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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宮粉黛」土風流


  那天他沒有回自己那半間屋,就住在小娜家的山間別墅中。半夜時分他被什麼弄醒,這才發現他被幾個女人包圍了。那一雙雙渴望的目光讓他必須十分男子漢地去挺身而出,就像英雄堵槍眼般毫不遲疑。

  可能是在「古德貓寧」剛合上眼準備好好睡上一覺的當兒,有一雙疲憊不堪的腳邁進了移民樓,不可救藥地讓那濃湯泡了個有滋有味。他咕噥一句髒話,便全然不顧,繼續趟水前行。他只想趕緊回到自己那個窩裡睡覺。

  此時睡覺比什麼都重要。他只覺得兩腿幾乎沒長在自己的身上,好像只有那麼幾根鐵絲連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騎回來的,這麼遠的路,從西北角的山裡往城裡騎。好像整整騎了三個小時。一路上是沉靜的田野和大路,好像全北京這時就他一人在露天地裡似的,好像所有的路燈都明晃晃地為他亮著。從石景山往東一直騎下來,好像不用蹬,那車真地自行著,他幾乎是閉著雙眼,半睡著,只扶住車把,兩條腿隨著車輪轉動著,不停地轉動。好美的感受,如同乘風。

  他一頭撞在門上,發現門鎖著。這才想起同屋的老朱回房山家裡收麥子去了。雙手哆嗦著掏出鑰匙,進了屋扯掉衣服,撲到地板上就再也不動了。

  很是喘息了那麼一陣,大腦的空白漸漸堅實起來。可極度的疲勞卻叫他無法睡過去,當四肢無限乏力的時候,另一根神經卻無比堅強地覺醒起來,他又感到一陣難忍的渴望。真後悔沒讓那幾個女人中的一個坐在他自行車後跟回來。早知道狠蹬三小時自行車後的第一個感覺是要性交,當時非拖她們一個來不可。那會是十二分的浪漫。

  梁三虎閉著眼伸手一摸就摸出一包煙來,他在地鋪的四周扔滿了煙和火柴,總是要伸手一摸就能摸到,根本不用開燈找。他點上煙,如饑似渴地大口吞吐著,慾望立時平息了許多。看看窗戶,外面開始濛濛亮了。

  他不愛那張嘎嘎吱吱的破床,生怕它什麼時候會突然斷了腿,就把床架子給扔了,把床板鋪地上當床,這樣屋裡立時顯得空蕩敞亮。他討厭老朱那張傻X似的問題臉兒,不願跟他多說一句話,就用破布單子往屋正中一掛,加上櫃子什麼的,隔成兩間,有事兒隔著「牆」甩話過去。當然他心裡明白,隔開,主要是因為他這邊總來女人,經常是住在這裡的。至今也只讓老朱發現一回,那次是因為他大意了,忘了插上門上面的風窗,和那娘們兒做愛的歡呼聲傳了出去。老朱回來時,發現有半樓人擠在他門口屏住呼吸伸著耳朵向裡面諦聽,還在一個個用手招呼遠處的別人,別人則躡手躡腳地往這邊蹭。見老朱來了就閃開一條路。老朱一聽就明白,便砸門。梁三虎裹著睡袍開門時發現外面黑壓壓的革命群眾,也明白了怎麼回事。紅了臉,鑽進自己的半間房去。那回真叫難堪,像是光天化日下在馬路上一般。從此老朱也明白了,為什麼好幾次他回來梁三虎都是插著門,為什麼經常一大清早梁三虎這邊就有女人的聲音。原來人家這邊是一男一女在困著,他竟全然不知。他至今沒在城裡混上房子,老婆孩子還在房山農村,每週六回去一次,家裡一到農忙就來叫他回去,活得無比艱辛。跟梁三虎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小白臉兒活得真叫滋潤。就那麼半間狗窩,髒兮兮的一塊地鋪,半桌子髒碗,照樣有女人來跟他混。久而久之,老朱勸三虎成個家,找個正經老婆過。三虎卻笑一陣子,反問他:「像你?活得多累?乾脆回家算了,天天摟著老婆睡去。四十大幾的人了,混城裡有什麼勁?」說得老朱有苦難言。

  老朱一年有半年不在這裡住,什麼春播、夏收、秋收、冬耕、蓋房、殺豬,家裡一叫,他就請假回家,一忙數天,這屋子就空了,三虎就自由了,可以盡情找那幾個女人來混。因為一樓是書庫和倉庫,總共才三間屋住人,早出晚歸難得碰面,也就沒什麼人注意他的行蹤。等人們突然聽到屋裡的歡叫聲,才發現這梁三虎竟是京城第一大快樂的單身漢。

  三虎曾不止一次勸老朱告老還鄉,好好幫家人致富當萬元戶去,別這麼半死不活地窮混,讓社裡人看不起。其實他是希望把老朱轟走,自己獨佔了這間房。老朱每聽到此,就怒火沖天,罵三虎不是東西,「都想擠走我,沒門兒!再說這個我跟你急啊!你找女人來玩兒就是了,別趕上我在屋時折騰就行。社裡早晚得給我房。我他媽就這麼泡丫的。一年有半年請假回家,工資不敢少給我一分。給我房子,把我老婆辦進來解決了工作,我才能全心全意上班不是?要我找鄉辦企業拉贊助去,四千塊錢才給人家廠長寫二千字。不給我房子我不去騙這個人!現在企業家一怕妓女,二怕咱們這種拉錢記者。以為人家農民那麼好騙呀?沒人上『二記(妓)』這個當。」

  梁三虎忍不住說他:「這是領導考驗你呢。誰讓你農民出身?騙農民正合適。否則改革一深化,看著吧,非優化了你不可。」

  「優化?姥姥!我工作不好,怨我嗎?我老朱在家裡幹什麼不是一把好手兒?哥們當年在縣革委宣傳部當股長,文章寫得呱呱叫,憑這本事成了『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是他媽『嚮導』點名要我來的,說得好好兒的,過幾年給我解決老婆問題,後來又變了卦,嫌我有仨兒子,人口太多。就想把我擠走。呸,生仨兒子,怨我嗎?那會兒說要多生,人多力量大,我是準備讓仨兒子參軍打蘇修、打美帝的。現在不打美帝蘇修了,嫌人多了。全他媽一家一個小太陽,我看再打仗誰上前線?」說急了,老朱會反唇相譏罵三虎一頓:

  「你丫也不易,小三十兒了,混不上間房,就想把我擠對走。你說說,你爹一個大軍官,怎麼養你這麼個沒出息的小白臉兒?就知道泡女人。」

  一句話說到三虎傷心處,氣得摔一地髒碗,再也不理這個老王八蛋。

  此時三虎抽著煙,好像記起剛才一個很悲慼的念頭。一恍即過,那一刻心猛酸了一下子。

  剛才一路昏昏然騎回來時,似乎想了那麼一下:媽的,北京本來是我的,現在我倒落個跟人擠半間屋的慘境。

  對,沒錯,是這麼想來著。剛才過公主墳那一帶,就想過。小時候常去那幾個軍人大院玩,那裡也住著爸爸的一些老戰友。那會兒,梁三虎家住西郊山裡的一個軍人大院,星期天隨大人進城來,常到父母的朋友家玩玩,晚上再回去。那會兒小三虎想的是長大了到城裡來住。可突然有一天爸爸的部隊要離開北京,他就跟著上了車,去到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小城市。據說那裡是北京的一個大門,保衛好那裡就是保衛好北京,保衛黨中央毛主席。

  小三虎倒是很高興到那個小城市,因為部隊的大院離城裡很近,走幾步就能進城,能逛公園,逛馬路,買東西吃。他覺得這個小城市比北京西郊好。在北京進趟城要坐好長時間的汽車。有時跟哥姐偷偷跑出來玩,不坐大院的班車,而是買車票坐公共汽車進北京,那真叫又受罪又興奮。興奮的是沒大人管,受罪的是公共汽車太擠,要換好幾趟才能到王府井的大商店,剛逛一會兒就得往回趕,怕天黑了走丟了。而在那個小城市裡則不用擠車,騎自行車幾分鐘就進了城,小街道窄窄的,但很熱鬧,人們講一種跟北京話差不多但怪裡怪氣的話,難聽又逗樂兒,很快他們都學會了,並故意在家裡講這種話,像唱歌一樣好玩。哥哥姐姐們一到那兒就進了地方的中學和小學,三虎只能還上大院裡的幼兒園。每天聽哥哥姐姐回來講學校裡當地人的事兒,很新鮮。姐姐班上有個男孩,家裡有十個孩子,穿的全是破衣服破鞋子,瘦得像根小木棍子,每天放了學還要背著筐去拾破爛兒,班上的人誰也不願跟他坐一桌。二哥班上有三個孩子家裡都是拉煤球的,星期天要幫父母去拉煤,這三個孩子永遠是黑臉黑手黑脖子。那天一起踢足球,一個孩子同二哥擠到一起搶球,二哥的白襯衫讓他抹了一把,一下子就黑了,油油的黑。二哥就讓他賠,說你那麼髒還打球。那孩子一氣之下找來另外兩個,一起罵二哥是資產階級,看不起勞動人民,一邊說一邊揪二哥的衣服,白衣服全成黑的了。小學校老師和校長嚇壞了,陪二哥回來,忙不迭向母親解釋是他們管教不嚴,讓野孩子欺負了二哥,並讓那三個孩子湊了錢賠二哥的襯衫。母親用鼻子哼哼著說沒關係不要賠,下不為例就是了。等學校的人一走,就把學校大罵一頓,說都怨爸爸,跑這麼個沒教養的小鎮子來。晚上就吵鬧著要回北京,「你一個人在這裡保衛北京好了,我們可夠了」。爸爸便怒氣沖沖罵媽媽是資產階級小姐,是臭知識分子,掏出手槍往桌上一拍:「我是來干革命的,不是來享受的,要走,我先崩了你!」媽媽就不敢再鬧,只會偷偷哭。第二天偷偷跑學校去,把校長和老師好訓了一頓,為二哥換了一個班。再後來,學校學乖了,重新調整班級,把軍隊子女和什麼地委市委區委的子女編成兩個專門的班,小心看管起來。

  因為爸爸是駐軍師政委,官兒最大,哥哥姐姐們也最神氣,到家中來玩的都是這領導那領導的子女,大家到了一起就學說地方話,特別愛學那個校長的話,樂得不行。媽媽每到這時就成了孩子王,給大家講故事,講安徒生童話。三虎也跟著聽,十分開心。媽媽是北大畢業的,十分有學問。但她不工作,只是幫父親在家寫文件,為父親讀書讀報,指揮勤務兵和保姆幹這幹那。她說她真想在大院裡辦個中學,她當校長,保險比外面的學校教得好。

  那會兒最開心的事就是全家人跟爸爸開車去北京。爸爸去開會,全家人就住在賓館裡,爸爸開幾天會,家人就玩幾天。今天這家請,明天那家叫,在他的戰友家輪著吃過去。

  就在三虎要上小學的那個夏天,突然天翻地覆地鬧起大革命來。城裡亂成了一鍋粥,滿街是遊行戴大高帽子遊街貼大字報的人。哥哥姐姐們的地方同學全提著衣服包躲到軍人大院的同學家來,三虎家也住了幾個。他們嚇壞了,說是當地的老百姓造反了,把他們的家砸了,把他們的父母趕到街上去遊街示眾,晚上都不讓回家。他們說當地的老百姓可厲害可野蠻了,電影上斗地主似地鬥爭他們的父母,還打人。有個小姑娘哭著說她爸爸給抹了一臉油彩,剃了半邊頭,媽媽也給剃成了禿子。聽著這些訴說,老梁滿臉通紅,說真想帶隊伍出去用機槍嘟嘟了那幫鬧事的人。再後來就有打紅旗的群眾震天動地包圍了師部,喊著叫著要軍隊站在無產階級革命派一邊,交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誰誰誰。軍人們荷槍實彈在院內守著,院外的軍人則不拿武器,手挽手成一圈人牆,阻擋著老百姓進來。哥哥姐姐的同學全嚇白了臉,說他們的父母一出去非讓那些個拉煤的掏大糞的人打死不可。那幾天老梁覺都睡不成,忙著跟群眾代表談話,還上廣播高音喇叭對群眾喊話。偶爾回來吃一頓飯,氣呼呼拍桌子,說要不是替毛主席黨中央著想,他早把這些人全給崩了。再後來,這些人和這些孩子就突然消失了,說是革命群眾分成了兩派,革命幹部也分成了兩派,去參加革命鬥爭了。隨後城裡就打起仗來,槍炮聲不斷。一會兒聽說炸了樓,一會兒又說抬著死人遊行,全國都打起來了。

  聽哥哥姐姐們十分羨慕地說,爸爸是這個城市裡革命運動的大主角。他的隊伍上頭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這個師老早以前就是林副統帥的隊伍,有光榮的革命傳統。三虎聽不懂,但他知道爸爸跟林副統帥近就是跟毛主席近,是毛主席的人。這一點很快得到了驗證。爸爸一次進北京被林副主席接見,回來後十分高興,說大領導他全見著了,對這座北京大門很重視,把這扇門托付給他守了。第二天就給兄妹幾個改名字:大哥叫衛東,大姐叫衛青,本來二哥要叫衛彪的,可一想三虎這名兒本來就是個彪,就讓老三衛彪了,二虎就衛群吧,聽著也像男孩名字。每次有首長來家,父母就把這四個衛士叫出來排隊展覽,回回博得首長們的交口讚譽。

  上邊發出來號召叫「三支兩軍」,爸爸的隊伍就開始支持一派革命群眾,說是「左派」。另外又有一個地方上的隊伍叫軍分區的支持另一派,爸爸說那一派叫保皇派,要跟他們作鬥爭,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家裡快成了會場了,不分白天黑夜都有革命群眾和革命領導來找爸爸,什麼造反團、敢死隊、總部、農民紅衛兵,走馬燈似的。大家來告狀,說是另一派後頭的軍隊偷著發槍發炮,炸了這一派的指揮部,一次炸死幾十人,抓走幾百人,有好幾個人不投降就跳樓死了,被抓去的人有個寧死不投降的就叫他們上大鍋蒸熟了。這些都是三虎他們從門縫裡聽到的,幾乎嚇死哥兒幾個。大哥在學校裡也參加了造反團,大姐參加的卻是同大哥作對的一派。一開始是辯論,貼大字報,後來大姐那一派給趕出了學校,大哥那一派築起了碉堡,裡面架起了機槍。另一派叫什麼縱隊的就在校外打槍扔手榴彈要奪回學校。媽媽急瘋了,好容易才把這個危險消息告訴了幾乎忙死的爸爸,求爸爸去叫大哥回來。爸爸急忙開上車到學校把大哥拉回家來,大姐也回來了。爸爸狠狠罵了他們一頓。可大哥大姐都說要誓死保衛黨中央、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爸爸給他們一人一個大嘴巴,讓他們哪兒也不許去,好好呆在家中。大哥大姐就天天在家辯論,你罵我是反革命,我罵你是保皇派。但大哥總是贏,因為他總抬出爸爸,說爸爸支持他這一派,爸爸上頭是林副主席。姐姐就沒話了,只會哭。

  外面的武鬥越打越厲害,死的人越來越多,天空中從早到晚響著哀樂,是毛主席寫的那首詩「我失驕楊君失柳」,當歌兒唱了。哪個單位一死人那個單位就放這個歌兒,此起彼伏,你一聲我一句,像是在幾部輪唱著「我失—我失—我失——」,「驕楊—驕楊—君失—柳—柳……」,那個調兒很嚇人,不知怎麼唱的,特別慢,特別長。有的地方一邊放歌兒一邊廣播「討還血債」,還一遍一遍地朝天打槍示威。三虎半夜裡常被驚醒,鑽到媽媽房裡去,用被子捂上睡。大哥和大姐半夜裡一聽放哀樂就會吵起來,對著罵:「你們殺了我們的人了,非報仇不可。」氣得媽媽出來一人打幾棍子,全把他們打回屋去。二虎剛上四年級,但也站在大哥一邊「造反」,他認為爸爸支持的一派肯定是對的,還拉三虎一起反對姐姐這個保皇派。三虎說別打仗,害怕,二虎就說他膽小鬼,憨包。三虎受了屈,只能問媽媽哥哥對還是姐姐對,媽媽說全是混蛋,全國打仗,學生沒學上,農民不種地,工人不做工,早晚有一天全餓死拉倒。三虎都八歲了,連小學還沒上,只能在家跟媽媽學認字,聽她講童話《醜小鴨》什麼的。哥哥姐姐全反對媽媽講安徒生,說是資產階級文學,學校裡早就批判安徒生了,他的書是大毒草,專門教女孩子找有錢的王子,思想不健康。媽媽一生氣就打人,哥哥姐姐就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

  大院裡的孩子全不上學,也不讓出去,怕武鬥打傷他們。大孩子們就湊一起玩,小孩子們也湊一起玩,滿院子都會見到孩子們在辯論,說著說著就打起來了。軍隊裡等級森嚴,小官的孩子打了大官的孩子,家長就得去賠不是作自我批評。大哥大姐常被人打,人家的家長總來三虎家低聲下氣說好話,送禮物賠償。媽媽每次都要好好教訓這些有眼不識泰山的家長一頓。再後來沒人敢打哥哥姐姐,大哥二哥倒常打了別人,於是又有家長們哭哭啼啼來告狀,氣得媽媽天天罵大哥二哥,讓他們面壁一站就是半天。最後一氣之下,送大哥大姐去東北參了軍。人們一看政委家這樣做了,也紛紛送自己的孩子參軍,省得閒在家中惹是生非。

  哥哥當了通訊兵,管拍電報;姐姐當了衛生兵,在部隊的醫院裡。寄回的照片讓二虎三虎心裡癢癢,也吵著要去當兵。媽媽說讓大哥大姐當兵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要不是停課鬧革命,誰願意讓他們受這苦?他們應該上大學,上媽媽上過的北京大學。一個國家不能總這樣亂下去。

  媽媽的話果然不錯。不久就開始兩派大聯合了,說要「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美帝蘇修日夜磨刀妄想來侵犯,我們自個兒再亂下去還不是讓帝修反鑽空子來吃我們?三虎記得那些日子天上飛機轟轟地過著撒傳單,號召人們回班上去工作,回學校上學,說這是毛主席說的。緊接著又說全國山河一片紅了,全國全成立革命委員會了,滿世界敲鑼打鼓遊行。爸爸的隊伍裡,不少人都成了城裡革委會的主任,兵們也跟著官們進各個單位當軍宣隊,宣傳毛澤東思想。爸爸是這個城市裡革命委員會的主任,還是省裡頭的什麼常委。反正是再也不打仗了,三虎可以跟哥哥上街玩了。

  這二年沒出院子,一出來才發現街上變了樣,二虎三虎發現了牆上一片片篩子似的槍眼兒,滿街的垃圾,滿樓滿牆的紅紅綠綠大標語,飄飄舞舞的大字報半半拉拉粘在牆上,很新鮮也很好看。廣大革命群眾們正在「大搞革命衛生」,一車一車地運垃圾,撿破爛的人們穿著比破爛還破爛的衣服興高采烈地往麻袋裡裝撕下來的大字報。那幾年下來,大字報一層蓋一層糊了老厚,撕了一層又一層,層出不窮。二哥突然認出了拾破爛的窮孩子中有兩個是他班上的同學,就幫他們一起撕大字報,玩得十分開心。三虎也跟著撕,有時撕好了,一下就是半面牆那麼大一塊,厚厚的,嚇得三虎直躲,以為是牆倒下來了。孩子們說這些紙賣廢品站二分錢一斤呢。上頭全是干糨子,特襯份量,一天弄幾十斤去賣,能賣好幾毛錢呢。三虎不知道好幾毛能幹什麼用,覺得好幾毛肯定能買好些東西。一個孩子說,西紅柿三分錢一斤,西瓜五分錢一斤,他們撿廢紙一天能撿一個大西瓜,能撿一大筐西紅柿,一個月也吃不完。大家特別高興,說這運動接著鬧就好了,停了怪沒意思的。一停,就聽不見打槍了,人們不玩命上街貼大字報,就撿不著廢紙,買不上大西瓜吃了。那天三虎十分開心,跟著大孩子們一條街一條街地跑,一牆一牆地撕大字報,裝上車往廢品站推。他走不動了,大孩子們就讓他坐廢紙堆上推著他走,一走一晃,太陽一曬,他就在廢紙上睡著了,這個城市比北京好玩多了。不知睡到什麼時候,他被弄醒了,發現爸爸的警衛員們正把他往小汽車裡抱,媽媽坐在小車裡淚流滿面地罵著二虎,說找了他們一天了,以為丟了。小夥伴們這才知道二虎家是這麼大的官,有小汽車坐,全嚇跑了。

  三虎九歲那年才上小學一年級。他那個班是軍人子弟班,別人的父母全是他爸的下級,但三虎人老實,從來不打別人罵別人,老師就在全班表揚他,說他是首長的兒子但從不驕傲,長大了一定是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三虎很愛聽紅軍的故事,要學紅軍艱苦奮鬥,還要媽媽把自己破了的衣服補補穿上,很神氣。卻不知道有一天在全校大會上校革委會主任點名表揚了他,還牽著他的手到主席台上去,問他為什麼要艱苦樸素。三虎很自然地說:「全世界還有許多勞動人民在受苦,我們過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們。我們節約一分錢一寸布,都是為了支援世界人民打美帝蘇修。」其實這是大哥寫信來鼓勵他的話,大哥年年是部隊的「五好戰士」,艱苦樸素的「節約標兵」。他回家來探親總帶回大獎狀來。三虎一番話被評為「人小志氣大,不愧是革命軍人的兒子」。

  以後學校裡評「五好戰士」總有三虎一份。他還當上了紅小兵排長、連長、副團長,高興地對爸爸說:「再當就跟你一樣,是師長了。」他也不知道怎麼當這個長那個長,反正全年級全校一開會就讓他站台上喊「稍息、立正、向前看齊、向前看」,讓他領著喊口號,兩個胳膊一擺一擺領人們唱歌,說那叫指揮,老師教了他一下午才學會的。一開會他就當學生代表上台念發言稿,稿子是老師寫好的,他抄一遍,背幾遍就行。長大一點後,讓他主持會,老師把開會的節目全寫在紙上,他上去念,第一件事當然是帶領大家「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舵手毛主席」(齊喊)「萬壽無疆!」接下來是「讓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祝願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齊喊)「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最讓三虎得意出足風頭的是那年開全市大會,在市體育場慶祝毛主席的「五·二○」莊嚴聲明《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爸爸就坐在主席台正中,發言的有工農兵知識分子幹部各行各業的人,最後是紅衛兵紅小兵代表。紅小兵代表就是三虎。他早就把老師寫的稿子背個爛熟。為了讓爸爸高興,老師說市裡領導說了,讓三虎保密,事先不讓爸爸知道。三虎就真的保密。那天他跑上大台,一口氣把講稿背了下來。那體育場裡人山人海,紅旗招展,他把眼都看花了,好大的場面。但他不怕,因為他知道爸爸就坐在身後,那麼多的領導就在他身後。

  那天爸爸果然十分高興,晚上一定要在家和三虎一起吃頓飯。一邊吃一邊誇三虎有出息,長大了一定能接爸爸的班去打美帝蘇修解放全人類。爸爸很激動,說他這一輩是看不到共產主義了,希望就在三虎這一代人身上,「你們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一邊說一邊批評二虎衛群沒出息,就知道弄什麼線圈攢收音機,一點政治頭腦也沒有。二虎說他在學科學,長大了當科學家。爸爸不高興地說,再好的科學也是人幹的,沒有共產主義覺悟,科學就會為資產階級服務。蘇聯修了,就是因為不講馬列主義,所以衛星上了天,紅旗跟著落了地。毛主席當年領導農民起義,就是靠菜刀扎槍起家的,硬是打敗了美國的飛機大炮和白面大米養肥了的國民黨反動派。「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不是物。」爸爸很少在家吃飯,更少有機會給孩子們上課。三虎第一次聽爸爸講革命道理,覺得爸爸特偉大,好像比那個林副主席還偉大,因為爸爸又高又壯,人看著也慈祥,不像副統帥那麼瘦猴子似的。可爸爸一提起林副主席就一臉的嚴肅和佩服,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爸爸高高大大可思想比林副主席差遠去了。林副主席最懂毛主席的思想,最聽毛主席的話。爸爸從小在林副主席隊伍裡當兵打仗,最聽林副主席的話。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哩,跟著林副主席就有奔頭。三虎看老爸爸高興自己也高興,心想爸爸跟定林副主席干革命,還能升大官,進中央什麼的,那他的家就又會回北京去了。

  可他的家永遠不會回北京了。三虎的一枕好夢和好事兒全一下子完了,就像一個大氣泡說崩就崩了。這一切跟那個林副主席有關係。

  三虎現在還記得,那一陣子爸爸媽媽特別緊張,特別嚴肅,連話都不說,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飯。媽媽好像常哭,眼睛總是紅腫腫的。

  有一天三虎放學回家,見廳裡坐著一個和爸爸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是那種老農模樣,比爸爸黑瘦,穿著新的土布衣服,一臉乾巴皺皮,可憐巴巴的樣子。他邊上是一個跟他一樣的年輕小伙子,二十來歲,像是父子倆又像兄弟倆。媽媽正抹著淚跟他們說著話。見三虎回來了,就叫他過去。那個老男人激動地站起來眼裡閃著淚花握住三虎的手,用跟爸爸一樣的土話口音說:「是俺三兄弟吧?模樣真出息。」

  三虎讓他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跟這麼怪樣子的人說過話,還以為是爸爸家鄉的什麼表弟。怎麼管他叫兄弟?

  那人又拉拉年輕人說:「還不快叫三叔。」

  年輕人就甕聲甕氣地叫他:「三叔。」

  三虎又嚇了一跳,站在那兒嘿嘿笑起來。

  媽媽哼著鼻子說:「三虎,這個人,你管他叫哥哥。去吧,我們在說話。」

  三虎進了屋,二哥正在哧哧笑。告訴他來的人是爸爸的大兒子,四十多歲了。天啊,快跟媽媽一樣大了。三虎愣住了。

  二哥嘻嘻笑著說爸參軍前十幾歲就在山東老家結了婚。嘿,真有意思,像二哥這麼大就結了婚,就生了這個兒子,怪不得像爸爸的弟弟。後來爸跟隊伍進了北京,就跟上大學的媽結了婚,把農村那個土老婆給蹬了。咱跟這個人是同父異母,還算兄弟呢。他兒子比咱大哥還大,還得叫咱叔。沒想到吧,咱們當上叔叔了。這個大號兒侄子要結婚,沒錢,就來跟咱爸爸要來了。媽不給,要他們走呢。瞧,他們背來一大包袱吃的,叫煎餅,太脆,全碎成渣渣了,我吃了一口,挺香的。瞧,還有一捆布鞋呢,老土,誰穿那樣的鞋,露腳面的。

  哥兒兩個扒著門縫聽他們說話,聽著聽著發現媽媽說的並不是錢的事,而是爸爸的事。

  媽好像在說:你爸爸這輩子一心一意干革命,從來都是黨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好幾次打仗差點死了,算他命大。可現在的事說不清,說個犯錯誤都不知道怎麼犯的,弄不好就要革職,下獄,也許會告老還鄉,都沒準。官場上的事,你們從舊戲文裡也聽過不少吧?你爸現在不定怎麼著呢,我心裡也沒個數。你兒子辦喜事正趕上爺爺倒霉的日子,我們沒心思,爺爺也沒工夫見你們,他上北京聽指示去了,不定能不能回來。你就拿上這二百塊走吧。說完,媽媽大哭起來,捂著臉回自己房裡去了。那一老一少愣了會子神,就動手把碎煎餅倒進保姆拿來的大鍋裡,收起大包袱皮,磨磨蹭蹭地走了。

  二虎三虎這才如夢初醒去問媽媽怎麼回事。爸爸還能回來嗎?媽媽哭著說別問了,這是國家秘密,小孩子不該知道的。反正爸爸犯錯誤了,咱們家倒霉了。不管出了什麼事,你們都要相信,爸爸是個大老粗,沒文化,不會故意犯錯誤,他是熱愛毛主席、熱愛黨的,他從來不會反對黨,怎麼會呢?是黨救了他這個苦孩子,他熱愛還熱愛不過來呢。到學校裡什麼也別說,老老實實著。爸爸不會有大事,大不了回農村種地去,他不是有心犯錯誤的,他是走對了路,入錯了門。他一個大老粗知道什麼?

  沒過幾天二哥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回家來哭著問媽媽,爸爸和那個大叛徒林彪是什麼關係?同學們都說他是死黨,人家父母都跟孩子說了。死黨是不是就要給槍斃了?我們是不是都要給轟走?

  媽媽說不是,肯定不是,我最瞭解你爸爸。他最熱愛黨和毛主席了,他是黨的死黨。他是因為太熱愛黨了,才熱愛林彪,他以為緊跟林彪就是緊跟毛主席。誰知道毛主席的接班人會成叛徒?反正爸爸沒幹壞事。

  二哥說他也不信爸爸是壞人,大文盲一個,就會瞎嚷嚷緊跟林副統帥,什麼我們是林副統帥的隊伍,這下好了,沾上了吧。這種大老粗,還不如早點進休養所,當老革命養起來,一輩子平平安安。偏要繼續革命,老了老了成了死黨。

  媽媽十分生氣地罵二哥沒良心,不懂事。她說,爸爸好的時候你們全跟著光榮,現在剛倒霉你就說這種白眼兒狼的話!

  二哥不服氣:我光榮什麼了?你最光榮,是大官夫人!大哥大姐光榮,早早兒進部隊提了干。連三虎都跟著光榮,小小年紀就當什麼紅小兵團長,他懂個屁。就我不光榮,小小年紀在學校也沒混上個幹部當。我從來就不認為爸爸怎麼樣,也不想靠他上去,我畢了業下鄉去,當新農民去。爸要回家種地,我跟他去,省得當什麼叛徒、死黨的。

  接著二哥埋怨媽媽,你好好兒一個北大學生,非嫁他一個土包子,享什麼福了?家庭婦女。他憑什麼整天訓你?我早就看不慣了。

  三虎後來上了大學,學了點弗洛依德,回想起二哥的話來,似乎覺得那就是「戀母情結」和「弒父情結」的本能表現。三虎也很為母親鳴不平,但他那時正處在崇拜父親的時期,看什麼解放軍英雄的故事都把父親的臉安在那些英雄的身上,而母親不過是為前線做軍鞋、軍衣的大嫂們之一,不值得崇拜。至於什麼大學,那是資產階級的地方,父親娶了母親,是把她給救了,是改造了她。但他後來發現,好些大院裡的大官都是不要了當年的無產階級老婆而娶個好看的資產階級老婆,而仍在家鄉的無產階級老婆的兒女來城裡看比他們大十幾歲的父親時,都是由這個資產階級老婆當家做主讓他們住上兩天,愛答不理地說說話,然後塞上幾個錢打發走人。

  如果說三虎很為父親的再選擇慶幸,不如說是為自己——似乎又什麼都不為。小時候曾想過父親若不是與母親結婚,自己可能就成了那些普通的孩子。也許媽媽嫁個大學同學,是教師或技術幹部,又怎麼樣?班上那些什麼工程師的孩子一點沒有三虎氣派,聽說是住在平房大院子裡,自家燒爐子做飯的,一個月才幾斤白面,天天啃窩窩頭。他們在家要幹活兒,從來還沒坐過火車,哪兒都沒去過。大了以後覺得這想法很可笑,好像自己注定是自己,媽媽嫁給誰不嫁給誰跟自己沒關係似的。小孩子們總這樣想:要是我爸爸或媽媽是誰誰誰,我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長大一點後他認為爸爸的再選擇是對人種的改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那個四十多的大哥和他的兒女們,怎麼能與他同日而語?

  50年代的換老婆運動在生物人種學方面是一個道德的行為,儘管對「大哥」們來說是痛苦的。作為性勝利者和征服者的父親們,其實是文化上的叛徒。母親其實不必悲哀,不必為自己年輕時的「淺薄」後悔,她們是勝利者,是神聖的祭品。這正如同漢人同化了征服者滿人,中國文化是以柔克剛的典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也應該說是陰性的,不到逼急了總陽性不起來。

  媽媽果然是對的,老梁沒犯大錯誤,只是排錯了隊,且屬於排在隊尾幾乎看不清排頭的那類人。或者說他沒排錯隊,而是那隊中間出錯了,變了性質。就像在食堂裡,一排窗口賣菜,大隊長長的。說這個窗口賣排骨你就排上了,後來它改賣別的了也沒通知你,於是你仍堅定不移地為排骨排在這一隊尾。排前頭的早清楚,不聲不響換了隊,見熟人就夾塞兒進了別的隊,後頭的知道什麼?傻排到底卻是個錯。

  老梁就屬於後頭這類人。其實整個一個糊塗。但據說關鍵的一次會上別人表示效忠,他不僅緊跟了,還表示「誓死」,並舉出家中有衛彪和衛群「時刻準備著」,隨時為共產主義流血犧牲。他記得上頭也沒說過是要復辟資本主義,也沒說過要替地主資產階級做事,要是那樣的話他怎麼會效忠?他早拔出槍來打他個王八蛋了。

  好在上頭並沒看中他,他只是「誓死」了一次,但根本沒派上用場。他要為之誓死的人成了叛徒在蒙古荒原上摔個粉身碎骨他都不知道。後來看到照片,副統帥燒得不成樣子,像烤糊了的瘦雞,光禿禿的,好像雞腿還有點肉。他自己都傻了:我就為這樣一隻烤雞誓死過嗎?

  好在老梁屬於不知不覺地上賊船者。什麼事兒也沒查出來,又是八輩子根紅苗正的窮人,當然無罪。但無罪並非無過:覺悟不高,沒認清叛徒嘴臉,感情樸素但無法代替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等等。人也老了,別再老混蛋下去了,乾脆進干休所當老革命養起來養死而已。

  兩頭老虎轉了學,又恢復了二虎三虎的老名兒,不當學生幹部,老老實實當普通學生,似乎沒什麼不好。只是三虎開始有點不習慣,出風頭的事都讓那些一口土話的地方老百姓子女干了,他們喊口號時盡量撇著京腔,聽著比本地土話還可惡十倍。二虎三虎絕不理睬他們,只跟干休所的子弟們一起上學放學,回到家哥哥擺弄一屋子的半導體零件,三虎學不會就跟老父親學種花種樹,學做木工,打小凳子小椅子,小箱子什麼的。老頭兒幹這些活計真是一把好手。他幾乎包了全院子種這種那的任務。原來的棗樹只結幾個青青的小棗,像吃了青草後羊拉出的糞球球,葡萄只長葉不長果,讓老梁剪剪弄弄,不知怎麼就果實纍纍起來。最拿手的是侍弄葡萄架,老梁讓二虎三虎挖些坑,然後帶他們去公廁掏大糞來倒進去,再猛澆水,不出幾個月那葡萄就黑紫黑紫地掛得鋪天蓋地。老梁變得無比慈祥,特別關心三虎,要他學這手本事,不愁將來下農村。唉,老梁說,虧得他沒文化,才沒犯大錯誤,落個糊塗也好。要是他有文化,恐怕就下不了賊船了。二虎挖苦老爹:你沒文化倒光榮了?還得有文化。人家有文化的什麼都看得清,沾光的是他們,一看風頭不對會躲的也是他們。原先比你跟得緊的,不是最後什麼事都沒有?就你沒文化,實實在在倒霉。老爸無官一身輕,也與兒子平等了,兒子說他什麼他只是笑:「你臭小子行了,沒我這個沒文化的爹,你能住這小樓兒?你看你們大哥一家子,日子多苦。我混成這樣兒,知足了。」

  「你知足了,可我不知足。」三虎那天突然氣憤地說。他真生氣,學校裡「批林批孔」,排節目,因為他瘦小,讓他扮演林彪。一群孩子手拿紙筆伴著歌聲跳批判舞:

  

  叛徒林彪,孔老二,

  都是壞東西。

  嘴上講仁義,肚裡唱壞戲。

  鼓吹克己復禮,陰謀搞復辟。

  紅小兵,齊上陣,拿起筆來狠狠批!

  人家跳得像洪常青、吳清華,他和另一個扮孔老二的孩子只低著頭躲來躲去,縮成一團。人家一唱「壞東西」、一跺腳一做「千夫指」狀,他們就得抱成一團裝發抖。「我成壞人了!原先誰敢讓我演這個?我肯定是演狠狠批的。」現在可好,天天讓別人狠狠批,而且那個「狠狠批」每次是唱好幾遍的。

  雖說是父親倒了自己不再像原先那麼神氣,但畢竟是革命軍人家庭出身,父親算高干,在那個小城市裡這樣的高干並不多。躲進干休所的小院,是另一個高雅的世界,一說起這個反修路10號,小城市的市民們無不羨慕。上了中學,那些老師班幹部什麼的總要借家訪的名義來干休所,跑這個鳥語花香的小院子裡開眼來了。家訪是有一搭無一搭的談話,眼珠子滿院子轉倒是真的。人一走媽媽就發脾氣,說這些地方上的人討厭,土氣十足,不開眼。接著悲歎「怎麼會同這些人為伍」,警告二虎三虎不許跟這些人來往,尤其不許搭理那些地方上的姑娘。「要找對象也在軍干子女中找,千萬別找比咱家高的,那些個軍級的女兒咱惹不起,就在普通幹部家找,人好看,人品好,就行。三虎你聽著,我早看出來了,你們班上的女孩子有活思想,居心不良。什麼野孩子,也想進我的家來。這麼小點,才初三,就滿腦子小資產階級思想,男男女女來來往往,跑家裡撿便宜來了?要不是你爸倒了霉,咱們早回北京了,憑你這一表人才,在爸爸的老戰友的女兒們中間,選個什麼樣的不成?也輪得到這群小地方的野丫頭追你。」說得三虎面紅耳赤,剛剛萌芽的那麼點意識一下子全軍覆沒。本來他剛看上班裡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兒,覺得她像頭髮沒白那會兒的白毛女,好像她家是哪個小學的老師,還沒仔細偵察清楚。讓媽這麼一說,覺得自己簡直胸無大志,墮落到看上個小家子人的女兒。媽後半句話很刺激他,讓他想起兒時在北京時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兒,她們的父母也不比爸爸強多少,只是因為沒犯錯誤,後來升的升提的提,干休了也在北京。好久沒來往了,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原先還能坐爸的車去北京玩,現在人家那邊不好走動了。媽媽一句話。又讓他想起金色的童年。三虎好不甘心命中注定在這個小地方的團級營級子女中混個媳婦了。

  大哥大姐來信中早有透露,都有了人選。一個家是廣州的軍干,一個家是西安軍醫大學的。他們似乎注定是要轉業後去對方家裡落戶的。三虎很受刺激,他不想混在這個稀裡糊塗的小城市裡,他想像大哥大姐那樣遠走高飛。可他注定要留下——二哥要畢業了,按規定一家只能有一個子女留城,他排在前頭,必須下鄉去廣闊天地煉紅心。閒談中二哥說自己最倒霉。父母最不喜歡的是他,因為他從小不會巴結爸爸。爸爸又結束了政治生命,沒戲唱了。三虎好歹還有國家政策保護,可以留在父母身邊不下鄉,就他二虎夾在中間當不當正不正什麼壞事都碰上了。三虎最看不起二哥這副怨天尤人的樣子,頂沒出息了。一氣之下,毅然決然提出自己高中畢業後下農村,把留城的名額給二虎。反正一家只留一個,留了二虎三虎早晚必須下。三虎之大義凜然甚至落實到了行動上,他主動找校革委會提出留二虎,將來他下鄉。這一義舉立即招來校領導對二虎的蔑視,成了頭號新聞,而二虎自己還蒙在鼓裡。校團委、班團支部的幹部紛紛找到二虎,批評他作為一個共青團員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小資產階級軟弱性,不敢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貪圖安逸。二虎羞惱地跑回家對三虎大發雷霆,沒想到小三虎早有主意,亮出了底牌:

  「你就是下了鄉我也不留城!我反正要下去。倒不如你先留城算了。」全家人大惑。三虎胸有成竹地道來:「現在下鄉是潮流,也許下去比泡在城裡還有機會些。呆在城裡,進工廠當學徒,不死不活三年,一月十八塊,有什麼意思?我下去好好幹,興許還能選拔上大學。沒準兒搶個什麼險光榮負傷就出了名,混成知青模範還能爬上去呢。」他還有幾句話沒說,那就是,說不定會怎麼著當了名人混回北京去。

  既然三虎這樣堅定,又那麼有主見,二虎倒樂得撿個便宜。雖說有點不光彩,但總算不是全家最倒霉的人了。

  三虎就以預定下鄉的身份上他的中學,很坦然。他開始認認真真練他的木工活,跟所裡的大夫學中醫中藥練扎針,這兩樣在農村最吃得開,有了這本事不愁將來在農村不冒尖。而他的同學們卻依然渾渾噩噩地一天天混著日子,像準備挨宰的豬羊,老老實實等著畢業下鄉那一天的到來。那些個想走政治路的人則熱衷於組織學馬列學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小組,忙於分成幾派山頭,爭當團支書班長什麼的,打算撈個資本,將來下去接著當大隊長小隊長之類的官。三虎沒了這種政治優勢,只能學本事靠一招先二招先吃遍天下。正趕上那會兒農村大興赤腳醫生,宣傳「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千家」,左一個電影有一個電影中總有赤腳醫生的光輝形象,三虎更相信自己能行。

  爸也覺得三虎這孩子有出息,而且有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不像二虎那樣從小少爺作風,看不起體力勞動。他認為三虎選擇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是正確的,中國是農業國,沒了農民全餓死。都泡在城裡也沒那麼些工作可做,倒不如下農村到地裡刨糧食自己養活自己。為保險,不受欺負,不如將來讓三虎回鄉當知青。好歹那一村子人都姓梁,左左右右都沾親帶故,好有個照應。再說三虎那個同父異母的老大哥在隊裡當著大隊支書,總算有權的,再怎麼著三虎也是他兄弟,能保護他。說不定哪天攤上個上大學的名額呢。為這,老爸第一次給大兒子寫了信。大兒子回信很誠懇地歡迎弟弟回去,特別囑咐三虎好好學中醫,山裡就缺土醫生,人們沒錢治不起病,想死也死不了,受熬煎哩。山裡有的是草藥,不用花錢,採了就能用,全村人再苦也養得起一個自己的醫生。

  干休所的張大夫是個祖傳老中醫,在醫務所裡很被學過西醫的年輕人看不上,病人頭疼腦熱的也不願吃中藥丸子扎大鋼針,開點西藥就走,弄得他幾乎沒事幹。唯一需要他的是幾個老紅軍老八路,沒大病,就是老寒腿什麼的。見天便定時來拔罐子,扎上幾針或在頭上浮皮潦草地扎一腦袋細針,然後閉目養神小睡上四十分鐘。起了針起了罐子直喊輕快不少,老哥兒幾個就坐一塊兒回顧戰鬥歷程,你講大渡河,我說孟良崮,他侃佔上海,高高興興一上午。老張大爺一直是這城裡私人土醫生,屬於小手工業者,沒見過大世面,但特佩服這些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老兄弟們,愛聽他們侃。聽著就後悔,自己當年就是膽小沒敢去參加八路軍打仗,只等共產黨出生入死打走日本鬼子解放自己。到了人家都成了功臣,自個兒只配給人家拔火罐兒捏捏腿兒。由於自卑,服務態度就更好,人家指哪兒不滋潤他就點火給扣上一小罐兒,有時給那些老哥哥們一扣就是滿身小黑罐子,像爬了一身的黑蟲子。只要能伺候好這些老革命,張大爺就覺著自己也為革命事業做了貢獻,同時也是讓這邊的火爆場面給那些學了個半吊子西醫的小軍醫們示威,說明他老張有用。

  小三虎兒真心拜張大爺為師,真叫他喜出望外。別管他爸犯過什麼錯兒,人家也是豁上性命打過仗的英雄。人家的兒子肯學中醫,老張自然感動受寵若驚。三虎放假時就全天泡在醫務所,平時一放學放下書包就奔那兒,一老一少很要好,醫術也有長進,不久就跟著配藥、給病人拔罐子、扎扎胳膊腿、抄藥方什麼的。三虎告訴張大爺打算下農村當醫生的事,張大爺一百個贊同。他說毛主席讓城裡青年下農村的政策就是英明。中國這麼窮,最窮的是農村,大醫院搬不到農村,大學生下去了也沒用,化驗啥的用這機器那機器麻煩著呢,不看病光檢查病都查不起。是得發展中醫中草藥,讓你說不明白為什麼,看舌頭摸脈就知什麼病,不動剪子不動刀,光喝湯藥就行,幾根針能把癱子扎得會走路。西醫就知道割肉,消炎,那人身上的肉長哪兒不長哪兒是老天爺編排好的,說割就割準沒好處;消炎,按了葫蘆瓢起來,這兒消了它往那兒拱,早晚拱出毒瘤子來死球子。中醫是讓體內的毒化了,排泄出來,把裡頭清乾淨了,讓哪哪兒的管兒全通了,氣兒順了,人就沒病了。雖說慢點兒,可它沒副作用,病好了人也不受傷。人家農民就是靠賣把子力氣吃飯的,你給他鋸了胳膊腿,換了豬腎狗肺的,人家還怎麼幹活,還不如死了算了。好好兒學中醫,下去,准受歡迎。像那幾個小青年兒,窩在這幾天天開開消炎片,抹抹紅藥水有啥意思?他們其實一點不懂陰陽虛實,瞎對付人把表面上的病消下去而已,其實是讓病轉移了,慢慢又會拱成大病。這哪兒是治病,是慢性兒殺人哩。人家老頭兒明明是虛火,該用溫和的藥補陰降相火,他們不管不顧,一律消炎開牛黃,火下去了,老頭子也折騰得趴下了。人家孩子感冒,不管,只打退燒針治咳嗽。好不了幾天,又會病,因為沒去病根兒。還有那大虛引起的大火,只消消炎,純粹是延長几天生命而已,跟不治一樣。農村人可不需要這樣的二五眼半彪子大夫。要的是少花錢不花錢也治病,實實在在去病根。

  三虎讓張大爺這個看上去土氣十足的小城大夫迷住了,似乎他像一個古老的傳說,像個飄飄然然的神仙。那一臉的干褶子就像一臉藥方和人體穴位經絡圖表,人也像被中草藥泡製過的木乃伊。可這個木乃伊的胸膛裡發出的是共鳴很強的聲音,有一身的力氣,一手能提起年輕人都提不動的大藥箱子。最令三虎著迷的是張大爺那一雙深而亮的眼睛。有一次在黃昏時分他走進屋裡,沒有發現張大爺,只發現了黑暗中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珠在閃亮,似乎他全身的水分都干了,獨獨潤澤了雙目。

  可歷史卻讓三虎壯志未酬。三虎的手藝正學得精湛起來時,忽然就改朝換代了,「八億人民慶勝利,熱烈擁護華主席」。一片歡呼「華主席辦事毛主席放心,人民擁護華主席,華主席辦事為人民,跟著華主席勝利向前進!」

  不久老大哥來信訴說農村裡派性又起,藉著批判「四人幫」的機會,沒掌權的一派人重新上了台,把大哥這一撥兒據說是「四人幫」線兒上的小爪牙們全趕下了台。正受審查。

  老梁看信不禁老淚縱橫。梁家前世惹了哪家神了?要遭這種報應?如果說老梁好歹還沾過賊船的纜繩,這小梁在一個山溝溝裡怎麼就爪牙了?他造反上台,是他想造反嗎?那回不是響應號召回鄉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去了,以為一回去就能建成共產主義呢。「文化大革命」一鬧,說掌權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號召把他們拉下馬,小青年們當然要起來奪權。弄半天第一夫人是個壞人,真是天知道。三虎就別回鄉了,有本事哪兒都能用武!

  那年最後一批畢業生照「既定方針」下了鄉,沒幾天就宣佈恢復高考,說考就考。三虎胡亂複習幾天就上了考場,也沒覺出考得多好,只想練練兵考不上第二年再考。填志願也填得毫無章法,一共許報三個學校,就採取點菜式每樣報一個。文科離不了文史哲,上過大學歷史系的母親就指導他一級一級降著報,先報北京大學再報南開,本省大學兜底。一發榜,竟是本省大學哲學系兜底。最高興的倒不是三虎,他壓根兒不想念什麼哲學,也不想念文科,他眼熱的是醫學院,想念北京中醫學院,自以為自己的中醫知識很強,一進校準能跳級早畢業的。誰知道醫學院按理工科考試,而數理化他最多三門加一起考100分就燒高香了。他不明白,那些祖傳老中醫哪個會算什麼三角,哪個懂化學鍵法拉第定律?中醫學院怎麼成理工科了?

  最高興的是二虎,他幾年前撈了個便宜沒下鄉,總覺得很厚顏無恥欠了小弟弟的賬,似乎是弟弟代他赴刑場。沒想到弟弟好心得了好報,趕上了上大學,捧上了鐵飯碗,將來還是高級知識分子了。皆大歡喜,總算抹去一筆良心債。這二年擺弄無線電很玩出了花樣,竟然自己弄成了幾波段的收音機,偷偷聽蘇修美帝的廣播,對全世界的事瞭如指掌。「四·五」天安門的事兒還是先從外國台那兒聽來的。為感謝弟弟,一定要把自己精心做的一台好幾波段的半導體送給三虎,讓他聽全民辦的事兒。但囑咐他千萬偷著戴耳機聽,聽完了把調波段的撥頭兒撥回到中央台上,省得讓人檢舉了惹麻煩。什麼哲學系,那是是是非非之地,最革命的和最反革命的全在這種地方,挑運動批判人,全是這種地方的人打先鋒。一個國家的哲學系興旺,這個國家准好不了。說得三虎毛骨悚然,決定不去上這個是非之學了,明年再考個外語系什麼的學門硬手藝,弄「四化」怎麼著也用得上。可一打聽,說不行,今年不服從安排,第二年不許考,要第三年才能再考。三虎怕到了第三年政策再變,說不定又改工農兵學員推薦制了,就毅然決然鐵了心念這個是非學,小心點兒就是了,只要自己別沾是非。考試畢業端鐵碗就行了。

  入了學才發現,哲學系的是非根本輪不上他去沾。那些個老師個個兒口若懸河,落筆生花,原先省報上市報上不少批林批孔、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頭版二版大文章都是出自這些人之手,大名鼎鼎。粉碎了「四人幫」,那些在本省有名氣的批判文章不少也是他們寫的,每個人至少有二三個固定筆名,在省報甚至中央大報上爭奇鬥妍。他們當年沒弄好人際關係,畢業時從北大、復旦、中山等名牌剔出來發配這個省,很不甘心。現在有了名,都鬧著調走,中央黨校、北京天津上海的大學正是橫遭「文革」摧殘老師隊伍青黃不接的當兒,全開綠燈給他們,真個是不可一世的大文人們。聽他們上課你會覺得自己是白癡,三輩子也學不到那程度。

  三虎知道自己這輩子當不了哲學家,上這個大學不過是被兜底的。誰讓自己沒考好的?偷偷托人從系秘書那兒一打聽,才知道這屆學生中大多數都是一志願被刷下後就被省大學一網打盡的,根本沒讓二志願的大學摸到他們的檔案。三虎的成績比北京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高出十五分,如果有得力的人在錄取時一關一關地盯著,他完全可以上北大。可他沒有人從中幫忙,就被刷了下來。而比他分數低的照樣上了。這種官司打不得,上分數線後的淘汰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呢,它想錄取誰都有理由,誰讓你沒人幫忙?活該倒霉。反正那年連高考分都不公佈,普通老百姓知道什麼?有個學上就心滿意足了,哪裡知道自己是被無理從一流大學刷到三流大學的?從前是群眾推薦,領導拍板,全是靠人情關係拉攏腐蝕了革命幹部才能上大學的。為上個大學,多少女青年讓什麼村支書車間主任的給睡了?現如今有了考試,中國總算進了一步,知足吧。錄取時耍耍手腕畢竟也是在幕後,不像從前那麼光天化日之下耍黑了。但日子一久,人們還是知道了自己的高考分數,小小哲學系裡竟有一半是進了一流大學錄取分數線的。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厲害。不少是各級黨政機關的大批判筆桿子,哪個不能一宿寫出萬把字的馬列文章來?他們張口就是「我當年」。有人亮出署名是「XX大批判組」或「XXX工人學馬列小組」的文章,據說他可她是主筆,為證明情況屬實,文章後還附上蓋了單位大印的證明信,「茲證明XXX為《右傾翻案風的理論背景》一文的執筆人」。這類筆桿子全不是善茬兒,課內課外能寫能發能辯論,閉著眼背一段語錄並能指明是《列寧全集》或《馬恩選集》第幾頁。

  三虎幾乎像聽外語一樣地傻聽傻看這些高精尖人才們的高談闊論,覺得自己純粹是個混子,是個寓言中的南郭先生,外人看著是哲學系人士,自己其實是濫竿其中。全班只有他和另一個什麼深山裡考出來的是十八歲的應屆生,其餘的全是歷經滄桑久經考驗的理論陣線尖兵,從二十幾到三十歲不等,不少是托兒帶女的人,終日一臉的問題與思考。那幾年撥亂反正全面復甦,正需要理論人才,這些人才便應運而生,把上課當成可有可無,一個個全忙於出文章見報刊,那才叫風流。一幫人拿起了剛恢復不久的稿酬,千字七八塊。天天課間時分生活委員抱來一大疊信和幾張稿酬單,高叫著某某三十元,某某十五塊,接著就是吵吵鬧鬧吃大頭排隊請客,上午去取錢,回來順便捎二斤豬肉皮凍或豬大腸之類,中午就在宿舍裡嘩啦一攤,嘬著老白干重擺理論戰線。三虎從小日子好過,絕吃不下帶毛的肉皮凍和臭烘烘但油花花的豬大腸,但很愛聽他們理論,似乎天將降大任於斯,國際國內的大事全要靠他們來憂過慮過並為之下地獄。

  這些人位卑不敢忘憂國,關心的果然全是時代焦點。僅「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全國大討論,班上就有十來個人在不同級別的報上發了文章。那些日子像比賽一樣,某某剛在校刊上見了名,某某某又在省報上成了特約評論員,到宿舍裡又有面紅耳赤的一爭,最終看誰高明只能由所發報刊的級別來定。最終還是劉大哥發在《紅旗》上的一篇,把全校都震了。雖然被刪剩了一千五百字當短論發的,可那是呼啦啦的《紅旗》啊,一千五也是一個版面了,雖然幾近最後一頁。劉大哥自然很克制地不笑不驕傲,但他就可以不與任何人理論,只須拿本《紅旗》坐一邊看,別人就不好意思爭什麼。誰能比上劉大哥?當年作為中學紅衛兵代表參與過省革委成立大會給黨中央毛主席致敬電的起草工作,那文章收在一本這類致敬電的彙編裡,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跟別的省比,這一篇算上乘佳作了。尤其那十個大排比段,排比段中的排比句,排比句中的排比分句,分句中鏗鏘有力的四個字四個字整齊排列的成語,組成一首很磅礡的散文詩。末尾是「毛主席啊毛主席,無限忠於您的全省無產階級革命派,日日夜夜眼含熱淚仰望北京——『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在這大吉大慶的日子裡,我們高舉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千言萬語匯成時代最強音:祝福您老人家萬壽元疆,萬壽無疆!」這樣一桿如椽大筆,到什麼時候都是能落筆生花的,無人能夠匹敵。

  三虎對這些沸騰的生活全然陌生,聽不大懂更不會寫。他唯一會做的是大課小課永遠不落一節,老師講什麼一律記下來。考試倒背如流,回回九十幾分。這樣的人在哲學系是最讓人看不起的高分無能鼠輩,加上不是一代人,別人幾乎不注意他的存在。他唯一可以大出風頭的時候是上外語課,他永遠是最優的學生,念課文回答問題一馬當先。而那些老大哥老大姐們則連成句的英文都念不出。但他們拿這無所謂,因為成大器者都會有人替你當翻譯。直到有一天紛紛傳言「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這句社會主義分配原則翻譯得不準確,似乎與馬克思的原意出入不小,人們才惶惶然起來,好像跟爹媽生活了半輩子卻被告之「你爹不是你的親爹,娘也不是你的親娘」一樣驚恐萬狀(後來又有解釋,說怎麼譯問題不大,關鍵是對這個原則權威的解釋別出錯就行)。人們這才意識到翻譯的重要性。大家紛紛說梁三虎應該好好念外文,將來專門做哲學翻譯蠻好,省得讓些個只會洋字碼兒別的一竅不通的大笨蛋給譯錯了讓咱們瞎爭論一通。有時說著說著一個個都恢復了領導身份,忘乎所以地說三虎你畢了業就到我們省委研究室當翻譯吧或到我那個秘書處去吧。三虎這才明白自己是跟一批未來的領導同學。劉大哥根本只拿他當小孩子,說畢業後上我那兒,我把你介紹給書記們,他們准搶你去當秘書,弄不好還會把千金嫁給你,你小子就一步登天,進入本省政治權力中心了,到時別忘了你大哥就行。怎麼樣,哪天跟我上機關去走一遭兒?早點見見大頭兒們,讓他們內訂了你,一畢業就有的放矢進誰家門。

  三虎半懂不懂地眨著眼,但心裡全明白,討厭透了這個系。眼看著同自己年齡一樣的中學生比他晚來一二年,成群成伙地青春活潑,他甚至想留級或轉系,和自己的同時代人一起上學。跟劉大哥們在一起,很壓抑,很有生活在一個非常地域的感覺,好像身邊總響著「文革」的槍聲口號聲,令人不安,皆因為他不是哲學料兒。

  但劉大哥讓他找靠山的話倒提醒了他。爸爸在北京有無數老戰友,官位都不小,為什麼不能找他們幫忙,也內訂了他,畢業時給他訂回北京去?有聽劉大哥們高談闊論的工夫,不如把書念好,門門考高分,老老實實做人,讓人挑不出毛病,畢業時搞個北京名額離開這個膩透了的省地。每天僅聽劉大哥那口死不改悔的地方話就讓耳朵生繭子。

  三虎的想法果然不錯,後來興了一陣民主選舉人民代表,又是哲學系這幫有鬥爭經驗的人開演講會,爭當人民代表參政議政。結果也沒哪個學生當上代表,那紅選票發下來上頭根本沒他們的名字,即使學校裡有幾個人知道你填了你的名字,那仍是滄海一粟,白費勁兒。三虎一看候選人,只認識一個本校校長,那一串別的名字全像外語生詞。就乾脆一個勾接一個勾兒全打上,隨手扔進票箱。反正也不認識,誰知道誰比誰強?全選,讓上頭定去。這選票就作廢了。本來就用不著三虎這樣的混子來選的,多他一張少他一張輕如鴻毛。照樣念他的書,背他的外語,考什麼都是堅如磐石的九十多分,儘管沒人重視他的分數。

  可劉大哥們不甘心滅亡。他們身上好像永遠燃燒著這火那焰,哪裡熱鬧哪裡就有他們,不讓他們管這管那,參與這參與那比叫他們死還難受。三十大幾的人了,好像就安定不下來。三虎想這是因為他們太有知識,生活經驗太豐富的原因。這些人是不甘心寂寞的,因為他們從打一懂事起不寂寞的社會生活就給他們注射了不安分的因子。今天這個研討會明天那個大討論,為食堂的萊裡有蒼蠅去找領導談判要罷吃,為總務處長的兒子打了學生沒人管糾集人們去校部靜坐,哲學系的每次都是一馬當先。那年中國足球隊踢贏了南朝鮮衝出亞洲了,又是這些哲學系的帶頭敲臉盆打鼓唱國歌並成群結隊衝上大街。衝到省農學院門口,大門緊閉,不知那兒的學生怎麼那樣老實,全校按時熄燈黑乎乎睡大覺。這些門外的就高呼「農民兄弟快快覺醒」。裡面一打聽是為足球的事,全不以為然打著哈欠回去接著睡,劉大哥忍不住發表講演,號召大家高呼口號,一直把農學院的人叫出來參加遊行為止。

  這些事平時也算不了什麼,可到畢業分配時就全成了問題,有的活動據說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一部分。領著頭折騰的全都要講清楚,講不清楚不僅檔案裡來幾筆跟你一輩子,分配也絕沒有好單位。

  三虎從不招是惹非,給人的印象是書獃子、單純,沒有給他做壞評語。而他父親的老戰友幫他在北京活動了嚮導出版社的一個名額,掛名下達到學校,竟沒人敢提意見,也沒人敢同他爭,順理成章地分配回了北京,進了「嚮導」的哲學編輯室當編輯,神不知鬼不覺。

  其實為活動這個名額三虎一家下了大功夫。老梁早不在位了,又跟「林賊」有過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這些年來老戰友來往也就斷了。人家沒嫌棄他什麼,主要是他自覺,沒臉見人家,也生怕給人家招惹麻煩,影響了人家陞遷。是他主動斷了來往的。官場上人人自危,一步一個小心,誰還自投羅網上趕他?好在這是隔日黃花的事兒了,歷史證明他是清白的。老戰友們也紛紛年高退了,早沒了那許多說道,現在再聯繫,無關仕途官運,加之越活戰友越少,漸漸又親密起來。

  那年暑假,老梁特地讓三虎拿著他的信去北京找幾個當年真正出生入死患過難的戰友,官都比他作得大了才光榮退下來的。說起老梁,一個個不禁眼泛淚花,說他是大好人,就是命不好,也不怨他。其實是上頭重用他才派他守北京的大門去的,弄好了班師回京或再調任,比他們哪個都有前途。聽說三虎要回北京,全都認為應該,滿口答應,不行就集體開著車去他的大學,怎麼著也得讓他回來。三虎聽得真想哭,好像自己是個棄兒終於找到了家似的。

  一個暑假三虎泡在北京,東家三天西家五天地住下。和當年的夥伴們重逢了,大家開著車帶他把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全複習一遍,又帶他去遠郊縣從沒去過的新景點這洞那洞的。大家把他當成一個沉睡二十年的溫克爾,像聽什麼傳奇故事似的聽他用略沾上地方口音的北京話講他一家的經歷,女孩子們全聽出眼淚來。以至哭到最後三虎發現自己扮演的是個祥林嫂的角色,很不舒服。人人都在憐憫他,可憐他一家,從他們在聚餐時搶著往三虎面前堆食品的熱情中,三虎也看出了他們的一絲絲居高臨下,為此三虎心中竟生出點恨來。他發誓回北京後要征服他們,做個好漢給這些鳥籠子裡養大的少爺小姐們看看。他們借了老子的光,幾乎全混在軍內院校、大機關、新聞單位,天之驕子似的,只等將來接管中國呢。沒見到的幾個趁早去了深圳發財或出了國當外交官和記者。他們都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天高任鳥飛,這本也是他梁三虎的命運,甚至會比這更好。

  玩到最後,三虎對他們厭倦了。他不想繼續混在他們群裡,就向跟爸爸最近的一個伯伯提出不參軍,上地方。老伯本是讓他在總政、軍報等大單位挑的,看他如此堅決脫離這個圈子,知道他是傷透了心。於是抓起電話找「嚮導」的張大壯,他在「嚮導」出過與青年談理想人生的書。老伯親自陪三虎坐車去「嚮導」一趟,張大壯像見了親兒子一樣待三虎十分熱情,一口答應馬上與部裡通氣,落實三虎的事。

  可進了「嚮導」以後,三虎發現張大壯是個很無恥的老頭子,也就沒有去「報恩」,慢慢就混同普通老百姓一般,再因為追求大才女孟菲未遂,弄得抬不起頭來,日子就江河日下地混將起來。最終又跟這幾個爸爸老戰友的女兒們混在一起,一混三十了,也不想結什麼婚了,似乎很快活。

  他本打算混幾年,找個純情的小女孩,清清白白地過日子,徹底甩了這幾個半老徐娘。可他沒想到,這幾個女人實在厲害,一發現他有可能脫離革命隊伍,就死死糾纏他。連他也搞不清,談過幾個天真爛漫的大學生,可不出幾天,這些女孩子都會突然跟他斷了,理由全一樣,說他是老色狼,老花花公子,讓他講清楚。他懷疑是移民樓裡有人給他使壞,那太容易了,發現他與哪個女孩有勾結,就把他的艷史通報過去,一封匿名信即可。要不就是那幾個女人幹的,因為她們發誓永遠不會放他去跟別的人結什麼婚,「有我們姐兒幾個伺候著你,還怎麼著?皇帝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固定的」。三虎有時幾乎是在哀求她們饒了他,即使他結了婚,也還可以跟她們保持往來。她們全拿他的話不當真,笑罵他一結婚準是個「氣管炎」,有了小女孩,哪還顧得上她們老姐兒幾個?三虎有時真要生氣,大罵這幾個老姑娘、老媳婦一頓。「敢情你們都有自己的家。憑什麼不讓我有?」那幾個人就真地對他特別溫存起來,百般的柔媚,萬種的風情,又讓他喪失革命意志,隨她們去。她們要麼不結婚,要麼對丈夫不滿又不想離,能交上三虎這樣夠檔次的男人做朋友,還真是「百里挑一」。寂寞難耐時,進城來找三虎,就那張地鋪半間房,竟也很銷魂。如此一來,三虎還真割捨不下她們,百無聊賴時也會像今天一樣蹬上自行車跑西郊去慰藉一下這個那個,似乎這裡頭真又生出那麼點叫感情的東西來,看來物質是真能變精神的。

  以這般豐富經歷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子談戀愛,有時極難進入角色。那些缺男人的半老徐娘真拿他當寶貝,伺候得周周道道,幾天不見就像乾柴遇上火星那樣熾熱、迫不及待、溫柔體貼,三虎一貼上那一個個成熟的肉體就無法自持喪失了任何說「白白」的意志,如此一來,三虎進入了一個固定角色,讓她們葵花向陽地渴求、撫慰、崇拜著,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欲就是情情就是愛,分不清個子丑寅卯。那關係說不上誰嫖誰,只有需求渴望與滿足,純純粹粹的男歡女愛。這使得他跟那些小女孩談起戀愛來總是不耐煩。他有時暗思量,可能自己這種人在這方面帶上了某種職業特徵,就像演戲的人因生末淨旦衛之分工不同而演員本人下了舞台仍然無法擺脫角色的程式規定,一種規定動作已使自己異化。那些女孩子正值情竇初開的純情階段,正是在尋找父親與哥哥合一的男性形象的時候,要的是男人的才華、浪漫、柔中帶剛、情綿綿、意悠悠,總之那種戀愛是「談」出來的,是顯擺出來的,是「為賦新詩強說愁」出來的。而梁三虎由於過早地進入實質操作而超越了這個階段,就像幼兒沒學過爬就學會了走一樣,讓他重新去爬他會不耐煩。於是梁三虎每次談個新的,總是過於迫切地要進入實質運作。一般情況下,男人要進入實質運作之前的表現總是有點厚顏無恥的樣子,無論偉人與無賴,此時此刻不免醜態百出,每一絲微笑都下作得很。若對方恰是經驗豐富的女人,她只能更愛上這種無恥的求歡,蕩起欲浪,也隨之共人角色,此時她眼中的男人表情和動作就是美的。可梁三虎面對的是些個初試鋒芒的女孩,跟他不是一個階段。需求之不同的時間差,決定了他在女孩們眼中是個色鬼。這正如人和狗之類,因為一站一爬,視野的角度不同決定了視覺的不同,當人視狗為卑鄙時,或許狗也視人為下流。梁三虎只因為這個角度之差而成為色鬼,無論如何也無法娶一房正正式式的媳婦兒,只配跟那些個半老徐娘們胡混。而在別人眼裡他還是個無比滋潤的土風流人物,說起來這些人全都嗤之以鼻,可心裡卻是嫉妒與艷羨——說到底這是些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這樣的人往往被稱為正經人。

  造成梁三虎目前這種一邊遭人眼熱一邊「生在福中不知福」局面的,卻原來是那個大才女孟菲。若不是孟菲才貌雙全有膽有謀地一腳蹬開梁三虎,他現在肯定是另一種樣子,可能見了別的送上門的女人都會陽痿,連賊心都不會有一丁點。

  那年他來「嚮導」沒幾天,就迷迷糊糊盯上了孟菲。天知道,可能三虎命中注定是要戀上比他大的女性,竟盯住孟菲不放。而孟菲其實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困難戶,比三虎大出四歲。

  孟菲是燕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牌子極硬,在那一批分配來的大學生編輯中是最光彩奪目的。大學期間追求她的人全被她打發了回去,無論奶油小生還是冷面硬漢,獨獨愛上了一個其貌不揚的有婦之夫,愛的就是他的才華。那人是「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生,當了一陣紅衛兵就被下放到中俄邊境上的興凱湖農場,逆境中不墜凌雲之志,刻苦研讀馬列,就著油燈通讀了不知幾遍馬列原著,以致向馬列編譯局寫了厚厚的更正目錄,糾正中譯本中失誤的地方。大學恢復招生後他就以高分考中了研究生讀碩士,經常以助教身份給孟菲她們上課,孟菲的心扉就讓這個大才子給打開了。苦戀一陣後被校方發覺,對男方發出了嚴正警告。而在這同時,學校剛剛開除了一個邊遠山區考來的研究生,原因是他沒辦結婚證就佔有了女朋友,答應畢業後娶她,可中途又讓北京姑娘拉下了水,便要休了那個家鄉姑娘。那姑娘的兄弟們不遠千里來燕大勸說未果,就把他打個鼻青臉腫然後告了他一狀。學校二話不說就開除了他回故鄉。孟菲的這位人近中年的熱戀夥伴立即嚇破了膽,涕淚混流著求孟菲放他一馬。

  最讓孟菲傷心的是那男人哭哭嘰嘰地說他把事業放在愛情之上,千難萬難地考進北京來完全可能畢業後留在中央辦公廳什麼的地方當筆桿子,將來可以影響決策的。若開回去,這一輩子就徹底埋沒了。他說中國人才浪費太厲害,成才機遇太少,埋沒個人才像踩死個螞蟻一樣無所謂。他不想為愛情犧牲他的事業。這通表白把孟菲準備好的一句「跟定你雖九死而不悔,無論何方」的詩句全噎回去了。本來孟菲是下定決心跟他開除回興凱湖當漁民的,天知道如此的浪漫情懷卻被殘酷的現實打了個稀爛,她的初戀就這樣葬送在一個「若為事業故,一切皆可拋」的男人手中。

  這個從小生長在北京城裡養在深閨中的大戶女兒,從來沒把那個北京戶口看得有多重。相反,他對那個小紅門四合院裡的平靜生活早厭倦了,從小嚮往的是北大荒、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火紅的知識青年戰天斗地的生活。那幾年頻頻傳來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裡救火救人光榮獻身的英雄事跡,大報小報上又是通訊報道又是詩歌,每天打開收音機不是大批判文章就是歌頌知青英雄的詩朗誦,幾乎讓孟菲患上了「烈士情結」——金訓華在浪濤中沉沒下去之前仍在舉臂高呼革命口號的大幅畫像,最讓她心馳神往,彷彿那不是去死,而是奔向新的生。儘管長大後覺得那幅畫有點假,人在大浪中是無法擺出那種頂天立地的姿勢的,能那樣挺立在狂濤中的人絕不會死。但「情結」一旦形成就不會消失,一旦有機會,它就會死灰復燃。

  那年她高中畢業時,從肉體到精神都準備好上山下鄉去譜寫一曲壯烈的知識青年戰歌,可母親卻把一張她患有心肌炎的權威診斷書擺在了她面前,她只能因病緩下,等待康復後再去廣闊天地。母親在一家圖書館裡為她找了個臨時工作,編編目錄、抄抄寫寫地混日子。每次來了寫知青的書她都如饑似渴地讀,豪言壯語抄了滿滿一大本子。可心肌炎總也好不了,母親也不曾給她吃什麼藥打什麼針,只時不時補充點維生素,吃幾個中藥丸。恢復高考時再體檢,她居然一點病也沒有。原來是當大夫的姨媽搞的騙局,居然讓心肌炎診斷矇騙黨和人民四年。姨媽是醫院心血管科的黨支部書記,一貫是光明正大不徇私情的先進黨員,據她說這輩子就幹了這麼一次壞事。好人偶然幹一次壞事並不難,並且絕不會被人發現,難就難在一輩子幹壞事而不被人發現。

  孟菲做夢也沒想到是她母親和姨媽串通好破壞了她與工農相結合的宏圖偉略。連她那個大理論家父親聽說真相後都不相信先進姨媽會有這麼一手兒,隨之一笑,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什麼上山下鄉不是個辦法,也想找個路子給你做做假,可爸爸不敢。你姨媽真為你做了件大好事,功德無量啊。」一番話把孟菲氣得直哭:「騙子!全是騙子!你整天在大報大刊上講『兩個決裂』,批判『學而優則仕』,原來全是假的。丟人。」爸爸寬厚地一笑:「我也是沒辦法。說真話的沒好下場。」爸爸這支筆總也寫不出錯來,流水的政治鐵打的筆,只須緊跟上就行,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後,準沒錯兒。所以大批人馬「文革」中下了什麼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爸爸硬是沒下去。不是他不下去,是革命需要他留在北京寫理論文章,俗話說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行動,凡是要幹點什麼,總得有那麼一批人理論開道。爸爸有幸成為這樣的理論家,孟菲一家也算跟著沾了大光,沒下干校受罪。她的同學們跟父母下干校,住窩棚干苦活兒。父母們進城後養嬌了,再二茬兒幹農活吃粗糧,大都折騰個半死不活落一身病。同學們偶然回一次北京看上去也跟不開化的人差不多。一想到這些,盂菲也就不怨爸爸了,不得不承認爸爸是對的,只是那種「烈士情結」過早地烙在了心上,揮之不去,老有一種壯志未酬的遺憾。

  可能正因此才更加倍地愛上了那個在廣闊天地裡摔打過的人,無形中把他當成了偶像崇拜著,似乎他就是活著的金訓華,跟他在一起總要問他黑龍江的水、興凱湖的浪、烏蘇里江的船,像是在聽他講童話。有時甚至幻化出一幅圖景:她是個纖弱的小公主,而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王子,她浮出水面,他奮不顧身地躍入水中把她救起,水天一色煙霧濛濛的湖面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孟菲居然在跟三虎認識不久就對他表現出巨大的熱情,跟他講她的失戀史,頓時令三虎心馳神往想入非非。他真奇怪,剛一來人們就說盂菲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大才女,莫非他三虎正好是不高不低者?那天孟菲談起她的過去,竟失聲啜泣起來,蒼白的臉更添幾分淒艷。三虎慌慌張張摸出一團皺巴巴的髒手帕替她拭淚,孟菲就勢摟住了三虎顫個不停。三虎有生以來第一回遭遇上這場面,沒想到來得這樣順水推舟,就迷迷狂狂地撫摸起孟菲來,自自然然吻了孟菲,吃了一嘴鹹鹹的淚水。那孟菲一直閉著眼依在三虎懷裡,一任三虎的手一馬平川地掃蕩過去。電話的鈴聲突然驚醒了孟菲,她睜開眼,怒目圓睜,狠狠抽了三虎兩個響亮的嘴巴,隨後又緊緊抱住三虎抽泣著說:「不行,我們不行,你代替不了他!」

  梁三虎那時早已變了個樣,根本說不清什麼愛情不愛情的,他只懵懵懂懂地覺得他是個男的,孟菲是個女的,孟菲讓他血液中一個遠古的夢幾乎變成現實時又把它攔腰斬斷了,叫他痛不欲生地難耐。他一時最痛恨那個破爛的電話機,若是沒有那個電話,或許他這輩子就換一種活法了。天知道,孟菲這種怪女人也許注定是要在某一關鍵時刻清醒過來讓梁三虎的陰謀未遂。梁三虎突然發現自己那些年受的什麼哲學教育白搭,在這種事上他無論如何是欲罷不能。讀了那麼些個淒艷悱惻的愛情故事,本以為自己是那種純情的小白臉,一到理論聯繫實際了,與現實一接火,卻發現滿不是那麼一回事。一切外在的這個那個理想外衣全剝個乾淨,剩下的只有一點,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已。更重要的是一個女人讓他醒了卻要離他而去,害得他幾乎夜夜不平靜,睡前讀的是啥《1844年哲學經濟學手稿》,夢醒時分卻是一片涼濕和捨不得又無可奈何隨風落花流水去也的夢。一時間三虎真地走火入魔,眼中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孟菲,便窮追不捨之。肉體的接觸之後似乎任何語言都已變得多餘,只需紅著眼睛盯住她,兩隻手不知不覺地就會摸上去。呼吸急促,汗流滿面,心裡早背好的詞兒也只剩下幾聲含含混混的支吾,不像人言倒像獸語,回回讓孟菲罵個狗血噴頭,拂袖而去。

  三虎真不明白自己何以落到這種語無倫次、偏癱般的地步,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終於明白老爸在六十幾歲上為何會跟軍醫院的女護士鬧出新聞來。當時媽媽哭天罵地,讓全家人痛恨爸爸這個老色鬼。當然最終倒霉的是小護士,打了胎,被送回老家了。打胎前小護士不依不饒,非要媽媽保證打完胎給轉到雲南新疆什麼的邊遠地區部隊,媽媽一百個答應。可打完胎媽就變臉,痛罵小護士是狐狸精勾引高干,要送她入獄也夠條件,復員是寬大處理。老爸想送幾個錢給那姑娘,卻不知道家裡的錢在哪兒放著,終於血氣十足地大罵母親一頓,母親只好拿出二百塊讓他去還良心債,打發了那女孩。那會兒老爸在三虎眼裡形象大打折扣,整個兒一個老不要臉,他自信自己長大了絕不會像老東西那麼沒出息,有媽媽這麼好的女人還把持不住自己。他決心長大後娶一個媽媽這樣美麗的女人,和和美美恩恩愛愛過一輩子。這麼些年沒追求過什麼女人,也沒女人追求他,皆因為他看著順眼的女人都不理會他,而對他有點表示的他又看不上,就這麼過來了。天知道怎麼一眼看中了孟菲,卻原來是個錯誤。僅僅這樣一個錯誤竟使他走火入魔。

  孟菲招架不住三虎的騷擾,終於向社裡告了一狀,控訴梁三虎性騷擾,無法正常工作,要求社裡調走梁三虎。孟菲是張大壯唯一不敢對之耍賤的女「社員」,在這種事上張大壯其實很理智。他並非不想沾沾孟菲這樣的女中俊才,而是懼怕孟菲的老爸。老孟這些年地位穩定且有上升趨勢,「嚮導」社出版的那些個思想教育方面的書一經老孟認可給做一個序或打個電話給有關部門推薦,公費買書銷量便猛增。這年頭改革開放,經濟效益第一,思想教育的書開始難銷,個人不買,只有靠系統和集體這條路,老孟大筆一揮就能讓「嚮導」大開財源。不改革不知道,圖書原來也是商品,是商品就得能換錢才行。那些個黃書什麼的靠的是低級趣味賺錢,弄這書的人都發了家,總不能讓「嚮導」這樣高級趣味的出版社餓肚子。因此,「嚮導」狠狠抓住孟菲不放,抓住了孟菲就是抓住了錢。如今他個破落軍官子弟梁三虎竟敢百般騷擾「嚮導」的搖錢樹,士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全社領導在張大壯主持下集體批評梁三虎一頓,對他曉之以理,要求他節制獸性,若再發現他對孟菲圖謀不軌,就勒令他幾月之內捲鋪蓋另謀高就。會下張大壯又單獨與三虎談話,說,人嘛,誰沒個七情六慾,可你得看看對方是誰?孟菲雖然不是什麼總理呀國家主席的千金,可也是大人物的掌上明珠不是?人家看不上你,你就死了心算了,別吃錯藥似的發情。你現在影響的不止是孟菲一個人,而是影響了全社的利益。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發生衝突時,要犧牲個人利益。再說了,男人像你這麼專一的也少見。小伙子模樣挺俊,又有學問,找個女人還不容易?幹嘛一棵樹上吊死?我也年輕過,理解你的苦。作為長輩,給你點忠告:只要你愛上別的女人了,就會慢慢兒忘了孟菲。男女嘛,一接上火,物質就變精神,一日夫妻百日恩麼,慢慢兒就愛上了。

  斷了對孟菲的念想兒,領導又把他的辦公桌從孟菲旁邊調到另一間屋中並警告他永遠別再進盂菲那間大辦公室,幾乎一星期也難睹孟菲的芳姿,漸漸思念之情也就淡了。很快又聽說那位興凱湖來的研究生在某部的政策研究室耍了一陣筆桿子就趁改革之風南下殺到深圳特區去了。那邊開放,沒人管你是否是陳世美,離不離婚對陞官發財並不是障礙,就提出跟老婆離。那邊老婆死活不離,他就準備泡個幾年不同居變成事實離婚。據說與此同時他又反過來熱烈追求孟菲了,難怪孟菲那些天像吃錯藥似的煥發了少女的三分媚態,揚言要去深圳。這讓梁三虎徹底絕望,必須移情。

  三虎在北京沒有親戚,舉目四望,這個從小熟悉的城市竟變得像個生人一樣。擠在集體宿舍中窮混日子實在令人百無聊賴,唯一的去處就是兒時那幾個小夥伴家,雖然遠在西郊,但想起來畢竟很親切。本想活個英雄樣子給他們看的,最終卻是主動找上門去討點精神安慰。

  幾次家庭舞會下來,三虎果然徹底忘卻了孟菲。當然這還要歸功於孟菲才對。自從孟菲喚醒了他的某一根神經,他對女人變得十二分敏感起來,一經接觸就會產生與孟菲在一起時的感覺,臉就會通紅。可能這種敏感反應和他那種童氣未泯的美少年形象激起了那幾個女人的野性,她們幾個媚眼兒就輕而易舉地俘獲了三虎的心。三虎一開始心裡很忐忑,生怕在老朋友的圈子中鬧個壞名聲出來,絕不敢輕舉妄動。可他無論如何說不清為什麼兒時一起青梅竹馬般玩耍過的小女孩兒,現在都像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令他難以把持。當他終於在迪斯科狂亂的節奏中昏頭昏腦地摟緊了那個什麼小娜,立時感到陷入了一個溫暖纏綿的深淵,越陷越深。竟然連舞步都挪不開,磁鐵一般附在了她身上。當燈光雪亮地再次通明起來時,三虎驚恐地睜開眼欲掙脫小娜,小娜怒火萬丈地摔門而去。三虎環顧四周,以為自己這下徹底臭了,等著人們的咒罵,卻發現人們成雙成對仍舊相擁熱吻著,他們誰和誰都不是夫妻,只有秀蘭大姐紅著臉喘著氣對他說了一句:「真他媽傻X,去追小娜呀,你傷透了人家的心了。」三虎這才猛醒,飛奔出門追到山腳下的花園中。小娜正抱住樹幹抽泣。三虎從後面擁住她的蜂腰,抖動著聲音連連道歉。小娜痛罵他「全世界第一傻,整個兒一個不開眼的鄉巴佬!原先還以為你是個風流鬼在吊我們姐兒們的胃口,鬧半天壓根兒不是個有種兒的」。梁三虎在她的痛罵聲中惱羞成怒,終於在她的瘋狂掙扎中兇猛地宣洩了自己,從此成了一個男人。

  當他們雙雙從外面回到廳中時,才發現樹枝劃破了各自的臉和衣服,很像掛了彩的兵剛下火線。

  那天他沒有回自己那半間屋,就住在小娜家的山間別墅中。半夜時分他被什麼弄醒,這才發現他被幾個女人包圍了。那一雙雙渴望的目光讓他必須十分男子漢地去挺身而出,就像英雄堵槍眼般毫不遲疑。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種糾纏不清的後來變得十分討厭的幸福輕而易舉降臨在他身上,讓他的生活揭開了新的篇章,像頭打野食的獵狗,孤孤獨獨但也灑灑脫脫地蕩在京城,一混就三十了。小時候一聽說誰三十了,總以為那是人生一大關口,記得那時他看三十歲的人,總覺得他們很滄桑很老木卡吃。現在看看自己,雖然該而立卻沒立住,卻活得自在,別有一番滋味。

  想到此,真不知是酸是甜。只覺面部肌肉在抽動,開始有了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抽動幾下而已。有時哭和笑的生理機制似無二致。

  梁三虎突然迫不及待地餓了,摸到一個罐頭,打開就塞了一嘴,躺下細細品嚼,說不清是豬肉還是牛肉。終於不等嚼爛嚥下,就合上雙眼,頭一歪,很壯烈犧牲般地睡去,一陣呼嚕打上來,嘴裡的午餐肉噴個天女散花,再落了一臉熱乎乎的肉餡兒。迷迷糊糊抹一把,接著睡過去,做他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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