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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下第一俗女人


  唸書唸書,念了書擠進北京來,自以為步步往高處兒走了,脫了家鄉山溝子那個窮根兒,恍恍惚惚十來年混下來,美滋滋樂顛顛,猛一睜眼,豬狗不如,鬧了半天,還是陷在窮生窮過裡頭渾渾噩噩。

  滕柏菊這幾天十分窩火,為小保姆恨得咬牙根兒。可又不敢溢於言表,只好忍氣吞聲,暗自歎氣。娘的!不就是缺了一間房?否則早把這個小白眼兒狼轟走了。上保姆市場上去挑,什麼樣的挑不來?兩個大知識分子倒讓個大字識不了幾碗的土丫頭給活活兒治住了。

  這天兒奇熱,滕柏菊家的窗戶又朝北,不怎麼進風,因此屋裡死熱。這還不算,北窗戶正對著一座高層居民樓,既擋風又遮天蔽日,跟沒窗戶一樣。可要說它跟沒有一樣也不對,冬天的大北風一刮,小賊風兒就見縫插針地往裡鑽,用紙糊個嚴嚴實實還是不管用,可見有窗戶跟沒窗戶還是不一樣。冬天用紙糊嚴實,夏天還得用大窗簾遮個嚴絲合縫,否則對面樓上的人就鬧得無聊扒著陽台往屋裡看,像看一籠子動物一樣開心地指點談笑。那天滕柏菊兩口子躺床上開著微弱的小台燈看電視(據滕柏菊編過的一本科學知識小台歷上說看電視不開燈傷眼睛),看到一個男男女女的鏡頭,只演床上往外扔衣服,就慾火填膺,忘乎所以他也投入行動。就在她丈夫高躍進歡歡實實地起伏之時,對面高層上傳來了嘰嘰嘎嘎的爛笑和拉拉隊似的「加油!加油!」這才喚醒他們兩口子,猛抬頭,對面幾層陽台上已是人頭攢動,躍進這才想起關掉台燈。打那以後他們便終日窗簾緊閉,只有熄燈以後才拉開通風,儘管這北窗幾乎無風可通,聾子的耳朵,擺設。

  後窗戶不敢開,前門也幾乎常關。這皆因了滕柏菊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親及其一行數人那次光著膀子敞著門午睡鬧了笑話,從此,這屋子就變得眾「望」所歸,來來去去的人總難免探頭探腦,似乎裡面有故事兒。為這,滕柏菊跟她媽大吵一場,令其打道回府,永不再來。老母親壓根兒不懂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委屈個半死,還申辯說:「好你個大菊子,一進城就嫌棄你媽了。你在家不也是這麼個睡法兒?跟你男人在一塊兒不是比這還光溜?」如此直率,嚇得滕柏菊趕緊關門。

  轟走她媽以後,孩子就沒人看了。原先指望她媽給看孩子,看到三歲上幼兒園再說(幼兒園不收三歲以下的)。誰知孩子沒看幾天,鬧了個醜聞滿社,成了笑料,只好從高躍進的老家請了他表妹來。

  當初一說請這個表妹來,高躍進的舅媽就滿臉不高興,一口回絕。當年高躍進哥兒三個都是在農村舅媽家長大的,長大一個回城裡去一個,回去一個就成一個白眼兒狼,越大越不回來看看把他們看大的舅媽了,跟表弟表妹們也慢慢兒生分了。一晃到了躍進生兒育女的時候了,又想起了舅媽家,想起了表妹。為此,舅媽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數落起躍進和大姑子:「憑什麼我給你們的兒子當老媽子我女兒又給你孫子當老媽子?這是什麼路數兒?你個小躍進二十年不來看你舅母一眼,這會子用得著了就屁顛兒屁顛兒地來了?他大姑,不是我小心眼子,你說說那些年我對你仨兒子咋樣?你一個月才給我十塊錢養躍進,後來又來倆兒子,也才給二十。我讓你仨兒子有吃有穿,長得壯壯實實。你們城裡二十塊錢能養仨半大小子不?哼,一個一頓四個大窩窩頭。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躍進的母親開始還聽著賠笑臉,越聽越不入耳,不禁反擊說:「好弟妹咱別說兩家子話了。那年月我才掙幾個錢?我們兩口子每人一月三十幾塊,容易嗎?怎麼說農村生活兒也容易不是?再說了,我仨兒子哪個不是跟村裡孩子一樣吃穿?破衣爛鞋的,冬天光身子穿棉衣,長一身虱子臭蟲。過去年景兒不好,拉扯大就不容易,我心裡老念你好,啥也不說。你倒來說這個。」

  老實疙瘩大舅一拍炕沿兒說:「別說了!越說越不著調。哪像一家子?新社會了,老提舊年景兒幹什麼?不是一家子還講個互相幫助不是?如今躍進遭了難,咱家俊英反正也閒著,去北京幫襯個一二年也是出把力。去唄。」

  舅媽說我沒說不去,誰說咱見死不救來著?那是人幹的事兒?我就是要說道說道,說出個理來。咱幫忙,是大姑家求咱。我們莊戶人現如今富了,不圖那幾個大子兒的保姆費,要不是大姑家請去,咱不伺候這個。既是幫忙,就先講清楚。躍進你們兩口子不許慢待了俊英妹子,她不是保姆。我知道躍進這孩子心不歪,就是怕你媳婦柏菊子。她媽給看得好好兒的,咋不給看了?這裡頭准有事兒。

  躍進忙說柏菊媽身體不好,不光自個兒來北京,還帶了柏菊的妹妹什麼的一大批人,天天躺一地,實在住不下。柏菊說了句人太多,她媽就一氣之下回家了。

  你看我說了不是?舅媽拍著大腿說,就知道相菊不容人不是?連她媽都容不下。她妹子們沒去過北京,跟著去看看犯哪家王法了?

  躍進苦著臉說舅母你不知道,我們在城裡日子並不紅火,裡外裡才住一間房子,人多了住不下。

  舅媽一聽就來氣:上了半天大學,三十好幾才混一間房?那還在北京擠什麼?回來,住大瓦房來。再說了,一間屋,你妹子怎麼住?

  躍進紅了臉說出用櫃子書架打隔斷的法子。並聲明全樓上家家兒這麼個住法。

  躍進媽趕緊說那麼一隔跟兩間一樣。

  反正我女兒受憋屈!舅媽抹開了淚。又說,真看不出來,混成這樣還要使喚個保姆,讓柏菊退了職看孩子算了。女人,念了書有什麼用?

  躍進紅了臉,低下頭去,不說話了,欲起身往外走。大男爺們兒讓人這麼奚落臉上很掛不住。

  還是「知子莫若母」,躍進媽眼一瞟就明白兒子此時尷尬萬分,說不定會一氣之下站起來走人。雇不上保姆,就得把小東西弄到家裡來,老太太就得到鎮上找個小時工,或者把保姆請家裡來。不行,她不能攬這個活兒。給老大帶上孩子,老二老三的孩子就都要往家送,一個人看仨,還不累死?躍進媽就只喜歡老三躍飛,只答應將來給躍飛看孩子。現在眼看著老二躍沖家的身懷六甲,躍飛也表示「不採取措施」了,一切都迫在眉睫,因此要堅決頂住躍進這一關。

  就在躍進妄圖起身奪門而去的一剎那,躍進媽眼看著弟妹手卻結結實實按住了躍進,一堆笑臉,說:「他舅母你可不知道,咱躍進是個大老實,要不怎麼三十大幾才找上個媳婦兒?在工作上他也是個實在人兒,幹什麼都不會作假攙水。這樣兒的人在單位上怎麼吃得開?所以到現在也沒混上個一官半職,當不上官就分不上間房。倒是人家柏菊能折騰,裡裡外外一把手兒,社裡的頭兒可重視她了。說不定就能混上個一官半職,分上兩間房呢。你說怎麼能叫這樣的大能人辭了工作去看孩子?躍進雖說有點窩囊,可也是個男人,總不能他辭職看孩子吧?大妹子,話說到這份兒上,咱就別再往下說了。俊英要來,算給我個面子。」說著又把帶來的花花綠綠禮物往炕上一攤。

  舅媽嗔怪著說這就是你見外了,咱俊英早就說去來著。我知道躍進這孩子老實,怕媳婦,就惦著打預防針。俊英好歹是他妹子,不能受嫂子的氣。吃喝得平等,不能當使喚丫頭指使。

  就這麼好說歹說請來了俊英,人沒來就給了滕柏菊個下馬威。

  那天俊英拎著東西一進樓就說這樓臊氣。進了屋根本不抱孩子,一頭鑽進給她隔出的小屋收拾起來。打整好了出來,第一句話就是「那屋子太熱,給我也弄個小電扇吧」。那口氣是不由分說的。見躍進不動,她就往床上一坐吹著電扇道:「熱死了,怎麼北京這麼熱」!躍進馬上說我這就去買。說完登車去買小電扇。

  吃了飯,俊英推開飯碗就抱起孩子上街了。滕柏菊開始訓高躍進:「你沒跟她說她該幹什麼?合著她只管抱孩子,一切都得我伺候著?還不如讓我媽在這兒,老太太還知道怎麼幹活兒。」

  高躍進嘟嘟噥噥勸滕柏菊要樹立平等意識,不應把人家當老媽子。接著把接俊英的事前前後後一說,柏菊這才老實了。

  從此俊英就這樣當起了保姆。她白天在家哄孩子,滕柏菊躍進去上班,晚上回來屋裡已經是一片狼藉。一見他們回來,俊英就抱起孩子上街了。柏菊和躍進一人做飯,一人收拾孩子尿濕的衣服和滾亂了的床。收拾一半發現桌上的書濕了一半,拎起來很臊,肯定是孩子上桌尿了。飯做好了屋子收拾齊了,俊英回來了。一見飯菜,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坐下就吃,邊吃邊喊「餓死了」。

  柏菊已經忍不住,說:「俊英,昨天晚上我給你留了炒菜放冰箱裡了,你怎麼不吃,還自己新炒了兩個菜?麵包是給寶寶餓了吃的,你怎麼當主食全吃光了?」

  俊英沒說什麼,放下筷子就回自己屋裡去嚶嚶哭起來。然後聲明明天就走。不受這份氣。

  兩口子當下就慌了神。沒想到俊英性子這麼剛烈。

  滕柏菊瞪直了眼往那邊甩話:「呵,一個個全成大爺了。我的家裡我倒沒說話的權力了。」隨後要躍進去跟俊英談判,自己抱著孩子出去了。

  高躍進只得低三下四去跟表妹說好話:「你嫂子她心直口快,也是拿你當一家人才這麼說。你不知道,我們工資不高,處處兒都得省著過。這城裡雞蛋啦,肉啦,油啦,全是要票兒供應,一家一月五斤蛋,五斤肉,每人半斤油,你一來多了一口兒,就顯緊張,就得花錢買高價的,再不計劃著吃就麻煩了。」

  俊英一臉的蔑視,說:「一來我就看出來了,這樓不是人住的。這麼大的北京,高樓大廈滿街都是,怎麼就趕上你家住這地方?多憋屈的慌。今兒下午我抱孩子上街,認識了對面樓上的保姆,人家一月掙一百,一人住一間帶電視的大屋子。就連斜對面沙新家的翠蘭一月還拿八十哩。你們把我當啥了?一月才五十。」

  「咱不是親戚嘛!」

  「親戚應該多給才對。錢少點我也不說什麼,憑什麼對我耍臉子,憑什麼不讓我炒個菜吃?錢少就別生孩子,別請保姆。」

  躍進氣得臉都紅了,話也說不出來,人就僵在那裡不動。

  俊英理也不理他,動手收拾東西,表示明天一早就上火車回家。

  躍進終於急了,一把扯下她的包,哭喪著臉用家鄉話侉聲侉氣地說:「你這是做啥哩?親戚家的,鬧這個氣。有啥要求,直說唄。」

  俊英說沒啥要求,只要求工資也長到一百。還要求柏菊嫂子不要指使她幹這幹那,不要管她。

  這第一條躍進說就辦不到。人家對面大樓上住的是大官兒,咱樓上住的是窮人,能一樣嗎?我跟你嫂子,實話說吧,一人一月九十七塊,這是中級工資,給你一百,剩下的錢四個人分吃,這不公平吧?

  俊英一撇嘴:「表哥你別蒙我,敢情你們那九十七塊是底數兒,那叫鐵工資,還有這補那補,還有啥獎金書報費,中午上班還有一塊多的誤餐費,你少說一月也小二百著,倆人就是小四百,過年過節還發魚發肉發油哩。多我一個人光多張嘴呀,還給你們幹活呢。」

  躍進真想不到她才剛來就把情況全摸清了,知道得跟她認真了,就算開了賬。

  「就算我們小四百子,那夠幹什麼的?你一個人干拿一百,白吃白喝,算下來比我生活水平還高了,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當主子的?」

  俊英一腦袋明白,也不著急,繼續說反正你們給我一百你們還合算。我在家給你們看孩子,柏菊嫂子就騰出工夫掙外快了,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人家翠蘭說了,沙新天天寫這寫那,寫了東西換錢,等有錢了,說是要買十八層上的大樓。我不信你和嫂子不會掙錢?

  一句話把躍進說痛了。他和滕柏菊確實不會寫錢。眼看著這樓上沙新批評批評這個,批評批評那個的,文章隔三差五見報;胡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發出來就是一大本譯著,一下子收人幾千;浙義理胡諂些你愛我我愛你的詩就腰纏萬貫;張三李四王五的也總寫點豆腐乾文章補貼個油鹽醬醋錢;還有人剪剪貼貼,一年能攢好幾本書,每本書也能拿千兒八百的編選費,還掛個「主編」的名兒;更優哉游哉賺錢的是那些美術編輯們,公家的顏料、相機膠卷,可勁兒造,畫插圖拍封面,嘩啦嘩啦幾萬塊就攢起來了。可高躍進兩口子卻生生兒與寫錢畫錢無緣分,眼看著人家掙錢了。不會寫錢畫錢能投機鑽營去當個科長主任的也行啊,在「嚮導」這個官本位的出版社,當上個科長就能分兩間一套的房子。「改革」以後,科長每月拿30塊職務津貼,處級40元,局級50元,房子是二、三、四間的等級標準。可惜,躍進兩口子與官也無緣。雖然熬年頭兒混上了中級職稱叫編輯了,依然是只有住破樓過窮日子的份兒。現在俊英又拿他來跟沙新們比,一下子就比得他無地自容。本來跟沙新胡義們住一個破樓裡同屬無官無職的貧下中編階層,讓俊英這一比,高躍進立即感覺出自己再等而下之了一點。這滋味著實不好受。為保住那最後一層臉面,高躍進一咬牙問:「沙新家給翠蘭多少?」

  「八十。」

  「那,咱給九十!不過跟翠蘭別說九十,也說八十啊。」

  「喲,九十跟一百有什麼兩樣,還不是你跟嫂子寫幾筆就出來那十塊?一百就一百唄。」

  「先九十著,幹好了再加到一百。人家樓上的剛一來也是七八十,因為幹得好,加到一百的。你才來就要一百哪行?」躍進依然一臉的誠懇,其實不知不覺中撒了個大謊。

  俊英點頭同意了。

  「但是,」躍進說,「你工資這麼高,跟我們一樣了,就別再吃寶寶的水果、牛奶和麵包了,也不要白天另起灶了,跟我們一塊兒吃差池點的飯食吧。我知道,你另炒菜,是嫌你嫂子做的菜不好。」

  「就是,她捨不得放油,捨不得放肉,我們家裡有的是油,明天我給你們拎一桶來。」

  「你有錢了,想吃好的就自己買吧,千萬別吃寶寶的。你沒看見我和你嫂子都不吃水果?也不喝牛奶?沒見你嫂子連皮鞋都捨不得買,就一雙像樣的鞋?」

  俊英總算說不走了。但明天死活要回去一趟,說是回去拿石板,當枕頭用,來時忘了拿了。

  躍進說你就等我們「國慶節」放假時你再回去。你一走,我又得請假,一請假就扣錢。

  俊英說不行,「國慶節」北京熱鬧,怎麼能走?光在電視上見過放禮花的,沒見過真的。

  躍進憋著火說明天我騎車到農村野地裡撿塊石板來算了,說啥也別回去。

  早在門口偷聽的滕柏菊不失時機地進屋來,一口一個妹妹地甜叫,說話間拿出幾件生孩子前穿過的花衣服要送給俊英,嘴裡還說「這是跟你哥談戀愛時穿的,一生孩子,腰身大了,就穿不得了,真想怎麼練下這身肉去再穿上它們,可就是減不下去了,送給你吧,年輕輕兒地也美美!」

  俊英一看那幾件過了時的的確良就皺眉頭,正想拒絕這種可憐的拉攏腐蝕卻苦於沒詞兒,聽滕柏菊這樣大義凜然地割愛,反倒有詞兒了。俊英連接都不接就推開了滕柏菊捧衣服的手,說:「嫂子這麼時興的衣裳我可不敢要,還是留著自己穿吧。減肥還不容易?少吃葷的就行。怪不得咱家菜裡沒油水兒,原來是嫂子減肥呢。俺哥可不能再陪你減肥了,他再減就成相片兒了。」

  滕柏菊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臉都青了。躍進只能順坡下驢,硬把衣服塞給俊英說:「你嫂子捨不得穿,送給你你就拿著。要嫌不時興,回頭送你妹子。」

  俊英一笑:「那就不客氣了。趕明兒我穿上它逛大街去。」

  總算留住了俊英,兩口子頓感萬事安頓了下來,沒有後顧之憂了。人一安生就容易產生享樂慾望。有俊英管理孩子,躍進和柏菊開始一身輕閒地從事上層建築方面的活動,如讀讀書,聽聽音樂,看看電視,議論議論國家大事世界風雲什麼的。東說說西說說,說的俊英很愛聽,晚上也不抱孩子上街乘涼去了,也坐在屋裡看電視,聽他們說世界大事,慢慢兒地也能侃幾句戈爾巴喬夫薩達姆布什什麼的。那天躍進兩口子為美國對還是薩達姆對爭了起來。滕柏菊說薩達姆這樣的就該打,高躍進不同意說憑什麼美國成了世界警察?美國想打誰就打誰,這世界姓美了?我看薩達姆敢跟美國對著干挺英雄,第三世界的人嘴上不說,心裡其實向著薩達姆,希望他頂住。滕柏菊不幹了,批評躍進糊塗,連正義與非正義都分不清。兩個人爭執不下時,俊英插嘴說啥正義不正義的,我覺著這就是大魚吃小魚,誰大誰橫,人欺負人唄。科威特白有錢了。滕柏菊這才發現俊英正在床上嗑著瓜子,寶寶正一手一把什麼東西玩著。定睛一看,不對了,忙湊過去,一看竟是屎。滕柏菊瞪了一眼俊英,俊英的雙眼仍盯著電視。她氣沖沖拔了電視插頭,大罵高躍進:「看看看,就知道傻看,看看你女兒吧!」俊英這才明白自己失職,慌忙去抱寶寶,寶寶正玩得高興,不依不饒,兩手亂抓,黃糊糊的屎抓了俊英一身,俊英大叫一聲扔開寶寶,自己跑廁所去洗了。

  滕柏菊讓高躍進看住女兒,自己收拾床單,邊收拾邊罵:「這他媽簡直是大爺,明天就讓她滾!你不說我去說,什麼東西,跑我家裡作威作福來!你媽為什麼不來?把你媽換來!」

  高躍進似乎結婚以來第一次跟老婆火了,把女兒往床上一扔,說:「你再這麼混說,我就揍你!你是人不是人!」

  滕柏菊居然被鎮住了,隨之清醒,一頭扎進躍進懷中哭嚎起來:「沒良心的東西,我是為誰?嗯。我就知道,生了個女兒你們全家不樂意。讓你媽來她就是不來。生女兒怨我嗎?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兒,你他媽沒本事,倒怨起我來。你打,你打,打死我,找個女人還是給你們高家生女兒。」

  俊英進屋來聽了一半,倒幫柏菊說起話來了:「哥你這就不對了,怎麼能怨嫂子生女兒?真想不到,你大學畢業,腦子還這麼舊。」說著順手扯直床單,風風涼涼地甩話說:「嗨,小孩子拉炕上還不是常事兒?農村孩子哪個不玩屎巴巴和尿泥兒的?聽娘說躍進哥小時候還吃自個兒拉的屎呢!嫂子你小時候玩過屎不?」

  一番話揭了高躍進和滕柏菊的根源,讓他們無言以對。但滕柏菊仍然氣呼呼地說:「這屋子快成豬圈了,以後咱們都注意點。屋子本來就窄巴,還亂扔亂放東西,不就更亂了?」

  「也真是,啊,」俊英說,「這人跟人就是不平等。對面大樓上的人也是農村裡出來的,就是早了那麼幾十年,瞧他們的兒孫那福享的。連保姆都一個人住一間房子。那屋子多乾淨。咱們沒那福,四個人擠一屋,還什麼乾淨不乾淨的,湊合著過唄。」

  滕柏菊讓俊英的話給噎得半死。她真想馬上把俊英罵走,可那火氣終於讓她七忍八忍給忍了下去。人一窮真是腰桿子軟,連說話的權利都沒了。她知道她再也不敢說俊英一句,否則俊英拍屁股就走,半歲多的女兒就沒人看了。心裡不禁罵起現在的幼兒園來,哪兒他媽是幼兒園,純粹是賺黑錢的一群壞女人的行當!不知誰他媽規定的,只收三歲以上的孩子。那敢情省事,只用一根繩串上他們遛大街就行了,跟養貓養狗沒什麼區別。最困難的半歲到三歲這一段沒人管,家家兒為這發愁。要是像日本一樣,男人一個人工資能養一家子,我他媽還上什麼班?當家庭婦女不是很舒服?省得生俊英這種人的氣!唸書唸書,念了書擠進北京來,自以為步步往高處兒走了,脫了家鄉山溝子那個窮根兒,恍恍惚惚十來年混下來,美滋滋樂顛顛,猛一睜眼,豬狗不如。鬧了半天,還是陷在窮生窮過裡頭渾渾噩噩。原先夢想的那種高高雅雅編書,風風光光進劇院看大戲,闊闊綽綽下館子,歡歡喜喜逛名山大川,悠悠然然溫溫馨馨小家過日子的生活仍然離自己有十萬八千里。即便不是那樣,滕柏菊只求有個安安定定的家,正正經經地生活,體體面面地做人。可這也離她有個千兒八百里。又嫁了這麼個十錘子砸不出個屁的老童男,樣樣兒老實得讓人著急,這日子真他媽沒勁。

  滕柏菊越想越窩囊。人家女人日子不舒坦了可以回娘家撒兩天嬌,在老媽呵護下無憂無慮地重返少女時代。可她滕柏菊連家都回不去,一想到她媽帶著一隊人馬來移民樓丟那大臉,她就耳根子都發熱。那天她提著一籃子賤價處理的黃瓜西紅柿興沖沖奔回家,看到門口堵著一堆人,還有警察,真嚇壞了。走近一看她親媽親妹子一屋人光著膀子坐在地上木呆呆看外頭。查戶口的警察正在對樓上的人們發話:「這哪還像人住的樓?髒髒亂亂不說,一屋子來這麼些外地人,也不報臨時戶口,有沒有一點法制觀念?你們還是編輯,是大學生,干的這是什麼事?還不快穿上衣裳,這是北京,還愣什麼?這麼睡,還不關門,像什麼樣子!」滕柏菊真想往後退,可她無處可退,臉都丟盡了。只能關上門把那一屋人大罵一頓。活到這份上還有什麼意思?滕柏菊禁不住大嚎一聲,痛罵起高躍進來,這是她唯一敢罵唯一能罵的人。不罵罵誰她就過不去今天。

  她罵高躍進天下頭號大窩囊廢,你也算男人,三十五了連間房都混不上,還有什麼臉結婚生孩子?生了孩子當豬養著,這麼過你不覺得窩心?有本事你給我辭了這個職,蹬板車也比這麼窮混強。好好兒一個男子漢,幹嘛不幹點像樣的事?你給我掙去,掙錢,掙房子去。讓你老婆活成這樣,你臉上掛得住?

  高躍進平常聽慣了滕柏菊的命令。知道自己窩囊,幹不了大事,只會勤勤懇懇坐辦公室裡改錯別字,因此別人不拿他放在眼裡他也習以為常了。滕柏菊相比之下能幹多了,她組的稿子都能為社裡賺錢做臉,說話也硬氣,回到家裡來自然地位也高。可這樣無休止劈頭蓋臉的臭損還是結婚以來頭一次。

  滕柏菊平時雖然厲害,但那多半是出於愛護他,責罵中總有點喜愛成分,罵得他心裡怪癢癢舒坦的,比如「你別幹了,一邊歇著去,傻樣兒」!或「我們家躍進可是沒本事巴結別人,這種黑臉包公似的人哪兒像門曉剛那種小白臉吃香?」有時跟女人們開個玩笑,也會半紅著臉說:「躍進這傢伙就是老實,三十幾了連女人都沒沾過。我還以為他有病,是可憐他才找上他的。不就圖個老實?誰知道這傻子一開了竅就不知姓什麼了,天天兒纏我,討厭死了!嘻嘻。還真是條漢子,半點兒不偷懶兒。」說得高躍進躲在櫃子後頭心頭發熱臉發燒,但那份驕傲也油然而生。

  他一直到三十三,還沒動過找女人的念頭,打算打一輩子光棍,因為他明白像他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想在北京找個像樣的女人太難了。出版社裡的女孩子們都對他很好,但是絕不把他當男人看。求他扛扛包,搬東西上下樓,搬搬傢具這種女人幹不了的活兒全找他,時不時塞他點好吃的,像優待俘虜似的。這一點他全明白。壞也就壞在他全明白。他絕不想像當年浙義理似的找個沒什麼文化的女孩子。他媽很替他著急,打算在鎮上給他說個俊媳婦,提了多少次全讓他回了。眼看著樓上一個個沙新冒守財之流找了外地老婆卻讓北京戶口卡著進不來那份憋屈勁兒,他就替他們犯難。那種日子乾脆別過。按說他高家在那個什麼轆轤把鎮上也是名門了,一家仨兒子,一個大學生,一個供銷社社長,一個鎮醫院副院長,多少閨女羨慕企盼呢。他倆弟弟全挑了鎮上最漂亮的女子成了家,日子過得很紅火。但他並不羨慕,也說不上看不起,只覺得那生活離自己很遠了。唯一恨的是自己,當初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畢了業又在北京工作,見得多了,什麼都明白了,想得的得不到,回故鄉又不情願,只能稀裡糊塗泡在北京,漸漸地對什麼都淡了,漸漸地喜歡上了讀佛教方面的書,喜歡什麼「色即是空」之類的警句。若非滕柏菊死乞白賴地追求他喚起了他生活的慾望,他真地打算光棍下去。可誰知道結婚後的生活讓人如此憋屈,令他個五尺漢子時時臉上掛不住。大都市,大都市,大都市裡他只是烏壓壓的分母之一,在北京過得快活的只是那些分子。他知道自己永遠也變不成分子,一輩子當分母的命,所以也不著急,因為急沒用。

  倒是滕柏菊人挺開朗,說是就圖他個「人好」,不圖別的,說是這年頭能尋個好人太難。樓上沙新胡義啦好像有才華,但總覺得人品差,滕柏菊斷乎是沒打過他們的主意,只看他們那種酸文人的刻薄樣子就夠了;社會上的男人更是不可靠,她滕柏菊有自知之明,就算巴巴結結找上那樣的,還不是當牛做馬說不定哪天讓人家給一腳蹬出門來死無葬身之地?一同來北京的男同學們理都不理滕柏菊,因為她是個事事求人的粘蟲,跟她往來只能添累而她一點忙幫不成別人。那些男生紛紛定下目標這個要瞄準部長的女兒,那個非副總理的女兒不行,要掃平京城。滕柏菊心裡十分明白,她這種苦大仇深的人甭想進入北京的上流社會,只配湊湊合合過日子,從她這一輩兒脫貧,下一輩子開始致富,指望養個有出息的兒子將來「得他的濟」。因此她來了沒幾天就一眼相中了老童男高躍進,激情滿懷地窮追不捨,硬是用一顆滾燙的心溫暖了高躍進。果然生活很美滿,兩口子勤勤懇懇省吃儉用日子還過得去,又因為大體上都是苦孩子,頗有共同語言,觀點也一致,審美情趣也大致相同,很覺得情投意合。最令滕柏菊滿意的是這個家她做主,高躍進處處聽她的,工資一分不少上交,吃穿用全聽柏菊計劃,柏菊摳摳巴巴持家,每月還能給家裡寄上十塊二十塊的,十分給老家壯門面。

  這種日子本來會一往無前地過下去,偏偏這社會說個變就變得一日千里,還沒等兩口子明白過來,已經淪為赤貧。見人家有了小胖孩兒挺好,自己心癢癢,就迷迷糊糊也揣上一個,還以為花上五六十塊弄個使喚丫頭幫看著就萬事大吉了。哪知道這是新社會了,行市早變了,要麼當官要麼有錢,兩樣都不佔,就只有給別人當使喚丫頭的份兒。鬧了半天,天天勤勤懇懇編些個教年輕人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書,到頭來只有自己這號人擠在移民樓中成了無產階級。高躍進倒是很認命,學個教育系,念了四年怎樣培養革命接班人,一轉眼那一套理論全不時興了,自己就等於什麼都沒學,跟文盲沒什麼兩樣了,唯一的價值就是給人家改改錯別字了。回老家小鎮子上去搞買賣發家似乎又太晚了,早知這樣當初進北京念什麼大學?既然走到這一步,就這樣混下去算了,再慘還有失業救濟金呢。

  躍進坦坦然然收了屎床單進廁所去洗了,廁所裡的水依舊往外汩汩泛著,其臭無比。躍進站在沒腳脖子深的臭水中大汗淋漓地耍著把式洗涮,床單洗完了,渾身也汗流浹背了,就嘩嘩沖個澡,一盆水兜頭澆下去,地上的水又漲上來,流得更歡了。外面有人在罵:「行了,別他媽再往地上弄髒水了,這樓快泡塌了!」躍進這才渾身濕淋淋地出來,再到廚房去沖了腳,把床單晾在走廊裡才回屋。

  滕柏菊一見他水淋淋涼涼快快地回來了,又氣不打一處來,罵了起來:「什麼活兒還沒幹,倒先洗個澡,美得你!就顧你自個兒痛快了,也不說給我們娘們兒燒洗澡水,都十點半了,你沒看見啊!」

  躍進趕緊擦身子,打算換了短褲就去燒水。擦乾後又找清涼油,因為剛才在廁所裡洗澡時讓成群的蚊子咬了一片疙瘩。滕柏菊又耐不住大叫:「你他媽窮磨蹭什麼!我們都熱死了!」

  「我不是讓蚊子咬了找清涼油抹抹嗎!」

  「抹你娘個腳!我渾身都濕透了,急著洗澡呢!一個大男爺們兒蚊子咬了有什麼了不起,就欠讓你掏大糞去!裝模作樣在辦公室要筆桿子,屁也寫不出來,還不如給我掏大糞去、挖臭河泥去!我看那些個工地上的民工也比你強!累個具死好歹落個錢多。你會什麼,也就會在辦公室窮混。一吃好幾碗麵條,吃什麼都沒命,哪像三十五的人?吃了也白吃,一斤肉也不長,整個一個白眼狼。要你這樣的窩囊廢男人幹什麼?就他媽知道幹那事兒,幹那個比幹什麼都來精神。我告訴你,給你仨月工夫兒,你趕緊考慮下一步,再當不上官也掙不來錢,你他娘的別上我的身子,我不要這種男人!我他媽賣別人去也比賣給你強。我哪點不比你強?倒讓你壓著裝大爺?你那幾個工資養你自己養得活不?還愣什麼?還不燒開水去!」

  滕柏菊低頭整理著床鋪自顧罵著,一抬頭才發現高躍進已經走到了她身邊,正虎視眈眈俯視她。

  「你媽拉X的再說一遍!」高躍進紅著眼吼著。

  滕柏菊毫不示弱,昂首挺胸怒目而視,說道:「呵,你也有骨氣啊?真是時代不同了。我就說了,早這樣有骨氣也不會落現在這下場。」

  高躍進一拍桌子:「我告訴你滕柏菊,當年是你沒皮賴臉上趕著找我的,現在你又看不上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攀高枝兒去。你那兩下子誰不知道?整天冒充啥大人物的老鄉,不過是認識人家的管家。死乞白賴進中南海去,連大屋子都沒讓你進去,蹲小門房裡接見一次,回來就吹上了。三天兩頭要給這個出傳記給那個出傳記,巴結著人家秘書寫,讓人家秘書發文件征訂,公費買書,你跟著上兩趟人民大會堂首髮式,喝杯大會堂的茶罷了,瞎光榮什麼?還以為自己幹大事業了呢。那不過是給幾個社頭臉上添光彩,人家給你主任當了?」

  「呸,你少說閒話!現如今人們就靠這個法子出書賺錢呢,你清高,你看破紅塵,就配給人改錯別字。活在這個世界裡,總得讓人看得起吧。你哪點讓人看得起?全社第一大窩囊廢!」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當自己是女強人呢,說出來都臉紅,人家都叫你是天下第一俗女人!」

  「我不嫌你,你倒嫌我了?我俗,你他媽高雅!有本事你找高雅的去,省得熬到三十三找不上個媳婦。」

  「你他媽有完沒完?」

  「我倒想有完呢。跟你這種臭男人有什麼勁!」

  高躍進終於被一個臭字罵得靈魂出殼,一個巴掌扇過去,把滕柏菊打了個180度;再打,又一個180度。滕柏菊連哭都沒哭出來就背過氣去了。

  高躍進和俊英慌忙弄來涼水,躍進一口一口地往柏菊臉上噴著,俊英把孩子扔在一邊顧不上,孩子就自顧自哇哇大哭著。

  滕柏菊終於醒了,一把抱住女兒,不住聲地哭著。俊英知道今天的事她是禍根兒,也老實了,一臉不高興地抱過孩子到櫃子後面去了。

  這邊兩口子停了下來,相對無語,一人抓一本書看著,根本不知在看什麼。終於躍進用書扣住臉表示要睡了。滕柏菊關了燈,這才去拉開窗簾透透風。靜躺了一會兒,滕柏菊終於忍不住踢了躍進一腳,說:「你打了人就算了,裝死呀?」

  躍進懶懶地說:「你看著辦吧,你比我強,可我總是要臉的,這麼個罵法,倒不如離了算了。」

  滕柏菊立即啜泣不已,說高躍進真是個沒良心的人,辛辛苦苦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說我是天下第一俗女人,別人說也就算了,你也說,真把我的心都傷透了。這世上有幾個女人不俗的?不俗還是女人嗎?我倒想不俗一個,你讓我當闊太太我就不俗了。

  「你這麼想本身就俗氣。整天跟這個那個拉拉扯扯,嘮嘮叨叨,鑽廚房裡就不出來,東家長西家短、柴米油鹽醬醋男男女女沒你不嘮叨的。咱窮是窮,整天嚼老婆舌根也是窮的原因?窮人就不要面子了?才三十五就像六七十的,還整天訓我,你憑什麼?」

  躍進反正是橫下一條心了,再也不遷就滕柏菊,因此說起話來也利索了。

  「人家也是為你好麼!我從心裡指望你撐起這個家,我倒巴不得關起門來當家庭婦女呢。天天忙裡忙外,累個賊死,你當我樂意巴巴結結地給人家上趕著出那書?還不是圖這種書是公家買了免費發,有印數?那本什麼將帥英雄故事集,通過書店征訂才二千冊。我托了張秘書長讓他們當傳統教育教材整個軍區發文件,一下子就幾萬本兒呢。一下子社裡賺了三十萬塊,獎給我一千五百,拿回來你不是也開心?忘了?這公家的錢不賺白不賺,是一條多容易的路子?私人誰買書受教育?你就知道清高,不去巴結人,那好,你給我想別的法子也弄一千五來。什麼年月了,腦子也不活動點。社會給你這條件你就得這麼奔錢,別管別的。」

  「你又教訓我!我都煩死了。」

  「煩煩煩,也不看看這個家成什麼樣了!」柏菊壓低嗓門說:「堂堂正正大學生,倒受這種人的氣!還不就是她家裡賣花生有了幾個臭錢,腰桿子硬了?我一雙白皮鞋實在穿得擦不出白樣子來了,還捨不得扔,就抹上黑鞋油穿,一下雨著水,成了花裡胡哨的,那份丟人樣兒,你知道不?社裡發兩筐蘋果,瞧人家,天天吃,吃光了再買。咱家呢?壞一個吃一個,一直吃了半年,到最後也沒吃過一個好的。秋天發時半斤一個,到春天都蔫成二兩了,誰看了誰笑話。人家廚房裡天天炒肉做魚,咱家一根骨頭熬十斤蘿蔔吃十天,連俊英都說我是減肥,這話多難聽!」

  說著滕柏菊就趴在高躍進身上很委屈地小聲嚶嚶,還不忘嘮嘮叨叨:「你不去巴結人我佩服;你不去編亂七八糟的書掙昧良心錢,我也佩服。可這個家要過好點兒的日子不是?公家的錢你騙不來,私人的錢你也騙不出,這也沒什麼,這世道左不過你騙騙我我騙騙你,大家都有錢就行了。你討厭這個也罷了。可我好歹給你弄了點兒錢,總比當妓女強吧?怎麼就成了天下第一俗女人了?你說呀,你說呀!」

  高躍進語塞,一句也說不出,倒是用雙臂緊緊摟住了滕伯菊,摟得她只顧喘氣說不上話來。躍進摸得出,柏菊又胖了,真難以想像,天天骨頭湯燉白蘿蔔一塊錢撮一堆的西紅柿硬是吃出這麼一身好肉來。躍進明白,全是因為他的大菊子心寬,事事不往心裡去,有點什麼煩惱往廚房一鑽咋咋乎乎一侃一笑就煙飛雲散。胖人都有這種解除煩惱的生理機制,越沒心眼子人就越長肉;瘦乾巴猴兒們像他高躍進這樣的,不是鬱鬱寡歡就是陰謀野心家。這樣的老婆是有點不招人待見,可她實在,著著實實地撐著個家,鑿鑿實實地把男人和孩子裝在心裡頭捂著。躍進不禁流了淚,把她抱得更緊了。

  柏菊開始發出愉快的哼哼聲,雙手滑落下去,人已癱軟了,仍絮絮叨叨著:「人家在北京無依無靠,不就你一個親人?別人惹不起,罵你幾句出出氣還不行?罵你,那是疼你愛你,你想讓別的女人罵,人家還不希罕你呢。你個木頭,還發火,還要離,你離呀,離呀。」

  高躍進剛才的兩道涓涓細淚終於變粗,湧泉般淌出來,身子貼著拍菊啜泣起來。「菊子唉,我他媽不是東西!」

  親愛的大菊子早破涕為笑,摸一把躍進嘻嘻笑了說:「大碗大碗傻吃,也不見長肉。要不怎麼說你沒良心呢。」

  躍進說:「光吃糧食不吃副食咋長肉?」

  柏菊又往躍進懷裡拱一下:「根本不是那麼回子事兒,全因為你一宿不歇氣兒練的。」

  躍進讓大菊子這一挑逗,已經把持不住,就勢上了床。柏菊立即呻吟一聲半死過去。躍進激流勇進,兩個人的喘息聲粗將起來,卻忘了那邊俊英睡著與否。就在躍進龍騰虎躍大汗淋漓欲在沉默中爆發之際,那邊俊英「啪」扭亮了台燈,一道閃電過來,擊得躍進立即萎縮,兩口子冒著冷汗停止了操練。

  「哥,鬧耗子呢?」俊英迷迷糊糊地說。

  躍進喘吁吁地忙回答:「這樓有年道兒了,可能有耗子吧,我剛才也覺著有,就忙著抓來著。」

  俊英聽說有耗子,咕咚一聲起來了,說:「把寶寶抱過去吧,別讓耗子咬了她。」

  柏菊慌忙扯上毛巾被,捂個嚴實,躍進手忙腳亂要摸褲衩卻摸不到,忙慘叫:「俊英,你別過來,別過來!你嫂子去抱。」

  滕柏菊抓緊這緩衝機會,胡亂套上件衣服去抱孩子了。

  孩子抱過來放在中間,那邊俊英仍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弄得破木頭床咯吱亂響,搞得這邊慾壑難填的兩口子心煩意亂,漸漸熄了火,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醒來高躍進仍舊找不到自己的褲衩,床上床下好翻一通,說「它會飛不成」?又叫滕柏菊起來看是不是壓她身下了。柏菊起來卻發現自己的短褲給睡在下面壓成一團,這才明白自己黑燈瞎火中套上了躍進的。兩口子啞然失笑,忙摀住嘴不敢笑出聲,默默地換了過來,忙去熱早飯開始一天的新生活。柏菊催躍進快去佔一個火眼兒,否則別人家佔了就麻煩了。躍進狡猾地一笑:「昨晚上我就裝了一大鍋水,把火捻到最小悶著呢,你不是常這麼占火?」

  柏菊眼一亮,說:「呵,你什麼時候學會顧家了,還想得起來佔火?真是名師出高徒。就得這樣,二十四小時佔著。隨後又招呼俊英:「俊英啊,快去上廁所,幫我佔著茅坑兒,我收拾了寶寶就去。」

  躍進撤下寶寶的尿布嘟噥說:「可惜不能替我佔一個,我還得自個兒去排隊。這種臭地方老有人鑽進去不出來,非蹲坑兒上抽兩支煙不可,弄得裡面烏煙瘴氣。」

  柏菊說:「報上說了,尼古丁跟廁所裡的氯氣混一塊會毒死人的。」躍進抱怨說:「誰說不是,一進去我就流眼淚,可我天天這時候非拉屎不可。」

  「沒出息,」滕柏菊嗔怪地說:「習慣是可以改的,憋上幾次,順延一小時,上辦公室上廁所去,那兒敞亮。」

  躍進撕著手紙往外走說:「那兒更擠,一上班兒,家裡沒廁所的全往廁所跑,都去圖敞亮,也他媽就不敞亮了。」

  滕柏菊端了饅頭去廚房,信步走到自家永久佔著的火眼兒跟前伸手去掀鍋蓋,卻禁不住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雪白的饅頭滾落一地,紛紛漂浮在半尺深的污水上,白白胖胖的,像游泳的胖娃娃。滿屋的人誰也沒被這慘叫聲驚嚇著,倒都像聾子一樣聞而不知其聲,各自忙自己的,刷牙洗臉的,炒飯的,相互說笑的,沒人往這邊看。滕柏菊似乎心中立即明白了這一切,拎起大鍋就摔在污水中。只聽一聲巨響,夾雜著「嘶」的一聲長長綿延。原來那鍋早給燒得血紅,底都燒爛了。這樣火紅的鐵器擲入水中冷卻自然是要發出長嘯,要冒出裊裊青煙的。

  人們依舊不為之所動,裡裡外外忙著。

  滕柏菊忍不住叉起腰大罵:「真不是東西呀,使這樣的壞心眼子!我讓他家斷子絕孫呀,缺八輩兒德了呀。還裝什麼孫子?有本事明著來,幹嘛暗使壞?」

  全場依舊無人理睬,甚至無人側視。

  倒是小雷這時進來提開水,見狀大驚:「呀,怎麼燒成這個樣子?作孽喲,你忘了,是吧?」

  滕柏菊見好不容易有個人搭話了,立即來了精神,怒火萬丈地拉住小雷評理:「小雷啊,你給說說,我惹誰了,遭這報應?好好兒的鍋坐在火上,裝了一鍋水,開到最小溫著,人家給擰到最大,就這麼給把個新鍋燒爛了。」

  小雷驚訝地問:「一鍋水有十幾斤重呢,怎麼這麼快就幹掉了?」

  「要不說您好人不懂惡人心呢。他要是誠心害你,不會把水給倒了?真想不到哇。」滕柏菊痛心疾首哭嘰嘰地說。

  小雷蚊子似地耳語說:「也真是的,沒人幫你關了火。」

  「哼!」滕柏菊扯起嗓門兒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人家是看咱們好戲呢。燒成這紅太陽似的,誰看不見?這年頭誰管誰也!」

  沙新終於說話了:「滕大姐,不是我不幫忙,我看見時它早爛了,準是半夜裡就給開大的。再說,邊兒上還有那個。」

  小雷這才發現爐台上扔著一隻汗淋淋的避孕套。「真噁心」,小雷摀住嘴,扭頭走了。

  「唉,」沙新誠懇地說:「大姐啊,我不做虧心事,心裡坦蕩。說句公道話,幹這種事的人是他媽該殺,不是人揍的。可,另一方面,您以後也該注意點兒了。整天佔一個最旺的火眼兒,不是一鍋水就是一鍋骨頭,做飯時您再佔一個炒菜,一共才幾個火眼兒?有時候人家炒菜,您在邊兒上煮尿布,是差點兒意思不是?」

  滕柏菊紅透了臉,二話不說,饅頭和鍋泡在水中管也不管,扭頭回去了。

  回來跟高躍進訴說一通,二人一致認為沙新不是罪魁禍首,但他肯定知道是誰幹的,算了,別問了,躍進說,咱做的是有點出格,也難怪激起民憤了。

  倒是俊英不幹,叨叨說:「沙新還說別人呢,他家小保姆在廚房水池子裡刷屎褯子,屎濺了一池子,黃乎乎的,讓人家都沒法兒洗菜了,大夥兒都在罵呢。」

  「看看,我說了不是,老鴰飛到豬身上,就看別人黑了。」柏菊有點開心。

  「髒日子髒過唄,窮挑什麼毛病,」俊英又幫腔,「有本事住大樓去呀。沒那命就別挑。咱們家有孩子,說個吃喝拉都是急的,不搶火行嗎?下回我頂著,誰再燒咱家的鍋,我就把火都開大了,全燒了他們的,比著勁兒燒唄。」

  俊英這話很入耳,柏菊很愛聽,聽罷解了氣,忙說:「俊英啊,你不是要石板當枕頭嗎?今天我和你哥上城外給你找去,啊。」

  俊英很痛苦地點點頭說:「那敢情太好了。這些天睡覺老覺著空落落的,腦袋老沒處兒放,心都沒著沒落兒的,骨頭架子像散了似的。要不怎麼夜裡老聽見鬧耗子。其實倒不見得有耗子,我睡不著,迷迷糊糊亂驚乍。」

  一番話把高躍進滕柏菊說得面紅耳赤,眼珠子賊溜溜地對視一下子,會心地淫笑一下。

  高躍進討好地關心問:「要是枕上石板呢,就能睡香甜了?」

  「那當然,沾石片子就著,一宿不醒,俺媽還說我常打呼嚕哩。」

  滕柏菊聞之大喜,當機立斷:「今天我們就去撿。」

  兩口子還是頭一次騎著自行車往郊外竄,恍惚覺得北京這幾年瘋了似地長,認不出哪兒是哪兒了。躍進上學時不愛動,偶爾跟班上同學出去過幾回,隨大流亂哄哄,也記不清哪兒叫什麼。上了班就成了二點一線,八點半進辦公室,五點半出來,除了改錯字就是上資料室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報刊雜誌,秀才不出門也知天下事。後來讓個滕柏菊給粘上不鬆手,逗引得他沾了點人氣兒,倆人也並肩兒出雙入對地進過幾回北海景山,時間一長看哪兒都一樣,左不過是一片樹,幾汪兒水,成疙瘩成串的人,鬧得慌,也就懶得出門。畢竟都是窮人家出身,又都老大不小的了,早沒了那份浪漫,迷迷糊糊吊了幾個月膀子,看對了眼,就拿定主意湊一堆兒過平常日子。結了婚不出半個月柏菊就開始吐酸水兒,從此這日子就算不可抗拒地一天沉似一天,一天亂似一天忙似一天。一晃就二年,暈乎乎迷糊過來。今兒個猛一出城,真覺得滿眼花紅柳綠,人市鼎沸。心情於是格外舒暢起來,話也多了。

  「你就盼著俊英夜裡睡死過去,便宜你,」柏菊嗔愛地說。

  躍進老木卡嚓地笑出一臉皺紋,憨憨地反駁:「你不也一樣?迫不及待地出來給她找石板。」

  「石頭板子真那麼管用?比安眠藥還靈驗?」

  「我也懷疑。乾脆你哪天想了,就提前給她吃上一片算了,省得她喊鬧耗子。」

  「怎麼給她吃?放飯裡?那還不得七點鐘就困?不行,七點以後正是忙的時候,洗澡洗衣服,一大堆事兒呢。」

  「嗨,那好辦,睡覺前給她喝一杯『果珍』,把安定碾碎了混進去不就得了?平常她總偷喝寶寶的『果珍』,十塊一瓶,一個星期就喝光了,真可惡。這回呀,讓她喝個夠,她准愛喝。」

  兩口子密謀著,一環路一環路地騎,不知不覺騎到農村了。野地裡亂石頭很多,可就是難找到一塊光溜溜的石板。躍進說一定要光溜的,俊英才能睡死,疙疙瘩瘩的,她又該喊鬧耗子了。

  田裡的老農們好奇地看著這一對城裡人東刨西翻,神經病似的。終於有個老大爺忍不住問他們幹什麼。躍進這才支支吾吾說出找石頭板子當枕頭,說是睡石板清腦祛火明目什麼的。柏菊在一旁亂笑,笑彎了腰。

  老大爺說他家院子裡有光溜的石板,就在井台兒上,天天讓水沖著磨著,可光滑了。

  兩口子便隨老大爺到家中去。大爺毫不吝惜地把井台上的一塊石板掀起來,用水沖淨給他們。兩口子立即滿目放光,抱著那塊明鏡兒似的石板千恩萬謝。

  像得了什麼仙藥似的,柏菊和躍進興沖沖往回趕,時不時心照不宣地對笑一下,十分快活。高躍進甚至哼起了一首早八輩子過了時的老歌兒:「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五音不全的破嗓子,逗得柏菊笑顫了身子,幾乎握不住車把,自行車騎得一溜歪斜。幸好是在郊外,整條馬路上沒幾輛車,要不非撞上不可。

  躍進見相菊笑得開心,也就更傻愣愣地唱起來,最後笑得柏菊不得不停下車來。這時候躍進發現滕柏菊胖嘟嘟的臉兒上紅紅地淌著亮晶晶的汗珠子,十分可愛,一陣衝動上來就猛地抱住了他的大菊子。柏菊柔順地讓他摟著,急急地喘著氣,閉上眼倒在他懷中。有汽車從身邊忽忽地開過,司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起哄,叫著:「嘿。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

  柏菊喃喃地說:「真想跟你鑽一回棒子地呀。」

  「那就鑽一回?」躍進立即說。

  「呸!」柏菊狠狠擰他一下,「盡想美事兒。我還要臉呢。咱還是回家去鬧耗子吧。有了這石板子,保準使英睡成個死豬,十幾隻耗子也鬧不醒她。」

  躍進立即恢復了理智,咂摸著嘴說:「我說過,別指望太高嘍。一個大活人,能鬧不醒?」

  「那就給她吃片安定嘛!」滕柏菊惡狠狠地賭氣說。

  躍進犯了難,說:「那可使不得,好好兒一個人,老吃,非吃壞了不可。」

  「呵,呵,還老吃,你還想像原先一樣天天兒折騰我呀?你就忍著點吧,一個禮拜一次。」

  躍進憨憨一笑:「怕是我行,你不行吧?」

  「不行?」柏菊說,「那咱們就比試比試,看誰先忍不住。」

  「好歹兒的,先讓她睡睡石板再說,沒準兒真能睡成個死豬。」

  「裡外裡話都讓你說了。先讓她睡睡試試吧。唉,男男女女幹什麼不好,非要幹這個,幹不成真堵心。」

  「那就鑽一回棒子地吧,啊?」躍進抱住柏菊。柏菊堅決不肯,後退著,縮著身子。

  「咱想想別的法子,時不時放俊英去看個電影什麼的,不就行了?幹嘛非半夜三更幹那個?」

  躍進這才熄了點火,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那天俊英果然一沾石板就睡著了,並果真幸福地打起輕輕的呼嚕。

  這邊兩個人聞之大喜,幾乎要高興死,便不約而同各自揣了盆去廁所洗澡。躍進這邊快,三下五除二嘩嘩幾盆水兜頭澆下算洗好了,早早上床候著。翻來覆去好半天,柏菊才洗好摸黑兒進來,一頭扎進躍進懷裡。

  那邊俊英的鼾聲時隱時現,躍進他們便放心地順其自然。可在節骨眼兒上俊英又迷迷糊糊醒了,仍然是那句話:「又鬧耗子呀?」

  一切努力全部白費。兩個人幾乎難受死,翻來覆去到天明。

  第二天是星期天。滕柏菊一起來就陰沉著臉不語,躍進也無精打采。柏菊說吃餃子吧,就讓躍進剁肉餡。俊英陪女兒玩,在床上打著滾,笑得十分開心。柏菊煩躁地揉著麵團,眼看著俊英和女兒把床上的枕頭和床單掀來掀去鬧,把床折騰得亂七八糟,心頭火氣不斷上躥,但終於還是壓了下去。俊英看看表說電視劇開始了,就打開電視,兩眼直勾勾地看電視,不管寶寶了。寶寶纏住要她抱,她不耐煩地抱住孩子,兩眼仍看著電視。寶寶一會兒揪她頭髮,一會兒扯她衣服,俊英便推開孩子。孩子大哭。

  柏菊見狀,就說俊英你抱孩子出去走走吧,上街心花園裡玩玩。

  俊英不同意說:「外頭熱死了。」

  柏菊說:「街心公園裡比家裡頭涼快,去吧,老憋在家裡頭幹什麼?」說著又關了電視,「這破節目就別看了,晚上還有連續劇呢,電視老看會壞眼睛。」

  俊英看嫂子有點溫怒,也就撅著嘴抱上孩子出去了。

  從窗口看著俊英帶孩子走遠了。柏菊一下就癱坐在亂糟糟的床上,兩手沾著泥乎乎的面,無奈地躺下,發出一聲很累的長歎。

  躍進忙湊過來,沾著油,手就摸柏菊的額頭,「不舒服?」

  「能舒服嗎?這哪兒像個人住的家?快煩死了。」

  「算了,忍著點吧,還有兩年多,等混到三歲,上了幼兒園就好了。」

  「就是這屋子太窄巴。再有那麼一小間就行了。我怎麼捨得讓孩子上幼兒園?自個兒從早到晚看著才放心。」

  「你總不能看她一輩子吧?早晚得出去。」

  「也是,啊,守一塊兒的到了兒還是咱們倆老東西。你說養個孩子受這麼大罪,咱圖什麼?要是順順當當舒舒服服養也行,這麼窩窩屈屈,也真是!當初就不該生這個。」

  「又來了,還不是你,嚷嚷著要孩子,不出幾天就懷上了?」

  「好沒良心,還不是怨你呀?」

  躍進嘻嘻笑著說:「那會兒你特別溫柔,可沒現在這個橫勁兒。像個農村土丫頭似的,特叫人疼。」

  柏菊讓躍進說得犯起迷糊來,就閉上了眼。

  躍進心領神會,忙去插了門,油乎乎的手往圍裙上胡蹭幾下子,連圍裙帶短褲一把全扯掉,滾上床。

  幾天陰謀未遂,早就把兩個人弄得神魂顛倒,一團火只欠東風。躍進支持不了幾下就頹然倒下了。柏菊卻毫不盡興,沾滿面的雙手用力拍打、拿捏著躍進,罵著:「自私鬼喲,就顧你自個兒,難受死我了!」

  躍進一口一個對不起道著歉,柏菊不聽,拍了他一身的面,拳打腳踢好一頓,似乎才好了一點。

  就在這時俊英又在外面拍打著門,急急地叫著:「哥,嫂子,開門呀,寶寶拉褲子了!」那急中發尖的聲音,在裡面的人聽來像高音喇叭似的,彷彿全樓著了火。躍進柏菊全然沒了浪漫,匆匆答著:「別喊了,就來,就來!」

  「哭喪呢!」柏菊嘟噥著,「全樓的人都能聽見,一分鐘也不讓我安生會兒。」

  開了門,躍進一臉尷尬地解釋:「你嫂子換衣服呢。」

  俊英看著躍進一臉一身的白面,不禁哈哈大笑:「瞧你,哥,快成小丑了。」

  身後是臭氣沖天的女兒,正哭得淚人似的,沾了兩手屎,正往衣服上擦。

  「我說不出去吧,嫂子非轟我們出去。外頭熱死人了!寶寶又弄一身屎,你瞧瞧。哥,你給她洗洗吧,我快熱死了,全濕透了。」說著開冰箱,拿出涼瓶,咕咚咚仰脖兒灌下去半瓶子涼開水,然後端了盆去洗澡。

  滕柏菊乍著兩隻沾滿面的手,蓬頭垢面坐在床上,急恨之下抓起一盒子積木,嘩啦啦全摔在地上。她決定,死活不能再養這個保姆了!可冷靜一想,到保姆市場上去找肯定找不來,沙新不是去找過碰了釘子?現在的保姆全都眼兒高心氣兒高,奔的都是有房有錢的家兒,哪個願意來這等破樓?但俊英必須得讓她走,不能受這份兒氣了。滕柏菊打算讓躍進滿街裡去打聽,找個好心的老太太,送老太太家去日托。貴點就貴點,豁出去一百多塊了,買個省心,省得這樣干生悶氣,再這樣下去非得肺氣腫不行。唉,咱不是窮點,缺了間房嗎?娘了個X的。柏菊恨得直咬牙根兒,真要撕碎點什麼。手抓著床單要撕,但突然明白了過來,那是花錢買的。只能使勁兒擰自己肥肥的大腿,以解心頭之恨。

  趁俊英不在屋,柏菊把這想法說給了躍進,躍進說:「你想開了?捨得把孩子往別人家送了?」

  柏菊紅著眼說:「沒法子,只能送了,這環境太差了。只是可憐了寶寶,才半歲多點兒,我這當媽的心裡不忍。」

  「得了吧,」躍進說,「不是還沒送出去?送也是日托,晚上接回來呢,有什麼不忍的?」

  「你們男人哪懂女人的心?在人家家裡呆一天,不是親的,人家能盡心?肯定吃不好喝不好。」柏菊說著要掉眼淚。

  高躍進忙提醒說:「先別哭,說不定,這個吃不好喝不好的地方還找不著呢,誰願意看一歲的孩子,說拉就拉說尿就尿的?」

  「試試吧,明天上了班讓大家幫打聽打聽唄,有那種孤老太太最好了。」

  一連幾天兩個人忙於東問西問找個好心的老太太家,順便向大家說起俊英多麼招人討厭。大家都說現如今的老太太們收費高著呢,你交得起?起碼一百二三十塊。

  滕柏菊橫下一條心,一百二三十也行,總比養著俊英強。工資一百,沒命地吃喝,還把人煩個死。

  在門曉剛辦公室滕柏菊又大姐長大姐短地求人們幫她找個老太太,說完一出門,門曉剛就嘲弄她一通,說:「瞧他們兩口子那份兒德行,愣生什麼孩子,純粹給北京丟人,那叫孩子嗎?別幫她忙,讓她自己受罪去吧。窮到這份兒上,還想使喚個保姆。」

  有女人嘻嘻笑著說:「也真是,怎麼把這樣兒的寶貝給分北京來了?純粹影響市容。聽說她們全家人輪流來住,再這麼下去,全村的人都該往你們移民樓上鑽了。」

  「就是,這種女人竟然混進革命編輯隊伍中來了,乾脆辭職,圍鍋台轉去。」

  「嗨,你們別不服,人家滕柏菊正經在社會上比你們這些嬌滴滴女士強。」門曉剛說,「人家到部隊裡送書上門搞推銷,一張口就是什麼?猜猜?」

  「別賣關子,快說!」

  「一張口就是『解放軍兄弟,你大嫂給你們送精神食糧來了。』解放戰爭時的紅嫂你們知道不?她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小戰士,現在,你們就叫我柏菊嫂子吧。」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一上午她就推銷出三百本《青春期男女衛生常識》。」門曉剛說,「老有人給柏菊嫂子寫信,她還給人家介紹對象呢。」

  幾句話引得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兒,全圍上了門曉剛。

  「她家那個俊英,看上了一個來找柏菊嫂子的解放軍。那個當兵的對象跟他吹了,嫌他沒錢。他就進城來找柏菊嫂子,讓嫂子想辦法,誰知俊英看上他了。柏菊就去說了一通兒媒。人家解放軍不幹,想找個北京姑娘借關係留北京工作。俊英是想靠上解放軍留在北京,結果誰也靠不上誰。」

  「夠了,」有人說。「滕柏菊一個就夠了,還往北京拉人。」

  「她是想借這個討俊英歡心,好好幫她看孩子。」

  「我看滕柏菊自個兒當保姆最合適。」

  一屋人笑聲震天,卻不成想滕柏菊在外屋聽了個一清二楚。她氣出兩眼淚來,狠狠地一摔門走了,門上的玻璃立即碎了一地。

  人們趕出來,只見到滕柏菊抹著淚遠去的背影。

  大家開始心裡不落忍起來,紛紛譴責門曉剛不是個東西,太傷人心。

  門曉剛滿不在乎:「她活該。誰讓她盡干庸俗事兒?她一家占三個火眼兒,還嫌不夠,還燒電爐子涮羊肉吃,一千瓦一點樓上保險絲就斷,什麼東西。整個兒一個農村老婦女,東家走西家串,搬弄是非傳小道消息。還知道哭啊?北京不相信眼淚。」

  大家又哄堂大笑。但還是有人建議:「看她那麼不容易,幫她找個老太太吧。」

  門曉剛十分有先見之明地說:「我勸你算了,這種人倒霉時比誰都可憐,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信不信?她若得了勢,就不知姓什麼了。」

  「她能得什麼勢?回家哄孩子的幹活。」

  「唉,別小看,沒準兒能混個副主任當,她可是把他們主任哄得溜溜轉,李老太太特喜歡她。」

  「李老太太不是喜歡男的討厭女的嗎?」

  「李老太太討厭的是漂亮女人,吃醋。滕柏菊這種糟女人只能給老太太當陪襯,又會巴結,老太太對她最放心了。」

  果然像門曉剛預言的那樣,滕柏菊大智若愚,在官道上挺有心眼兒,令全樓人刮目相看。

  移民樓像個爛泥坑。儘管移民們當寶地住著,可別人卻不肯輕易來這裡住。漸漸的,這裡成了發配病號兒的地方。先是住進一家,女人有點精神病,時常半夜犯病,大哭大嚎,摔東西,像個害群之馬。分房時人人躲她,不肯與她為鄰,就被擠對到移民樓來。緊接著一新調來的編輯患了肺病,趕上分房,只夠與人合住一單元的資格。結果是人人抗議,拒做他鄰居,就又給分到移民樓來。樓民們大怒,發誓社裡再幹此等壞事就集體抗議。這幾天聽說又要分入一肝炎患者,大家群情激奮:這還了得,移民樓成傳染病院和精神病院了,堅決頂住。胡義便糾集幾個人聯合寫了一封公開信,然後找大家簽名。誰知議論時七嘴八舌,真要簽名了卻一個個避之千里。最有手腕者為冒守財,其次是滕柏菊。冒守財說他得過肝炎,雖然好了,但決不能歧視肝炎病人,否則說不過去,就沒簽。輪到滕柏菊,她說他們一家一聽說要搬進肝炎病人就托人走後門打了乙肝疫苗,有了抗體,不怕傳染了。滕柏菊這一說啟發了不少人,紛紛表示要去打乙肝疫苗,讓自己產生抗體,拒不簽名。胡義的罪惡陰謀一下破了產,氣得他大罵:「都什麼玩藝兒?兩面三刀,下頭罵得比誰都響,簽個名就要你命了?!怪不得人說知識分子臭老九,怪誰?怪咱們自己不爭氣。我看該叫臭老十!」胡義表示就剩他一人他也要去遞抗議書,最終被小雷勸住:「大傻瓜一個!人家有小孩的家都不怕傳染,咱們怕什麼?住這種髒樓,就是碰運氣,命大的就傳染不上。你帶什麼頭?咱們也打乙肝疫苗去。」

  滕柏菊最終勝利了。她總能在關鍵時刻有膽有謀圓滿解決問題,讓人不得不佩服。

  倒是那個肝炎病人一搬進來就在廚房中大罵起來:「把我擠這種髒地方來了,這是人住的地方嗎?聽說有人是乙肝,咱們可要嚴格防備著呀,乙肝傳染力強哎,蚊子叮了他再叮你就能傳染,炒菜時打個嚏噴也會傳染。媽的,憑什麼把我和乙肝跟肺結核分一個樓上來?我得的是甲肝,說好就好。甲總比乙強!」

  一番話把人們氣炸了肺,但又有苦難言。慶幸滕柏菊主意高。學習她的榜樣,家家人人打了乙肝疫苗,再住進十個肝炎咱也扛得住。

  照樣歡天喜地熱熱鬧鬧做飯談天。好像乙肝疫苗防治百病似的,從此移民樓的人很少生病。生大病的一個也沒有,個個兒皮實健壯。每每議論起來均覺得不可思議。胡義說疫苗未必就真管用,關鍵是精神作用,俗話說精神能變物質,精神上產生了抗體,什麼病也不會得,病這東西也是欺負膽小的。但人們還是更相信梁三虎的話,因為他學過中醫。梁三虎說肝是主人之氣血的,只要肝不病,人就有元氣,元氣足者則陽氣足,陽氣足則能御病敵於國門之外。並建議人們多吃點肝,配合乙肝疫苗打防守戰。從此,移民樓大興了一陣子豬肝熱,炒豬肝,溜肝尖,豬肝粥,熏豬肝,鹵煮豬肝,大蔥爆羊肝,換著樣兒吃。以滕柏菊為首,每天進廚房公佈一種豬肝的做法,家家吃得昏天黑地,面色紅潤。梁三虎用中醫理論解釋說,吃哪一部分補哪一部分,這叫吃什麼補什麼。

  豬肝熱很快就降了溫,不僅是天天吃吃膩了,還因為在「迎國慶」的體檢中發現移民樓中出現了幾個「脂肪肝」,人們第一次聽說這種病,一問才知是肝部營養過剩造成的,再發展下去會成為肝癌。高躍進多年裡節約度日,瘦成了一把骨頭,卻在幾個月「豬肝熱」的惡補之下被豬肝害成脂肪肝了。據說治這病的辦法之一就是少吃脂肪,多吃青菜。可皮包骨的高躍進肝卻過於肥,脂肪分佈不成比例,既要給肝減肥,又要增加營養補身子,這下給這兩口子又出了個大難題。

  梁三虎被滕柏菊請來出主意。三虎先是把這兩口子說一頓,「怎麼能如此惡補?中醫上說補,首先要有基礎。躍進屬於那種底子薄的人,要補,也得先補陰,漸漸把身子調理好了,才能補陽。現在可好,陰陽失調,弄得陰虛了,相火過重,洩不得,補不得。越洩,肝火反會越重;再補,那肝就給補爆了。舊時候好些皇帝患的就是這病,叫相火妄動,陰陽兩亢」。看看醫務室給開的什麼「龍膽瀉肝丸」,三虎一擲八丈遠嘲弄說:「純粹是蒙古大夫,你當是她當知青給豬看病呢?」隨之大筆一揮,開了幾個中藥方,都是當年跟老中醫學會的,告訴滕柏菊說:「照我的方子抓藥,準沒問題。」

  滕柏菊恐怖地問:「太貴了吧?」

  梁三虎說:「你真木,拿著方子上合同醫院,找個熟人,塞點好處,讓醫生照這方子抄一份,不就成公費醫療處方了?醫生懂,這都是名貴藥,配方很有講究,講究在用量上和搭配上。」

  為配合中藥,梁三虎又提出補陰的食療方法,不外乎吃蓮子、銀耳、紅棗、山藥,外加少量西洋參,平日裡多吃些蘑菇和黑木耳,外加少許魚、蛋和瘦肉,這份食療譜令滕柏菊眼睛發黑,這哪裡是窮人吃得起的東西?

  最讓兩口子恐懼的是,梁三虎特意囑咐,高躍進現在是危險期,脈搏滑虛,要削減房事,每月一次即可。為此建議躍進適量吃幾片己烯雌酚。這叫中西醫加食療的一攬子療法。

  躍進和柏菊聽到最後幾乎要昏過去,異口同聲地問:「這不等於給劁了?」

  梁三虎說沒事,少吃點,只起抑製作用,停服後又會還陽。總之治療期間少來點兒為妙,活命要緊。

  為了保住躍進的革命本錢,滕柏菊下狠心買了點蓮子和銀耳,只覺得花那錢像賣了半個家似的。躍進也真讓梁三虎給說嬌貴起來,家務活一推六二五,吃起東西來挑挑揀揀,每晚睡覺前必喝上一碗蓮子粥。柏菊給躍進盛好,鍋底還剩點,就順勢刮刮,呼嚕嚕吃掉,邊吃邊說好吃。卻想不到櫃子那邊的俊英早已抽泣起來,待柏菊聽到聲音過去,那俊英早已哭成個淚人兒,咬著被頭哭。柏菊問:「你不是早睡著了?」

  俊英聽此話立即飛身躍起,大聲怒吼:「你以為我睡成死豬了什麼都聽不見是不是?你們大碗小碗吃好的,就忍心啊?」

  柏菊說那是給躍進的藥。

  俊英冷笑:「你怎麼不說燉肉也是藥?就算是藥,你憑什麼吃?明擺著欺負人。我也要吃這麼好吃的藥。告訴你,我不是老媽子,你們偷著吃東西我就要管!」

  柏菊氣得眼發藍,終於與俊英對罵起來,一氣之下轟她走:「你滾!」

  俊英馬上收拾起東西,聲明明天一早就走,「就衝你這副窮瘋子樣,我一天也不在你家多呆。我是可憐俺哥才忍氣吞聲干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麼德性?你給我當保姆還差不多。樓上沒一個人看得起你,你倒自美。知道你叫什麼嗎?天下第一俗女人。跟你在一塊兒我都嫌跌份兒!」

  第二天俊英一大早就出去了,寶寶給扔在家裡。滕柏菊和高躍進一籌莫展,但柏菊決意這次不再哀求俊英,堅決挺起腰桿子來。逼到這個份兒上,決定去找個老太太家。可這天是柏菊約好去某軍人大院約某將軍的傳記,這本書又是軍隊上包銷的,一印幾萬賺了錢柏菊又可以提成一筆,因此今天必須出去。只能讓躍進請假了。臨走前給躍進留下三個老太太的地址,讓躍進抱著孩子上門去找。老太太們心都軟,尤其不忍心看一個瘦得皮包骨男人拖一個孩子不是?說完就扭著肥肥的腰風風火火地走下樓去奔她的提成獎了,把躍進和孩子扔下。

  躍進愁眉苦臉地看看那三個地址,揀一個離家最近的胡同就抱上孩子出去了。

  居然旗開得勝。來到東便門附近的一家,看準門牌號碼就進去找。院子早讓七蓋八蓋的小房子擠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胡同。躍進抱著孩子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往裡走,冷不防斜刺裡橫出一中年女人,手捧半個西瓜用小勺兒挖著吃。她指指左胳膊上的紅袖章,說自己是居委會安全員。仔細盤問了躍進一通,這才放行讓他接著往裡走去張老太太家。

  七拐八拐進了張老太太家,在那間角落裡的小黑屋裡剛坐下,寶寶就鬧將起來。躍進不明白孩子的要求,不知所措。老太太內行,說:「準是拉在褲子裡了,不幹了,這孩子挺愛乾淨的。」說完就手腳麻利地打開褲子,果然拉了。張老太太便弄來熱水給孩子洗乾淨,很疼愛地哄她睡了。

  躍進很感激地叫聲「大娘」,就說是「嚮導」的劉大姐介紹來的。張大娘說那劉大姐是她侄兒媳婦的表妹,算是一家人,別客氣。然後單刀直入說:「這年頭兒,任什麼都亂漲價。你們上個班兒,好歹兒的吧,單位可憐你們,常補貼幾個錢兒,過年過節發點魚肉。我這寡婦失業的,兩個兒子媳婦又不怎麼孝,一個月給幾個大子兒花,想吃口兒好的都捨不得,這把老骨頭還圖什麼?不就圖個順心?兒子媳婦中午還讓孫女來這兒吃飯,給我那幾個錢兒,我全花孫子孫女兒身上了。白天孫子孫女兒去上學,我一個人呆著空落落的,也願意看個孩子,也算有個伴兒,這屋裡也有個人聲兒。你們要願意晚上放我這兒,也行,多加幾塊就得。」

  躍進怯生生地問「多少」。老太太看也不看他,輕描淡寫地說:「就一百三吧,晚上放這兒,不多要,加二十塊夜餐補助,也是花在你女兒身上,喝瓶牛奶當夜點就三毛多了。」

  躍進忙說:「不麻煩了,晚上我們接回去,孩子她媽也想孩子呀。」

  老太太又說:「忘說了,孩子每天的水果、雞蛋,奶錢另算,我那一份是工錢,糧食白吃。」

  躍進聽到此心裡打了個疙瘩,但仍然說:「行,我回去跟孩子她媽說一聲,趕明兒就送孩子來。」

  老太太看出躍進不情願的樣子,寬心說:「這年頭兒找保姆不出點血哪行?誰活得都不易。你要想上好班,怎麼能讓孩子拖累了?那還怎麼圖個長進?聽口音是外省的吧?北京沒個親戚是不?怪可憐的。大娘我慈悲,就少收十塊一百二打住,別再講價兒了。」

  便宜了十塊,躍進自然心裡輕鬆了點。就說回去商量一下。

  老太太眼明手快,接過孩子說:「我看這孩子怪愛人兒的,今兒就先放我這兒,晚上你跟她媽來接。我先幫你看上一天。」

  傍晚時分下起了中雨。柏菊和躍進打著傘趕到老太太家。一進屋嚇傻了眼,只見老太太正在屋外的棚子裡做飯,屋裡兩個孩子手持大白饅頭正圍著寶寶逗樂兒,床上、桌上、地上五個盆正在接著房上漏下來的雨水。

  老太太擦了手進來說:「一下雨就這樣兒,真煩人。瞧這大盆兒二盆兒的。」說完去給他們張羅茶水。

  滕柏菊二話不說抱起孩子就衝了出去,躍進緊隨其後。

  「怎麼不好了?」躍進急急地問。

  滕柏菊氣哼哼地說:「虧你也算個知識分子,看不出來呀?咱寶寶托給這家兒,成冤大頭了。」

  「一百三減到一百二了不是?」

  「不是錢,糊塗。」柏菊痛斥他。「你看看她那個家,那破屋子快有二百年歷史了吧?萬一寶寶給砸裡頭怎麼辦?再看那兩個孩子,不到吃飯時間就一人一個大饅頭,餓狼似的。咱給寶寶買的水果、牛奶、雞蛋還不都得便宜了他們?到頭來等於讓寶寶天天在她家喝稀粥,灌大眼兒賊呀?」

  躍進一聽才聽出情況的嚴峻,認為還是女人心細,畢竟是母親。也就不說什麼了,只顧發愁明天怎麼辦?

  回到家一進屋,俊英早收拾好東西精神煥發地嗑著瓜子看電視。見他們進來,就落落大方地起身,關切地問:「找到人家兒了?真替你們著急。」說著交了房門鑰匙,說:「那我就走了。」

  躍進說:「大晚上的走多不好,明天坐早車,我送你去。」

  俊英不屑一顧,說:「還送什麼?我就上馬路對面樓上,有事來找我。」

  躍進這才明白俊英跳槽兒在對面高干樓上找到了一份保姆工作。俊英莞爾一笑說:「其實人家早就讓我去,我是看俺哥的面子,才沒去。」

  柏菊氣呼呼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我們這窮窩養不起你這金鳳凰,走就走吧。人,哪個不貪富嫌貧的?不過我告訴你,在人家家裡你永遠是外人,老實點,別像在這兒似的,讓人再轟走。」

  俊英倒不生氣,反倒忸怩地說:「俺去那家裡可是當家作主的。」

  柏菊十分蔑視地「哼」一聲說:「當家作主?我都不敢說我在這個家裡當家作主。你還能去人家當大少奶奶不成?」

  俊英羞紅了臉,喃喃地說:「嫂子你還真說對了,人家早就說過讓我當他家媳婦呢,你忘了?」

  滕柏菊這才猛然想起來她說的是哪一家。那是一家老兩口帶一個四十多歲的半傻兒子。說那兒子傻吧,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人長相不錯,白白淨淨。就是癡,一說話就著三不著兩,大概算弱智之類。聽說「文化大革命」中是中學紅衛兵的頭頭兒,帶學生們抄了父母的家,實行了與「走資派」父母的決裂,便青雲直上成了風雲人物,卻不知被中央裡的哪一幫人利用了,當了人家的槍使。後來那一撥兒人成了反黨分子,他一下子又成了階下囚,被鋃鐺下了大獄。他死活想不通,就咬破手指頭寫血書,表示自己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要誓死與反革命路線鬥爭到底。大獄裡的獄友們全是些個強姦犯和搶劫犯,一個比一個凶,正愁沒處兒洩火,見他如此不老實,就把他臭揍一頓,強迫他吃屎喝尿。他憤怒抗議,結果讓打暈了灌了大糞。醒來後他抱著一線希望向管教人員求救,說明自己不是壞人,是受了屈的,又讓犯人如此虐待。結果又讓管教人員狠抽一頓皮帶,告訴他「你比強姦犯還壞,你是要亡黨亡國的」,並告知獄友們「不老實就教育教育他」。這人從此淪為牢中出氣筒,強姦犯們幾乎把他折磨死,慢慢兒就變成了這種癡呆人。刑滿釋放回家,老父母精心伺候著,像養個小孩兒一樣,為他傷心透了。這些年樓上小保姆成群成串,全是苦地方出來的,讓老兩口動了心思:與其找保姆不如在她們當中挑個媳婦,算一家人過,把家務全挑起來。他們早就相中了俊英,聽說俊英混在骯髒的移民樓裡,就勸她過來。那天俊英把這事當笑話跟柏菊說了,柏菊也一笑了之。誰知如今俊英當了真,真要過去當媳婦兒了。

  躍進堅決不幹,說要等跟舅媽商量再定。俊英打定了主意,狠狠地說:「你少管。我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我這就過去。娘那邊我自己去說。」

  柏菊傷心地說:「你好好兒一個人,嫁個呆子,他說不定一抽瘋會殺了你。」

  「不會,」俊英說,「我早看出來了,他喜歡我,一見我就笑。再說了,這種傻子都活不長,倆老的也快了。都死了,那個家就是我的了。」

  這話說得躍進倒吸一口冷氣。

  柏菊攔住說:「不行。要去先讓你哥送你回家。然後你再去那兒,我們不負任何責任。」

  俊英掙脫柏菊,紅著臉說:「我知道嫂子眼紅我了!眼兒氣有什麼用?有本事你也去找這麼個傻子呀!自個兒過不上好日子還眼紅我,一邊兒去!我要讓你看看我怎麼過舒坦日子。你就配住這破樓!」

  「啪!」柏菊忍無可忍一個大嘴巴子抽上去,俊英靈巧地一躲,那手重重地拍在衣櫃上,聲音尖脆。再看柏菊,卻是像讓什麼強力膠粘住了手似的,身子打著麻花一動不動,定格。大概是柏菊那一掌太重,又打空了,強大的全身心力量加上腰部狠轉的力量把腰扭了,就那樣姿態優美地定格在那裡動彈不得。

  「躍進,我腰扭了,快幫幫我!」柏菊慘叫著。

  躍進忙沖俊英喊:「你先別走,給我看著寶寶,我救你嫂子。」

  「我家還沒做飯呢,沒工夫管這個。」俊英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柏菊另半邊身子抖動著指天跺地:「白眼狼啊!讓那傻子掐死你!」

  樓道裡早已響起了俊英嘹亮的歌聲,依舊是直嗓子,五音不全:「清凌凌的水來藍咯英英的天……」

  接下來兩口子大發其愁。似乎再也無路可走,只能賠笑臉找那老太太家;要麼就把孩子送到高躍進的媽那兒。後一條路躍進堅決不走,他死活不想再回那個小鎮子上丟人現眼,再也不想跟那個窮瘋了愚昧透了的小鎮子打交道。「實在不行,」高躍進說,「我他媽豁出去了,辭職在家管孩子。把孩子帶大了,我去擺攤兒賣雜貨,蹬板兒車也行。我就不信沒個活路。」

  柏菊明白躍進的心思,就一咬牙說:「也怨我,老怕孩子在老太太家委屈了。其實,再委屈也不會讓孩子餓死。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日子,還講什麼委屈不委屈,只要孩子不病,就行了。在農村裡,誰給她吃牛奶水果了?咱們小時候不是光屁股和尿泥也長成大學生了?送吧,明天就送老太太家。」

  「大菊子你想通了!」躍進說。

  柏菊歎口氣,「想不通也得通。咱就這命,來不得半點兒女情長。又想活體面點,又想省錢,又沒錢又沒房子,日子怎麼過?說我是俗女人,你月月兒掙一千,再有一套房子,我比誰都他媽高雅。算了,把孩子扔出去,咱也高雅高雅。」

  隨之柏菊告訴躍進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她今天上午去約那個老幹部自傳,拿著地址進了大院兒,裡面全是一模一樣的小樓兒,結果走錯了門兒,進了另一家。老人家特熱情,聽說她是嚮導出版社的,就拿出自己的傳記,還沒寫完。接著介紹說這一院子的老幹部都寫傳記呢。順便叫來秘書,說乾脆給嚮導張羅十本傳記,出個系列。系統內征訂一下,怎麼也能賣出五六萬套去。

  柏菊算是給嚮導社立了大功,五六萬套,一套十本,就是五六十萬冊的印數。嚮導社這幾年還沒做過這麼大的買賣,全社上下欣喜若狂,年底獎金全指著這套書了。社裡馬上開會,組織一個會戰指揮部,全力以赴,編印發一條龍作戰,多快好省地推出這書。再上人民大會堂弄個首髮式,電視台一播,就齊了。柏菊興奮得嘴角白沫氾濫,躍進忙用手幫她揩去。柏菊說這次非很吃一口不可,反正是公費買書,無所謂價錢貴,社裡準備把定價定在新聞出版署規定的最高浮動價上,一錘子買賣,吃撐死拉倒。作為有功之臣,又是責任編輯,柏菊估計自己可以提成七八千塊。

  「你說我還俗不俗?還是不是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捂著半邊扭傷的胖腰,飛起媚眼兒。

  把孩子扔出去後,兩口子請了幾天假,把屋子裡裡外外粉刷一遍,鋪上化纖地毯,清清爽爽地過了起來。滕柏菊也喝上了減肥茶,練起了健美操,還燙了頭髮,這小屋呈現出一派新氣象。從此柏菊不再用幾個大鍋占火眼兒。買了幾本菜譜,高高雅雅地學做起西餐來,決心徹底改變自己的形象。

  另一方面,高躍進也開始為工作想新招兒。明知自己寫不出文章也沒有柏菊的本事組賺錢的書稿,辛辛苦苦坐在辦公室改別人的錯字又掙不到錢,就決心去搞發行推銷。柏菊出主意,躍進收集資料,東拼西湊,東剪西抄,很快湊了三百六十篇女子美容要訣,決定就此編一本《女子美容三百六十五天》台歷。選題報到社裡,頭兒認為不錯,但要保證上來印數。躍進便自告奮勇,要坐上火車從北京出發順京廣線南下,再從福建北上津浦線,一站一站地下車,不放過任何一個城市和縣城,一家家新華書店跑下去,就不信上不來五萬印數。躍進的想法很簡單,他必須想法子掙點錢來壓滕相菊一頭,不能總讓滕柏菊養著。柏菊很為他高興,堅決支持他。只是很擔心,那麼一站一站擠慢車,像紅衛兵大串連似的,折騰兩個月回來,人還不得顛死?躍進拍著皮包骨的胸脯說:「我也是大丈夫,不能總讓人看不起。再說了,天天泡家裡,上夜班不是也不輕鬆?」柏菊羞紅了臉打他一拳說:「我就擔心你這一點。南邊兒娼妓多,別把命給丟在她們身上。要死了倒好,別死不了弄一身髒病回來。」

  正說著,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個小保姆樣的孩子。她把一個大紅信封遞過來說:「俊英姐姐要結婚了,明兒請你們過去哩。」

  「你是?」

  「我是俊英同村的,她請我來當保姆的。」

  「霍,俊英都使上保姆了。」柏菊醋醋地說。「好,我倒要去看看那個傻新郎,嘻。」

  小女孩兒糾正說:「俺家大哥可不傻,人可好了。」

  「是好,」柏菊說,「哪個傻子不好?一笑一嘴哈拉子。」

  「大嫂你錯了,」保姆說,「俺家大哥的病說好就好了。我剛來那天他還神神經經的,過了不幾天就一下子好了。誰也弄不清楚怎麼好的。什麼藥也沒吃。」

  「真的!」

  「真的。明天你去看看。」

  「俊英真是個妖精。」柏菊說。

  第二天去了,果然讓滕柏菊大吃一驚。先不說俊英時髦高雅的打扮,絕對是個漂亮的大家閨秀,只說那新郎官之神經正常,著實讓人吃不透。兩個老人眼裡淚花不住地閃,不停地說俊英是顆大福星,居然治好了兒子的癡病。那白白淨淨的兒子,神情大變,一身西裝,儼然一個大知識分子模樣。癡了這麼些年,無憂無慮,倒像冬眠了二十幾年,醒來依舊年輕,臉上連皺紋都不見幾根,與俊英並肩一站,顯得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就是說話顯得像外星來人,不住地說:「昏睡這些年,這世界變化可真大,連街名兒都叫不上。叔叔大爺們也不認識了,真對不起。你們就當我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算了。」大家紛紛祝賀他恢復了正常,並說:「你昏睡這些年算值了,那是最不堪回首的十幾年。現在國家開始變好了,你也醒了過好日子了,你小子大福啊。」

  珠光寶氣的俊英指使著保姆幹這幹那,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真像個大家小姐,幾個月的北京生活,讓她脫胎換了骨,口音全改,比滕柏菊強多了。忙了好一陣子才有工夫閒下來跟滕柏菊說幾句話,那口氣,早已是高高在上了。

  「嫂子,我是打心裡感謝你喲。在你家那幾個月沒白呆,看電視長知識,聽你們這些編輯說話也長見識,才覺得我這二十年算白活了。我是沒想到投奔這家人能大福大貴,誰知道老天有眼,讓我男人的病好了。這日子算有奔頭兒了。」

  柏菊仍然不屑一顧:「他都四十了,剛醒過來,沒文化,沒技能,能幹什麼?」

  俊英不以為然:「這有什麼?我們有這四間一套的大房子住,老兩口兒總能留下幾萬塊。再不行,我們開小飯館兒開小賣部去。我才二十出頭兒,學什麼學不會?倆人一起學,一起幹,日子總會有盼頭兒。他人正常了,比什麼都好。」說著環視一下房子,喃喃道:「在北京,有個好住處兒比啥都難呀!」說得柏菊心裡無比酸苦,只覺自己比俊英又低了一頭。

  「你用了啥法子讓個癡子變了?」柏菊追問。

  「啥法子?不怕嫂子看不起,我直說了吧。」俊英不以為然地說:「我一個鄉下女子還會什麼?還不是跟嫂子哥哥學的?」

  「跟我們學?」柏菊驚笑道。

  「啊!」俊英說,「開始我當是鬧耗子,後來才明白是咋回事。我看哥嫂幹這個頂高興,就想讓這癡呆子也高興高興,我也高興高興。他就那麼一回就好了,什麼都明白了。」

  柏菊聽之羞臊難當,無地自容。

  這時俊英的男人文質彬彬地過來見哥哥嫂子,神情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大哥大嫂是有文化的人,以後要多向你們學習。我慢慢恢復了記憶,想起了當年的事兒,跟昨天一模一樣。我得趕快補文化,把字兒都揀起來,寫書,把那些事兒全寫出來。」

  「我幫他抄稿子。現在我會的字兒比他還多。」俊英幸福地說,隨後拖著婚紗裊裊地走了,新郎緊隨其後。

  「他們也想吃文化飯哩!」柏菊悻悻地說。

  「說不准啊,」躍進說,「這年頭能寫個報告文學的人越來越多,作家一夥子一夥子的,好像是人就能寫本書出來。這個呆子說不定能寫一本暢銷書來。你想想,他當紅衛兵頭頭兒,跟中央裡頭的人都有交往,那些個事兒寫出來肯定賣得動,現在興這個。要我說,咱不能遠了俊英,得跟他們套近乎,說不定能把那呆子寫的書騙到手,能弄個大印數,你也提一筆成兒。」

  「呸,」柏菊不服氣,「我指望他的書提成兒?『嚮導』不會出這類揭黑幕的書。」

  「不信拉倒。」躍進說,「你把稿子拿到手,拿給別家出去,人家還不給你一筆組稿費?照樣賺錢!我們室裡的小青年兒現在都幹這個,還替人家把錯字兒改好,再拿一筆編輯費。全『嚮導』的人都在於吃裡扒外的事兒,就你我還在替它賣命。」

  柏菊覺得躍進言之有理,這筆錢不拿白不拿,就慫恿躍進去套近乎,「畢竟你是她哥,怎麼著也算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八桿子打不著。」

  躍進就猛喝下一口酒,勇敢地起身向新郎新娘敬酒去了。

  滕柏菊信心十倍地遠眺著丈夫,很有希望地暗笑不盡。

  一會兒躍進春風滿面地回來說那呆子聽了他的話很感動,表示「寫一點兒讓哥哥嫂子看一點」。

  「說不定咱就吃上他了!」柏菊興奮地說,「我拿這稿子去炒高價兒,哪家勞務費開得高我就給哪家。到了兒這呆子還得感謝我。」

  「就是,吃上他了!」隨之兩人對笑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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