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沒有幾個便宜可撿,撿一個就算沒白活。
兩年以後,1992年。
沙新發了。
當初被一個北京戶口給逼出北京,沙新在睡夢中迷迷糊糊投奔了濟南嶽父家。先是進報社當了一陣子文藝副刊編輯,為了給報紙謀些福利,時常下去給鄉鎮企業寫點有償通訊報道,發一篇收幾千塊的宣傳勞務費,弄得精疲力竭,總以為自己不再是文學家了。
那次下去到海邊一個小漁村採訪,那裡的村幹部十分熱情樸實,急於在外面打響名聲。沙新就扎扎實實把這村子好寫一番,引起上頭注意,隨之被定點為改革開放試驗點。村幹部也爽快大方,一下子就塞給沙新一萬塊,求他聯絡北京的報紙給大張旗鼓宣傳。沙新懷裡揣上了燙肉的一萬塊,真地跑來北京動員舊雨新知聯繫了一家面向海外的報紙。村裡又豁出血本投入十萬,由該報辟出一個版面,沙新和朋友們一人寫一篇專題,配上地圖,轟轟烈烈地套色印刷。這一招立即引起海外華人矚目,紛紛來這小漁村考察投資,那小村子靠了深水不凍港的優勢,竟引來無數海內外投資者,幾個月內地皮就賣得差不多了,村民漁民們全部鳥槍換炮幹起買賣成了生意人。村長早就成了多家合資企業的董事長,高薪請沙新當他的公關宣傳主管,並撥出海邊一棟小樓給沙新。此時的沙新根本不再把什麼北京濟南的放在眼裡,心一橫當上了海邊村民,紅紅火火地幹起他的事業來。村長每次出國都要帶上沙新,游了韓國和日本,沙新的頭銜是他的高級顧問和代表。重大的場合均由沙新代表他講話,那一派儒雅,動輒一通中國文化的玄論,很征服了一些日韓企業家。沙新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
一年內沙新自費出版了自己以前寫好的兩本文論,但再也寫不出任何文章。以前的文友們紛紛成群結隊來村裡小住,勸沙新再干幾年攜巨款重返文壇。沙新挺著開始凸起的啤酒肚,吐著煙圈苦笑:「再受二茬苦是不可能了。我們這輩人中甭想出大文人,我又何必強努那把力?」
那天沙新洗完澡對著鏡子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那開始下墜的眼袋,酒肉過度造成的膨脹的臉上粉嘟嘟地橫滋著這個年齡男人不該長的嫩肉,似乎一指頭按下去就會擠出一汪兒上等好白酒和肥油。胡思亂想中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扽掄扽掄的醉肥肉。心頭一陣發緊,他綽起玻璃香水瓶,狠狠砸爛了鏡子。香水四濺,幾乎把他窒息過去。張艷麗無比心痛地哭著說:「咱們回濟南去吧,去教小學也行。你不是幹這一行的料,就別再干了。」
胡義這兩年混得逍遙自在。頭一年白拿百分之百工資,人卻在家中譯書寫文章。第二年又開始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書已經出了兩本,自以為十分上算,是專業作家的待遇了。
人們決不容忍這樣的人如此放肆地鑽政策的空子,強烈要求修改本社的減員法,改成發三千塊掃地出門,自謀生路。
那天胡義收到通知,三個月之內調走,不許白吃社會主義。
胡義終於決定出國了。考完GRE聯繫美國大學,發出信不久便收到一封信,是亞特蘭大某大學寫來的。信上言明他已被錄取為博士研究生,胡義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當他看來信落款時卻倒抽一口冷氣,簽名的竟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外號「蚱蜢」的人。此人上到大三就由叔叔辦出國去,一晃十年過去,早當上了教授並招研究生了。兩天後「蚱蜢」又寫來親筆信大敘舊情。
胡義一陣狂笑之中撕了那一紙通知書。「蚱蜢」,不就是那個瘦長瘦長的大笨蛋嗎?當年補考兩次差點留級的人,如今卻成了他的導師!去他媽的,不去,那報考托福和GRE的百十塊美金算餵狗了。
可他幾乎無法在家中整天爬格子,這種自由的無限幾乎令他窒息。他開始想找一個班上。似乎那是一種寄托。寫作譯書似乎不應成為一種職業,只應是業餘玩一票。他開始去找班兒。1992年,找個稱心如意的班可真不容易。合資企業,他不想去。他的幾個朋友去了,成了裡面的小催巴兒,成了香港日本美國人的奴隸,連他們臨時來幫忙的留學生都可以壓你一頭對你發號施令。去大學教英語,一周八節課,永遠重複那些單詞句子,慢慢就只會書上這幾個句子,真正的英文反倒不會了。不去。去研究所,全是熟人,卻要考試。不去。胡義拉不下面子考試。那些熟人不過比他早去幾年,憑什麼要考他?大家一起考考,肯定在職的沒幾個能及格的。左挑右撿,幾乎無路可走。胡義也說不清自己怎麼落個走投無路的田地,只覺得自己走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
那天在報上看到沙新的名字出現在什麼黃海大酒店的廣告上,他已經當上總經理了。心裡一動,就寫信想投奔沙新去。沒想到沙新冷冷地回信說他想離開那裡去黃河邊上辦學,先辦小學,以後再辦中學大學。如果胡義樂意一起幹,就來。胡義掃了一眼那信就團成一團扔了,鼻子裡噴出一聲冷笑:「賺足了錢又想返璞歸真找精神寄托了,這個時候想起讓我陪綁了。」不去,沒那種奉獻精神。
最終還是聞大姐救了他。聞大姐決定在北京開一間代理機構,打算高薪聘胡義當首席代表。胡義這才覺得有了著落。從此可以活得風風光光,閒時還可以玩玩筆墨充充文雅,想熱鬧有熱鬧,想沉思獨想也有金錢作後盾,介於出世與人世之間,半睜半閉著眼睛看世界,很覺得做人做出點味兒來。文學太需要錢來養。
浙義理的詩雖不再暢銷,但其餘光仍然不弱,仍然有女中學生大學生的來找他簽個字伍的。但人近三十五歲的他頗有自知之明,已不再寫詩,而是專寫通俗歌曲,專捧大腕兒,出一盤盒帶他分成提版稅,比寫純詩賺錢也風光。如同運動員退役當教練一樣,義理現在忙於寫詩歌鑒賞方面的文章,儼然一個青年導師。他還主編著一套中外詩詞散文鑒賞系列導讀叢書,搖身一變,又成了學者,日子一天一個樣地翻新著。在九二年的大好形勢下,他終於當上了香島文藝出版社的副總編。
義理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青木季子在澳大利亞成了名,嫁給了旅澳的一個日本大老闆,成了著名的華裔日本女畫家女詩人,正大光明地回到自己的祖國日本。季子人在日本,卻不停地寫著思念中國的長詩短詩,時刻聲明她是中日人民共同的女兒,「我的心碎成兩半/一半祈禱著華夏/一半貼緊著大和」是她著名的詩句。霍鐵柱不失時機地指示義理為季子出版畫冊和詩集,同時忙於為季子準備一次畫展。據說這事兒可用來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週年,很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青木季子親自為自己的一套詩畫集設計封面:兩國的地圖上壓著兩瓣滴血的心,心圖上方疊化著季子朦朧的頭像,一派淡雅高貴。
當季子在丈夫陪同下回來開畫展時,早已是一副貴夫人的氣度風韻,令人再次刮目相看。她被當作中日友好的使者受到款侍,出入官方招待會,每到致辭便泣不成聲,傾訴對中國的無限深情,每一聲抽泣都贏來聽眾的同情敬佩。一時間,季子的詩畫集炙手可熱,風靡海內外,知名度日新月異地上升,成為新聞人物。當官的就吃這個,中國人不值錢,有了洋戶口就緊巴結。
季子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就是要住在移民樓改建的招待所她原先住過的那間屋裡。小小旅館立時蓬蓽增輝。她包下了半層樓的房間,請來了舊雨新知,在廚房裡做飯歡聚,那幾天過得十分快活。她對丈夫說這叫憶苦思甜,決不能忘本——「我是這樓上一個很普通的苦丫頭,我永遠不做貴婦人。」季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新聞界引起歡呼,一時間這小樓在日本的報刊上屢屢曝光。後來她在日本的畫迷詩迷來中國也要求住在這家旅館內。旅館隨之改名為「季子會館」,廣招海外旅客,季子住過的房間闢為文化景點,擺上季子的大幅照片和詩畫,每天收費五十美元,與北京的四星賓館相當。移民樓從此身價百倍。隨之季子的丈夫豬熊次郎先生決定投資裝修季子會館,在季子會館旁又建起一座十幾層的飯店,條件是永久保存移民樓原物。移民樓幾經修葺,仍保持著原先的古樸,只是它週遭已是綠草茵茵,花團錦簇,看上去像一座古舊的文物。季子時常回國來,總要住在她原來的房間裡,每回來一趟都能在這小樓裡繪出一批新的作品帶回日本。她深情地稱這小樓是她藝術生命的源泉。
她不曾向她丈夫豬熊次郎提起這旅館中的一位常客,他就是李大明。季子每來北京,李大明必來小樓閒住幾日。大明現在已經是著名科學家,京華大學著名教授。
滕柏菊和高躍進住了個底層,一開始還抱怨,後來便在屋外接蓋出小房子,開起了一間雜貨鋪,用躍進母親的名字領了個執照,火火爆爆地經營起來。在這個偏僻的三環外小區裡,夜夜燈火通明,貨物供不應求,營業額直線上升。最終滕柏菊施展出大手筆,投資三萬元,蓋起一個大棚,辦起了百貨雜貨商店,當上了大老闆,辭了那個半死不活巴巴結結的編輯之職。
但她翻身不忘本,還想著在商店裡開辦一個圖書專櫃,專營香島公司的圖書,給這個荒蠻的郊外小區注入了一點文化氣息。
這位風塵僕僕的女老闆引起了政界注意,現在已經被區婦聯看中,當上了區婦聯婦女個體戶聯誼會主任。畢竟滕柏菊是大學畢業,有膽識,言談舉止自是高人一籌,在區裡受到人們普遍尊敬,走在街上人人恭恭敬敬招呼「滕主任」,她便越發神采奕奕起來。
冒守財仍然安分守己地當他的科長,終日忙於報表電話之中,不求富貴,但求安穩,只想把兒子培養好,長大了得兒子的濟。他心中惟一常想常樂的是,沙新再有本事還是給擠出了京城,他冒守財撿了一個大便宜。有這一樂,什麼苦什麼窮都扛得住。人生沒有幾個便宜可撿,撿一個就算沒白活。
單麗麗久經磨難千辛萬苦地傍上了一個六七十歲的美國大款,如願以償去了美國。到美國後即離家出走,最後被發現住在美國的監獄裡。她一心要尋前夫報仇,找到前夫後苦口相勸他回心轉意,並表示願意再次合作。前夫鐵石心腸拒不悔改,麗麗一氣之下開槍殺夫,夫受輕傷,她即以殺人未遂罪被關進監獄。影影綽綽聽到些她的消息,據說在獄中麗麗心靈手巧,繡的花很受歡迎,因此而享受某種優厚待遇,有提前釋放的可能。
最出人意料的是門曉剛。這個小四川在改革中幾乎最不受歡迎,哪個室組部不要他。他被擠進香島兒童社的科普知識編輯室後,承包了一本科普畫報。這畫報連年虧損,社裡給一年時間令其自己革新洗面,恢復每期五萬冊的印數,否則社裡不再補貼,任其自生自滅。門曉剛絞盡腦汁想出一個「黑老虎」做主角,由它講科學故事,每期自己親手寫腳本,把自己學過的化學物理數學天文知識一股腦地抖落出來,刊物辦得有血有肉熱熱鬧鬧,不出幾個月印數就上升到五萬冊。因為門曉剛寫這類腳本寫出了名,成了科普作家新秀,「黑老虎」開始申請專利,各類兒童玩具凡採用黑老虎形象均要付他和畫家大筆的專利費用。黑老虎又和什麼花狗熊結婚生下黑點虎熊,接著講科學故事;虎熊又跟狐狸結婚生下熊狸,各種動物結親嫁娶過程中都融進科普知識,畫報如日中天地大賺媽媽們的錢。最終又引來台灣一家大玩具公司的注意,決定買下門曉剛的動物科普的專利,請門曉剛當上「黑老虎」玩具公司的董事長。其實他什麼事也不用懂,更不用懂,只須不斷發明各種會講科學知識的動物,公司根據故事做各種玩具如熊狸、虎熊之類聞所未聞的形象。從此門曉剛成了作家兼企業家,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成了香島出版社的搖錢樹。一有了錢就要有地位,位子不好就鬧單干。門曉剛在台灣公司的幫助下在鬧市區開了間富麗堂皇的「黑老虎玩具文化有限公司」,算合資企業,享受各種優惠待遇如前幾年免交所得稅之類。他自己做夢也想不到會撞上這麼好的大運。再想想當年耍盡心眼兒冒充團委書記混官兒混房子的鬧劇,真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
半樓移民,接著混剩下的日子。
1992年10月初稿於北京
1993年4月改定於北京並由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
2000年4月修訂於北京法源寺西裡
本書中人名物名純屬虛構,如與現實中人物名稱重合,則純屬偶然,切匆對號入座。
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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