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初雪。
雪霽,天穹幽遠清澈,連空氣都凝成了透明的藍色。古城北河看似一塊淡藍的玻璃鎮紙。
這個雪後的黃昏時分,呂峰攀著樹幹登上古城牆的廢墟,心中墓地生出古人站在崖畔上俯視一川流水時的感覺——逝者如斯!他竟有十好幾年沒來這段古城牆
依然是那段古城牆,滿目瘡痍的巨大灰磚垛起的屏障。城牆頭上依然是那條無數雙腳踩實的土路;依舊是一棵棵似乎十幾年末長分寸的矮樹;依舊是一片片白雪,似乎十幾年末化;依舊是一片片干黃的草叢,在等待春的榮華。
小時候讀一些寫這座古城三四十年代抗日的小說,心中曠曠的,每行字都能喚起一串聯想,似乎那裡頭說的是另一個城市,一個遙遠縹緲的城。
可是書中提到的城牆和街道又確是真的。只是那令人神往的古城牆早在他出生前幾年就扒了,只剩下這麼幾百米,據說因為是毛澤東青年時代散過步的地方,才保留下來,當了公園和體育場的圍牆。小時候常來這段舊牆上,想像書中的男女主人公們怎樣在這裡交接情報,怎樣在這裡一邊做地下工作,一邊爆發著男女之間的愛情。毛澤東是怎樣獨立秋風中掃視著腳下的古城。有時想著想著心頭竟要發酸,眼裡會溢出淚水來。北河,有著怎樣傳奇般的過去 心目中映出的是黑雲莊城的黃昏,一片荒郊野地中兀立著一座黑森森的城池,那火燒雲下有無數個鮮活的生命在未去匆匆行雲流水般地上演著瑰麗的史詩劇。無數個青春男女,熱熱烈烈地活,壯壯麗麗地死,古城上空激盪著濃郁的生命氣浪。
而現實中的它卻是那麼平平常常,毫無生氣。於是他常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回到過去,讓時光倒流幾十年!他自己就是那熱烈火爆生命的一部分,鬧學潮。罷課,手挽手衝上大街面對警察的水龍頭高歌著。有時就那麼一下午一下午地幻想,看著腳下的一城矮房子和小街幻想。是的,那曾經經歷過的過去是最不堪回首的;而那未曾經歷過的最近的過去卻是最為迷人的,甚至比可預測的最壯麗的將來更迷人。
兒時住過的那條陰氣逼人的胡同,幾座高門大宅,透著往日沉重的輝煌。可那幾個大院子早讓人住得一片狼藉。十幾個三代同堂之家胡亂擠住,原來的雕樑畫棟和木刻花門早已是面目模糊,連門口的大石獅子也早就斷頭折臂。人們在那裡毫無感知地過著,沒誰欣賞那些過去的美。1978年上了中山大學以後,突然萌發出想瞭解一下故鄉的衝動,去圖書館查找資料才發現在故鄉北河的名下有半屜書卡。一本本查下去,方知這座已衰敗的古城竟有一千多年的城史,是清代的直隸總督府所在地。那時的北河,曾經清水繞城,古寺林立。而呂峰兒時日夜夢想逃出的那座陰氣森森的朽敗朱門大宅卻原來是清代的兩江學堂,後來駐過本省最早的報社,曾經車水馬龍。
那一刻就想考證一下一座名城血氣漸漸虛竭的因由,可現實中的大千世界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學生誘惑力太大了,很快就去忙什麼講演比賽,忙著考「托福」,考EPT ,又忙於分配爭個肥缺,便把這座故鄉古城忘乾淨 現在重上這城牆,呂峰彷彿又變成了那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兒,心中悵悵的,很感到些寂寥。那正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時候。
兒時從這裡望城,恍恍惚惚覺得那是一塊玻璃「鎮紙」,隨時都可以伸手拿來把玩的。從城牆上甚至可以看清街上的行人,看到一格一格的小院落,看到人們在院中出來進去過日子的身影。可現在卻看不到 北河城長高了,橫七豎八地新起了無數座千篇一律的紅磚宿舍樓,使原先那種棋盤似的小城格局徹底亂作一團。北河似乎是變醜 可呂峰的理智告訴他,這種丑是一種向美蛻變的開始。就像春天手上要蛻皮一樣,蛻皮時分的手是最醜陋的,像長了疥癬一般,可一旦蛻光,那下面呈現出的將是一雙嶄新的手。
他開始感到心情舒暢了許多。北河人終於要制那種大雜院兒,住上方便潔淨的單元房 而十幾年前這曾是少數人的專利。不必為那個曾經簡樸單純的美麗城地懷舊,那畢竟是少數人的審美需求,現實中沒人需要它。這一片片雜亂無章面目呆板的紅磚樓畢竟是小城人的企盼所在。人只能解決他能解決的問題。
或許一百年二百年後人們會想起那個蒼涼美麗的北河,會花巨資修一座紀念館,甚至建起一個小城的複製品,住到那藝術品般的空調平房四合院中去。二百年時間,夠
那時呂峰最大的渴望就是逃離那個雞飛狗跳的庸俗大雜院。
小小的他心中似乎也懂,如果那一進院子只住一戶人家,那將是最開心的事了,給他一座樓也不換!他跟爸爸媽媽去過那樣的院子,是大官的家,寬敞漂亮,清靜。院中有自來水龍頭,屋裡廚房廁所齊全。他最怕的是冬天去街上上廁所和去挑水。最盼望自己家中有自來水有廁所。
舊北河城裡也有幾座樓,最高的是一座六層樓,簡直讓呂峰著迷,常常仰視著它,一遍又一遍地數,想像著樓裡人上廁所沖水的愜意樣子,想像著人家在自家中洗衣服,髒水順管道流走的樣子,而自己家卻要一桶桶往街口的下水道上拎髒水。
挑水是最苦的差事兒,他十二歲就開始跳水 一條街一個水龍頭,冬天水管周圍凍起一座小山包來,水池子竟成了一口二尺來深的冰井。開春冰化了,胡同口就化成了一片泥沼。夏天又鬧缺水,為照顧農民澆地,市民的水就三天兩頭地停。半夜裡會聽見有人喊:「來水了!」家家戶戶就拎著笆去接水,滿街像過節一樣熱鬧,一直鬧到天明。後來人們就自動地用桶來排隊,一排排半街筒子。夜半時分,每家派出一個人來看桶,大家便坐在扁擔上聊天等水。有時等一宿仍不見來水,大家就留下水桶排隊。
常常有人趁別人不在時把自家的水桶加塞進去,被發現後輕的招一頓臭罵,罵急了就掄起扁擔開戰,直到打得血肉橫飛。常常是為了排隊接水鄰里結仇,於是戰事不斷。誰家男人多誰家就稱王稱霸。
記得對門院裡的李家,一氣兒生了七朵金花,第八胎又是個女娃,李嬸兒便無地自容地哭 因為她的丈夫為排隊接水跟人打起來,左眼給打瞎了,婆婆讓人家把頭髮一撮撮帶著血給薅了下來。她立志要生男孩將來能為家裡報仇,可連生八胎全是女兒。那天丈夫又讓人欺負了,打得頭破血流被拖回家。李嬸一氣之下,懷裡抱著女兒,招呼上七個女兒奔向那欺負人的家裡,一路哭嚎著罵上門去,引得滿街人跟隨而來看熱鬧。呂峰看到她抱著孩子跪在那家門前,狠狠抽著自己嘴巴子,呼天搶地地叫著:「是我沒本事生不出兒子來,才讓你們這麼欺負 我下輩子非生八個兒子不行,非報了這仇不可!有種的出來就打死我算了,反正我活著也沒用。」那家四五個男人出來拖她走,她的七朵金花一擁而上抱住那家男人們的腿大哭小叫。這時李家男人捂著一臉的血跑來,揪起自家女人,大罵「丟人現眼」,隨後沖那家人惡罵:「今天是最後一回,我讓人欺負夠了,下回再有人敢動我一手指頭,我讓他全家見閻王去!」那家人冷笑著:「瞧你那死X 樣兒!再鬧,把你右眼再打瞎 」說著上來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把李家人打出門去。滿街人發出了憤憤不平的聲音,但沒有人敢上去打抱不平。
幾天以後,半夜裡人聲鼎沸,說是殺人 原來是李家男人一絲不掛地端了菜刀模進了那家,在黑暗中亂砍一氣,最後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抱住那家一個女人而死。從此這家就剩下乾巴巴十個女人。讓他亂砍一氣的那家倒沒死一個人,卻一個個臉上身上留了疤痕。從此李家女人再沒發出過笑聲,那家男人也再不敢欺負人了,臊眉搭眼地出出進進。那地方可是清代的兩江學堂,住過大學者的。早沒了風雅,連雕花雨廊都搭成了雞窩和免窩,窩門用的是雕花鑲板。
最令人恐怖的是「文化大革命」那幾年。滿城的槍林彈雨,很有點像現在的中東貝魯特。一派對另一派總部的攻擊往往是在黑夜裡發起,一陣槍聲大作,夜空中便如同放禮花般流曳起槍彈劃出的根根紅線。一夜激戰後,第二天一早便有高音喇叭宣告什麼什麼總部被拿下 不久又會有巨大的哀樂轟鳴,唱起毛澤東那首詩「我失嬌楊君失柳」,這個曲子譜得十分催人淚下且總有陰曹地府的鬼魅氣,讓人不敢多聽。伴著哀樂的是激奮的口號聲「為革命戰友報仇!」
這院子裡的人算老實的,一聽槍響便全躲在家中,甚至用濕被子捂上紙窗戶,嚴防流彈打進來誤傷。可怎麼也想不到這院子裡會出人命。
那是個剛落過雪的下午。雪一停,西邊就紅嘟嘟地露出個圓圓的日頭。剛才夾著北風和鵝毛雪「嗖嗖」的槍聲和大喇叭裡的喊叫都停 這時南屋的王奶奶開始一家挨一家地叫人去她家,她家臊兒要辦喜事 兵荒馬亂的,王奶奶說,就不辦酒席了,請街坊四鄰的吃吃喜糖就算那麼個意思
發過喜糖臊兒叔說要放二踢腳喜慶喜慶,就一支支地放起來,登——嘎,這直入雲霄的炮聲聽起來格外清脆。
本來臊兒連放幾支後是要回屋去的。就在他轉身時,小呂峰又遞上一支說:「臊兒叔,還剩一支。」臊兒就順手接過來,插在雪裡用煙頭兒點 點燃後卻只見藥捻兒妹妹不見炮響。臊兒等了片刻就拿起它來罵著:「坑人的小販兒太黑心了,他們往紙裡裹沙子賣。他媽的!」說話間那罪惡的東西在他手中響了,臊兒應聲倒地,那第二聲悶響響在地上。人們眼前一紅,頓覺噴了一臉熱湯,睜開眼全都大叫一聲『媽呀「。臊兒的腦袋早就炸爛
原來是二踢腳從他眼裡鑽進腦袋炸開 呂峰一直有一種負罪感,似乎是他殺了臊兒一樣。
院裡老臭家的媳婦同樣叫人難忘。她剛從附近的農村來嫁給老臭時,還是個土裡土氣不開眼的村姑,家裡窮,讓人說和著嫁給了缺。心眼兒的老臭,進城後天天叼個饅頭當零嘴吃,沒出半年這個叫俊改的女人老臭家的老臭媳婦就變得如同發面饅頭一樣又白又胖了,渾身的肉眼瞅著拘攣拘攣地顫悠起來。就這樣一個胡吃悶睡瘋長源的女人,鬧起「文革」來竟成了那個「革命煤球廠」的武鬥女將,能雙手打槍,號稱「雙槍老太婆」。從此院子裡極少見到她 偶爾回來幾回也是前呼後擁著讓大小伙子們保護著,老臭哥家一家子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全院子的人背後裡指指戳戳,損老臭是個創了的男人,屎雞巴一個,連老婆都管不住,那俊改在外頭能老實呆著?怕是早讓老臭當了幾百回王八 為這,老臭他媽人前人後也在講俊改讓老臭丟盡人 1968年五月節,俊改回來 一進院子就大呼小叫著說是剛從北京開會回來,中央首長接見了他們兩派的頭頭,為他們講和。那大會堂真叫大,比咱們的體育場地界兒還大,一進去就犯迷糊。天安門廣場從這頭看不到那頭,就跟割了莊稼的大田一樣敞亮,能盛一百萬人,咱們全城的人都去了也才夠塞滿一個小角兒的。
可到了半夜老臭家屋裡就鬧翻了天。呂峰讓叫喊聲吵醒,屋裡已空無一人。他披了衣服跑出院子去,外面正是一片喧鬧鼎沸。老臭家屋裡傳來「啪啪」的聲音,每響一聲,就聽俊改尖嚎一聲,伴隨一聲「我操你媽,老臭!」越罵那「啪啪」聲響得越密、越脆。是老臭在用皮帶抽他女人。「你服不服?見了中央首長就不想當我老婆了,你也長了屎是不是?」「你髒,你臭,我跟你離!」「啪啪」,又響起鞭子聲。「你沒離,就是我的,先打死你,讓你逞能!」「操你媽,老臭!老雞巴兩口子,你們就不管他呀,你們不得好死!」老臭的父母一人手拿一根繩子,說著「丟八輩子人了」要找房樑上吊。人們一邊拉著老人一邊砸門,說再不開門就撞進去綁老臭
房門嘩啦一聲繪撞開,黑暗中衝出兩條白影,糾纏一起廝打著。人們擁上去,分不清的男女在分不清男女地胡抓撓著企圖把那一團男女肉體分開。好一陣子混亂,終於光溜溜的老臭被人從中摘了出來,那邊俊改早讓女人們推回屋去。罵聲仍然不斷。
人群仍然不肯散去。天麻麻亮了,似乎半街筒子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識文斷字的父母在文文雅雅地勸人們回家去,可沒人動。老臭他媽終於忍無可忍,抄起扁擔,掄圓了掃蕩起來,邊舞邊叫:「王八蛋操的你們還沒看夠 回家脫了衣裳對著看去!」
她披頭散髮,衣衫零亂,飄飄然然,似一個老妖怪。她旋著扁擔,嗖嗖如哨,趕得人們抱頭喊媽,一股腦地往大院外面湧,可外面的不知出了什麼事,還在往裡擠著想看熱鬧,那人群立即擠成了疙瘩擰成了麻花。「老具他媽殺人了!」又一群人叫著視死如歸地去抱住那個老婆子。
院子裡終於靜了,地上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布鞋拖鞋。老臭他媽光當關上院子大門,「撲通」一下一頭栽到地上,順嘴角流血。
後來俊改就讓廠裡的一群壯漢用汽車接走了,一連數月不著家。院子裡著實太平了些日子。可忽然有那麼一天汽車嘀嘀作響,俊改讓人送了回來,渾身油垢,面如鍋底,頭髮披散著,一絡子一綹子黏黏糊糊。她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一條腿直不楞登不打彎兒。再看她的雙眼,是直的,像是換了假眼珠子。
據說是她那一派讓對立面打敗了,她給抓去當了俘虜,給糟踏慘了,還打折了腿。
俊改瘋 經常半夜又哭又嚎。老臭就往死裡打她,一打她就哭,不打了,又笑。鬧得滿院子不得安寧。人們勸他們把俊改送瘋人院,可老臭堅決反對,說他醜,再也尋不上媳婦了,木能送俊改走。一院子的人沒辦法,漸漸也就習慣了俊改的哭鬧聲。
這樣鬧了些日子,那屋裡居然不鬧 俊改開始滿院子亂吐。老人們說她有 不久俊改真的大了肚子,整天捧著肚子嘿嘿傻笑,死吃活吃,又像剛來時一樣嘴不拾閒兒,抓住什麼吃什麼,開始豬一樣上膘兒。生下孩子後便一刻不離地吊在脖子上東遊西晃,那孩子永遠伏在她胸前叼著一隻大奶子咂著,吃得俊改大笑不止,前仰後合。孩子吃一邊,她就用手擠另一邊,白花花的汁子成一條直線滋出來。
這樣幸福的一個人,卻又被老臭半夜打得鬼哭狼嚎,據說是她又「不要」老臭 最後被老臭家趕到自家搭的一間小雜貨棚裡去住。
俊改依舊幸福地胸前吊個孩子,孩子叼著奶,娘兒倆沒事人似地走街串巷,居然也走不丟。幾次天晚了不著家,都說丟了,全院人騎著車滿城尋個遍尋不著,半夜裡俊改會在院子外面拍打大門。
可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俊改懷中的孩子招了密密麻麻一群綠豆蒼蠅,死孩子已臭不可聞。全院子的人為此幾天沒了胃口,都沒像往常那樣在院子裡擺地桌吃飯。大家一致敦促老臭家送俊改進瘋人院。這次老臭痛痛快快地答應
唉,挺好的一個女子,吃蹴在大山溝子裡頭,準不會出這種事兒。
那個大院子,「文革」前很是敞亮,前後兩個套院,緊裡面是個後花園。最早是清代兩江學堂,後來駐過直隸報社,很雅致。不過,比起大街上吳佩軍家那個黑漆門雕花雨廊高石級大宅第來,這院子要遜色不少。一解放,這些院子全住上了受苦的勞動人民,吳佩導那個青門大宅盛人最多,住了好幾十家。不過目峰家這院子在「文革」前還是很體面的,光溜溜的灰磚慢地,家家門前有二三樓青石台階,東西南北整整齊齊的套房,雖說住了十幾戶人,也不顯擠。一鬧「文化大革命」,隨著家家人口瘋長,院子也忽地瘋長起來,家家用碎磚在門前保起小破屋子,做飯住人盛雜七雜八,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粗粗細細把好好的院子擠得只剩一條地道似的小窄縫,慘不忍睹。為了誰家借了誰家的後山牆,誰家房簷往誰家房頂上流水,誰家小屋擋了誰家窗戶,就會打得你死我活,拆個稀裡嘩啦。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呂峰變得愛看熱鬧湊熱鬧希望出點熱鬧,鄰里一吵他就巴望他們罵起來打起來,罵各式各樣的髒話,對打,揪頭髮咬手指頭大棍子大磚頭瓦片飛舞把家中碰個稀巴爛打死一個少一個,他和弟弟會在屋裡橫蹦亂跳,像跳大神的一樣,嘴裡不住地念叨「打,打!往死裡打!」直到被爸爸一腳踹趴下為止。那一院子人!
爸爸升了科長,呂峰家終於做出了那條胡同,住進了市政府的一座樓裡。一開始呂峰很難受,總愛扒著陽台的欄杆往下看那一條條戰壕樣的胡同。他無法忘記那破胡同裡的事。王家壘了一座小房子,劉家為了省去一堵牆,就借王家的後牆也用碎磚頭垛起一間來。王家不幹,就打上門去,把劉家的小房子推倒 又是一場血戰。劉家姑姑的手指頭讓王家姑姑給咬了下來,水缸也砸爛了,滿地流著血水;「爸!」呂峰那天忍不住說:「你們這些官都是管什麼的?你整天忙什麼?為什麼不把這些破胡同變變 」
媽說:「爸才是個芝麻官,能管什麼事?市長都管不了,你爸算老幾!」
可呂峰知道爸爸那個科長官不算小。家裡總有人來來去去,求他辦事。七幾年時他是「知青辦」的一個科長,管著知青病退和招工的生殺大權。那時家裡儲藏間幾乎快成副食品倉庫 那年頭老百姓們送不起什麼,逢年過節猛送月餅槽子糕之類,頂多送上兩瓶茅台酒。家裡的月餅從八月十五開始一吃兩個月,哈喇發霉後全扔掉。這輩子一提月餅呂峰就想吐。這些年在廣州從不吃月餅,人家送他百十塊錢一塊的他也懶得去吃。後來時興送綢子被面送半導體送什麼工業券自行車票。現在倒是文明了,一個信封裡塞一筆錢,比什麼都輕,也不佔地方。
這樣的富貴人家往往會出個把叛逆,就像當年大資本家的兒女有的毅然「棄暗投明」奔赴了共產黨的根據地去革命一樣。呂峰從小住在大雜院中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上了學又是和窮孩子們在一起,卻被同學們稱作「九弟」,知道是「花天酒地」的意思,很不好受。漸漸厭惡了自己的家。上中學與李大明成了好朋友,被那個普通的中學教員之家迷住了,便常常去李家,同大明一起看書下棋聊天,吃那家普通玉米面菜園子和稀粥。和父母卻是越來越生分,這令他父母莫名其妙。大明家住在一個破爛的四合院中。呂峰拉他到自己家中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偎在暖氣旁吃家裡的「貢品」。大明常常會突然沉下臉,默默地告別。
呂峰知道大明很受刺激。以後他不再邀大明來,只到大明家去,一起圍在火爐邊看書下棋,吃爐台上烤的白薯,吃烤得焦脆的玉米麵餅。那天讀《王子與貧兒》,呂峰忍不住說:「咱們倆沒準兒也是讓人給換了個兒,你應該有一個舒服的家。」
天色暗了下來,清冷冷的城開始亮起一星星燈火。呂峰走下舊城牆,踩著田野上的雪朝護城河邊上母校平原中學走去。就要在那裡見到昔日的同學們了,有的整整十六年沒再見過面。十幾年了,一晃三十多了,再來這兒像是憑弔一座墳墓又像是迎接久別的戀人。十六年,那些同學都叫什麼名字?有時看著合影怎麼也想不起來的人名兒會在夢中突然出現,好生奇怪。自從考上遙遠的中山大學,就發誓不再回這個小地方來。這些年走南闖北,每回來一次,住上兩天就耐不住要走。可一上了火車馬上又難過起來,眼巴巴看著故鄉漸漸遠去,閉上限又夢見那一串串的胡同和大雜院,在夢中又開始操起那日久已不用的家鄉腔兒跟別人說話,甚至跟外國客商說話。
快到了,看到了母校的側影 原先的平房校園裡新起了兩座樓,它也長高
竟有點激動,一激動就犯老毛病。好在天黑了,就給地上一次肥吧。
蹲下去看四周,覺得人似乎在雪浪上沉浮。田□兒一波又一波,浩浩蕩蕩地洶湧著。沒帶紙,隨手創開積雪扒出一塊冰涼涼的土坷垃抹幾下拉倒。學農時老農教過這法兒,說士能治痔瘡,手上破了口子捂上一把幹上也能止血。吃上還土,土是人的根本。人這物件兒,沒勁。折騰一輩子,老來不知咋個死法兒,最可怕的是半身不遂,倒不如得個暴病兒,一蹬腿兒與世長辭,省得自己受罪別人也跟著受罪,天天人家咒你,你死了人家當人面哭,回家關上門全家皆大歡喜。沒勁,苦掙苦熬地折騰什麼呀,人!其實人人在盼別人為自己騰地方。
呂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平原中學走去。今天的聚會非同尋常,是95班同學十六年後第一次聚會。十六年,許多人竟是十六年中一個照面都沒打過。自打五八年「大躍進」成立了平原中學,一班一班排下來,排到呂峰他們班,初中排了95個班,高中排了62個班。又過了二十年,怕是排到二百班了吧。十六年,這是個讓人心裡起急的數字。好像從幼兒園開始盼長大,一直盼到十六歲,那是段漫長的令人失去耐心的時光。可這後十六年怎麼那麼快 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十六年就過去 如果不是志永他們提出今年回來聚聚,還沒工夫去想過去了多少年。這些年南北奔波,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煞有介事地混跡生意場,難得有閒心去想想十六年前的事 突然要與同學們相聚,倒覺得時光一下倒流十六年,人又成了當年那個人稱「小軍師」的樣子。
似乎也想過回來同大家聚聚,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庸俗透頂的想法。生怕人家說自己是大款衣錦還鄉。這個從心裡厭惡的鄉,有什麼可還的?又何必衣錦而還?倒願意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故鄉的雪野上悄然走走,再悄然歸去。
「呂峰!」一聲粗叫驚醒了他的沉思,不知不覺已走近母校的後牆
在手電光下—一相認後,接著是一通兒捶胸擰耳朵和髒話對罵。這樣才親切,兒時的習慣。
「我操,貓這兒嚇我一跳,想嚇我個半身不遂是不是?」他立即改用家鄉話
「黑咕嘰的,胡思亂想什麼 你還知道回家來呀?賺錢賺暈了吧?怎麼不坐出租車?我們一直眼巴巴盯著馬路上的汽車來著,誰知道你摸黑兒從野地裡摸過來 」
「嫌他媽蛋!別聽他們胡雞巴侃。再說了,你再怎麼有錢,回咱們學校來,也得走著來呀。當年咱們天天十來里地走兩個來回上下學,怎麼走來著?抄近道兒時還不是鑽棒子地?」
「行啊,呂峰,沒忘本,夠哥們兒!」
「你小子放著中央級出版社的編輯不好好幹,下海發大財了吧?一會兒倒騰黃書,一會兒倒騰電腦,快進去了吧!」
「我操,我要有進去的本事還認你當哥們兒呀?怎麼樣,哥兒幾個跟著志永干,快成了地頭蛇了吧?」
「瞎雞巴混唄,哪兒能跟你比,大學生,走南闖北見大世面。
當年就看出來你有大出息。「
「上大學有雞巴蛋用,」呂峰輪流敬著煙說,「大學畢業掙幾個錢?我他媽在北京一混八年,說起來混了個中級職稱叫編輯,可活得跟孫子似的。要不怎麼沒招呼弟兄們去住住玩玩兒呢,三十歲那年,還跟人家合住集體宿舍呢。」
「嗨,那不一樣,再怎麼著那也是皇城不是?人尖子都奔那兒了,房子就緊巴唄。」
「扯雞巴蛋!什麼他媽人尖子。沒個靠山,越人尖子在北京越受憋屈。你得能拍會溜,咱死要面子木幹那個,到頭兒來倒顯得咱傻X 就說跟我住一屋的那小子,都翻譯好幾本書的青年翻譯家了,兩口子單位全在北京,硬是沒房結婚。一到禮拜六就擠我上別人屋措行軍床,倆人熱乎一宿,真招人煩。」
「你也領人來呀!」
「我操,跟人家叫板呀?我們筒子樓上熬不住的,就兩對兒睡一屋,大方著呢,你們不知道,外地大學生分進北京去,且熬日子呢。誰拿你當人?房子?不少,這官兒那官兒連孫子的婚房都預備好了,就他媽沒我的,我們這些窮知識分子,就剩下互相擠兌了,都盼著同屋兒的鼓不住了先撤,好占房子。八年了,別提它 我熬不住了,先撤深圳了,成全了同屋那哥們兒。我人還沒走,他就先換了鎖往裡塞東西 」
「行了,你小子別訴苦 總比我們開眼。我們窩在這已掌大的小地方,下半輩子也不會有大出息 你在南邊兒混大了,缺打下手的,讓我們輪班兒去練練。」
「甭說這沒出息的話。人家志永也沒離開家,不是照樣走南闖北?我說呀,其實把家當根據地,四面出擊也不錯。瞧人家志永,哪個敢小看他?青聯也請他當委員,個體協會也請他當副主席 這小子當年就想當官,沒當成。現在興掙錢了,倒無心插柳,一舉兩得,還有了政治地位, 」
「那算什麼?志永當年那勁頭兒,是想在農村火線人黨,跟張鐵生啊邢燕子啊董加耕什麼的一樣,混成中央委員呢。才他媽個體協會的掛名官兒,連印油兒都蹭不上的芝麻官。真正的這長那長,像你老爹老娘,創造幾分錢價值 一句話能頂一萬塊。」
「可不?志永那套房子花好幾十萬呢。那可是血汗錢。我們跑買賣,起初,身上揣著錢,腰裡纏著炸藥,碰上亡命徒搶錢,志永就敢拉導火索。真跟工成似的。你爹那四間一套,一分不花。那叫一個狂?」
「我操,今兒個讓我替我爹還債是不是?父債子還呀!別忘了,我他媽整個兒一個叛徒,早不跟我爹媽一條心 我他媽是響噹噹的個體戶,也是掙血汗錢的。不是吹,在北京時,憑我當年『小軍師』的本事,只要我肯吹吹拍拍使心眼兒往上巴結,我現在少說也他媽副處了,房子電話全有 北京人管升為處級叫『處升』,畜牲!」
「呂峰,有種兒,這在老電影兒裡叫背叛了剝削階級,投奔勞苦大眾。棄暗投明。」
「不對,叫『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整個兒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他媽還不如說我是』黑五類『呢。「
呂峰今天異常興奮,八面玲瓏地應酬著。可他的眼卻在黑暗中四下搜尋著。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兒不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又回到了班上當時的座次。他不是主角兒,只是個八面玲戲的軍師,是這個班上幾股勢力的調節人。真正的主角遲遲不上場,頗令人著急。嘴上還在忙著應酬。
「真想不到,啊,志永發了財,人也風雅起來了,搞起結婚十週年紀念來 他跟鳴鳴哪止十年啊,上中學時就追,下鄉後就同居了,我操,算算,他們那會兒才十六七,就睡一塊兒 」
「在鄉下就打過兩次胎呢。現在許鳴鳴倒生不出來 」
「可能是那會兒太年輕,鳴鳴的身子弄傷 那可太慘 」
那邊一陣寒暄,是李大明來 這人怎麼回事?還是那副憂憂鬱郁的樣子。天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歡快起來。也許這是個秉性問題。他從小就這樣。呂峰太瞭解大明
那幾年在京華大學頗不如意,一氣之下先上德國後又到悉尼大學做博士後,因為得了一個世界級的科學獎,成了名人,京大終於把他請回來,提了教授。滿以為他會開朗起來。這次衣錦還鄉,地方報紙電視台又採訪他,他說話仍是悠悠的,連表情都沒有。
那天電視訪談節目的主持人是老同學劉芳,她幾乎調動了全部的嫵媚,像當年癡戀他時一樣,可大明仍然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干乾巴巴地回答著劉芳的提問。劉芳肯定心寒 今天又是劉芳陪他來的,這個女人,肯定又在做夢,夢想著得到大明的愛。十六年過去了,真正是「我心依舊」。可她哪兒知道大明這些年的風流韻事?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從北京來之前剛剛告別了那個日本女人。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對許鳴鳴還有沒有感情。
呂峰迎上去,和李大明默默地握手,然後對劉芳說:「真看不出,當年的業餘文藝戰士,如今成主持人 昨天電視採訪大明的節目我們都看了,大明太不夠意思,對劉小姐連個笑模樣也沒有。」
劉芳不以為然地笑笑:「人家是什麼人?咱這小地方,這麼有名的科學家幾十年不就出這一個,該端架子就得端。哪能像你這種倒兒爺,隨心所欲。」
「這麼說大明在下面對劉小姐有另一番表現 」
「那當然,要不怎麼是我陪他來?」
「那呆會兒許鳴鳴來了你劉小姐可別吃醋呀。」呂峰沖李大明擠擠眼。
「看樣子,」李大明說,「你們倆倒是不生分,一見面就先逗上 」
「他?「劉芳說,」見他好幾回 人家是大款爺,每次回來都要擺譜兒的,我算三生有幸,每次都能出席他的宴請,那場面,哪回沒幾個市領導?人家是來光宗耀祖的。「
呂峰有點急。說:「你把我跟志永比呀?他是愛顯闊的人,動不動就擺排場。找請幾個官員是做生意的。請您,還不是巴結您這大主持人?結果呢,你從來沒採訪過我。」
「我憑什麼採訪你?論錢,你沒成為大企業家;論學問,你沒名兒,我採訪你什麼?」
「還是咱在你心裡設份量。大明一進家就上了電視,有福氣 大明,劉小姐這份心意你可別看輕噗。我可是吃醋了 」
「去,狗頭軍師,胡說八道什麼。人家大明這次可不是為咱們回來的,等鳴鳴來了,看大明怎麼表現吧。」劉芳瞟著大明說。
李大明有點侷促,「怎麼又拿我開涮 今天誰不是沖鳴鳴來的?這是人家的十週年結婚紀念 在外國這叫錫婚。」
「行啦,教授先生,」劉芳說,「你別裝鎮靜 十幾年前,你勾引了人家鳴鳴的心,讓人家死不了也活不成。最終跟了志永,可她心裡一直有你這個小白面書生,總跟我說起你。你倒好,活得痛快,一會兒娶大科學家的女兒,一會兒在德國跟意大利女人弄出孩子來,一會兒又離婚,遠走澳大利亞,壓根兒把鳴鳴給忘了吧?今天給鳴鳴補送一份什麼厚禮?」
「怎麼我的事兒你們這麼清楚?」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呀。」
「你也就知道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早過時了,」呂峰說,「你知道他在澳大利亞的事兒?你知道他這兩年的情婦是誰?」
「呂峰!你能不能歇會兒?」大明有點慍怒。
「怎麼,對我保密?」劉芳追問,「說,呂峰。無非是給大科學家的形象增添點光彩。大明你也別裝正經,你這樣出色的單身漢能閒著?清也猜得出。」
「那倒是,劉小姐這樣出色的女單身也沒閒著。」呂峰趁機說。
劉芳哼一聲說:「我看真正閒不住的是你呂峰吧?你在南邊兒都玩出病來了,再下去該爛鼻子 」
李大明有點難為情,勸他們打住。「十幾年過去,大夥兒都長本事了, 行了,再揭下去,呂峰就該成艾滋病 」
說話間遠處一輛摩托車捲著雪風風火火地開了過來。人們都明白,今晚的大主角兒登場
摩托車載著一團火焰一個急剎車停在人群邊上。車未停穩,那開車人已經在車子的「突突」聲中開始高聲大叫
「弟兄們,我沒遲到吧?鳴鳴為今天這日子好打扮一陣子,怎麼打扮怎麼見老,非弄成十六歲那會兒的模樣不可。」定睛看一下暗地裡的人群,問一聲:「三兒,來了幾十人?」
叫三兒的回答:「五十來人吧。」
「操,夠意思,真給我馮志永面子,多謝 其實,我早就想請大家聚聚,老找不著個由頭兒,再說呂峰、大明他們都漂在外頭不回來,缺了這倆大能人兒,咱們聚也沒大意思不是?今年正好,我跟鳴鳴湊一塊兒十週年了,呂峰、大明又回來探親,這叫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人群裡一陣子歡呼。「咱們上哪兒搓一頓兒呀?」
「那還用說,這小地方比不得北京廣州,就去最高級的『綠川』吧。訂的是一頓西洋菜。」
大家又一陣起哄,「志永發了,這一頓兒還不造上幾萬塊?
真他媽成大資本家 「
馮志永不語,轉身去招呼後座上的妻子。「鳴鳴,還不下來活動活動?別凍壞 」
馮志永敦敦實實的,一身皮衣皮褲皮帽,黑暗中只露出一雙雪亮的眼睛,這傢伙似乎個頭更大 許鳴鳴今天裹在一身紅色的皮衣之中,圍著一條整狐皮的圍巾,那狐頭就攬在懷裡,像一頭活物一樣。她小鳥依人地挽住馮志永,眼睛四下裡掃視著。
兩個人開始穿行在人群裡打著招呼,人們紛紛祝賀他們結婚十週年。
喲你都碩士了真了不起你都工程師了好呀如今天下真是知識分子的你大哥折騰半天掙的是血汗錢喲別拿我開涮我懂鳴鳴介紹過一本外國人的書叫《權力的轉換》講的就是那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我這個臭倒爺不值一提有錢就花也算巴結大夥兒等哪天我倒虧了找你們要口飯吃你瞧十六年不見了我要是有了兒子一定讓他上大學自費也得上我馮志永落後了沒趕上好時候還是你們當年好好唸書對了……
這些話一串串的,口氣雖軟,但透著財大氣粗,沒有絲毫的妄自菲薄。當年馮志永壓根就沒考過幾個及格,所以別人考大學時他也不為之所動,早早就做起了小買賣,堅信自己不會比別人混得差。其實他心裡並不把這些知識分子同學放在眼中。這一點呂峰最清楚,於是呂峰湊上去小聲對他耳語說:「志永,少表演幾下吧,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幹嘛?乾脆,帶大家奔『綠川』吃你的大頭吧!」
「哎,大明來了沒有?」馮志永問呂峰。
「那不,在那邊呢,那邊兒,認不出 」呂峰指著人群外面的李大明和劉芳說。
「走,鳴鳴,咱過去。」馮志永拉起鳴鳴走出人群。
馮志永老遠就嚷開了:「哎喲喂,我剛才還當是拍電視呢。
大主持人和大科學家往一塊兒一站真是,啊,跟電視採訪一樣。
昨天就看著劉芳比哪回都漂亮,旁邊坐一個大知識分子在侃京腔兒,覺得好生面熟,半天才看出來是大明。劉小姐真會抓機會,怕是把大明直接從火車站接到電視台去的吧?「
「祝賀你們錫婚,」李大明紳土地說著,「這點小禮物不成敬意。不過可是正宗的法國香水。」
許鳴鳴接過禮物說:「到底是洋博士,聽聽,錫婚!一招一式都透著洋味。我和志永沒少念叨你。離家這麼近,怎麼這二年也不回來 幾次過年我和志永都——」
「我正要謝謝你們過年去我家看我父母。」李大明忙說。
「這一點你就不如呂峰了,」馮志永說,「呂峰接長不短地回來看看,得空兒還跟弟兄們聚聚。再怎麼說,家鄉就是家鄉,熱土難離呀。」
「大明跟咱不一樣,」呂峰說,「人家常在外國住著不是?」
劉芳湊上來看著鳴鳴手中的香水說:「鳴鳴我真想不出給你們這樣的大款送什麼禮物好。生怕送得不合適讓你們笑話。想來想去,還是送一張我的MTV 影碟吧,禮輕情義重,每次放這個影碟就能看到我。」
大家紛紛沖劉芳叫著要她的影碟。呂峰問她:「當年你在宣傳隊時須拿手的是那首《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現在這歌兒也能上MTV ?」
劉芳哼一聲:「這年頭,誰唱民歌?我早改通俗 看不出吧?我現在最拿手的是《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和《愛一千次錯一千次》。」
「一會兒到酒店裡給大家唱唱?」
「當然要獻醜,為鳴鳴祝賀嘛!」
「怎麼著,人齊了,」三兒說,「志永,咱們奔『綠川』吧?」
「等等,」馮志永說,「我之所以約大家先上這個地方來集合,是為了先紀念紀念咱們告別母校十六年。那個日子,一輩子也忘不 什麼金婚銀婚的日子都忘了,也不能忘了那一天。」
鳴鳴說:「也許有的人不太在意那個日子,95班那天散了伙。呂峰他們轉了學接著唸書,他們就沒那麼深的感觸。我們那撥兒下了鄉的,感觸太深 十六歲,就給逼得下了農村,真慘。今天就先紀念紀念,咱們散伙的那一天。」
「是該紀念紀念,」呂峰說。「我們幾個轉學的心裡也不是個。
滋味兒,好好兒的一班人,從此天各一方,能好受 「
「來,我帶了幾瓶酒來,一人喝上一口,算祭一祭吧。咱們那年不就是偷偷摸摸鑽進95班的教室,傻X 似地哭了一場,最後在這牆根兒底下分的手 今兒個還在這牆下紀念紀念。」
馮志永說著一仰脖,咕咯咯喝下半瓶白酒,把剩下的連酒帶瓶子摜到牆上。「方新這老東西,咱們真該把他也叫來,看看咱們十六年後的模樣兒。可惜,他來不了,他得了絕症,連動手術的錢都湊不齊。這他媽是報應啊,報應!算了,我不記仇,也不恨他,他老,老了,沒幾天活頭兒了,幹嘛要恨他?我準備送他一萬塊動手術去。」
「晚了!人家兒子也是大款了,文海一下子就甩過幾萬去,用不著你充大方,」劉芳說。「你那一萬啊,捐給母校的校辦工廠吧,那廠子快倒閉 」
「那個破紙盒廠呀,」三兒說,「乾脆拉倒,咱們多湊點錢,讓它轉產,生產點像樣的東西,全校老師就指著這廠子發獎金呢。」
「這都怪方新笨,大老爺們兒怎麼就經營不好一個小工廠?」
馮志永急急地說,「乾脆我接管了那廠子算 」
「回頭再說支援校辦廠的事,喝酒,幹完這事兒咱該奔飯店慶祝了,」呂峰催促大家。
馮志永打開幾瓶白酒傳給大家,一邊喝一邊唱著《酒干倘賣無》。大家都跟著唱起來。隨後把剩下的酒灑在雪地上,一群人直奔「綠川」酒店。
「綠川」酒店是這座不大的古城裡惟一的合資飯店,剛剛落成,就坐落在城郊臨界的馬路邊一片曠野裡,三面仍是農田,看上去這座貼著明晃晃玻璃鋼裝飾的現代化大廈顯得孤零零的。
「這是咱們北河最高消費的標誌,」馮志永說,「比北京廣州的差半個世紀。崑崙飯店自助餐八十塊外匯券呢。整差一倍。」
「廣州的中國大酒店一百二呢,」呂峰說。「『綠川』一頓才四十塊,跟白吃一樣。」
「大明這洋博士今天就屈算吃四十塊一頓的自助了,」馮志永對沉默的大明說,「吃什麼是次要,是那麼個意思,我用小地方兒最高的規格招待老同學。」
李大明笑笑,『稱去北京我可招待不起你北京飯店的自助呀,現在恐怕最窮的就是我 「
「又來了,」馮志永說,「又要說腦體倒掛,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是不是?別不好意思,說就是 但有一點我不愛聽的是,這話裡有一種對我這種人的蔑視。」
「也是對我這種人的蔑視,」呂峰說。
「就是,」馮志永說,「知識分子窮,又不是我們這些倒爺給弄的,拿俺們出什麼氣呀?」
「不是攻擊,是比較,簡單勞動與複雜勞動。」劉芳說。
「那也不能簡單比工資呀,」許鳴鳴忍不住說。「志永他們拼著老命倒貨,腰上掛著炸藥,比八路打鬼子的精神不在以下吧?
憑什麼打敗了鬼子的八路進城當了大官享受上了好日子,志水就不該靠自己的勞動過過好日子?再說了,知識分子窮該找政府去要政策。美國知識分子怎麼不窮?別老踩咕我們個體戶兒。這個國家也不能光靠原子彈活著呀。「
許鳴鳴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李大明。李大明幾次與她的目光相遇又迅速閃開 他和她都無法相信十幾年後舊情人的相遇是在這樣的場合下,竟是以這樣的話題開始對話的。
呂峰又像當年一樣見到爭論就來打圓場,忙說:「大明可不是窮知識分子。人家也不是人們說的那種傻博士,他才體現了知識就是力量這個真理呢。當初他們系不拿他當回事兒,他就泡在國外不回,一個項目一個專利地發明,以至於到後來學校再不請他回來就造成很壞的政治影響的地步。你說大明弄了個世界什麼獎還不請他回來,他不成流亡科學家了,這不請回來了,房子也有了,教授也提 要我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就該這樣,不重視就遠走高飛,在外頭混響了,老老實實給人家請回來,當座上賓。
這才叫知識就是力量。官僚權勢早晚得讓位給知識,這叫權力的轉換。「
「轉不轉換,怎麼轉換,那是你們有頭有臉兒人的事,」許鳴鳴冷冷地說,「我們個體戶才不關心那個,我們憑本事靠艱苦經營過自己的日子。」
說話間進了綠川酒店,今天二樓大廳讓馮志永包下了,此時正空蕩蕩地迴響著舒緩的音樂。服務員們已各就各位,準備開宴。
李大明揉揉眼睛說:「這種裝飾和氣派比北京的高檔飯店也不差。中國人幹別的不行,吃喝永遠是高水準。這樣的地方有幾個人消費得起?還不都便宜了公款吃喝?」
「大明你小看咱們這小地方了,」馮志永悠悠地說,「自己花錢來的也不少呢。我們這些干個體的上哪兒報銷去?你離家十幾年不知道,現在咱們這兒的闊主兒多的是。」
馮志永開始發表他的「祝酒辭」:都是老同學,也別祝賀什麼婚禮,不過是找個由頭兒狠搓,大家好好兒認認,趁年輕,還都認得出當年的樣子,恐怕再過十六年走在街上都不敢認了吧。
我馮志永有今天,理所應當出點血。開吃吧,弄這自助餐是鳴鳴的新招兒。依著我,吃中國飯,大碗酒大碗肉招呼,那才過癮!
「土鬧兒一個。總讓人家說你是暴發戶!」鳴鳴嗔怪地用手指點點志永的腦門子。馮志永摟住許鳴鳴說:「娘子見怪了,這杯酒算我罰自個兒。大家都舉杯,為咱們相聚,干了!」
馮志永在興頭上一杯又一杯地與老同學們幹著,接受著大家的祝賀,一邊不停地勸著酒。他屬於喝幾口就臉紅的那種人,幾杯酒下肚,已經面紅耳赤,頭上和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眼睛也紅了,腦門上甚至浸出了汗珠。他平時的弟兄們此時一口一個「八哥」地叫著與他對干。因為他在家排行第八,也有人叫他「老八」。他則一絲不苟地滴酒不剩一次次幹盡,身後的女服務員手捧兩瓶北京60°二鍋頭寸步不離地尾隨他滿場轉著,隨時給他添酒兌飲料。許鳴鳴也伴在他左右陪他一口一口地慢呷。
輝煌的燈光下,馮志永換上了一身雪白的西裝,紮著猩紅的領帶,甚是高大凜凜,削得手刷刷的板寸頭襯著黑紅的臉膛,透著一股陽剛之氣。只是他比當年粗大了幾號,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尤其是那張國字臉,很明顯地憑空添了些肉,但那肉添得奇特,像是貼上去的而不像長上去的,因為全長在兩額之下,原先的輪廓絲毫未改,依然是稜角分明的長方臉,若是從稍暗的燈光處看過去,依舊是年少時模樣。許鳴鳴身著紫紅旗袍,足蹬一雙細尖跟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地伴在馮志永身邊,一白一紅,交相輝映著。與現代女性不同的是,她沒有燙髮,只是緊緊地把頭髮向後梳去,在腦後挽起一個發會,顯出一種少婦的風韻,令在場的那些做了各種花哨但蹩腳髮型追時髦的女同學頓顯庸俗。即使是劉芳這樣從事藝術的,也因為髮型做得過於華貴而與那張東方型的臉不相襯。
馮志永敬了一圈酒,已開始有點醉態,鳴鳴挽著他款款地坐到舞池邊的沙發上去,然後旁若無人地去取了半盤水果色拉端過來。志永說不吃,鳴鳴就挾起一塊蘋果送到他嘴邊,志永便舒展著四肢,閉著眼睛一口口吃著。邊吃邊說:「鳴鳴,放音樂吧,招呼大家跳舞。」
一首《滾滾紅塵》響起,馮志永和許鳴鳴起身走進舞池先自跳起來。劉芳拿起麥克風伴著音樂很淒婉地唱起那首情歌:起初不在意的作和少年不經世的我……
立即引起滿堂的喝彩。
呂峰馬上衝上去抓起另一支麥克,深沉地接唱:想是人世間的錯或前世流傳的因果,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大家紛紛走進舞池邊唱邊舞。
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
李大明邀請了一位身材很好的女同學走入了舞池。
「你跳得真好,我記得你上中學時是個小胖子嘛。」大明說。
「你帶得好,」那女同學說,「你變化很大,好像蒼老了許多。
當年你那種團支部書記的樣子還在,還是那麼嚴肅深沉。那會兒你總在號召我們學習保爾。柯察金,一開會就朗誦把『整個的生命和精力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她說著竟觳觫般地咯咯笑 」那時你真正經,不苟言笑。想不到現今舞姿這麼瀟灑。「
「你瞧,真對不起,我差不多忘了你的名字,叫什麼霞吧?
現在在哪兒得意?「
「我們這些小人物你當然不記得了,我叫宋春霞。你猜不出來吧?我在咱們平原中學教化學。你說話可真老派,像演戲。」
「真的?那你可以把今天的聚會情況轉告給方新 」
「我跟他不怎麼打招呼,總覺得隔一層。咱們班散了以後,你們下鄉的下鄉轉學的轉學,我給插到別的班裡去了,反正我是小不拉子無所謂的。沒你們那種痛苦。後來我考上了師範大學,分配回平原中學,方新根本認不出我 我從一個小胖子變成了這樣。一次教工舞會上,他跳舞時死死抓住我的手不住地說我漂亮,我實在討厭他,才告訴他我當年是他的學生。」
「他還是那麼好色?」大明說。
「你少說別人,你不是上初二就和鳴鳴戀上 怎麼今天不敢邀她來跳?怕老八吃醋?」
「我當然要請她跳,你等著吧,」大明說著急速地帶著她轉起了華爾茲,一氣繞場轉了兩圈,直到宋春霞說頭暈才很有風度地緩緩把她推送到座椅中。隨後又邀起了劉芳。
呂峰在和許鳴鳴跳著慢四聊天。
「怎麼 鳴鳴,今天我的舞步兒可以吧?歌兒也夠港的吧?」
「你是行啊,錢沒少騙,女人沒少睡,病也沒少得。聽說花柳病很難受,悠著點兒。」許鳴鳴戲弄呂峰。
「少拿我開涮,還是想想一會兒怎麼同大明跳一曲吧,你們十六年不見 」
「討厭!他端著架子不理我,還要我去主動請他不成?」
「別急呀,一會兒我去送信兒,你不拒絕他就行。我這紅爹怎麼樣,怎麼謝我?」
「跟你多跳幾圈就是最好的答謝。這裡頭的男人沒幾個入我眼的,我都懶得跳。」
「這麼說我若不幫你的忙也就不入體的眼 至於那麼實用 我也沒那麼慘吧?」
「少廢話,把他給我弄過來,他倒和劉芳挺黏糊,不就電現上採訪他一次 」
「喲,馮夫人吃劉芳的醋 」
「我才不吃她的醋。從小看她大,也沒見她有多大的才。去把大明請過來。」
「這麼說是演出開始 」呂峰油腔滑調地說,「那也要等我把你送回座位再說呀,別太急著重溫舊夢 我還是要警告你,大明這些年很風流,中國的外國的女人都交過,他對你還會不會……
「你有病 外國不外國的女人跟我什麼關係?不就是跟意大利女人有了雜種,跟個半拉子日本女人弔膀子麼?跟我說這幹什麼?我現在是馮志永的老婆,跟李大明只是老同學!你這些年扎女人堆扎出毛病來 」鳴鳴幾乎生氣了,低聲斥責呂峰。
「我真是多餘,」呂峰說,「哪就看你們的戲 」
這邊李大明和劉芳緩緩地在蕩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大明不時地和擦身而過的舞者打著招呼。劉芳有些不耐煩了;輕聲說:「大明,恐怕你是在拿我當過渡階段了吧?暫時替代一下,對 其實你第一個舞伴就邀鳴鳴也沒什麼。老情人重聚,幹嘛要羞羞答答的?」
「你們都想看我的戲是不是?也許你們全都會失望。我跟她,當年那也叫情人?那會兒的情人之間是什麼樣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倒像兩小無猜的幼兒園小朋友似的。」
「可能吧,那是你和鳴鳴。老八就不是這樣。他這種人終歸和你不是一類人。他上初中時就對我動手動腳的。而你卻是個柏拉圖式的男孩兒。我們都不明白你想的是什麼,等你們長大了明白了,你的保爾。柯察金時代已經過時了,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那種偶像 」
「我這種人是最聰明的傻子。」
「所以你後來開始放蕩,出了那麼些醜聞,快成風流科學家 怪不得西方有句名諺語叫Young saints ,old devils,少年聖徒老來魔鬼。據說愛因斯坦就是個很放浪的老來魔鬼呢。」
「越是偉人毛病越多,這很自然。平平庸庸的人樣樣平平庸庸,既成不了聖賢也成不了魔鬼,但絕對無聊。我一點也不後悔當年要做聖人的表現,那是那個時代惟一的精神寄托,現在看來很假模假式。可那時自以為特崇高,是學生貴族才有的感覺。可一旦我們發現宣揚著聖徒理想的人是魔鬼時,我們也只有做魔鬼 不過劉芳你別忘了,由聖人轉做魔鬼總還有一股聖人的氣息,而魔鬼再裝神聖也只是魔鬼。我覺得我是個神聖的魔鬼。不知為什麼,在內心深處,我仍然保留著保爾。柯察金的美好形象和那段名言。我知道我做不到,也許沒人能做到,但我有權利說我仍敬佩這樣的人。保爾身上有一種抽像的理想美。可現在大多數人卻蔑視他,這不公平,他是無辜的,就像雷鋒一樣。」
「喲,聽這口氣你倒成了優秀共產黨員了,當年火線沒入上,一直遺憾著吧?」劉芳有點柔弱地依在大明身上蕩著。
「我有什麼可遺憾的?您瞧瞧現在在黨裡擠的都是什麼人?
我幹嘛跟他們一塊兒擠油兒?現在往裡擠不是衝鋒陷陣去的,是利益瓜分的資格熱身,哪有什麼信仰可言?所以我根本不後悔我沒入。「
劉芳依著李大明,目不轉睛地仰視著他,有點迷惑,又有點嘲諷。「你真的與眾不同。你到底算哪一類人 」
「我想我沒必要成為哪一類。只要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就夠 」李大明笑笑說,「我肯定,若是在四十年代,我是個上街反飢餓反對國民黨黑暗統治的積極分子;而到五十年代我又會給打成右派。」
兩個人都「哧」地笑出聲來,「永遠倒霉。」劉芳說。
一曲終了,大明和呂峰各選了一盤點心和果子凍吃著。「想不到咱家鄉的西餐不賴」,大明說,「來,呂峰,咱們乾一杯。天知道,咱倆到底是有緣分。好像在悉尼那陣子孤獨得不行時,翻遍國內朋友的電話就只有給你打。飛回中國來無處可去,只有上深圳你那兒,非拖你回北京住幾天不可,好像你不像我想你那麼想我。」
「你那是在外國閒的!我一攤子業務忙得四腳朝天,連找女人打炮的時間都沒有,還有工夫想你?唉,人的命就是不一樣,我是天生的勞碌命,」呂峰壓低聲音說,「今天這飯我都吃不安生,重任在肩呢!」
「什麼大不了的?」
「替你和鳴鳴牽個線呀!下個曲子你該請她跳 你再這樣冷淡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 好歹戀過一場,也生離死別一次,朝夢夕拾嘛。」見大明不語,呂峰很生氣,問:「你真對她淡 那也該去跳一曲算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吧?快去吧?」
大明垂下眼皮前南:「真有點生分了呢。」
「裝什麼蒜?當年你們就沒有貼過?」呂峰嘲弄地說。
「當年!傻透了!」李大明苦笑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這種柯察金式的聖徒怎麼會幹那種事?」
「那你後來的風流史又怎麼解釋?覺醒 活明白 跟意大利女人的事我不知道,跟那個半拉子日本女人的事我可一清二楚。是你勾引了青水季子。就一頓飯的工夫,你們的眼神就變了,你得感謝我介紹你們認識吧?」
「我要謝你的地方多 」大明擠擠眼。
「對了,當年我還替你給鳴鳴傳過書呢。十幾年過去了,今天又來替你們當紅娘。說好了,一會兒請人家跳,你不急,人家可急。」
《小城故事》響起,李大明邀起了許鳴鳴。鳴鳴還不忘回頭囑咐說:「三兒,看著你八哥,他要實在不行,就扶他上洗手間。」一邊手搭上李大明的肩膀漫不經心地跳起來,還不時與別人點頭開一半句玩笑:「明兒上我家搓麻去呀,又不真賭,瞧把你嚇的!」「我幫你那麼一大忙,到現在連你一口水都沒喝上
哪天請我?沒良心的。「
「馮太太,」大明尖酸地說,「你這樣可是不合社交規矩的,跳舞時不能跟舞伴以外的人講話。」
「李大博士見怪,我們小地方的人哪懂這個?跳個舞還要從一而終 」許鳴鳴打趣說。
「那當然,這是最基本的社交禮儀。」
「你也配教訓我?!你什麼時候從一而終過?」許鳴鳴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這讓李大明意識到她不可救藥的成熟。
「說這些幹什麼?好好跳一曲,就當你雲遊四方時偶然來到一座小城,同一個陌生的女人偶然跳了一曲《小城故事》,一時心動,然後就翩然而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好瀟灑。」
「鳴鳴,我頂喜歡《小城故事》,身上總帶一盤有這曲子的帶子,在國外常聽。」
「跟外國女人也跳這個曲子?」
「是的,愛我的女人都愛這個曲子。」
小城多可愛,溫情似花開——「
「你覺得它可愛 」
「當然,這是我的老家。」
「不,只有當你不屬於它了你才有愛它的感覺。我怎麼從來不喜歡這樣的詞兒?」
「鳴鳴,告訴我,和老八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
「你還關心這個?男人,這個和那個有什麼兩 也許他並不比你差。」
「十年前你們結婚,我不知道,也沒送禮物,我正忙著考研究生。」
「你永遠在為自己忙。別人的事兒跟你什麼關係?」許鳴鳴依舊悠悠地轉了一個圈。「不過,我早告訴過你,我和老八結婚前好幾年在鄉下就在一起 我們偷偷處理過兩個孩子。你一走,我就和老八做了夫妻,那年我十六歲,對 老八十八,你十七,可你遠走高飛 」
「我認命,這是命。」李大明平靜地說。
「不是命,是你!是你把我扔給了老八。但我現在感到慶幸。
你這樣的不會屬於一個女人。「
「鳴鳴,你不懂——」
「我當然不懂,我一個小地方的女人怎麼能懂一個風流科學家的心?我是把守住一個愛我的男人看做一個女人的歸宿的,所以我慶幸。」
「鳴鳴,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
「你想到的我是什麼 見了你就不知東西南北,馬上甩開老八跟上你 我是個三十歲的女人 你別想再找回那一份浪漫 」
「我壓根兒沒想過!我只是想看看你,只希望你過得好,只想告訴你我其實並不像傳說的那樣壞,只想讓人們知道外面闖生活其實很難,還想告訴你,故鄉對我並不重要,那只是過去!」
「連那個你初戀的女孩兒也輕輕鬆鬆地成了過去,對 」
「我說過這就是命。我們相識在不該相識的時候,不該相識的地方。」
「小城來做客,小城來做客——」
歌聲仍在廳中迴盪。
「志永,看著鳴鳴和李大明跳舞不吃醋?」呂峰逗趣說。
馮志永依然呷著酒,笑笑說:「我瞭解鳴鳴,她今天准對大明失望。當年青梅竹馬,小菜一碟兒。她現在和大明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倒希望她今天多跟大明聊聊呢,讓她意識到跟大明的差距。」
「想不到八哥這麼開通。可當年你和大明為了鳴鳴都鬧到勢不兩立的份兒上了,就差決鬥了吧?」
「所以我滿足 我這輩子有了鳴鳴就知足 你說我對她是—百一了吧?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這點我比李大明和你都強。你呂峰都鬧出病來了,還不結婚。李大明一個階段一個女人,現在正傍著個半拉子日本女人,不定哪天散伙呢。相比之下我這大老粗兒對愛情算專一的 」說完放聲大笑一陣子。笑得呂峰不好意思起來。
「書念多了就這樣,」馮志永說,「我就不明白你們想找個什麼樣兒的人結婚才算理想。全中國就找不到個可心兒的?」
「我這種人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也許就打一輩子光棍兒噗。」呂峰說著去請人跳舞
馮志永搖搖晃晃著去請劉芳。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悄悄地進來了,他在衣帽間脫去風衣,對著鏡子理一理頭髮,向侍者要了一杯冰水,就在大廳門外坐下來看著廳裡的人們。這個相貌堂堂的西裝紳士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冰水,冷冷地不動聲色。廳裡的人們並沒注意到他。他直到喝完那杯水,才徑直向李大明走過去。似乎別人都不認識他,他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大步走過去。李大明正在吸著煙和人聊天,猛抬頭發現那人已走到了他面前,凝視片刻,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天啊,是文海!你怎麼來 」忙起身去握手。
這一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人們突然認出眼前這個儀表不凡的人正是電視新聞裡的著名記者方文海。十六年前他還是個農村的土孩子,常進城來找他父親方新,大家才知道班主任方老師離過婚,前妻帶著兒子住在山村裡。文海那時傻頭傻腦的,一來父親家就受三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欺負。方新就讓他住到李大明家,每天跟大明來班上旁聽,可憐巴巴的一個農村孩子。那時誰也想不到他日後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進了北京的電視台當記者,多少年後人們從每天的新聞節目中看到了他,很紅了幾年又消失 最近他活躍在北河,下海了,很快就成了本省聞名的合資企業總經理。報紙電視上又出現了他大老闆的身姿,幾乎所有本地重要的活動裡都有他,鏡頭上自然要閃過他那個公司的產品「祖泉礦泉水」和「延壽天然果露」。他的「祖泉天然飲品公司」幾乎成了本省文化活動的專業贊助人。
「怎麼,你們聚會也不叫我?我也算你們的同學呀!」方文海氣度不凡地吐一口煙,「要是我早知道,我總得出點血的。」
「正說你呢,你就來了,」許鳴鳴指間夾著坤煙裊裊地走過來。「剛才老八還說給方老師捐一萬元做手術呢,劉芳說你已經送錢過去 」
「他畢竟是我父親啊,」文海說。「其實,你們應該原諒他,他這人,大半輩子,不容易。我也是聽說他得了絕症沒錢做手術才動了這份父子情。我剛從他那兒出來,老頭兒現在恢復得木錯,氣色好多 我正打算今天不在『綠川』過夜,可聽服務員說馮大款今天請老同學,就來看看,原來是你們!不叫上我,太差點意思。」
「我們還怕請不動您這真大款呢,再說我們也不知道您今天在城裡。來,乾一杯!」許鳴鳴要了酒,一飲而盡。
文海也同大家碰了杯,對馮志永和呂峰說:「算我有福氣,今兒個碰上了你們。當年上你們班旁聽,你們學我的鄉下口音,我從心裡恨你們。小時候的事,現在想起來,眼看過的一場戲似的。怎麼樣,哪天大夥兒一起去看看我老爹?他非激動死不可。」
馮志永握住文海的手,有點哽咽地說:「文海,看見你,就踉看見你爸當年一樣。說實話,老頭子當年對這些學生心真叫黑。散了十六年了,真不知道見了他說什麼。」
「還是不能原諒他,是不是?那我先代我老爹向大夥兒賠個不是?」文海有點沉痛,「那年月,師生不像師生,什麼事兒!
老頭子這輩子一共有兩件事對不起別人。一是對你們黑,二是對我薄。這陣子總覺得自己快了,聽我後媽說,他總念叨這些,時不時擦眼淚呢。這不,我也常去看他,叫他幾聲爹。他們那輩兒人,真叫可憐。他們有什麼辦法?!你想,他一腔熱血回來盡忠報國,從雅加達跑到這個小地方來圖什麼?一會兒當右派一會兒說成是間諜,半輩子抬不起頭來,想政治上表現表現,又遇上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孩子攪了他的好夢,就出了那事兒,95班散了伙。唉。「
「我操,你這話真讓人聽著寬心,」馮志永說,「你爹那模樣跟你真一樣,要是當年也像你這麼通情達理多好。」
「那年頭,反正學校裡也沒人正經教書正經上課的,就是95班不散伙,保不定也會出點別的什麼差子,」文海說,「我那會兒看你們不好好唸書,都替你們可惜得慌。我生長在農村,可吃夠了沒文化的苦,看你們天大鬧學工學農學軍不上課,真不明白。」
「少說當年,爺們兒混到今天不易,該快活就快活,接著跳舞!」
馮志永說著拉起劉芳又下了舞池。
許鳴鳴請文海跳。文海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我這個鄉下人,一直沒學會,真對不起。」
「真的?北京的大記者不會交際舞?」
「我太土,一直沒學。你也知道,我這種農村學生,到了那種地方,只會埋頭幹工作,北京的社交圈子我們是進不去的。」
「聽說你讓高干大款的收編當了快婿,那些圈子你不是打進去 」鳴鳴嘲弄說,「小地方的人進了北京都要找靠山的,」說著斜一眼李大明,「大明不就是迫不及待地讓北京大學的教授收編當了東床?」
文海說:「我哪能跟大明比?我老婆可是個平民子女。我們無權無勢的,好多年分不上房各住集體宿舍,一地分居。」
「那你可真不如大明。人家上學時就住進岳父家 可惜沒福氣,自己在外國不檢點,鬧出醜聞來,讓老婆家麥出來 」
文海聽到這裡有點明白了,忙打趣說:「風流公子,風流公子,你們談 」說著去端飲料。
「你一刻也忘不了報復我,」李大明和鳴鳴跳起另一支曲子。
「我憑什麼報復你?我說的都是實話。」
這邊劉芳很不耐煩地推著馮志永與他拉開距離,「你能不能節制點?不怕你老婆吃醋?」
「喝多了,撐不住。再說了,咱倆誰跟誰?」
「你他媽少利用我!」劉芳憤憤地說。「你想擺擺闊,花錢把老同學請來,見你老婆跟李大明敘舊情你又受不了,是不是?」
「沒有的事兒!我是故意讓她會會李大明的。李大明不會吃回頭食,我想讓鳴鳴徹底死心,否則她總有那麼點失落感,以為跟了他李大明會多麼高雅,呸!」
「你別自欺欺人了,小心李大明這回把鳴鳴的心重新又勾回去,天天對你不冷不熱 」
「哼,我老八是什麼人?看不透這個?她會明白,她跟大明的距離,死也趕不上,只能認命。我當年瞅準機會算按上鳴鳴了,永遠跑不出我的手心兒。」
「那你幹嘛還賴著我?去,臭手兒,輕點,聽見沒有,這是什麼場合!」
「別跟我假正經 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何況咱們倆有過一大骨節兒美好的日子。」
「你別美,我永遠不會再讓你佔便宜。告訴我,鳴鳴真愛你 」
「她?真愛也得愛,假愛也得愛,哪個女人跟了我都會說我好,你這麼快就忘了,咱們當年……」
「再說,我當場扇你!」
「跟上我的步子,轉這個華爾茲。我知道你念了大學,當了播音員就再也看不上我 真叫虛偽!我知道你現在要的男人是導演,靠上他們可以混幾個電視劇演。那又能怎麼 那些狗男人不過是輪著班兒玩弄你,可我馮老八是真拿你當人護著疼著,對你不比對鳴鳴差吧?」
「你還拿我當人?那你跟鳴鳴離了,我馬上就嫁給你,你行 我絕不當你的二房!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能讓我當外室 算了吧!跟別的男人我能撈到電視劇演,你那兩個臭子兒還是養好你老婆去吧。」
「你跟李大明現在是什麼關係?」
「你管不著,我跟他怎麼著也輪不到你吃醋!我是你什麼人?」
「好,有骨氣呀,等那些導演甩了你,你別再哭無抹淚地找我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呂峰,」方文海說,「今天人來得這麼齊,這事該讓我爹知道。你筆頭幹好,給他寫封信,行 」
呂峰笑瞇瞇地說:「還是方新的兒子疼他爹,這叫血濃於水 」
「唉,」文海歎口氣,「什麼兒子不兒子的,他甩了我媽那會兒我還不怎麼記事,從小兒長在農村,我那個異父哥哥對我不好。總想著跑城裡來找爹,可這邊的後媽和三個異母弟弟對我更不好。爹也是沒辦法,我只能回農村去。你說,我對他這個爹能有什麼感情?還不如沒有好!要說恨,我比你們還恨他。他這輩子,真不值 」文海說著,一把摀住眼,使勁兒搓了一把。「要說對我好的人,除了我那個苦命的媽,就是你和大明這些城裡的朋友,跟你們在一塊兒上上課,我。心裡真暖和。其實我跟你們一樣,十幾年沒看我爹 在北京咱們這小地方人出來混日子多不容易!按說該想家,可我從來不想我爹這個家。我是那天聽說他得了絕症沒錢治才來看他的。他老得不成樣子了,太可憐 」
停停又說,「真的!」
「你瞧你,都大老闆了,還像個孩子,」呂峰說,「咱們在北京的時候,從來不提你爹,就當沒他這麼個人似的。你談你的電視,我說我的文學,大明侃他的意大利女人。我們都快忘了你是方新的兒子 」
大家全笑
「連我自己填表都不填父親那一欄。同學們都以為我爹是個窮苦的老農民,早死了呢。現在可好,病成這樣,他仨兒子沒一個在身邊照顧他的,反倒是我來管他。」文海說。
「那位兒子純粹是廢物,」三兒說,「算是方新遭報應。你多餘管他們家的事。他們從小兒欺負你,現在又巴結你上你那兒工作去,真做得出來。」
「哎呀,血濃於水嘛!」呂峰又說。
「我是天生的操心命,」文海撫撫頭髮說,「瞧我這白頭髮,命苦。唉,呂峰,說真的,給我爹好好兒寫封信,等以後他身體好了,你們也去看看他吧。見了你們他會多活十年。」
「放心吧,文海!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一會兒就寫了給你看。有你這麼仗義的兒子,方老師算是前世修下的好福氣,不過,我在南方代銷你的飲料,折扣可要出高點兒呀?」
「我操,跟我討價還價呀,為我這點兒父子情我的產品還要賤賣給你,等於我花錢請你給老頭子寫信呀?」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對,你就為你爹贖點罪吧。」
「來,弟兄們,別老跳這些個老掉牙的四步三步了,來個搖滾吧!」說著呂峰摸出一盤帶子,「這是我作詞的一首新搖滾,請廣州大腕兒譜的曲子灌的帶子。他們都特為我賣塊兒。來,聽聽,跟著跳,《我的童年》。」
誰說童年已過我依舊用彈弓瞄準蜂窩。
誰說童年已過我依舊在河裡摸魚渾身赤裸。
誰說童年已過我依舊鬥雞鬥狗斗蛐蛐。
誰說童年已過誰說童年遙遠依舊是奶奶的故事爸爸的吼叫媽媽的撫摸。
童年童年童年愛悔恨你離不開你無憂無愁無邊無際歡樂無聊渴望寂寞。
大街小巷是我的戰場藍天白雲是我的寄托。
童年童年童年再玩一次過家家你是媽我是爸懷裡抱個枕頭娃。
童年童年童年你是一曲唱不完的歌作是一場跳不完的迪斯科。
這個曲子是廣州某青年作曲家寫的,頗有力度,搖滾味十足,由童聲和沙啞的男聲交替演唱,每一句「童年童年」都是急速飛旋般的合唱伴唱並配以架子鼓雨點般的敲擊,整個曲子忽而蒼涼忽而暴風驟雨,在飛旋的變色燈光下,叫人跳得鬼影綽綽昏天黑地。一曲結束,雪亮的燈光又亮起,大家全都歡呼大叫。
「好久沒這麼年輕一次了!」呂峰說。
人們一起鼓掌。
劉芳剛才同呂峰對舞,呂峰幾次把她托起來旋轉,令她發出恐懼的狂叫。現在她急急地喘著靠在呂峰身上,說:「呂峰這小子去了南邊兒真長本事了,這舞跳絕 」
呂峰抹著汗說:「不是吹的,我一進舞池就迷倒一大片。」又耳語說,「跟我跳一曲的女人沒有不對我出感情的。」
「行了,趕緊治了你的病吧。」劉芳一句話引得大家大笑不止。
許鳴鳴對劉芳說:「芳芳,你送我的MTV 能不能現在打開讓大家一塊兒他飽眼福?」
「行啊,「劉芳說,」只是裡面我那首歌兒太慘兮兮了點,是個傷感曲兒,詞兒特苦,可比不上呂峰的歌兒來勁。「
人們起哄說:「這年頭就靠苦戲賣座兒呢,放放唄!」
屏幕上映出《愛一千次錯一千次的牽緣》,大海的浪濤疊映出劉芳身著泳裝趴在沙灘上哭泣的鏡頭。前奏曲的過程中疊化著劉芳和男人戲水、擁吻、爭吵、慢速奔跑的鏡頭。一排海浪湧過,劉芳從浪下鑽出,恰到好處地在水線上露出雙乳,猛抬頭甩甩水濕的長髮開始歌唱:孽線千里是命運的安排,愛一千次錯一千次,只把千般溫情留給瞬間。
讓冷雨瀟瀟,任淚水漣漣,吻幹你的淚水,讓你我沉醉在陌生中狂歡。
一千次的愛我不知你的名字,一千次的錯也無悔無怨,從不期待永遠,只因那孽緣的迷人,迷人的草緣。
從第二段起,曲子急劇變奏成探戈節奏,「讓冷雨瀟瀟/任淚水漣漣」唱得人心裡頗有衝動。呂峰首先拉起劉芳跳起來,人們隨之恍然大悟,紛紛下舞池。
「我真覺得今天像火山爆發前的龐貝城,咱們這樣狂歡,很有點末日的樣子,這大廈不會塌了吧?」呂峰擁著劉芳說。
「咱們這批人,就是讓一線牽線牽到一起的,」劉芳說,「十六年前誰能想到今天是這 」
呂峰的神情有點迷離,顫顫地說:「十六年前散伙那天你哭得一塌糊塗。誰知道你為什麼?該不是為了你心目中的幾個情人兒吧?最終你一個也沒得到他們。怎麼樣,今天我能排上號
我可是真心的。「
「別讓我噁心 就憑你那身病?」
「你真信他們胡說八道 」呂峰有點急,「好像一個男人到了深圳闖天下就非沾上點性病不可,什麼邏輯!」
「是你自己跟同學們說的,說你成了大款,天天泡妞兒,泡出病來 只有你才拿性病當成光輝業績宣揚。是啊,沒錢的人上哪兒買性病去?」
「嗨,男人之間的話你也信!哪個男人不吹牛的?像我這樣的下海人,要說沒嫖過,誰信?還當我是當年的團幹部那麼純潔呀?嫖一回就是百回,不妨多吹吹。那些下等妓女,一百塊一次的我能要?」
「又來了不是,您嫖的是幾千塊一次的,對吧,恐怕還挽救了幾個失足少女,跟人家講精神文明,教育人家『五講四美三熱愛』,是吧?沒準兒還要跟人家產生感情,明媒正娶一個,像阿芒愛上茶花女,」劉芳幾乎笑得伏在目峰身上。引得人們都看他們。「笑什麼呢,這麼開心?」許鳴鳴問。
「我在說呂峰要討個茶花女作老婆呢,艷福不淺。」劉芳大笑著說。
呂峰氣急敗壞地俯在劉芳再邊說:「我現在就想把你掐死!」
說完去調音台,一路喊著「放迪斯科!迪斯科!這種舞太沒勁,是給太監跳的!」
狂烈的舞曲像一陣陣氣浪沖擊著人們。呂峰們如魚得水地踏著節奏狂跳著。一會兒溜冰般滿場轉,一會兒又抽搐般縮成一團,一會兒又走起太空步,進而又做起「托馬斯全旋」似的動作。
而李大明穿著筆挺的西裝,渾身像打了石膏一樣動彈不得。
但又分明被這氣浪沖得前仰後合,無法立穩。
「再給我一段年少時代……我擁有Rock and Roll……隨著我的音樂搖搖搖……」曲子又隱隱變奏出《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跺著地板在唱,那聲浪幾乎要把人拋起。
李大明一揚脖調乾杯中的酒,甩掉鐵架子一樣的德國名牌西裝殺進人群中,跟在呂峰身後一把一式地效顰,扭、縮、提胯、蹦、旋、張牙舞爪。「第七不許調戲婦女們/流氓習氣堅決要除掉……」
「大明,你這樣才顯得年輕!」呂峰在他耳邊大叫。
李大明飄飄揚揚地跳著,那種醉態舞姿很可笑。突然,他做了一個引體向上的動作,足尖像跳芭蕾一樣踮起,隨後就砰然倒地,爛泥一般癱軟。「遵守紀律人人要自覺/互相監督切莫違犯了……」
「這小子醉了,咱們的教授這麼不經折騰。」
「他這人身子骨兒太虛。」
「壞正常,有病吧?「
呂峰和文海抬了李大明到沙發上,給他解了領帶。李大明睜開眼:「不好意思,我沒事兒,大夥兒接著鬧吧。」
「走,呂峰,坐我的車,送大明回家吧。」文海說。
馮志永過來說:「就有勞你們二位 大明,明天我和鳴鳴去看你,好好休息一下就會好。」
一個冷艷的女人正在二樓陰影處盯著他們。
文海開著車,呂峰扶著大明坐在後面,「奧迪」在冷清寬敞的大街上飛馳。
「咱這小地方兒,這幾年變化真大,當年這邊是一片農田。」
呂峰說。
「可不,我每次來找爹,都是從這塊地邊上過,來回一走就是八十里。」文海說。
「那會兒,在你眼裡這兒可大了吧?」
「可不。以後滿天飛,可印象最深的還是小時候進城的樣子,什麼東京悉尼香港,都一樣,連北京都記不太準哪兒是哪兒。」
「還是第一個夢最美,是吧?」
「沒錯,小時候能讓我進城來就像一步登天 我說呂峰,什麼時候事業干大了,別忘了回來開個分公司,不能白讓家鄉養活你十八年呢。」
說笑間車就開到了李大明家門口。
「天啊,」文海說,「怎麼延壽裡更破 這門樓兒怎麼又矮又爛?我住大明家時,這個高台階兒、大門樓兒可壯觀 」
「你那會兒還是個鄉下土小子呢,」李大明迷迷瞪瞪地起身說,『你們別扶我了,我自個兒過去得了,省得嚇死我老娘。「
「改天我再來看大姑。」文海說。
他們跟在大明身後,穿過一人寬的曲曲彎彎通道,進了院子。直到看著大明家亮了燈,聽到他和家人說話這才出來。
「走,我送你回家,又喬遷哪兒去 」
「算了,」呂峰說,「我今天不想回去。」
「那咱回『綠川』,到我房間去聊個通宵吧。」文海說。
「不了,我明天去山東,今天想一個人逛逛這城。回來好幾次了,愣是沒好好兒走走看看。」
「你瘋了,大半夜的,找死 」
「真的,文海,你不懂,我對北河比你有感情。條條胡同我都熟,小時候繞世界瘋跑過,今天好好複習一遍。明兒就走。咱們這就再見吧,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好緣分兒 」
「幹嘛急著走?明天跟我下鄉,去看看我的公司嘛。我們鄉下跟以前大不一樣 這城裡找不出一家我那麼漂亮的廠子。」
呂峰搖搖頭:「下回吧。文海,我總替你擔心,你的台灣傻表舅打不開國際市場。」
「那我就辦成內銷的,中國大陸這麼大,我這天然果醬果露會銷不出去?你一定要幫我打開南方市場,咱們南北齊下手,把家鄉的東西揚名天下,省得人家一說咱這地方就是滿地狗腿子,專出聽差的,咱得讓家鄉的名聲在咱這一代手裡改變改變。」
「你別用這個激我,行不行關鍵看你產品質量 我可是只認錢,一分錢一分貨,貨不行,砸我牌子,再有鄉情也白搭。」
「衝你這話我早晚把分公司辦到深圳去!」
「拉倒吧,深圳有咱家鄉這麼優質的水?有這麼好的草每山植大棗兒?你還是讓我代銷吧,當你的南方總代理。」
「唉!咱們考上了外頭的大學那陣兒,為永遠逃出了一個小地方而歡欣鼓舞。後來我想通過電視讓咱家鄉楊揚名,你是想寫書這麼幹,都不行。」
「可不,」呂峰嘿嘿笑著說,「寫咱家鄉的書還少 從抗日的到打國民黨的,一大串兒。可給人的印象卻是老土!我再寫一本,不過是再加深這種印象。」
「得來實在的,經濟發達了,比你一本抗日小說強。」
「那不算完,早晚我得回來辦家出版社。」
「臭文人本性難移。國家不准私人辦出版社。」
「唉,文人下海跟妓女從良一樣不自在呀。太晚了,你回賓館吧,我自個兒逛逛。」
「真浪漫,寒夜獨行客,整個城市就你獨醒,它就屬於你
回到深圳給我打電話!「
目送著文海開車到胡同口,車猛然又停下,文海打開車門,探出頭,又向呂峰揮揮手:「真要逛 」
「真的,」呂峰回答。
「那就真再見了!」文海鑽進車中開走
呂峰在那一刻心中「突」地熱了一下,眼睛也有些發燙。知道自己又被感動了,隨之嘲笑自己。「還是文海這樣飽經磨難的鄉下孩子實誠。」呂峰喃喃著向胡同外的西大街走去。那是北河最長最繁華的一條街,一千年前的宋代淳化年間這城起源於此。
它地勢最高,像一條長長的龍脊,沒了這條長街,北河就像沒了脊樑骨。他打算用自己的腳去丈量這座生長於斯的古城,不過今天他是客。倒是文海這個鄉下人今天成了這個城市的全人,為這個城市添著光彩。而小時候這個城市排擠他,給他的淨是屈辱。
連他考大學前來城裡聽輔導課,後媽和弟弟們都不容他住在家中,他又只好輪流住在李大明和呂峰家。考上北京的大學了,後媽換了一副嘴臉,請他去家裡,他從來也不去。一到冬天他就拉一小車紅薯進城,給呂峰和李大明家各分一半。那樸實的樣子呂峰仍記憶猶新。跟文海比,呂峰總覺自己過於尖刻,過於玩世不恭。他真想追到文海住的地方,告訴他也想回家鄉來干番事業。
可理智阻止了他這樣做。「別他媽事事兒的,你永遠是個流浪者。」他告誡自己。
北河最古老的街就在眼前。
就在自己的家鄉流浪一陣子吧。
這時他耳畔響起了劉芳唱的那首歌,他幾乎讓劉芳唱得落下淚來。
孽緣千里是命運的安排,愛一千次錯一千次,只把千般溫情留給瞬間。
讓冷雨瀟瀟,任淚水漣漣……
多麼悲涼的歌。是什麼孽緣讓自己千里迢迢遠走他鄉不歸?
為什麼身在家鄉卻老有一種異鄉的感覺?
獨在故鄉為異客。呂峰愴然地拉起大衣領子,向前走去。眼睛隱隱發脹發酸。
這條悠長的街,大平原上的高高脊樑,一千多年前這裡一片蒼茫,清溪蕩蕩的時候,人們發現了這條隆起的脊椎骨,相信它是一條巨蟒的脊樑,就依傍上了它,在它兩側一字排開了房屋,建成了一條街。到民國最繁華的時候,這裡已是官府商家酒肆青樓西洋樓宇書店當鋪林立的十里洋場。這裡的風水最好,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大水幾乎淹了全城,可到了衛上坡就再也漫不上來,這條龍脊傲然蔑視著洪水,如方舟的大桁。走在它上面,彷彿腳下踩著幾千頁的史書,那陣陣回聲似乎極其悠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