在這海濱別墅裡,念著一本永遠念不完的《聖經》。說到那個資本家,姐姐竟是一往情深,說他愛她,他決不是玩弄她。她心甘情願為他生了四個孩子,直到生不動為止。姐姐還提到那個姐夫對你有多麼慷慨,「每月寄的錢都是姐夫同意的,他不怨你」。

  「你幸福嗎,姐?」你抓住她乾枯如柴的手問。

  姐姐說她知足 一個小家碧玉能讓一個大闊佬真心疼愛,也就夠 富家們也不都是始亂終棄的壞人。「我們這個小戶人家,還不是全靠了你姐夫?」姐姐問你,「我們那幾年要去看你,你為什麼不讓去?叫你來,你為什麼又不來?你是恨姐姐姐夫,是吧?現在,你卻永遠見不到他 去他墳上看看吧,也算謝謝他對咱們一家的恩德。」

  你默默地向姐夫的墓碑獻了一束花。那攔海大堤外的濤聲沉重地撞擊著你的心。你不得不告訴姐姐,/你們給我寄錢,六0年寄食品,這些到了『文化大革命』時全成了我裡通外國的罪狀,他們說我是特務,是用這錢建聯絡站的。他們要打死我,我就鑽進野山溝裡去過了三年。這三個兒子都是在大山洞裡生的「。

  你只能告訴姐姐這些事情,但你無法告訴她你的心這些年受的是怎樣的煎熬。姐姐勸你留下,你說不,你要回中國,回來是為了還一筆良心債。

  姐姐不明白,你也說不清,你受了折磨和苦難,何以對別人欠下了債。你永遠說不清,只有靠默默地工作,一點點忘卻那段恥辱的罪惡歷史。你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姐姐聽不懂,你說是victim 一victimizer,幾乎人人都是,她似乎才懂。

  如果說歷史站污了你的靈魂,摧殘了你的肉體是一種罪過,你還在今天可以控訴可以咒罵,那麼你摧殘了那些孩子稚嫩的心靈,他們卻無處可訴,甚至人們並不認為那是摧殘。沒人同情他們,甚至沒幾個人記得他們。但你和他們是割不斷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只有你們才知道你們之間的思怨。

  是的,當人們善於大處著眼把一切錯誤歸咎於一個罪惡的時代時,人們往往忘了,罪惡的時代裡的罪惡是由大大小小的個人犯下的。人不能隨時代的結束而變成另一個全新的人,必須讓他們永遠帶有負罪感,永遠有良心的自我譴責才行。第三帝國的血腥罪惡絕不只是希特勒一夥的事,沾滿血的一雙手難道在希特勒的屍布上指干就算乾淨 別人的血已浸入你的皮層,污了你的血。那些在中國殺人取樂的日本兵絕不能把罪行往軍國主義大戰犯們身上一推就算乾淨,他們必須永遠負疚才能避免再次犯罪。

  畢竟生命是個體的,感受也是個體的,人們對於一個時代的記憶是與個體息息相關的記憶。那五十九個學生對那個罪惡時代的記憶是與你的陰險連在一起的,在他們眼裡你就代表著那個時代的罪孽。他們在十六年後的今天原諒了你,那不過是理性的原諒,他們的感情上永遠留下了你砍下的刀痕。正如你對「文化大革命」的記憶就是被紅衛兵打得奄奄一息鑽山洞當野人一樣。

  在六十歲的病榻上,你反省著這段重要的生命歷程,回想著你與這小城和小城裡鮮活的人物的關聯緣分,終於悟出了個體在歷史上的重要。讓那五十九個人永遠恨你吧,如果對你一個人的恨能代替他們對一個時代的痛苦回憶,你付出的慘重代價也算值

  最終你得到的是什麼?除了那個市政協委員的頭銜還有什麼?一校之長,哈哈,一校之長!這就是用生命用扭曲的靈魂換來的一切。哦,還有那張黨票!僅僅因為你是「資本家」出身,你就必須付出一生的努力才入黨。你恨不得用刀剖開自己的心給人們看,可一個「還要考驗」幾乎考驗了你一輩子!若不是一晃之間你那個「資本家」海外關係突然變得時髦了,你也不會當上無產階級先鋒隊的一員,不會成為一校之長,不會當上政協委員。

  來北河後不久開始鬧政治運動 每個單位都分到幾個「右派」名額。僅僅因為你沉迷於頹牆陋屋,天天畫個不停,人們就批評你,說你不畫工家兵,不畫社會主義建設,專畫陰暗面。你似乎說了一句「還有沒有一點自由」,就當上了「右派『,被趕到了農村去」鍛煉「。又莫名其妙被摘了帽,又讓你回來教英語,人稱」摘帽右派「。從此就永遠與」右「字難分彼此。

  你似乎是在被趕到農村,阿珍斷然與你分手時才明白「右派」是怎麼回事。似乎在那一刻才長大成人。那個週末你照常去阿珍家吃飯,那是西大街上一座陰沉沉的舊當鋪。未來的丈母娘連門都沒讓你進,從當年人們交當品的高櫃台上探出身子痛罵「你這個大右派還來勾引我女兒,我明天去告你耍流氓,讓你罪加一等圈進大獄裡去!滾!」你忽然明白右派就是「不拿槍的敵人」。

  從此你忽然長大了,你撕掉了所有的畫和詩,把它們統統燒掉扔進廁所。你去哭哭啼啼地找領導一個一個地訴衷腸,說你是因為愛國才回來,是來報效祖國的。你沒學好毛澤東思想,才說了幾句錯話,根本原因是那個資產階級出身在起作用,表示從此不再與那個資本家家庭往來,斷絕一切關係。你突然變得伶牙俐齒起來,變得連自己都覺得恬不知恥起來。你明白一個說假話的時代從此轟轟烈烈地開始 若不是如此這般獻忠心,你那個右派帽是摘不掉的,永遠會被扔在大山溝裡喂黃土。

  斷絕家庭關係,把父母姐姐寄來的錢如數退回,六0年饑荒時姐姐寄來的食品和奶粉全部在一次大會上公開展出:「資產階級以為我們會垮,不,我們偉大的祖國一定能頂住帝修反的壓力,我絕不吃敵人的東西!」一通慷慨陳詞後你把那些東西全扔進了護城河。在師生們熱烈的掌聲中你飢腸精鍵地大笑著。可就在那一刻,河邊上沸騰了,飢餓的老百姓們連衣服都不脫,爭先恐後地撲通通殺進護城河,奮力打撈那些食品。那是多麼慘烈的一幕 人們在河裡撕扯起來,為一個罐頭在拚命撕打。一個白頭髮的老頭撈到一包奶粉,奮力向岸上游者,身後竟有四五個小伙子紅著眼在追他。老人在撲上岸的時候,奶粉卻被人搶走

  那老人在岸上苦苦地爬著,喊著「救命」,就再也沒站起來,他趴在地上吐出了鮮紅的一口血。河岸上一個個泥水湯湯的人舉著戰利品在歡呼雀躍。師生們不忍看下去,哭著回了學校。那一晚你餓得睡不著,淚水流了一夜。但你咬著牙,死也不哭出聲,生怕讓人聽見再去告你的狀。

  老伴進來問你要木要喝牛奶,你說不要。要木喝一碗粥吧,要不把雞湯熱熱喝了,她在不厭其煩地勸你吃點東西。你答應喝點雞湯。你知道你是在為她而吃,多一半是為她而動了手術,為她而多活幾年。不論好歹,是她在你最潦倒的時候踉上了你,伴你三年野人的生活,在山洞裡為你生下了三個兒子。

  幾個月前醫生無情地宣佈你必須動手術時,你明白你得了絕症。一撥兒一撥兒人來看你,勸你「一個良性息肉,割了就好了」。可你從人們的目光中看了出來你得的是癌。你知道上帝的審判到了,絕不想動手術,只想一死了之。是她哭了三天,勸你做手術,求你為她活下去。你厭倦了這個世界,無動於衷地搖著頭。終於,她擦乾了眼淚,站起來,怒目而視,開始痛罵你:「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狗日的王八操的!你還是人揍的木是?你倒想死了輕生了是不?我怎麼著?你他媽大我十歲,糟老頭子,不想想我正年輕著?你就忍心這麼著把我扔給別的男人?你他媽敢情有過倆老婆。當右派時也不閒著,勾引人家農村姑娘。你跟那個阿珍肯定不清白,是不是也睡過?你這種資本家少爺,在印尼時沒少逛窯子吧?響,女人玩夠了,三四個兒子都有了,政協委員也混上了,活夠了是不?你扔下我,讓我守活寡呀?兒子們都小三十了,能讓我再找男人?你聽見他們說什麼 他們說看見別的男人勾搭我他們就活劈了他!老頭子,你接著活,不能死,為我,為我活, 」

  這個沒什麼文化可心地善良的女人,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這個敢做敢當的北方女人,從她勾引你開始,就注定了你們苦樂一生的緣分是分不開 你想死也不能死!

  1957年你給打成右派,阿珍哭著告訴你算了吧,沒緣分,她受不了一家人的壓力。你緊緊擁抱著她,問她,是她變了心還是因為她家人她才變心,如果她還愛你,就私奔,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分開。阿珍苦笑著,慘白著臉苦笑著,說她對不起你,她們單位黨支部找她談話了,不與你斷她就入不了黨。

  阿珍家出身「不好」,父親據說當過國軍大官,留下了幾房姨太太。阿珍媽是四姨太。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日子很不好過,天天罵那個死在妓院的男人。阿珍寫了好幾年的思想匯報。幾乎開會就控訴父親的罪行,把父親怎麼迫害三房姨太太的故事聲淚俱下地講給人們,要說明的一個意思是她在那個官僚家裡過的是跟女傭人差不多的生活,媽媽幾乎淪為女傭人,干的也是洗衣做飯的粗活兒。

  這樣的控訴招來的是哄堂大笑和批判。人們說「你這控訴本身就有問題,說明你看不起女傭人,看不起勞動人民!你那不是受苦,是不受寵,想過大小姐的日子沒過上,心裡氣不忿兒!你必須好好改造資產階級思想。」

  把家裡的醜事兒全抖出來了,人人知道她是四姨太的女兒,讓父親甩下的賤貨。傳來傳去,連她母親早年在平康裡當窯姐兒的秘密也傳出來 阿珍很透了父母,也恨透了所有的人。當然心裡最恨的還是那個不拿母親當人的父親。他逛平庸裡時看中了母親這枝「夾竹桃」,就贖她出來從良,收為四房帶去上海。可很快就玩膩了,又續了第五房,母親和二房、三房的說貶就被貶到了後院,跟女僕們為伴。男人死後母親被趕出門,就帶著孩子們返回了故鄉來,給西大街上一個當鋪老闆作了填房,從此隱居起來。全是因為阿珍入團入黨鬧的,一交待家史,鬧個滿城風雨。阿珍在單位不是人,回家也挨罵,裡外受氣。剛剛有你替他遺風擋雨,可你一夜間又成了右派。你這個一帆風順的少爺根本還沒弄明白當有派從此就跟「不拿槍的敵人」一樣為人不齒,可阿珍明白歧視是怎麼一回事,她那幾天哭紅了眼,不停地講她的家史。是阿珍的淚讓你清醒了,你不想連累這個可憐的姑娘,你那「天涯海角」的浪漫殉情幻想當即化為泡沫。

  從鄉下又回到城裡,你雖然「摘了帽」,可那個「右」字卻像老虎額上的那個「王」字一樣昭著。你發現你人了另冊,沒有哪個姑娘願和你談戀愛。女教師們都躲著你,好心的老教師幫你介紹對象,但沒人願意同你見面,你成了一個「老大難」。而阿珍早就嫁了一個老幹部,脫胎換了骨。這時你突然想到了姐姐。

  人的命運,實在難以抗拒。

  你在街上又見過阿珍,只是那麼遠遠地看著她,她像個女兒攙著一個老父親在逛街。那是個聲名顯赫的領導。你不敢上前去打擾她們,只顧望著她們。阿珍,像一隻受了傷的鴿子落到了一艘大船上,你替她慶幸不已。以後她因夫貴而妻榮,當上了市政府的副處長,竟是管中學教育。再下來巡視,發號施令,果然一身的領導派頭。你只是個摘帽右派,普通教師,從來沒有機會親耳聆聽她的指示。只能在教工大會上聽校領導傳達「劉貴珍處長」的話。那時你已經娶了那個女幹部。你回家來對她說:「什麼劉處長,當初還不是死追活追我?要不是老子成了右派,我還要考慮考慮要不要她。現在倒好,管中學教育 」那個公社婦聯主任沒等你把話說完就把一根□面杖衝你編過來,厲聲說:「好你個老右,想變天 說什麼來著?告訴你,少回來要威風。

  去,□面去!「你早就習慣了這種訓斥,習慣了□這種北方人的麵條。娶了這個老婆,就像娶回了」無產階級專政「一樣。從一開始就注定你要忍氣吞聲,裡裡外外被專政著,你才能煉出一顆紅心來。

  第一個老婆真像個地獄。

  在農村鍛煉那大半年,你幫助公社婦聯辦掃盲班,掃盲對象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婦女幹部們。婦聯主任在開課前找你談話,告訴你說:「不許擺知識分子的臭架子,要老老實實向這些女幹部們學習,別看她們大字不識一個,可她們階級覺悟高,熱愛黨。

  記住,她們是你的老師!我們讓你給她們補文化課,是看得起你,也是讓你有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表現得好,或許能摘帽,回到革命隊伍中來。「

  那些日子裡你戰戰兢兢教她們識字,自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站在黑板前大氣不敢喘。倒是那些女人對你沒要專政態度,鼓勵你「城裡的教書先生,別怕,沒人敢吃你,大聲教我們念唄!」漸漸地,她們待你很親熱起來,上課來時總不忘給你帶點東西,大紅棗,老玉米,大柿子,下了課,往你面前一扔,都分不清是誰給的。

  那個秋天,在你的印象裡是金黃、五彩繽紛的。太行山裡的豐收季節,蕩著一山的果香谷香,一山一山的紅棗紅柿子,滿眼的紅高粱,你禁不住跑回城裡買了油彩回來,支起畫架濃墨重彩地面起這北方農村的秋景。無知道這些油畫被下來視察的領導看到了,說你能畫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氣象,說明體改造好 你便很誠懇地表示:「知識分子太有改造的必要了,躲在城裡怎麼能感受到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氣氛?現在才明白,藝術來自生活。」

  說這些話時你的心都不用跳,想都不用想,沒一個字是過了腦子的,這類套話只須表演得真切即可。正是你愛上這片土地你才決定留在北方的。當初並沒人讓你來中國上北方改造思想,是你自己認定這是個出油畫的地方才留下的。怎麼現在變成是「改造好了」才畫出這樣的畫的?

  你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荒唐,開始明白「人生是個大舞台,人人是演員」的道理。演出成功了,你果然就演回了城裡,帶著你的新農村油畫,在學校的閱覽室裡開了個小畫展。婦聯主任來向人們介紹你在農村裡覺悟提高得十分快,為公社掃除文盲二百名,經過教育,感情和勞動人們接近了,主動畫出反映勞動人民豐收的畫。你於是在農村閒逛了大半年,算是改造好了,右派帽子也摘 因此心裡對那個直接領導你的婦聯主任很感激,一見到她的肅然起敬,眼睛就濕,鼻子就酸起來,聲音也使咽 她依然是爽朗地笑著說:「別這樣兒,大男爺們兒家家的,眼淚叭喳的幹什麼?好好感謝黨、感謝人民吧,黨的政策是治病救人,絕不是要一棍子打死誰。現在好了,你的病治好了,跟好人一樣了,大姐我也高興。」

  從那以後,你覺與那個小山村難捨難分 光棍一個,受周圍的人白眼,這讓你懷念起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於是你星期天節假日就愛騎上車往山裡跑。那裡的人對你很熱情,輪流拉你去吃飯,輪流請你去家裡住。你一位下就背上畫夾子跑山裡去畫個沒完,在那裡你覺得心裡充實,一想到還要回城裡,心裡甚至很發怵。鄉親們愛聽你用生硬的普通話講外國,講那個千島之國,你也愛聽他們一口的鄉土腔。聊著聊著就說起你沒媳婦的事。你眼圈紅了,說雖然搞了帽,可還是沒人看得起,打算打光棍兒一輩子。鄉親們一聽這話眼圈也跟著紅了,都罵城裡人心術壞,生生兒把個小伙子折騰成一副小媳婦樣。啥右呀左的,就憑你放著大少爺的日子不過,來咱這窮地方教書,你就是個好人。也不知道城裡頭整日價鬧什麼運動,純粹是折騰人。城裡人心裡道道兒多,他們的閨女看不上你,上村裡找來,準能給你說上一個半個的!大爺大姐大嫂們還真給你張羅上了,想起來那情景至今心裡仍然熱乎乎的。從來沒見過那麼古道熱腸的人們。

  最終介紹過來的,竟是婦聯主任。她去年死了男人,據說是縣裡的副書記,拉扯著個兩歲的兒子,伺候著公婆。人們不說你真看不出她是在守寡的人,那份穆桂英架勢,說起話來氣吞山河,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大娘們說婦聯主任心裡倒是願意的,她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時候——大幹部單身的沒有,隨便個農村小子她看不上眼,人家也不敢高攀她。你年紀不小了,小三十了,不管怎麼說,也算有點黯兒的人,也別眼兒太高,就跟主任湊合過日子吧。再說人家是革命幹部,跟上她,人也算加入革命隊伍了,算革命的人了,哪個還敢看不上你?你讓大家七嘴八舌說得迷迷糊糊,恰在這時婦聯主任又托人帶過來兩雙新做的千層底布鞋和手縫的粗布襪子,大娘們就哄你穿上試試。你穿上,來回走了幾步,大夥兒拍著手說像訂做的一樣,真是有緣分,說話間就把婦聯主任推進屋來,留下一句:「小兩口兒拉呱拉呱吧!」

  你們像頭一次見面一樣面紅耳赤,背對背坐著,窗外是人們的說笑聲,有人捅開窗戶紙往裡看著催你們「靠近點」、「說話呀」。

  終於,婦聯主任先開了口:「我是看你有學問才同意的。你這人不壞,跟著我,準能改好,成為對人民有用的人。」

  你心裡一涼,毫無浪漫、毫無激情。你謝謝她給你做了鞋,說你會加倍補償她,「這件事兒以後再說吧」。

  婦聯主任「霍」地站起來,橫眉冷對,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今天來了就得把這事兒辦成。我可丟不起這臉。打聽打聽去,我想幹什麼幹不成!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摘帽兒那會兒不是一見我就哭 要不是我替你美言你能摘帽?過了河就想拆橋。你既然看不上我們鄉下人,就別整天往村裡跑。東家住一天,西家住一天,你到處勾引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弄得人家吃不好睡不香,害了相思病,你想幹什麼?當過一回右派了,就老實點,還想拍花惹草不成?別做夢了!死了這條心吧。反正全村人把咱倆拴一塊兒了,你別想躲。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這臉是擺這兒了,跟定你了,你看著辦。明兒個,跟你進城。」

  透過她強硬的口氣,你分明看到她軟弱的一面。她說到最後聲音顫抖了,眼裡已經噙滿了淚水。你的心軟了,沒有斥責她,只是輕聲地求她:「你就饒了我吧,找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恩德,我會報答你的。可你不能強迫我呀!」

  婦聯主任冷笑著:「我又沒怎麼你,說什麼饒不饒的?我看你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我們這一村人對你這麼好,原來是養了一隻白眼兒狼。你走吧,回城裡去吧,永遠別再來這村裡。你以為你是個人呢,回到城裡連狗都不如,打一輩子光棍兒去吧。」

  說著她抓住你的衣領往外拽你。你恍恍惚惚走到門口,情不自禁看了她一眼,扭頭就走。就在那一刻你聽到她淒厲地叫著你的名字:「方子呦!」叫得你心肝寸斷。你挪不動腳步了,看著她,腿一軟,就靠在門框上,抱頭痛哭失聲。那一刻,你認命了,承認了這一份姻緣。她摟住你,一股熱浪幾乎窒息了你。她撩起衣襟替你擦著淚水,衣襟下是一片白花花氤氳著體熱的胸乳,她就用兩隻顫動著的白乳堵住了你的臉,令你暈眩著撲通跪在她面前,頭還捂在她的衣襟裡。一群人幾乎泉水般湧進來,大呼小叫著:「真親熱呀,成一對兒了!」你這才掙脫了她,摀住臉鑽出了人群。

  你們結婚了,你有老婆

  那是個成熟的女人的肉體,令你狂迷。你同阿珍只是很像征性地擁抱過,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身體像只小貓,柔軟但沒有什麼反應。而這個女人則不同,她向你展示著每寸皮肉的勉力,發洩著守寡二年中的每一滴精力。最初的日子裡,你像在新世界中探險一樣不倦地與她做著瘋狂的遊戲,沒有語言,只須肉與肉的碰撞。瘋狂過後依舊是無言。她說她知道你心裡看不上她,連話都不願意跟她說,就會「幹那個」,算什麼夫妻?說你骨子裡還是資產階級思想做怪,看不起無產階級,必須好好兒學習毛澤東思想,改造自己。「跟我在一塊兒,你改造起來就快多 」說得你心裡發怵,越沒話可說。

  好像從那以後,你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晚上她早早鑽進了被子中,你卻拖著,洗臉洗腳洗衣服,然後擦桌子,掃地,再去廁所裡抽著煙蹲好長時間,直到腿麻腳麻,像有無數根針在刺你的腳心一樣,站也不是跺也不是。回屋來後,她早已不耐煩了,露出半截子胸脯來叫你「快進來!」你說還要批作業,就拿起幾本學生作業本比比劃劃起來。聽她那邊沒動靜了,才去拿一本狄更斯的小說來看。

  剛看幾行,她就拉了燈,生氣地叫你「上炕」。你心頭生出無限的厭倦,拉開燈說再看會兒書。她用力一拉把燈繩扯斷,厲聲說:「看看看,不看書也成不了右派!」你只有默默地「上炕」。

  剛躺下,她猛踹你一腳,「你是男人不?哪個男人穿著睡?跟我隔一層兒呀?肉隔一層,心還不隔三層?孩子他爸可不像你這樣兒沒出息。人家還是縣委副書記哩,從來都是扒個精光跟我睡,那才叫有感情兒。你這樣涼不出地幹什麼?還不脫了會?俗話說,鋪得厚蓋得厚不如肉輾肉。」你讓她說得脫去了秋衣秋褲。

  「還留著這個幹什麼?」她扯扯你的內褲,「非跟我隔一點不行 」說著她抱住了你。

  你心頭生出一陣厭惡,輕輕推開她。「不行!」她緊緊抓住你的手,「你不想要我?你玩了幾天玩夠了,就想一把推開我。你算什麼,也配看不起我?孩子他爸還是縣太爺呢!你就是跟勞動人民沒感情!」那一刻你厭煩極了,只好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吧。反正我不習慣這麼個睡法。」「算了吧,啥習慣不習慣的,天天兒這樣,慢慢兒你就習慣了,跟我在一塊兒長了,我對你好,你准習慣,除非你不是個有種兒的男人。孩子他爸跟我天天兒這樣,渾身賊力氣,那才叫男人。」你沒有被她的話激起來,相反,你更感到心虛。「天天兒這樣兒」,像一句「判你無期徒刑」一樣令你渾身發冷。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對她說「我不行,真的。

  真的不行。「

  於是你起身又拿衣服。她一把抓過衣服扔到地上,惱羞成怒:「我不信你不行,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思想有問題!」她摟住你,「我就不信你不行,是男的你就行。」你終於鼓起勇氣,跳下床去,大聲地吼著:「我不是,不是男的,行了吧?該饒了我了吧!」

  以後那幾年是怎麼過的?你提出來離婚,她是那樣冷笑著回答了你:「呸,老右派你別做美夢了!想離了我找城裡姑娘,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哪個城裡人要你?你就配跟我這鄉下女人湊和過。我早說過,跟著我長了,你那些個資產階級臭思想就慢慢改造過來 你死不改悔,還要跟我鬧離婚,好大的膽子。你不怕再當一回右派?你就死了心吧,有我這把大紅傘保護你,沒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成全你,不纏你。一個月來城裡住幾天,你像模像樣地當我幾天男人。我兒子大了,讓他進城來跟你唸書,不許虧待他,你要欺負他,我饒不了你。」

  每月二三天的團聚,你硬著頭皮,像個陌生人陪她逛那個黑乎乎的市場「馬號」,任她胡買些香胰子雪花膏花兒布,再去「馬號」西頭的「白運章」包子鋪吃一頓肉包子,吃一頓要排半天隊。她那個土頭土腦的兒子一氣能吃一斤,她便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你像個小聽差,拎著東西向人們擠出一臉的笑容,表示著你有了老婆是多麼幸福。但你從人們的眼中看出來了,他們看不起你,不僅因為你是個摘帽右派,更因為你有了這樣一個不開化的老婆。原先你還有一種與革命相結合的神聖感,覺得自己有了一把紅傘,現在才發現,革命的人裡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分城裡鄉下的。在他們眼裡不是你找了把革命的紅傘,而是革命的紅傘硬往你頭上罩。那把傘跟城裡的傘比,就像紅油紙傘同細花洋傘相比一樣。

  你開始後悔為了一點點古香古色的樸實而放棄了北京戶口,更後悔在古樸的鄉親們關心之下稀裡糊塗娶了個鄉下老婆。農民革命一成功,進了城,做了城裡人,還是城裡人高人一等。哪裡有什麼平等這一說?進了城的農民革命家哪個沒換了原先的土老婆娶個洋學生的?阿珍這樣年輕貌美,還不是貢獻給甩了農村老婆的老革命?你倒要討進個這樣的老婆來改造你。她傍上你,還不是趁火打劫,想慢慢把戶口弄進城來,再把她兒子也弄進來?

  你才剛明白這一切。可你甩不掉她了,你也不敢。說不定哪天因為這事再戴上那頂摘掉的右派帽子。

  你只能應付她,每月二三天,像受刑一般。但時間長了,真的就習慣了,有時還有點想她來。人到三十的她,正當年,完全是發情的母獸一樣。白天裡蠻橫刁鑽的她,夜裡倒成了一個可憐巴巴風情萬種的女人,毫不羞恥地要你,要你,大呼小叫著,回回讓你拚死拚活。你似乎是把心頭的全部委屈、怨恨和不明不白發洩在她身上,只顧狠命地操作著自己,在她的狂呼中獲得了滿足。你越是報復她她越是迎合你,變得瘋狂而幸福萬分。每到滿足得歡叫一陣後,她會教育你說:「我說什麼來著,兩口子不隔肉就不隔心,扒光了土炕,什麼感情都有 什麼城裡鄉下,有文化沒文化,誰不得幹這個?」她以為她獲得了你,十分自豪。

  白天裡,她成了這個家的主人,支使著你買菜買面做飯,忙裡忙外。她來幾天,就要包幾頓餃子,吃幾頓炸醬麵。她會端著餃子在鄰里轉一圈請東家西家品嚐,藉機拉家常,嘴不離口地說:「我們老右這人可真是個好人,老實巴交,木頭疙瘩一個!

  那會兒咋劃成右派 就是有毛病,現在也讓我改造好了,裡裡外外什麼都會幹,像頭拉磨的小驢駒子兒似的。咱這共產黨員就是能個兒吧!「你聽著,臉幾乎要低到褲襠裡去。你臉越紅,大家就越是哄笑,說你怕老婆。在人們眼裡你成了個大廢物。

  她嘴饞,自家餃子嫌不好吃,總鬧著去吃「白運章」一咬順嘴流油的包子。店夥計見她常來,就大吹,說當年張學良在這兒駐軍常來吃,梅蘭芳來給曹餛唱堂會時,就愛這一口兒。她便越發起勁兒地拉你去吃。慢慢地你也吃上了癮。

  漸漸的你不僅習慣了,而且變得主動 忍氣吞聲一天下來,最惦著的就是關燈。你開始不再讀什麼書,早早地洗腳,賴在床上等她。可你心裡知道你要的不是她。不出幾個月,她興高采烈地告訴你她「有了」。你聽後一點也不興奮,似乎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堅信那孩子生出來會像她的兒子一樣傻頭傻腦。你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窘境:你要有一個你根本不想要的蠢笨孩子了!

  她又要做母親,在忙著做單的棉的小衣服,快樂地哼著歌出出進進,一天吃個不停,那一碗又一碗的炸醬麵像倒進一個無底洞一樣。這個時候的她根本不看你一眼,似乎你不存在。

  她不再「扒光了土炕」,只是旁若無人地打起呼嚕,令你厭惡。那天你忍不住扯開她的衣服,猛然看到一個雪白的山頭,頓時了無情趣。她照樣敞著死睡,夢中在咧著嘴丑笑,那樣子令你作嘔。

  就在那時,這個女人闖進了你的生活,那麼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你。

  原先你從來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不過是發工資時去會計室從她手中領有數的幾個錢。你總是領了錢扭頭就走,從不看她。是她叫住了你,問你為什麼不理她,她還是你的學生呢。你這才想起這個學生。當年她坐在第一排,聽你的課時一雙大眼從上課到下課一直圓睜著聚精會神聽課。你想她一定是個聰明人,就提問她。可她卻一句也答不上。小測驗中她的成績將將及格。你問她,她說老師你講課最棒,我最愛聽,你嗓子好聽,姿勢帥,字漂亮……記得你嚴肅地批評過她。後來你下鄉去 她沒考上大學,就留學校當了勤雜工,又當了出納。怪不得面熟。

  幾年過去,她似乎不再是那個紅撲撲臉蛋的小女孩,完全是個成熟的女子 那會兒會計室裡正沒別人,你就倚在桌子上跟她搭起話來,問她還想不想考大學。她說你不教我了我怎麼考得上?你說我給你補課嘛!她紅了臉,說給我補課你那個農村老婆還不吃醋?你立即變了臉,拍了桌子:「你放肆!把這話收回去!」她立即紅著臉站起來:「就不!人家是替你感到可惜!憑什麼你這麼有才的人讓那個潑婦欺負著?要我,哼,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討這種老婆,真沒骨氣。還把她當女皇伺候著呢。當一回右派怎麼了,就變得這麼低三下四?」一番話幾乎說得你要大哭起來。你不敢看她的眼睛,你怕看她,她像一孔深淵,一孔有磁力的深淵,隨時會把體吸進去淹死。你歎著氣說:「我認了,到了這個歲數,人活到這步田地,還能怎麼著?她快生了,我也要當爸爸了,這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從此你開始躲著她,發工資領補助時,你遠遠地站著,和大家一起,絕不單獨同她在一起。但你忍不住要遠遠地同她交換一個目光,你每一次與她對視,心都要發緊發燙。人們在同她開玩笑:「這麼漂亮的大姑娘,也不找對象,想嫁大官呀!」她朗朗地笑答:「我看上的人人家不要我,想沾我的人又沾不上,這事兒還麻煩了!咱就打光棍兒了!」

  越是怕看到她你越是想她。晚上守著打呼嚕喜滋滋熟睡的女人,你一失眠就是半宿。你用回憶童年回憶雅加達來排除對這個女人的想念。可她的影子總在你眼前晃動。你不明白,為什麼你的心竟讓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城女子牽去 僅僅因為她是推一個憐惜你關注你把你當個人的人。只那麼幾句話,只那麼幾個心照不宣的對視,足以讓你魂牽夢繞個不停。或許換個環境你絕不會對這個女人產生感情,因為她是那麼普通的一個女人。但在那一時刻你無法讓這份感情輕易散去,那似乎是無聊人生中惟一的一絲溫暖。

  你們開始了默默的對視,在人群裡,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頻頻交換著富有魔力的目光。每一次對視都令你輾轉反側半宿。

  終於,你們有了第一次。那是你老婆住院待產時,她去醫院送一張支票幫你辦手續。你緊緊跟在她身後,像被她施了魔法一般寸步不離。辦完手續你送她到醫院大門口,你把手裡的提袋還到她手上時,你們的手相觸了一下,手提袋竟一下掉在地上。你慌忙蹲下去撿,嘴裡語無倫次地道著歉。她笑了放聲大笑了,接過手提袋衝你眨著眼睛:「別掩飾了,這樣太痛苦 你真想我,就來找我。」

  你生活在兩個女人之間。這個女人幾乎每次與你偷歡時都在催你與你的老婆離婚。你坦白說你不敢,你怕這個老婆,她什麼都做得出。她說她不怕,就是你再當右派,她也敢陪你下農村去過苦日子。你終於聽到了阿珍當年不敢說的話,面對這樣一個愛你的女人你只有慚愧,你跪在她面前求她寬恕你。你拿著她的手狠狠抽你的臉。你發誓你要向老婆提出離婚,可一見到強悍的老婆你頓時語塞。她帶著她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像一隻母雞出來進去忙碌,像這個家的女王一樣指揮著一家人。你是她的僕人,教完課回家來就像家庭婦女一樣忙著家務,帶著兩個孩子踢球、講故事。那天你正在操場上和孩子們踢球,玩得一身汗水。這時她從場上走過,她替你撿了球,狠狠地塞進你的手裡,低聲罵你無情無義,全世界最沒骨氣的男人。「我算瞎眼了!你倒好,跟兩個兒子玩得這麼開心!可你知道不知道我要給你生第三個兒子了,你看著辦吧!」

  她走了,你渾身汗濕地抱住球癱坐在操場上。你感到你從此真地要走向深淵 一連幾天,你神情恍惚,夜夜惡夢不斷。你夢見自己坐在一隻獨木舟上在滔滔大海上起伏,一陣黑風之下,你的船翻了,你在黑浪中呼嚎,掙扎,遠遠地看到了雅加達的影子,可你永遠也上不了岸了,一條大鯨魚在猙獰地張開血盆大口向你撲過來。你驚叫著醒來,發現老婆正低頭凝視著你。「你最近怎麼 夢裡老在喊叫,遇見鬼 」你擦乾汗水,點燃煙,終於鼓足勇氣,像蚊子似地哼哼嘰嘰地說:「咱們不合適,分手吧!」說完這句話,你倒先自跳下床來,驚恐地看著她,渾身顫抖起來。她盯住你片刻,「離婚?」她說完神經質地狂笑起來。

  「我早就知道咱倆長不 你怕我,可又不敢說不要我。你說,你哪兒來的這麼大膽子敢跟我離婚?瞧你那德性,怕什麼?過來,跟我好好兒地說。」你又上了床,坐在床沿上。她猛地撲上來抱住你,瘋狂地一口一口地咬著你,發誓要咬你個稀爛。你招架著,她渾身的力氣,令你招架不住,你的內衣很快就讓她連撕帶咬變得血跡一片。她又來咬你的臉,一時間你突然恢復了你的男子氣,抓住她,把她狠狠摔在床上,舞起踢足球的腳,狠狠地踢過去,直到她呻吟著爬不起來為止。

  第二天她就趁天不亮夾起包袱走了,你沒攔她。晚上你正給兩個孩子□麵條時,她帶著她的幾個兄弟奪門而入,沒等你說話,她的兄弟就一擁而上,幾個人揪住你,一陣拳腳相加,把你打昏過去。昏迷中你隱隱感到已經麻木的身體仍然被他們踢著打著,像是看別人在打別的什麼人一樣。聽著那一腳又一腳像踢在麻袋上的聲音。

  你醒來時,發現屋裡已經砸了個稀爛,同事們正圍在床前看著你。你腫脹的眼睛艱難地在人群中搜尋,終於看到了她,站在角落裡,默默地看著你。你拚命想笑一下,可臉上的傷口讓你笑得鑽心痛。校長告訴你,她留下話了,同意離婚,孩子她帶走。

  你終於長出一口氣,不顧臉上傷口的劇痛,咧開嘴大笑了,笑得一臉血癡進裂,鮮血淋漓,一下又疼昏過去。

  不過如此,除了這頓毒打,並沒人因為你跟這個來專你政的女人離婚而要再次把你打成右派。人們只是在說你平時太老實巴交,竟讓個沒文化的人管成個受氣包樣,沒一點男人氣。好不容易挺起腰桿打一回老婆,卻落這麼個下場。人人在為你歎息。你緊緊閉著腫脹的眼,真想把他們全轟出去。他們這是在看你的熱鬧。你真想大叫:是誰把我弄到這步田地的?是你們這些人!僅僅因為我有點小資情調,愛畫幾幅頹敗的舊城景物,你們就批判我;僅僅因為我衝動中說了那麼幾句實話,就成了你們的眼中釘,學校分到三個右派名額,你們攤上我一個。我為了表示自己與無產階級有感情,就娶了這樣一個老婆,滿以為很光榮,值得誇耀,成了革命的人,卻遭到你們的嘲弄。落到這一步田地你們又說我窩囊廢。你們都是些什麼?什麼東西?!滾吧!你們這些同志!這一切你說不出口,你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讓人隨意擺弄的小丑,突然意識到了丑角的可悲,在一群人的七嘴八舌中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和傷口裂開後滲出的血水一齊流進嘴裡,腥鹹腥鹹的,令你翻腸倒胃,十分噁心,像一股腥臭的威魚妹一樣。你知道你那副哭泣的樣子一定十分醜陋,十分悲慘、十分招人鄙夷,可你無法控制自己,只能一任那腥鹹腥鹹的血淚流進口中,咽到肚裡。如今回想這些,仍能感到那股膽鹹味繞齒難消。

  或許那年若沒有發生那樣的國際事件,你會回到父母身邊去,靠當了人家小的姐姐的錢去上大學,從此走上另一條生活道路。你和這個女人商定,你們公然結婚,然後回父母身邊去。可就在那些日子裡,那個國家發生了政變,在往外驅趕華人,一批批的華人傾家蕩產被趕了出來。你家虧了姐姐嫁給了那樣一個印尼富翁,才沒被趕出來。從此你的命運就永遠跟中國跟這座小城市跟這個女人不明不白地連在了一起。徐惟一沒有想到的是,除了一直在回味那腥威的苦澀,你還會給別人留下苦澀的回味;你在這裡吃夠了人間的苦,還會給比你小三十歲的一輩孩子留下永遠撫不平的傷口。

  如果不是那場「文化大革命」,你過的會是一種平平淡淡的日子。跟這個女人結婚,安安穩穩地生兒育女,享受一場苦難後的甜蜜。總算在你痛苦的時候有過一場浪漫,偷情的快樂足以令一切痛苦化為烏有。你曾生活在兩個女人之間,那種疲憊、那種佔有的幸福曾令你沉醉,似乎那是一個男人不可缺少的感覺。

  跟婦聯主任離了婚以後,你迅速跟小出納員結了婚。這又成了一件震驚全校的事件。人們驚異地發現你這個老右竟還是個情場老手,有本事勾引上一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姑娘。人們開始憑著一點點蛛絲馬跡編排你們的故事,事後聰明地傳著他們的「我早就發現」。不出幾日,女人偷偷打胎的風流案事發東窗,從而證實了人們的「早就發現」,無論怎樣想像也不過分。人們在公開地開你們的玩笑,說你們「一對新夫婦,兩個老東西」。但這一次你從人們的玩笑中聽出的並不都是玩笑,人們淫蕩的眼神裡流露著某種妒嫉與仇恨。你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好幾個男人包括那個有個鄉下老婆的總務處主任都在盯著你的女人。那個總務主任仗著自己當過幾年兵,頭上掛過彩,號稱新中國是他跟著黨打下的,一開革命傳統教育會他就上去話說當年的戰鬥歷史。這樣一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人,背地裡總在纏她,因為他是她的頂頭上司。一有機會他就要摸她幾把。現在他發現她不談戀愛不結婚原來是獨鍾你這個老右,幾乎眼珠子都要氣紅 婚禮那天,他鬧得很出格,號稱「大伯子逗弟妹玩」,讓她連劃十根火柴替他點喜煙,他連連吹滅,非要新娘子自己抽著一口,把煙送他嘴裡去。一邊逗一邊淫蕩地說:「老右兒你小子艷福兒不淺,老菜幫子一個了,硬是把我們處的黃花閨女給掐了, 」一嘴的酒氣幾乎噴到你臉上。若不是校長說他醉了把他拉走,你恐怕會同他打一架。

  你真的發現,與這個女人的浪漫使你處在一個比右派還不如的位置上。你周圍全是敵意的眼睛。他們認為你是壞人,你不配娶一個他們認為順眼的女人。最讓他們仇恨的是你這個有毛病的老右竟敢在革命群眾眼皮子底下份情,偷偷享受了一段浪漫史。

  這簡直是對他們的挑釁。你這個低人一等的人竟做出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你從此發現你十分孤獨,甚至想到了你與別人之間的氣氛有一絲緊張。老婆回家來總是悶悶不樂,說她在人們眼中成了一個壞女人。上班一進門就發現自己桌上扔著一雙破鞋,處裡沒人理她,再也沒人跟她說笑

  「咱們走吧,」她淒涼地哀求你,「哪怕去個什麼鄉村學校我也不怕。只要是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就行。」

  你們商量著,看著一張中國地圖,不信,逃出這個城市就沒個安身之地。她說咱們去東北吧,我爺爺他們那一輩過不下去了就去闖關東,一路要飯,到了關外,說那邊老林子裡可自由了,沒人管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說咱們去新疆吧,那邊可能更好,連中國話都沒幾個人明白,更沒人管你的閒事 那地方古詩裡稱之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畫油畫肯定好看,一到那兒就能寫出詩來。你從女人眼中又看到了她學生時代那種對你崇拜的神情。她一佩服你時就露出一種醉酒的癡迷。

  「就你這副樣子,我一上課就光盯著你看,一句英語也聽不進去。所以英語老考不及格。你害苦我 要不是因為你,我說不定英語能學得很棒。」她一回到「當年」就會軟在你的懷中。

  你們決定申請去新疆,只要有地方需要你教英語就行。你們一談起新疆來就興奮,憧憬著那裡的城市,那裡有海灘一樣金黃的沙漠,有畫報上見到過的綠洲,有那種四季分明的雪山白帽。

  綠衣,山下則是葡萄架和坎兒井,維族人摘著葡萄跳著手鼓舞。

  那裡一定沒有這小城裡這麼惡毒的人。你們甚至說起要走進荒無人煙的沙漠中,柔軟的細沙作床,返樸歸真,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地享受蜜月,在上帝一覽無餘的俯視下,堂堂正正地懷上自己的孩子,從此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一定要離開這個小小的「索德姆」。你當年曾把那個富人橫行的雅加達說成是「索德姆」,以為永遠離它而去進入了一個月白風清、民風淳厚的故園,看到北河頹敗的城影體甚至生出一種鄉戀的情感,以為那蒿革沒頂的古城就是你的歸宿。卻不曾想到這裡有如此歷史悠久的刁鑽小民,與淘金時代美國西部小鎮上的群氓似無二致。當然你更不曾想到你永遠也離不開這座小城了,你注定生生死死魂繫於斯,無論生當人傑還是鬼扭,你的舞台注定就在這裡。

  有時半夜醒來,看看懷裡赤裸如玉的暖熱女人,再掐一把自己一絲不掛的軀體,那似乎是兩個別人,你看著他們纏綿在一起,那幅像「拉奧孔」般毒蛇纏身的景象讓你感到陌生遙遠,如夢如幻。天啊,我怎麼走了這麼遠的路?怎麼跨越了如此巨大的時空?心頭閃過一剎那的過去,好像跨越了一個世紀,悠悠走過了一生又轉靈為人一般。似乎你是沒有在忘川中浸過的一顆轉世靈魂,上輩子的經歷仍歷歷在目,只是很陌生 有時你竟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笑得冒出冷汗來。人世的偶然與機遇,這是多麼可怕的字眼兒。當你竭力要擺脫一種惡夢時,代替它的卻是另一個惡夢。甚至這個女人。你不記得是怎樣與她走到了一起,如何除去各自的衣服。只是在一種神力的驅使下走到了一起,似乎有一雙什麼看不見的手在一瞬間劃過一道清風你們在風中變得赤裸無餘,再醒來就是這樣精赤著纏繞在一起。而以前那些經歷都像是剛才做的夢,是吃禁果之前的行為。你現在仍然記得那個年月裡夜半夢醒時的月亮,透過頂窗你能看到皎月凝視著你,慘白如霜。你經常望那月亮,望得眼發酸,時時滾出兩滴冰涼的淚來,滴在她熟睡的臉上。她醒一下問你天亮了 你緊摟住她溫柔的蛇身,哄她說再睡一會兒吧,我幸福得睡不著。真想那就是在一片沙漠上,在月光下探著纏繞在一起,永遠沒人打擾你們。

  當你們再次醒來時,一場你們一點也不明白的社會大動盪在全國橫掃起來。你很知趣,知道自己歷史上有了污點,沒有資格跟著那些根紅苗正上數十輩兒都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衣不遮體的好出身的人們鬧革命,哪個群眾組織也不敢沾邊,那分明是人家內部的事,你只是個外人。

  可突然一夜之間你反動的過去被翻了出來。黃昏時分,一派叫「鬼見愁」的人衝進家屬小院,帶頭的是總務處那幫人。這些人可比你第一個老婆的弟兄們更厲害。幾分鐘內你已經在一陣飛腳之中被踢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中被剃了光頭(中間留一道)。

  女人讓他們剪了一半頭髮,成了陰陽頭,腳上掛了一雙破鞋,鞋裡塞著幾雙髒襪子。你們被罰跪在院子裡,他們在屋裡連砸帶翻。革命師生們濟濟一堂在觀戰。

  審問:你是特務。什麼番號?回來帶的是什麼任務?發報機在哪兒?密寫藥水在哪兒?

  皮帶抽下來,「快說!」

  你突然生出一種電影上革命烈士被敵人嚴刑拷打的感覺,發現這次挨打很光榮。於是你昏昏沉沉地高呼革命口號:「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皮帶,「抽他嘴!」

  「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皮鞋,「踢他嘴,把牙給他踢出來!」

  女人撲上來,被他們揪開,「破鞋爛襪子,一邊兒去!」

  另一個對立派的人當晚來了,他們用同樣的酷刑折磨著你。

  這一派叫「風雷動」。

  你醒來時,發現有一雙溫柔的手在給你擦傷口。你緊緊抓住那雙手,閉著打腫的眼嚎啕大哭。可那不是你的女人,是學校裡公認的「一枝花」,人稱「十里香」的音樂教師。她哭泣著,勸你趕緊坦白,否則體會讓他們打死的。現在是兩派比著勁打你,誰打得狠說明誰更革命。她勸你向「風雷動」坦白,「風雷動」

  保證從此保護你,不再打你。「鬼見愁」已經宣稱,明天你不坦白,就打死你。你那個第一任老婆向「鬼見愁」揭發你了,說你手裡有外國錢,是活動經費;說你聽外國廣播,給外國寫信,有一台發報機。

  十年之後你才知道婦聯主任因為跟你結過婚,讓他們抓起來打得遍體鱗傷。「貧農造反紅衛兵」讓她揭發你的罪行,她就那麼說 十幾年後她哭著求你原諒,說是讓他們打得活不下去了,才信口胡言的。你能說什麼?只能默默地點頭,算原諒了她。她能怎麼樣 她要活下去,她要養活兩個兒子,有一個是你的兒子。

  那個你從來不當兒子的兒子竟是越長越像你,在你的漠視和忘卻中默默長大 你幾年以後再見到他時,你已經又有了三個兒子,這三個山洞裡生的兒子沒一個像你。所以你看到你的大兒子文海時,恍惚看到了兒時的自己。也是那麼一個文文靜靜的小男孩,只是在農村過了幾年苦日子,已經變得呆板萎縮,土頭土腦的樣子令你心顫。一個人可以再生 一個人真地可以複製 你頓時生出了一種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感情。你原諒了他的母親給你帶來的一切不幸。你告訴他「你媽媽做錯了事,但我不再恨她了」。可兒子卻默默地凝視著你,輕輕地說:「可是,爹,我恨你!你為什麼不要我娘?為什麼背著我娘找別的女人?為什麼把我扔到農村去?我要到城裡來上學!」

  你無法拒絕他。你無法拒絕另一個自己。一個可憐而懂事的孩子。像丟失了十年又回來的孩子,他無法在你的新家裡生存,終於又走 是他自己走的,也是在一個黎明時分,自己悄悄走的。你醒來發現他留下的「我走了」三個字,發瘋地騎上自行車在通往鄉間的路上追他,終於在大路邊追上了他。你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田野裡路路而行,你把自行車橫在他面前,發現他正淚流滿面。你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你說你要狠狠地打你那三個不是東西的兒子,要狠狠地打那個後媽。你求他回去。他不。他很堅定地向前走著,咬著牙:「我早晚要回城裡來,混個人樣兒回來讓你們看看!」

  那天你一腔怒火地一路騎回家來,木由分說把你的三個兒子打得狼哭鬼叫,你讓他們以後不許再欺負農村來的哥哥,叫他們星期天一起隨你下鄉去接哥哥。你的女人那天哭天搶地,要你「打死我算了!」她說你打孩子就是在打她,有話衝她說。她說她就是容不下那個鄉下孩子,不是親生骨肉,就是無法生活在一起。「你可憐他,他是你兒子,這三個難道是後的不成?他們生在山洞裡,差點活活兒餵了狠,你怎麼就不心痛 你挑明了吧,是要哪個家?你要是捨不得你大兒子,我們娘兒四個可以走!」

  女人的哭鬧令你心亂如麻。你哪個也捨不得。都是你做下的孽!這個女人,這三個兒子,分明是你苦難的里程碑,你割捨不下。只能一輩子對文海歉疚,像是一筆孽債,永遠壓在。心頭償還不清。

  可最爭氣的還是文海,他像一棵瘋長的樹,自強自立,上了大學,在北京闖出了一個自己的天地。而這三個兒子一個不如一個,倒像是討債鬼一樣永遠驅之不去。報應,這就是報應,你永遠得不到內心的安寧。

  那天你的文海突然開著自己的小汽車來 他開口叫你爹,幾乎令你渾身一震。這分明是三十歲時的你呀!只是他比你多了幾分北方人的強壯和豪爽。一轉眼歲月已經開始催白他油黑的秀髮,面頰上也過早地起了皺紋。可他是那麼渾身洋溢著活力,令病榻上的體頓感枯竭。你忽然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著一股乾爽的肉皮味。哦,這是臨死前的體味,是你二十歲時在祖父的病榻前聞到的那股肉皮味。兒子的到來,似乎是在催促著你死去。你抓住他有力的大手,禁不住淌下老淚來。你哽咽著:「來了就好!

  來了就好!「

  兒子像一個大老闆一樣指揮著他的助手搬進來幾箱子廣告上常見的抗衰老飲品,緊緊擦住你的手說:「爹,好好兒活著!趕等你好了,接你上『綠川』的陽台上畫畫去。」然後扔下厚厚幾萬元揚長而去。爹,這個詞久違

  他帶來的消息讓你哭笑不得:你的第一個老婆的叔叔竟然是在台灣!他當年讓國民黨的隊伍抓去當兵一去無消息,都以為他死 後來成了官,為了不連票這邊的親戚,一直沒找過,生怕給家人帶來不幸。現在派兒子們回來投資,要在老家開工廠,用老家的山泉水裝了瓶做成高檔飲料;用老家滿地滿山的草每山棗做罐頭做綠色保健食品。你前妻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富婆,兒子當上了合資廠的總經理,早就辭了那個人人羨慕的電視台記者的位子,從北京回了那個山村。

  你忽然覺得嗓子裡堵了一口痰,怎麼也笑不出哭不出來!歷史真是會捉弄人擺弄人。總讓你處在一個尷尬的位子上裡外不是人。若是你當年依靠做了人家小老婆的姐姐去美國荷蘭念了大學發了家,再回來投個資辦個廠,不也是這樣榮歸故里風光一方?

  你放棄了那個在你看來是罪惡的機會。後來海外關係突然又吃了香,人家巴望你說動姐姐來這小城投資,為此讓你入了黨、當了校長和市政協委員,你卻徒有其名,沒有勸說你那可憐的姐姐回來光宗耀祖。你要動手術,窮瘋了的學校沒錢交醫藥費。就在你要拉下臉來寫報告向市裡求告手術費時,文海來了,扔下了那一把手術費。

  「好好兒活著。」這是你的兒子在甩下錢的同時甩下的一句話。這麼一句話,夠讓你回味一生的。「誰他媽不想好好活著?!」

  你幾乎是沖地的背影叫著。回答你的是他發動汽車的聲音。你把那沓錢撒了一地,只覺得那是兒子送來的紙錢,是在給你送葬的。我他媽不就是要好好兒活著才活到今天這步田地?你拒絕做手術,你夠了,不想再活著承受一個又一個報應。你要親自等那頑瘤長大,眼看著自己一口口讓它咬死,絕不想挨上一刀換來躺在床上的半死不活狀態。你哈哈笑著一把把撒著兒子的錢,在飛舞的票子中看到了死去的自己。

  是這個老婆的一頓瘋罵制止了你的歇斯底里。她對你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是太絕望了才這樣的。她永遠崇拜著你,你永遠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在你讓紅衛兵打得半死不活時,是這個弱女子救了你一命,從此開始了三年山洞裡野人的生活。那三年,你感到自己得到了再生,沒有思想,只有慾望和獸的行為,活得陶然混飩。渾渾噩噩中竟生下了三個兒子,像一窩野人,悠然自得。是這個女人陪伴了你,過著人間最難得的超凡脫俗的日子。

  就衝她那三年的相依相伴,你也要答應她,為了她的後半生,多活幾年算幾年。你就那麼渾渾噩噩地上了手術台,全是為了她,你終於知道什麼叫為別人而活。

  老婆送進來一碗雞湯,一口口地餵你喝下去。你望著她,發現她剛剛哭過。「老夫老妻的了,我又死不了,哭什麼?」你笑著。

  不是為這個,她說,是為那仨混蛋兒子。你病了他們不聞不問,沒事人一樣,都在自己的小家裡忙過年,每家送來幾斤肉和魚算孝敬。養他們有什麼用?倒不如沒有的好。剛才又來過一會兒,怕惹你生氣,乾脆連你的屋都不進,坐在堂屋裡小聲說了幾句話就走 他們現在一心只想發財,都辭了城裡的工作去找文海哥,進他廠裡去工作。當初是他們把文海哥欺負回鄉下的,瞧不起他。現在哥哥有了錢,就又蒼蠅似地湊上去了,對那個女人,也一口一個大姑地叫起來,這年頭兒,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誰知道那女人的一幫子堂弟們能有幾天蹦跳頭兒?人家台灣人才不管你這邊將來怎麼樣,也不理會你這邊的人怎麼樣,只顧眼下的利益,狠命賺錢,賺一天算一天,吃的是這邊兒便宜的勞動力和資源。哪天賺不到錢了拍拍屁股就走人。這仁混蛋小子只顧眼下能賺錢,公職也不要了,萬一那個廠垮了失了業怎麼辦?那個文海也是近視眼,好好兒的電視台工作辭了回山溝裡冒這個險。全是見錢眼開的主兒。

  你說就隨他們去吧,孩子們大了,管不了 再說了,這也是件好事,他們住總算跟文海成了朋友。這都是我做的孽。看著他們四個兄弟能在一塊兒,我也算安心了,否則心裡總放不下什麼。這仨兒子不爭氣,連大學都考不上,成不了大事,就跟上他們的文海哥去賺錢吧。老大人聰明,也能吃苦,從鄉下考到北京,進電視台當了大記者,又回鄉下干企業,他眼光兒也許差木了,他們哥兒住跟上他不會吃虧的。

  女人默默不語半晌才喃喃地說:「這倒好,到底最後咱家還得靠人家,你沒白跟婦聯主任一場,也算苦盡甜來。」

  你苦苦一笑:「別吃醋了,都一大把年紀 她能發,也是偶然。誰知道她叔叔逃到台灣去能這麼風光地回來?誰知道這世道是這麼個轉法?我要是不回來現在也許早成了個大資本家

  人都在趕潮流,趕上哪一排浪算哪一排,走不走運就看你命好不好 誰也別攔著誰。「

  這三個孽種總在埋怨你,怨你沒給他們創造財富。他們生在山洞裡,長在窮教員的家裡,時興鬧政治時他們沒個當官的爸爸撐腰。時興賺錢時父親仍然是個窮教員,開個校辦工廠加工印刷紙盒子為教職工謀福利,工廠辦得奄奄一息,人們都在想辦法離開學校去賺錢。這樣的父親,孩子們有理由埋怨。誰讓我混成這樣的?!我是活該。他們看不起我,也是我活該。誰讓我把他們生在大山裡的?!

  那天女人半夜裡用小車拉著半死不活的你逃出城,進了太行山區的表叔家。表叔把你們安頓在山洞裡藏了起來。直到你們快成了野人,只聽天上飛機轟鳴,往下揚著雪片般的傳單,你撿起來看了才知道黨中央號召人們停止武鬥,回工作崗位「抓革命。

  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才知道」全國山河一片紅「了,人民不再敵對,大聯合 那是六九年的夏天。那天你和你的兩個兒子幾乎像牲口一樣光著屁股滿山瘋跑著撿天上掉下來的花花綠綠傳單。

  你們拉家帶口地回來 兩個破衣爛衫的大人帶著兩個「野孩子」,她的肚子還巍峨聳立著,第三個孩子即將出生。那慘相令人驚詫垂淚。小孩子們驚呼「野人,野人來了」。

  你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家裡早已被洗劫一空,門窗都已經砸得稀爛,牆壁上濺滿了血污。人們告訴你,幸虧你們走了,否則非被打死不可。這兩間屋曾做了刑訊室,日日夜夜有人被拷打。學校跟市裡一樣,工家兵學商分成木知多少派,有長城、衛東、鋼鐵、敢死隊、聯縱、紅總什麼的,互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滿城槍林彈雨。比當年日本子打進來時鬧得還厲害。小小一個城市,死了兩千多人,天天街上一隊隊發喪的,大喇叭接二連三奏哀樂。你聽了心頭發悸,這可是真正的「索德姆」城

  你好慶幸做了「野人」,躲過了大屠殺。當別人在消滅生命時,你們卻在創造生命。生第一個孩子時,你和表嬸在山洞裡燒了一盆開水,用火燒紅了剪刀算消了毒,剪斷了臍帶。生第二個時,你連表嬸也沒去叫,自顧接生,竟然在老婆的狼哭鬼叫中把孩子接了下來。在一片血污中撈起一個光赤赤的嬰兒,一家人哭叫著。文太、文行、文山,我又有了三個兒子。兩個「野人」生了三個「小野人『。

  現在想起那山洞裡的日子,總覺得雖不堪回首但又令人神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在荒無人煙的山坡地上表叔為你們種上幾分田,春夏看看麥,秋天看看高粱,打打野味,完全是世外桃園的日子。夜半堵好山洞口,燃起火來,聽著洞外偶爾傳來的野獸嚎叫,你給女人講《魯賓遜漂流記》,講《王子與貧兒》,講你的家鄉和童年。她害怕地蟋縮在你懷裡,像孩子一樣聽著聽著就睡著 無數個夜晚,無數個雨雪天,你們都是堵起洞口來,相依偎熬著那可怕的日子。大山裡的雷聲格外響Z 像是天公劈山一樣;山洞的流水格外兇猛,聽似倒海翻江一樣,隨時會衝垮山洞,把你們衝下山去。你們便做愛,瘋狂地做著,從而忘記了山外的一切。你想起同第一個老婆結婚時她讓你天天扒光了上炕時不自然的情景,把這事講給第二個女人聽,她顫動著一對下垂的乳房哈哈大笑,說:「現在讓她來吧,她非嚇死不可!」

  那沒有精神負擔的野人般的日子,讓你忘記了英語,幾乎也忘了學過的一切知識。混混飩飩,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現在想起來似乎很清純很明朗的日子。你們不停地做愛,以證實自己的存在,排解黑暗中的恐懼。那片山上,溪水旁,處處留下了你們的痕跡。有時,就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吃著女人做的烤玉米餅子,在女人彎腰倒水時你從後面看到她一覽無餘的臀部和幾乎垂到地上的雙乳,你都會性起,嚼著滿嘴的餅子撲將過去,瘋過之後兩個已經滾成了野豬樣,一身的泥土,哈哈大笑著接著吃烤餅子。一次表叔。上山來,正碰上你們在塵土飛揚的地上瘋鬧,你們站起來,自自然然地同表叔打著招呼。表叔暗自垂淚,你們倒反過來勸他想開點。

  那些日子裡你似乎頗有做畫的衝動,可惜沒有紙也沒有油彩。那大山裡四季的色彩,那一家赤身裸體的人在大山裡耕作覓食的景象,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是一幅幅明麗誘人的油畫一樣。那是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三年,是繪在心靈上的油畫,永遠那麼鮮明,。不會褪色。

  可惜當初沒有筆墨水彩,沒畫下來。回來後一連串的政治運動,人心慌慌們們,挖地道防美帝蘇修來轟炸,野營拉練,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學大寨學小靳在,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雖然不再武鬥,可一顆心永遠懸著,不明不白地活著,渾渾噩噩地趕潮流爭當先進想改變自己「摘帽右派」和「特務嫌疑」的形象。人黨申請永遠被壓著,永遠需要「考驗」,哪敢去畫那些刻在心頭上的油畫?敢畫一筆出來不就又成了資產階級?現在能畫了,人也老了,不中用了,三個兒子沒一個會畫的,只能讓那一幅幅激情的畫卷隨風飄去。那是多美的油畫素材呀!當年你迷上了這塊出油畫出詩歌的土地時,還是作為一個外來客,以一種客體的審美激情愛著它,繪出的畫木免有一種別人察覺木出的隔膜感。可是那三年的野人生活,教你生生死死地與它融為了一體,赤裸的你在赤裸的山野裡做著赤裸的一切,揮灑著激情與慾望的血汗,過著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日子。

  你現在分明仍然能夠找到那種肉體與。心靈的感受,能夠聽到曠野裡你和女人在做愛的高潮時發出的那一聲聲震盪山谷的歡叫,一聲聲空谷裡的回音,綿綿續續,引來山谷裡百獸的回應,人獸在那一刻都進入了發情期,滿山滿野的野性嚎叫,甚至那山澗的流水也淌著慾望的歡呼。

  人在安定之後回想過去的苦日子,往往留下的是些詩意的回味。可安定的日子留給記憶的卻往往是些醜惡。

  你們一家「野人」回到學校後,很讓人們同情了一陣子。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家徒四壁,滿地的臭水。人們幫你們打掃,各家送來了些被褥,端來了饅頭和烙餅。頭幾日你們像難民一樣受著救濟。你以為經過一場洗劫,人都變善良 可分配工作時你發現你仍然受歧視,你被分到總務處,專管一屋子鐵銑和鎬頭,負責勞動時為大家分發這些工具,勞動完—一收回,破損的拿去修理。不知從何時開始你的稱呼不再是「老師」,全校師生幾乎眾口一詞地叫你「老方」。或許幾年的「野人」生活讓你三年內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你在人們眼裡成了一個傻呆呆的半大老頭子,那些學生甚至管你叫老方頭兒。

  你默默無語地幹你的事。白天人們忙著打坯燒磚,挖防空洞,壘防空洞,整個學校全挖空了,下面是四通八達的地下學校。你那兩屋子鐵銑和鎬頭總在壞,需要不停地修,不停地拉來送去。你乾脆請了師傅來,燒起爐子,自己跟著當上了鐵匠,打起鐵來。漸漸地,人們開始稱你方師傅 你開始咧開嘴向人們笑著,一邊打鐵一邊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大概你那在火爐進赤著上身打鐵的樣子與打鐵師傅真地別無二致了,附近的老百姓也開始往你這裡送活兒,求你修理他們的鐵銑鎬頭 那幾年全民備戰挖洞打坯,真不知磨壞了多少銑鎬。你這個小鐵匠攤上總是那麼熱鬧地人來人往。你終日汗流浹背,一臉黑油泥,唱著歌,打著鐵,又得了一個外號「小爐匠」。人們發現這個外號非常適合你,不僅因為你真成了個打鐵師傅,還因為「小爐匠」是《智取威虎山》戲中的特務。

  你的特務背景一直沒搞清,「斗、批、改」運動中一直要求你交待是否與外國的組織有聯繫,交待你的回國真正動機,交待你那些外國錢的來歷。你一開始正經地寫了一沓沓的材料,交待你回國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地痛罵著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逼得姐姐做了小;一遍又一遍地謳歌社會主義祖國,說這就是你的回國動機。沒人想相信你,一次次打回來要你重寫,尤其要說明為何放棄北京來這個小城。你開始厭惡了,開始激動了,在大會上說:「我要是真想搞特務活動,我為什麼不去外交部當譯員,偏要來這麼個小地方?我就是為藝術嘛廠依的話引起的是哄堂大笑。人們開始討論,說」小爐匠「看來真的木像特務,倒像是缺心眼兒。有人在小聲地說著粗話,說你」整個兒一個大傻X !回來幹什麼?!「說這話的是那些根紅苗正的三代貧農子弟,人們開這種會開煩了,就開始嘀嘀咕咕開小會,罵髒話,打盹兒。

  那次會上學會了「傻X 」這個髒透了的北方用語。搜遍你的印尼語、荷蘭語和英語,也找不到一個與之相對應的詞兒。你漸漸發現中國話裡罵人的字太多,詞彙太豐富了,而一罵到最惡毒時,總是與女人的生殖器連在一起罵,不那樣就不解恨。

  後來你「解放」了,又去教英語,講到do這個詞有「做」

  和「干」的意思時,班上的學生已經自行組詞造句,互相沖對方說:「I do your mother!」當你明白這是在罵人時,你竟當堂放聲大笑,笑得渾身顫抖,學生們先跟著你笑,笑到最後他們感到了恐懼,不敢再笑,只剩下你一個人伏在桌上抖著身子笑,那笑聲無比恐怖地迴盪在教室裡。全班學生臉色慘白地盯著你。你開始因為大笑過度而頻頻打嗝兒,一個比一個響。然後你漲紅了臉,大吼一聲:「誰他媽再說這句話,嗝兒,我就do嗝兒his mother!

  傻嗝兒X !「

  記得那天你依然在工具房裡修理鎬把兒,打了一根根木楔子往鎬頭孔裡砸。革委會主任和「教改組」組長進來說高一二班第三節的英語課讓你去上,馬上收拾一下去上課。你聽後只覺得胳膊上的血流加快了,握鎬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我這幾年連課本都沒摸過呀,」你試探地說。

  「你還用看課本?快去吧,課間操都完 」組長催促。

  你連臉都沒洗,用一塊毛巾使勁干搓了一下上面的黑汗,就尾隨他們而去。你知道你那樣子,幾個月沒剪過的頭髮,好幾天沒刮的一臉胡茬子,一身破工作服和一雙破解放鞋。

  上課鈴響了,主任領你走進教室。「又要勞動 」學生們不約而同地叫起來,因為他們看到了你,你就是勞動的代名詞。

  主任說張教師早晨急性腸炎住院了,由方老師來代課。你又是老師了!不禁身上又熱起來。全班的人驚訝地望著你,不僅是老師還是英語老師!

  你顫抖著說了一段禮節性的英語,然後讓大家翻開課本。你叫起一個學生問:「Please tell mel,where you were。」

  一連問了一排人,都在搖頭。問第二排的人時,終於有個勇敢的人反問你:「When?」

  「The last time when Mr.Zhang were with you。」

  「Mr.Zhang!」全班人哈哈大笑起來,「沒有Mr.Zhang !,只有Teaher ZHang !」

  We were in the classroom.「他回答。

  「Risht ?」你問。

  「Risht !」全班人眾口一聲地回答。

  「不對。我問的是上節課學到哪兒 」你說。全班人莫名其妙地吐吐舌頭。

  按照學生們的線索,你翻開了那一課,掃了一眼課文,題目是In Agriculture ,learn frorm DaZhai(農業學大寨)。那種課文滿篇都是政治口號,全是中國式的英語,十分可笑。但你仍然用最純正的英語發育朗讀著課文。全班很安靜,直到你念完,大家才猛然叫起來「蓋了!老方頭兒!沒治了!」你真想說:「這壓根兒不是英語!」可你沒說,你很珍惜這種機會。你又成老師了,以後再不會有人叫你方師傅和老方頭。從此你理了短髮,刮了鬍子,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人們發現你仍然那麼年輕英俊。你在課堂上又發現了女學生們的那種眼光,這眼光證明你仍舊有魅力。

  所以你一上課就激動,就口若懸河。這也算職業病吧。

  那次你在課堂上淋漓盡致地罵了一通「do his Inother」和「傻X 」之後,似乎渾身長了許多力氣。你感到一種新生的快意,總有一種要幹點什麼的衝動。你並木知道你真想幹什麼,只是渾身總處在一種亢奮狀態中。

  稀裡糊塗中就沒人要你寫材料交待特務問題了,沒人提你摘帽右派的事了,雖然也沒有人說你被平反了,反正你就那麼又讓人推上了教師的崗位。那些個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外圍組織如「三青團」的人據說都有了結論,只算「一般歷史問題」,照樣是人民教師。那些「文化大革命」中打死人的,被抓起來審判

  那些打砸搶分子,嚴重的都法辦了,輕的如砸了你家的總務處長之流都算「上當受騙」,屬於「群眾斗群眾」的人,不算問題。

  學校裡分成過好幾派,互相反目為仇,後來說大家都是革命派,沒有「造反」和「保皇」之分,把大家挑著文攻武衛的是中央裡頭的壞人陳伯達之流,把那些人揪出來了,革命群眾就該實行革命大聯合,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搞好本職工作,真正把教育革命搞好。這些話讓你聽得雲山霧罩。他們之間怎麼樣了不關你的事,什麼「三青團」之類你也沒聽說過,「批陳整風」也不懂。

  關鍵是你自己算哪一類人?沒人管你。

  讓你去上課就說明你也沒問題 別再去問,問不好又會問出問題來。政治這東西真叫麻煩。你只是想堂堂正正當個老師,重現你當年上課的風采。你堅信你的英語是這座城裡最好的,你講課的風度足以迷倒全城的女人。

  你開始越來越不安分,木甘於寂寞。是否因為那三年大山的日子加上那幾年當「方師傅」的日子太讓你寂寞?你熱心於參加一切活動,特別熱心共青團的工作。你幫他們辦起第一塊英文的黑板報,常常在最熱鬧的大門口那塊黑板上又寫又圓,引得學生們圍個水洩不通。你異常亢奮地寫著漂亮的英文,畫著別出心裁的一幅幅插圖,只覺得背後無數道熱切的目光在盯著你,盯得你後背直髮熱。是的,你要讓全學校的人看看,你他媽壓根兒不是什麼方師傅,你是在為自己平反昭雪。你也不知道你這個畫慣了西洋油畫的人怎麼能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那種鋼花飛舞的車間和麥浪滾滾的農村景色來。你的黑板畫栩栩如生,引得人們不得不駐足。你兩周出一期板報,緊踉形勢,一會兒學工,一會兒學農,一會兒軍訓,學校裡搞什麼活動你就和學生們一起出什麼內容的牆報,而且每期中英文對照。你的黑板報成了校園裡的一片風景。為此校團委會特別邀請你當了他們的顧問。

  如果不是當團委會的顧問,或許你這一輩子也不會跟那個該死的95班那59個學生有什麼聯繫。你是當然的高中英文教師,永遠不會教初中,那種初級英語不過是「毛主席萬歲」之類的水平,全由一些個來路不明的老師教著,正經的「農業學大寨」這樣的高中英文一般人還教不來。可你同團委書記聊天兒時聽說了那個初中95班,竟然對這個班產生了興趣。

  無知道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會做出什麼來。那個團委書記是你第一個老婆的同鄉,只隔一條河那個村的。體壓根兒看不上這種人的。好像「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從哪個師範學校的政教科畢業來教了點政治課,「文革」中先是保皇派,保校長和書記,後來讓造反派給抓去吊打了半宿,就反戈一擊,寫大字報揭露書記跟女教師私通,一下子又成了造反派裡的骨幹。老書記的隱私被公之與眾後丟了大臉,被老婆孩子轟出家門,一時想不開就跳了樓,可惜沒摔死,摔了個半癱,又被造反派裝進筐裡抬著遊街示眾,身後是披頭散髮的那個女教師,脖子上吊一個大牌子「我是XXX 的外室」。老書記癱在筐裡,眼巴巴看著一幫人嘲笑他,使勁掙扎著要跳出筐來,回回被人一腳踢縮回去,一臉的口水,十分狼狽。造反派把老書記折騰個夠,有天晚上把他扔進樓梯下的小倉庫裡鎖起來,第二天那樓讓對立派給搶佔了,誰也不知道那小破屋裡還扔著一個人。多少天後聞到那裡發出的惡臭味,打開才發現老書記已經餵了蟲子和蚊子。

  這種反戈一擊者,說他有罪沒罪都可以,你看見他就噁心。

  可是在你寂寞無主的時候,他請你當團委的顧問,你也就忘了他是什麼人。畢竟他是第一個向你伸出友誼之手的人,數遍全校的老師,哪個還那麼熱情待你?迷迷瞪騰中你們竟成了朋友。找不到個人說話時,他就成了最佳人選。加上他老婆孩子在農村,以校為家,就住辦公室,你不斷去那裡坐坐,閒聊點學校裡的事。

  聊到了那個95班,說是個人見人頭疼的班,換了幾任班主任誰也管不了什麼的。你立即來了精神,要求去當那個班主任,要讓它後進變先進。團書記也很興奮,說他也正要抓個典型,也好露一手。他告訴你,團書記照理說將來是當然的黨書記的接班人,可玩不出幾手漂亮活兒,就算不得有業績,人家就不服。不如就拿95班開刀,整好這個班,證明咱們都有兩下子,我也有了前途,你這個摘帽右派也就從此揚眉吐氣了,以後入黨陞官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們似乎在那一刻成了知心朋友,真地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從此你開始了你一生中最輝煌的一章。你終於把那個別人說成是流氓班的95班整頓成了後進變先進的典型。因此你當上了模範班主任,當上了全市的模範教師,和班幹部一起到各個學校去巡迴「講用」,由鐵匠一下子變成了教改組的副組長後又改稱教導處副主任。

  眼看著就可以火線入黨,向著更高的階梯攀登上去,那群學生自己卻像喂大了的狼一樣反過來要吃掉價。你終於吃掉了他們,但你的光輝歷史也完結了,留下了一筆人人清楚但又人人難以言說的賬。這賬永遠無法了結,永遠折磨著那五十九個人和你,永生永世伴你們到另一個世界。你從未想像過,你自己一個人這輩子除了與女人汗交道做下幾個後代,算是與你有關係的人以外,還會與那五十九個人結下生生死死的怨仇,跟他們無親無故卻又是那樣生死相連。當你對自己在大山裡生下的三個孽子喪失了一切希望,視他們恍若身外之物時,你無法忘卻那五十九個人。當然,他們也無法忘卻你。

  十六年後,他們說他們原諒了你,也要忘記十六年前的你。

  他們捐來一大筆錢支撐你那個半死不活的校辦工廠。這似乎加速著你的死亡。他們送來了信,但他們不見你,在他們心裡,他們是永遠不會饒恕你的。多少次在夢中你又看見了他們當年哭紅的眼睛,你一次次對他們說讓我們重新重新成為朋友,你看到你在洶湧的浪頭下向他們伸出了求援的手,但那五十九個人沒一個人回頭。

  如今讀他們的信,盯著這發黃的照片,你在想像他們剛過而立之年的樣子。十六年,又一個人生的花季!催人老的時間

  現在上哪兒去找這麼一群淳樸可愛但又野心勃勃到醜惡的孩子們?又上哪兒去找我這樣讓歷史耍弄著扮演了一個個悲喜劇角色的好演員!如果身體好,一定要一個個去他們家中看看,過年了,他們都回家來 那一戶戶住家,你還十分熟悉。當年你用雙腳走遍了這五十九家,從來沒想到過你會認識這麼多北河的人。北河在變,許多破平房都推倒了起了新樓,再不去,就永遠看不到了,就像你永遠再也看不到當年的城門樓子和清亮亮的護城河水一樣。那時你曾在河裡冬泳過,數九寒天砸開冰,跳下去,渾身冒著熱氣再鑽出來,頂天立地地站在冰河上大聲地唱著歌,歌聲似乎震動著那頹敗的灰色城牆。後來一夜間人山人海拆城牆,它就沒了,變成了一圈馬路。似乎又是在一夜間,那清亮亮的小河就變成了臭氣沖天的髒河溝,城市下水道。人生難得一個充滿回憶的十六年,不管它是美麗還是醜惡。

  他們那封信像是你追悼會上的悼辭一樣。你不會再有另一個十六年 那時他們已經是近五十的人 他們那時不會再看到你。但如果他們知道他們這封信隨著你的屍體一起燒掉了,他們終於會理解你,原諒你的。你準備這樣,讓那封信與自己一起進入天國。

  方先生:您好!還記得十六年前這一天嗎!還記得95班那五十九個學生 您一定不再記得 您甚至從來不理解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離開母校的。

  記憶早已風乾。可我們今天又回到了母校,又是在一個像飄著魂幡的雪夜。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不過我們是來憑弔自己的,也是來憑弔那個與我們的命運無法割離的方先生。我們都不是過去的我們了,對

  十六年前的腳印讓屍布樣的大雪掩埋了不知多少次,可我們仍然在努力尋找著,我們相信被生命踏出的腳印是無法消失的。

  十六年前的那個雪夜,我們沒告訴您,偷偷鑽進漆黑一片的校園,最後一次坐在黑洞洞的教室裡,默默無語,低聲地哭了很久。然後我們來到校園外的雪野裡,點起一小堆黃火,最後看了校園一眼,就走 95班從此消失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十六年後,我們當中出了博士、碩士,有軍官,有演員,有商人,有倒爺,有無業遊民。不少人的孩子都快小學畢業了,比十六年前的我們小不了幾歲。但我們當中不少人至今仍然Single.聽到這些您感慨 那五十九個活潑潑的生命如今是什麼樣子?那第六十個曾經很年輕瀟灑的先生如今又是什麼樣子?

  我們很想去看您。可我們不敢面對現在的您。我們知道那個被病魔折磨過的入一定不堪情緒的波動;我們也不願意您看到我們過早滄桑的臉,同樣不願看到病痛中不再瀟灑的您。我們都想面對美,對 要知道,當年班上不少女生是暗戀過您的,而男生們也為您的飄逸風度折服,希望長大後成為您那樣一個男子漢。儘管我們。心中的偶像最終破滅了,但可以告慰的是,我們在十六年後回憶起來,仍然保留著您當年的男子漢形象。正因為這樣,我們還是不見面吧。

  這點錢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我們知道現在當教師該有多麼苦。就用它的為校辦工廠添點好的設備,讓商標上咱們學校的名字叫得更響,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

  十六年前,從您當我們班主任的那天起,我們就以為自己成熟了,是大人 甚至在今天,我們仍感到,我們除了年齡又增長了十六歲,心並沒有比十六年前更老。我們的人格就在那段時間裡成形了,以這種心理去迎戰一個個新的社會變化。您 是不是也覺得那就是昨天?

  今天我們聚在這裡,真感到在時間面前人的渺小。當年的努力和恩怨,倒像一齣戲,當年我們曾恨過您,尤其當我們處在人生低潮的時候,我們都認為如果不是您親手拆了95班,我們或許會走一條正常的路。哪怕那之後再有什麼災難,也算我們自己命中注定。可因為您拆散了95班,我們在十六歲上就走向了「廣闊天地」,不能像同齡人那樣正常地求學,因此總認為是您造成了我們終生的災難。現在看來,那似乎是一場人生大戲的預演。正因為我們較早地體驗到了人生的殘酷,我們走上社會後才能處變不驚。人生注定是要與殘酷遭遇的,是早晚的事。有了那場小小的預演,我們反倒覺得現在的中學生大幸福又太幼稚。他們經不起什麼風浪。因此我們應該感謝十六年前與您的相遇。

  待您康復之後,我們當中會有人去看您。我們都期待著相聚的那一天。會有 今天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您的兒子文海。我們當年與他一起玩過。現在他是大商人了,看到他跟看到十六年前的您一樣。您有這樣一個歷經磨難的好兒子,真該感到自豪。他有話寫在下面。

  95班,十六年後爹:今天我跟他們聚在一起,我想對您說我現在總算瞭解了您和您的學生。當年我是個農村的傻孩子,進城來住幾天,跟他們玩在一起,我在他們面前是那麼慚愧,他們城裡的孩子多麼聰明幸福。我並不懂你們那時在幹什麼。後來我同大明在澳大利亞又見了面,同呂峰和志永也成了買賣上的朋友。通過他們我瞭解了您。爹,您這輩子真不容易。好好兒活著,爹,我從心裡愛您。我會幫助三個弟弟的,我不再記仇,我認他們作我的親弟弟。

  文海1992年X 月X日「好好兒活著!」他依然像農村孩子那樣樸實地叫你「爹」。

  你默默地叨念出聲來。這輩子,找對得起誰?誰又對得起我!你已經是淚流滿面。

  女人端了熱水進來替你擦身,那一雙仍然細嫩的手在你身上撫愛著,令你感到熱流滾滾。你抖著,抓住她的手,焦渴地說:「這該死的病!咱們三個月沒在一起了吧?!」

  「老不正經!」女人使勁往那勃起的東西上擦了幾下,「你就做孽吧!沒這東西,什麼禍害也不會有。」

  你們都嘿嘿地笑

  「等我好了,」你說,「就辭了這個破校長,咱們兩口子一塊兒辦個幼兒園吧,發展發展,再辦個小學校。」

  「再發展,就該辦中學大學 老東西,你還有幾天活頭兒,還不趕緊歇歇兒。」

  「要真想歇,還不如去找我那老姐姐哩,在荷蘭那海濱別墅裡修身養性,陪陪她。老姐姐其實怪可憐的。一大座房子,還有游泳池,就一個人,守著條狗,兒女們一個也指不上。一輩子富貴一輩子沒意思。」

  「讓她來咱家住住,她又不來,嫌咱窮,連個洗澡間也沒有。」

  「她一看咱家的照片就嚇住了,哪兒敢來?」

  「要不你病好了,再去趟荷蘭?」

  「算了,經不住生離死別 別去 就這麼對著想念就行 看不見,感情就談點兒,什麼時候說誰不在了,聽著也不太受刺激。」

  「倒是那仨不著調的兒子,總埋怨你不讓他們去荷蘭哩!說你這輩子沒給他們留下一丁點財產,眼看著那邊一個大闊親戚也不讓他們去投奔,明擺著讓他們活受窮。」

  「唉!仨孽障!」你有點急,「他們真是位討債鬼!懂什麼喲。

  人家外國人跟咱想法兒不一樣,誰的就是誰的,別人一分錢光甭想沾!我那老姐姐對我是好,可她不會對三個侄子好的,再說她的兒女們也眼巴巴盯著她的財產呢。咱們中國人的思想也該變變了,不能沾個親帶個故的就刮吃人家。「

  「你辦幼兒園,錢 又找你老姐姐要?」

  「不,找文海,現在時興企業贊助福利事業。他要那麼些錢幹什麼?」

  「你剛還說不刮吃別人呢!」

  「又不是我刮吃他,是為國家辦好事嘛。老大這孩子心腸好,農村長大的孩子,就是跟城裡人不一樣。人家又當過北京的大記者,出過詳,見過世面,明白這個道理。就算我不是他老子,求上門去,他也會出這筆錢的。」

  「老東西,說到底,還是你自個兒的兒子好不是?辦個幼兒園用他那個企業的名字,整個兒沒我什麼事兒,我就靠邊歇著吧。」

  「又吃醋!你就不會拿他也當你兒子?」

  「人家是大經理,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敢?再說,他一定恨我這個後媽。」

  「等辦起幼兒園,你好好當個慈祥的老奶奶,權當將功補過 」

  冬日的斜陽,一絲絲照進來,很溫馨,很柔和。那午後的陽光,多曬一會兒,都會教人生出些兒睏倦。你開始有點迷離地看著老婆,說累了,要打個小噸兒。老婆給你掖上被子轉身走

  你的眼皮沉沉地望著她的背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夜半,在朦朧月光下,你們熱切地躲在小倉庫裡偷情。你昏睡過去後,偶爾睜開眼,迷迷瞪瞪看她穿上衣服的背影。你開始心跳加快,一陣燥熱,你想抓住她,不讓她走。終於你堅持不住,讓那一陣熱烘烘的感覺擊倒,彷彿是在大山裡,你們赤著身子嘴裡還嚼著玉米餅子就滾在土裡。你終於醒來,一身的汗,下面精濕一片。老沒出息的東西!你喘息著責罵自己。也就迷糊過去那麼幾分鐘的事兒吧,就這樣兒了!

  但你又為自己高興。你好了,你不會很快死去,你的生命仍然潮水般洶湧著。「好好兒活著,爹。」你又聽到大兒子這樣說。

  你聞到了那股生命的氣息了,是淡淡的豆漿的味道。於是你真的確信自己活著。你聽人說過,將死的男人首先喪失的是他的性力,然後在死前的那幾小時,他的生命之根先行萎縮回去。你不會死了,你仍然燃燒著生命的火。

  多麼溫暖的冬日午後。現在才真正有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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