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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古德貓寧」愛的奉獻


  自從第一次讓那個女的給騙了,他就丟盡了大臉,栽了,不管他怎麼賣力表現,人家對他仍舊三心二意,不肯委以重任。那小娘們兒,實在是惡毒,活活兒涮了老實的小冒一回。

  門曉剛又留他老婆在這屋裡過夜,令冒守財怒火中燒,卻只敢怒不敢言。人家是正式夫妻,在一起名正言順。不過門曉剛總算是自覺的人,從來不在冒守財在屋時跟老婆過夫妻生活。

  屋正中間用櫃子隔了一道牆,算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眼不見心不煩」吧。但一想到那邊有個女人,冒守財就心裡煩。那邊只亮著微弱的台燈光,小兩口在低聲耳語著,不時發出極壓抑的哧哧笑聲,聽得出很歡快開心。冒守財卻獨守半間房,不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每看到人家兩口子團圓,他就辛酸,甚至仇恨人家。現如今自己老婆又懷了孕,還一個人在大同受苦,戶口遲遲進不了北京,天知道分娩時戶口再進不了北京,這樣兩地分居下去日子怎麼過。兩家都在農村,那幾年日子不好過時兩家父母全向他們要錢貼補,害得他頓頓吃辣醬拌麵條。現在農村富了,老家的人每次提著肉提著雞蛋來看他們,又開始說風涼話,勸他乾脆回農村去搞鄉辦企業,日子越過越紅火,保準二年之內能蓋起五間大瓦房來。說得他心酸眼酸的。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說什麼也不能回農村去。再說了,雖然眼下窮,沒房子,但他堅信日子會有希望的。只要混個一官半職,把老婆調北京來,有了房子一住,那下一代就是北京人了。自己發展好壞不去管它了,就算當個階梯,為了下一代有個質變,能文文明明地在個開眼的地方成長就得了。那些留學生們在外國打工受苦招白眼,仍然堅持著死不回來,好些人其實根本不是為自己,就是為孩子,為能讓孩子變成正兒八經的美國人而苦巴苦拽。人不就是這麼一代一代接著茬兒跑接力才熬出來的麼?要光為自個兒,他才不在北京混呢,回家算了。

  一想到孩子,他就痛恨沙新和門曉剛。要不是這兩個小四川人兒合夥搗鬼,這間房就讓他冒守財一個人獨佔了。怎麼著跟社裡說說好話,也能讓老婆來北京生孩子,在這屋裡坐月子吧?要是戶口辦得順,老婆就可以不走了,在這屋安營紮寨,那樣的話,冒守財三十歲在北京安家立業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夢就成真了。

  首先一大敵人是沙新。他和冒守財同一年分配來嚮導社,老婆又都在外地,等了幾年才有一個家屬進京名額。他們條件相同,給誰不給誰就有一爭了。冒守財說他比沙新早結婚。名額當然是他冒某的。可沙新卻打出一個料想不到的王牌,一下子把冒守財置於死地——這個進京名額是沙新那個文學室的呂峰奔深圳工作以後按「走一進一」的原則空出來的。沙新愣說按部門算,這名額該歸他。按說沙新是在強詞奪理,可小冒的理由也不充分。這樣只能由社裡來決定,看誰在領導眼裡份量重了。來回拉鋸,總也沒有個結局。據說公安局有規定的,這類名額只空兩年,超過兩年不使用就作廢。可沙新和小冒爭個不休,社裡又不想偏袒任何一方,眼看著這個名額就會打水漂兒。社裡別人才不著急呢,作廢就作廢,又不關別人的利害,只說讓沙新和小冒商量私了。

  一個北京戶口,三千、五千,怎麼開價的都有。大街上常有人在電線桿子上貼告示:某某一人在京,家屬在某地,因無法調進,願放棄北京戶口出走,誰若欲進京,可利用此名額與該人對調。這種「對調」往往是調進北京的一方向調出北京的一方私下交幾千塊錢才能對調成功。

  小冒和沙新都想出點錢給對方私了。沙新常寫文章發來發去,有點錢,開口就說給小冒最高價五千。一下子把小冒弄得自慚形穢。那會兒小冒正是緊衣縮食頓頓辣子麵條的時候,人們發現每到五號發工資那天他才買點肥肉耗一瓶雪白的豬油存起來,每次吃麵時挖一塊拌面裡。他本想出一千塊給沙新的。一看沙新如此財大氣粗,小冒便氣不打一處來。同在出版社,他小冒就寫不出文章來,撐死寫點二三百字的書訊,每篇稿費五塊幾。可沙新的文章滿天飛,雖說都是中國字,可攢一塊兒就讓小冒看不明白。據說有人批評沙新了,說他的文章是玩大詞兒,故作高雅,大多是西方資產階級文藝理論的生譯硬譯等等。可不管怎麼說,他沙新有名也有錢。小冒一氣之下,抱定「有錢也難買鬼推磨」的橫心,就是不吐口,來個同歸於盡。氣死你。也難怪,沙新這人恃才傲物,總一副臭清高的模樣,儼然青年批評家,似乎中國獨一份,那樣子是招人恨。大概他以為五千塊能讓小冒馬上退出競爭,沒想到受了憋,人家小冒窮有窮志氣,賣了孩子買籠屜,不蒸饅頭就爭一口氣。一下子沙新傻了眼。他問小冒出什麼價兒,小冒說一千。呸!沙新急紅了眼。「你成心耍我呀?瞧你個婊子養的樣子!」小冒反倒不生氣,哈哈笑:「誰他媽也別想好!早看你不是個東西。看不起我們鄉下人,現在想收買我了?門兒也沒有。你這種人,就得遭遭憋。」沙新無奈。

  這邊兩個人爭執不下時,有人不失時機地來坐收漁利。張副社長介紹來一個光彩照人的女編輯。此人是西安某出版社的,丈夫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一直無法爭取到名額把老婆調進來。他自己又不想去西安。這女編輯頭一天辦了「借調」手續,第二天張大壯副社長就找沙新和小冒談話,說如果他們不能私了,這名額就給那女人了。沙新一聽就火冒三丈,大罵張大壯不是東西,就會耍流氓霸佔女編輯,問這個女人跟了張大壯幾夜?張大壯怒不可遏,說你沙新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別當我不知道。小冒知道他們是季秀珍的「同情兄」,到什麼程度不清楚。看他們吵起來了,頓覺解氣。聽了一會兒,見他們光用「暗語」,又覺得沒勁,就主動提出他願意把名額讓出給那女編輯,剩下的事就由張副社長和沙新去談判了。他一下子出賣了沙新,沙新氣得幾乎吐血,只好算了。一個名額就輕而易舉讓給張大壯去做人情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張大壯用這名額討了女編輯歡心,可那女編輯卻死活辦不成這戶口。據說按什麼規定,北京戶口不能直接給一個外地人,除非是局級大幹部因工作需要調京。一般人只能通過在京的配偶申請名額才能進京。女編輯手裡攥著名額卻辦不成。於是張大壯做主,把這名額讓給女編輯丈夫所在的研究所,由那個所去辦。天知道那個所排著幾十號等名額的人,那邊人事處刁難她丈夫,就不同意給他辦這手續,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領導。幾經折騰,女編輯的事終於沒成,只好又把名額還回了社裡。

  眼看一年多過去了,年底名額就要作廢。沙新和小冒仍然爭執不下,誰也不讓。但因小冒混得人頭熟,又當上了總編室主任助理,上次又以實際行動討得張副社長歡心,據個別領導透露,可能最終要偏向小冒。於是小冒大著膽子讓老婆懷了孕,保證年底調她進來,又能趕上分房,圖個圓全。沙新也有耳聞,揚言要拚個你死我活,血戰到底。所以,小冒的心又有點懸著。本想以主任助理的身份壓沙新一頭,可這個助理只是科長級別,但還不能算正式科長。沙新好歹有個中級職稱,也是科級待遇。所以小冒要壓過沙新,就只能混個副處才行。這可難壞了小冒。上哪兒找個副主任當呢?唯一的去處是團委,只要能當上團委書記,就是副處級待遇,可優先辦戶口。

  但團委書記一職似乎早就內定是門曉剛的了。這個小四川,上大學念的是化學系,成績平平,可活動能力強,又熱心公共事業,混了個系團總支副書記當。畢了業分到出版社青年生活編輯室,讓他編《計算機小入門》、《化學入門》之類的小兒科,很沒意思,總覺得幹這活兒不如當個官好,就幹上了業餘的團總支副書記,不出幾天就折騰著要把原先沒人管的團總支升格成團委。社領導正考慮著要不要加這麼個副處級職位,小門已經私印了團委書記的名片在外面拉起關係來。先是橫向的,招呼有關出版社的團委一起組織舞會,象棋、橋牌比賽,一下子就拉了一批社領導加入這些活動,無形中擴大影響,誘使領導承認建立團委的必要性。縱向聯繫,則是「走出去」到中小學校裡去當大隊輔導員、團組織的輔導員,搞座談會,搞講用會,談理想人生,這是他上大學時的本職工作。學校裡常有表揚信來,客觀上又加深了社領導的印象。

  一開始小冒對小門不屑一顧,認為這種手段太卑鄙。可眼看著小門在領導眼裡紅了起來,那些老棋迷、老牌迷和老舞迷全上了小門的鉤,小門鞍前馬後服務到家,小冒就坐不住了。他決定玩幾個更漂亮的活兒給領導看看。

  機會終於來了。上次全國圖書評議會從各社借人打下手,小冒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裡裡外外前前後後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忙了半個月,人瘦了一圈,但給與會領導很美好的印象。評議結束,他死活要秘書處的領導給他做個鑒定,人家就找一個小秘書按他的要求寫了幾句「有高度的政治覺悟、很強的組織能力」等評語,並按他要求加蓋了某一部的大章。這下小冒露了大臉,鑒定一拍,把社領導都喜得合不上嘴。接著一家家串過去,把小門弄虛作假在外面打著團委書記旗號招搖撞騙的行為一一曝光,並出示小門的一張名片「有詩為證」。小門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沒人看得起的閒差竟有人跟他暗中爭奪。不出幾天,領導們對小門就冷淡了,小門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緊接著是沙新的老婆懷孕,沙新想讓小門搬小冒屋裡住半年,讓沙夫人艷麗來坐月子休產假。小門當然願意幫老鄉的忙,就來找小冒和同屋的小林商量。小林苦熬幾年,盼到老婆單位馬上要分房了,很快就要脫離苦海,當然樂意白送一個人情,就爽快地答應了。這意味著門小剛要來屋裡加一個床,兩個人的屋子住三個人。這還不是最讓小冒討厭,討厭的是門曉剛一住下去就不會走,小冒想讓自己老婆來坐月子的希望就會泡湯。所以冒守財堅決反對門曉剛進駐。為此沙新恨得直咬牙根兒。眼看老婆產期臨近,卻無法親自伺候,真叫他難受。他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把老婆接來佔上房,弄成個既成事實,借此機會把戶口弄到手。冒守財因為也有同樣想法,因此一眼就能看穿沙新的卑鄙伎倆,更要堵沙新的路了。一拖幾天過去,沙新急紅了眼,可冒守財堅決鬥爭到底,雙方僵持不下。冒守財以為只要他頂住,沙新就會垮,信心十足要看沙新的苦戲。誰知道兩個四川人和小林串通一氣對付小冒,把小冒的計劃打個稀爛。

  那天小冒一回來,就發現門曉剛的東西搬了進來,人也大模大樣地躺在小林的床上看書。原來是小門和小林互相調了床位,讓小林搬去和沙新同住了。過幾天小林的老婆單位一分房,小林就搬走,沙新就自然而然住一問。這個小小的陰謀令冒守財怒火萬丈,狠狠地痛罵了門曉剛一頓。然後上告房管科,一告門曉剛和小林私下換房;二告沙新圖謀在小林走後獨自佔房。房管科派人來制止,可是沙新早已連夜把大肚子老婆從濟南接來穩穩當當過上了,連冰箱都買了,只等分娩。冒守財急忙暗示房管科的人:「若不把沙新老婆轟走,她就永遠不會走了。」房管科的人也早就恨透了這種私自佔房的惡劣行為,命令沙新把老婆送回去。這下冒守財十分開心,激動地站在沙新門外聽他怎麼哀求和人家怎麼駁斥他。

  那次沙新可真是掉夠了價,一連串地說好話,遞煙遞水。他老婆張艷麗也一個勁兒讓房管科的官吃山東特產高糧飴。房管科的人根本不予理睬,聲稱:「別拉攏腐蝕革命幹部了,趕緊走人回濟南生孩子去吧。」

  軟的不行,沙新開始耍亡命徒,大吼大叫,聲稱:「我就他媽不搬!看你們怎麼辦!」

  房管科的人也火了,大叫:「不搬就給你丫東西扔出去!」

  「試試,我他媽上天安門靜坐去。」接著沙新歷數浙義理等人私自佔房的罪行,聲稱:「我們都是人,憑什麼他們行我就不行?」

  房管科的北京油子冷笑:「都是人?你能跟人家比嗎?人家浙義理老婆是北京人,你老婆哪兒的?哪兒涼快上哪兒歇著去,都往北京湊什麼呀?」

  有人能這樣諷刺沙新還是頭一回,小冒料想沙新會火冒三丈,大打出手。誰知他這次出奇的平靜,咬定就是不搬,誰要敢轟他,他就帶老婆上天安門廣場住去,丟嚮導出版社的大臉。這當口兒移民樓的不少人也都來替沙新說情了,一邊勸沙新少說兩句一邊讓房管幹部消消氣。這是唱白臉的。而胡義則來唱紅臉,他趁機數落房管科的人不拿移民樓的人當人,廁所堵了沒人修,電閘功率小沒人換,沒消火栓等等,並堅決支持沙新占房,還威脅說如果有人轟沙新的老婆走,他就和沙新一起上天安門,還要用英法德三種文字寫上標語背在身上,讓嚮導社丟大人,讓社領導丟烏紗帽。滕柏菊則拉著張艷麗的手哭大抹淚,罵房管科的人沒人味,眼看著人家大子肚子要生孩子了還硬要趕人家。

  這下房管科的人坐不住了,苦笑說:「我又沒趕她走,是你們樓上的人提的意見,我才來的。怎麼都衝我來了?」

  大家紛紛對冒守財怒目而視,心裡明鏡兒似的。

  門曉剛起哄說:「誰他媽這麼損?站出來!」

  胡義說風涼話:「算了,知道是誰不就行了?」

  大家全都一笑就完了。沙新的房子算佔上了。結果是門曉剛不僅搬了進來,還明目張膽地買了雙壓縮機大冰箱,天天和老婆泡在宿舍裡,雞犬相聞地和冒守財在一個屋頂下過上了。門曉剛如此無恥,竟無人譴責他,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幫了可憐的沙新一把,算個好心腸,這點過失就不去計較了。

  可倒霉的是他冒守財。他回大同把這情形跟老婆講了,甚至橫下一條心動員老婆來北京,就在那半間屋裡坐起月子來,只要孩子一哭一鬧,就能把門曉剛兩口子嚇跑,房子不就自然歸他冒某人了?老婆一聽又羞又急,哭成了淚人,大罵冒守財沒能耐,連間房都混不上還騙她懷孕。死活要去打胎。冒守財也哭天喊地地抱住老婆勸慰:「忍忍吧,我想辦法,一定想辦法!先當上團委書記再說。」

  一想到這些冒守財就默默流淚。主要是丟不起這份人。村裡人都以為他進北京當官了,紛紛來北京找他落落腳,卻發現他如此狼狽,弄得他臉上十分掛不住,只能加快速度把門曉剛擠下去,他才能露頭角。門曉剛這樣不檢點,被他狠狠告了一狀。那次門曉剛的小姨子來北京玩,竟然和門曉剛夫婦一起睡在那半邊,天知道多麼孰不可忍。小冒就告了保衛科,說門曉剛和兩個女人睡。果然保衛科半夜來敲門了,查了他小姨子的證件,弄得他們不歡而散。可從此門曉剛的壞名聲算洗不掉了,當團委書記的美夢徹底破滅。

  「轟」,門曉剛的冰箱又起動了。這種雜牌冰箱,起動聲音極大,驚天動地,又是雙壓縮機,一個接一個此起彼伏起動,一夜教人不得安寧。小門的老婆睡覺很不老實,經常大半夜驚叫起來,聲音很恐怖。小門就要起來安撫她,下地倒開水,開冰箱取冷飲,折騰個沒完沒了。然後老婆失眠,又要小門陪她說悄悄話,嘀嘀咕咕大半天,他們睡著了,冒守財又失眠了。小冒幾次三番地找房管科要求他們來轟門曉剛的老婆,先是沒人理睬,找煩了,房管科的人就拿他開涮:「算了,就湊合著活吧。瞧你們那一樓人,懶得管你們,哪兒有個人樣兒?」

  受了這頓數落,小冒心裡老大不快。他知道這樓人不招人待見,自己應該努力,趕緊脫離這個樓才行。可他簡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個地方。社裡一次次分房,人家兩間擴大成三間,三間擴大成四間,總也沒有移民們的份。但因為移民樓裡住著一批單身漢,別人搬家時總也難以忘懷這批人,一到有搬家的差事,這些身強力壯的外來戶就全成了座上賓,紛紛被請去賣塊兒。往往喬遷的都是頭頭腦腦或混了半輩子的老編輯,叫你去是看得起你,不被叫說明你在頭兒眼裡沒地位,你就該考慮考慮反省反省了。所以一說搬家,移民們心裡就又緊張又厭煩。緊張的是,不被點名說明你不入頭兒的眼。厭煩的是,一被點上就得折騰個兩三天。小冒屬於那種個頭雖不高不壯但有一身乾巴勁兒的人,又是公認的官迷,這樣從精神到肉體都有潛能的人當然是首當其衝的人選者。回回排名第一,叫他又喜又哀。賣了這幾年的塊兒,快成嚮導社的搬家專業戶了,還主任助理著,那個副處級還在山窮水復中朦朧著。老進不了副處級,在北京這個官兒城裡就等於還窩著伸不開腿。因此也有了情緒。

  每次臨搬家前小冒乾脆不等點名自己先主動出擊選中他認為最有檔次的,從最大的官那排起。這樣再有人找他他就亮個大牌子擋他一盾。他油了,可移民樓裡別的人就差池點,光等著被動點名,弄不好只是哪個有職稱無實權的業務幹部,又窮兮兮模樣,搬趟家累個賊死,才請一頓烙餅夾豬頭肉。說是等安頓下來了請一頓正式的,這類話大多都空口白牙放屁一樣。這樓上的小青年恨透了這種人,搬家回來就一個個躺床上大罵一小時出出氣,隨後哥兒幾個湊錢買酒買肉好好大吃一頓自己慰勞自己。

  那次給社裡有名的摳巴社長的兒子搬家,大家怨聲道,但沒一個敢請假。這位副社長先是自己從兩間一套搬入三間一套,一針一線都是寶貝,樣樣不扔,全盤挪動。天啊,光醃酸菜的缸就兩個大的三個小的,結結實實裝滿了酸菜。那圓滾滾的大缸連個摳手兒都沒有,全靠哥兒幾個托底兒抬著。有人提出把菜掏出來分運,可打開兩層蓋子,一股沖天臭氣以核裂變的方式轟炸出來,幾乎讓人窒息三分鐘。祖傳的舊衣櫃和三米長的大板櫃,全都油得紅赤鮮鮮,用純木頭做成,可謂死沉。弟兄們喊著號子震天動地地往樓上一步一挪一步一歇氣,他那十九歲的大兒子和十八歲的女兒卻當沒事人兒。兒子在師院上大一,女兒上高中,搬家這天一早就不知哪兒去了,說是去資料室溫習功課了,中午回來一下,吃了烙餅夾豬頭肉,連說像狗食真難吃,吃完又夾著書走了。真把大家氣炸了肺,回來就罵上了。

  「他才他媽上個北師院,哥們兒可都是重點大學畢業,憑什麼這麼混賬?」

  「搬那個大沉縫紉機時我手都軟了,真想扔了它。」

  「要不是怕砸著弟兄們,我非鬆手不可,那個大衣櫃是石頭做的吧?」

  大家是隨便說說,可冒守財卻聽出了門道。為什麼不出點小事故,毀它點東西?這在搬家來說是正常現象啊,於是凡生一計。但他決不掛在嘴上。

  一晃三年過去,社長的兒子都大學畢業了,社裡又買了一批房子分了,社長是局級幹部,可以達標住四間一套。但他兒子要結婚,又不願跟父母住一起。社長決定改變格局,要兩個兩間一套,既達了標,又全住上了新房子。移民們的任務是幫他們父子搬家。

  上午給老子搬清了,下午搬兒子的新式傢具,是那種羅馬尼亞進口的大組合櫃,據說是中國給羅馬尼亞大批豬肉,羅方用傢具換。兒子屋裡貼了壁紙,浴室全鋪了瓷磚,廚房也是瓷磚到頂。那兒子依然少爺樣,只動手指揮著放哪兒放哪兒,隨手提個椅子而已,賣大塊兒的是移民們。小冒看著這華美的屋子和弱不禁風的少爺,心裡酸溜溜的。心想自己四十歲能不能住上這樣的房子?他娘的,從外地來就這麼下賤低人三等麼?心想一定要把那套什麼尼亞傢具給丫弄壞了才甘心。於是在搬那件帶穿衣鏡的衣櫥時,小冒自告奮勇擔重擔,上樓時他站下手兒當「抬」的,讓別人站上手只管扶住把把方向。搬家時誰也不願站下手,一上樓梯那物件的全部重量幾乎全落在下手人的手上,只有忠心耿耿的人才去挑這大梁,這往往是領導考驗你的危急關頭。門曉剛這種人既想當官又不想賣苦力,就整天揮著一張什麼「轉氨□單項偏高」的化驗單到處講自己身體虛弱要得肝炎了。這樣的人當然是名正言順不參加獻血,也幹不了重體力活兒的。所以一到領導搬家他就只揀些輕活兒干,當然搬櫃子時他要站上首。胡義這種人也滑得很,號稱是60年「生下來就挨餓」,底子薄,不管抬什麼東西,人家「一二三起」,他那一角就是起不來,沒勁兒。這種「60年」,當然也只能站上首。只有小冒這種「有欲則不剛」的人才必須理所應當充當急先鋒。小冒也利用這一點,又在人們嘲諷的目光下毅然決然去了下手。大家半死不活地往六樓抬著大櫃子,人人偷懶,小冒這一角的份量就更重了。小冒可以感覺出這些壞小子們在擠眉弄眼地合夥謀害他,依然頂天立地地扛著。就在抬到五樓轉角處時,小冒趁大家偷懶不用勁的當口猛然用肩膀一拱大櫃子,那幾個懶蛋頓時失去平衡,閃亮的大玻璃扇「嘩」撞在樓梯扶手的拐角上碎成萬粒珠璣,「疑是銀河落九天」,十分壯觀。

  這種事無法追究責任,一齊六個人在抬,干了大半天沒勁兒了,手軟了,沒配合好,忘了喊號子,全是理由。大家莊嚴肅穆地垂手站在屋裡不語,社長的大公子和未婚妻破笑為涕,認為這是天大的不吉利。社長老伴撫摸著受了傷的櫃子欲哭無淚地寄托哀思。倒是社長開通,看著這些一臉黑汗的年輕人不忍責備,只說「破財免災」,算完事。

  從此以後這類破財免災的事經常發生。齊副總編搬家時人們手一軟冰箱掉地上震了一下,當時沒事,可第二天就開始變成了加溫箱。夫人打開冰箱拿魚時,魚已經烤得半熟了。已榮升的霍副司長家的大鋼琴不知怎麼給搬得全走了音,女兒怎麼彈也彈不准平時極熟練的曲子,被老婆認為是孩子不用心,連打帶罵一個晚上不安生。女兒被罰彈不好不許睡覺,一直到半夜十二點仍彈不准。霍夫人一巴掌打過去罵女兒「生在福中不知福,我養你容易嗎」?並大哭,訴說自己這輩子多麼艱難,為了這個家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女兒卻這樣不爭氣,五千塊的鋼琴竟然不好好彈。霍司長剛勸她兩句,她就又大罵霍司長:「你就知道工作,女兒的事問都不問。她快氣死我了,真沒出息!要不是我,能有你們今天?你們合夥兒氣我呀。」罵夠了,女兒也趴在琴上睡了。這才罷休。後來女兒說她在學校的琴上一彈就對,一回來就彈不對。霍夫人恢復了理智,才想起鋼琴可能出了毛病,請了師傅來檢查,說是全震跑了音。結果光調琴就花了三百塊錢。後來師傅說搬鋼琴不能傾斜,這才想起是這群年輕編輯給亂搬壞了。

  再以後,人們搬家時就不敢再用豬頭肉大餅請移民樓的工了,乾脆花二百塊請搬家公司的人,保證不出差錯,還不用請吃請喝。冒守財終於解放了。但沒人想到是冒守財使的壞,這樣的好人怎麼會使壞?挨個兒數使壞的人,冒守財肯定會排最後一名。這世道,就是叫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奸正是大忠者。

  那邊不知又在犯什麼神經病,嘰嘰咕咕說個沒完、似乎有點小爭執,接著聽見門曉剛跑了出去又跑進來,再接下來就是一陣綿延不斷的流水與什麼鐵製品的撞擊聲。冒守財終於聽懂這是在幹什麼了,實在忍無可忍。猛地拍一下床,憋足力氣大喝一聲:「小門,你他媽別欺人太甚!這屋不是豬圈,也不是妓院。你過來。」

  「都睡了,明天再說吧,」小門懶洋洋地說。

  冒守財終於火從天降,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要與小門決一公母。他果斷地拉開通明的大燈,說:「要不你過來,要不來,我可就過去了,別怪我不客氣。」說著一陣咯吱床,然後下地趿拉起拖鞋。

  那邊門曉剛一連串說著:「我過去過去過去。」隨後小門拉滅了大燈,撩開小冒這邊的簾子,嬉皮笑臉地說:「冒兄,別發火呀,有話好說麼。」

  「說什麼?」冒守財鐵青著臉,死盯著門曉剛:「告訴你,別太猖獗了。騎著脖子拉屎還要讓人吃了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讓你女人在屋裡撒尿。什麼東西。少廢話,以後凡是我在時,不許你老婆睡這兒!」

  「別這麼不仁不義的。都是窮弟兄,互相照顧點。你老婆要來住,就住這半邊好了。我決不干涉。」

  「虧你說得出口喲。這算什麼?你也不是不知道,謝美和她老公這麼睡,單麗麗告了他們,讓胡義和義理聯合轟走了。夠丟人的吧?」

  門曉剛鼻子裡哼一聲說:「這樓上的人都同情我,沒人轟我老婆,除了你。你不是告房管科了嗎?房管科也沒轟我來呀。」

  「你別不要臉,你影響我睡覺了。反正以後再這樣,我就一宿不睡,放山西梆子聽。」說著打開錄音機,高亢昂揚的梆子昏天黑地鼓舞起來,小冒閉上眼睛無限沉醉地跟著哼起來。

  門曉剛無奈,只能賠笑臉說:「就幫兄弟一把吧,老婆那兒也是集體宿舍,又都這個歲數了,一地還要分居,太難過了。」

  「可你總得考慮別人吧?又不是不讓你們睡,是你們欺人太甚了。你這人我早看出來了,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幹這種髒事兒,還在外頭諷刺我,愣說我家住土窯洞,炕上拉炕上尿,你他媽什麼東西。」

  門曉剛也不還嘴,只能幹聽著,賠笑臉。

  冒守財接著出氣。「剛一來出版社,在校對科實習那會兒我就看你不實在,真沒看錯你。」

  「哪輩子的事了?我怎麼你了?」

  「還有臉說!你好好想想你幹了什麼吧。」

  「我怎麼了?」

  「我他媽天天起大早兒去把裡外拖個乾乾淨淨,你小子偷懶不起早,等我都幹完了,大家都來上班了,你一個人拿我沖好的墩布又去重新沖一遍,然後拿著濕墩布在樓裡跟別人說話。讓大伙都以為是你天天在拖地。你什麼操的。」

  一席話說得門曉剛羞紅了臉。他的確幹過這種事。說來也好笑,上了四年大學,一到出版社踏入社會,他們卻一個比一個孩子氣。為了討好校對科科長落個好評語以便分到一個較好的編輯室,那會兒三個月實習期內,一個比一個模範。小門和小冒比著勁兒早起床趕去拖地板。最後小門實在比不過小冒了,小冒竟能天天六點起來。小門覺得那樣太辛苦了,就來個猾招兒,竊取了勝利果實。後來這種伎倆被小冒告了科長,評語中加了一條「對同志缺乏誠實之情」,差點被退回原大學重新分配。若不是因為他活動能力強,積極幫助社裡開展文體活動博得社領導喜歡,還真會被退回去。現在小冒重提舊事,門曉剛惱羞成怒,說:「我就知道,那會兒起你就盯上我了。現在又搶我的書記當。行了,你那點土手腕,臭名昭著。老子不當那個鳥書記照樣活,反正我不需要調老婆進北京。我老婆有本事,自己分北京來的,不靠社裡憐憫。哪兒找不到個老婆?非上外地找。」

  「我操你媽!找死啊,再說,我真要動手揍你了,別欺負老實人!」

  門曉剛見小冒真火了,見好就收,要退。

  「別走,」小冒喝住他。「你老婆還來不來?」

  門曉剛終於面帶難色軟嘰嘰地說:「我老婆懷孕了。我總得照顧她呀。正吐著呢。」

  小冒畢竟不是黑心腸,一聽小門口氣軟了,老婆肚子又大了,也就不說什麼了。直愣愣地發了會兒呆,雙手抱頭痛哭出聲:「我老婆都五個月了,誰管她呀。」嗚嗚地哭。

  小門的老婆也披了衣服過來,兩口子一起勸小冒,說,不行就接來住這半間裡,誰不知道誰?什麼臉不臉的,都是明媒正娶的女人,怕什麼?

  小冒痛苦地說:「別看我們是農村人,可沒你們城裡人這麼解放。她不來。」

  小門想想說:「沒關係。等你老婆生孩子時,沙新老婆的產假就滿了。她一走,我們搬過去住,先讓你老婆來這屋生。等你老婆假滿了走了,這屋讓我老婆用。聽說明年又要分房子,早晚咱們有出頭之日。頭兒們都達完了標,就該咱們了。再說您當了團委書記,老婆戶口一進京,理所當然會分你房子。你喬遷了,這間不就歸我了?皆大歡喜嘛。」

  冒守財沒想到這麼快化干戈為玉帛,心裡有點感動,也就不轟小門兩口子了,揮揮手說去吧睡去吧,唉。

  門曉剛一時良心自我發現,趕忙從冰箱裡拿出冰鎮西瓜切了送過來兩塊叫小冒趁涼吃了。隨後又伺候老婆吃西瓜,折騰到大半夜才熄燈睡下。

  那邊傳來兩個人此起彼伏的輕聲呼嚕,人家沒事人兒似的又睡了,可冒守財這個勝利者卻死活睡不著。這屋裡有個女人就是讓人睡不踏實,倒不是他有什麼想法兒,主要是看著人家團團圓圓在一起自己心裡疙疙瘩瘩。是啊,比起門曉剛來,他冒守財是又差了一等。雖說門曉剛和老婆憋憋屈屈這樣睡半間,可他老婆沒戶口之憂,反正早晚會有房子住。可小冒的老婆仍孤身一人大著肚子在大同,戶口進不來,讓人覺著活得極不正式似的。混到這個關鍵時刻,費了幾年的心血,遭白眼,賣傻塊兒,裝老實,不就圖個早點有個家,正正式式地和北京別的人一樣活?一晃快三十的人了,還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實在心裡堵得慌。有時上附近的那家山西麵館坐坐,吃一碗刀削面,聽聽老闆說家鄉話,一坐就不想動窩兒,真想操起家鄉話跟他們吹吹牛。可一想到自己這步田地,也就罷了。說什麼呢?要真是自己混了個什麼七品八品官,也算這半輩子有了個結局,見了老鄉敘敘舊,雖不是衣錦還鄉也好歹有那麼點意思。現在這境況,只能算窩囊廢一個,有什麼臉見老鄉?算了,慢慢咂那碗麵的香味兒,支稜著耳朵干聽鄉音吧,就當自己無根無源。

  小冒很責備自己,混到這份上,全怨自己沒本事,有心無膽,有勇無謀。總之傻老實。

  自從第一次讓那個女的給騙了,他就丟盡了大臉,栽了,不管他怎麼賣力表現,人家對他仍舊三心二意,不肯委以重任。那小娘們兒,實在是惡毒,活活兒涮了老實的小冒一回。

  那還是冒守財初來北京的時候。正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很有李自成的大軍攻佔北京後之感覺。進了嚮導出版社這樣的部屬大出版社,甭管在哪個部門,對外就說是「嚮導」的,總能蒙一些人,尤其是令一些小女孩心馳神往。冒守財也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新來的女學生中找個對象,就三下五除二把當年在大學時若即若離的對象徹底冷淡了,借口自己這兩年要在「嚮導」幹一番大事業,先不談戀愛。那女人就是現在的老婆,畢業時分在大同當中學老師。冒守財不出幾天就發現,新分配來的這幾個女編輯早就有主兒了,不是在大學時交了幾年的,就是一來馬上被人看了檔案給預訂了的,預訂者大都是出版社老社員們的三親六戚,家境優越,人財兩全,哪個看得上他冒守財?校對科、材料科的那些沒學歷的小姑娘眼光可不低,都待價而沽,至少要嫁個有模有樣有才有前途的外地大學生,絕不肯拉他這樣的去倒插門,最怕的是他家那個「無底洞」。小冒十分惱火,沒想到北京姑娘這麼勢利眼。恨不得再來幾個1960年天災人禍,讓城裡人全吃糠咽菜,他們就該上趕著把女兒嫁農村人了。再說了,小冒自以為自己是大學生,前途無量,真叫他同女校對談戀愛他還要想想再說。

  吃不成窩邊草的小冒開始向社會出擊,就不信這麼大的北京找不上個稱心的姑娘。那幾年正流行女孩子愛書生,特別是愛什麼「學英語的小伙子」。小冒就捧起了英文書,天天早晨上林陰道上去念英語,心轅意馬地念,眼睛四下裡滴溜溜轉尋找獵物。念了幾個星期,還是《靈格風》第一課,第一句是「早晨好Good morning」。恰巧被晨跑的胡義發現,就回來在樓裡傳成佳話,尤其是胡義學他眼睛假看書其實是翻著眼皮四下掃射女人的樣子,被廣為流傳。不知不覺中,小冒有了外號叫「學英語的小伙子」和「古德貓寧」。為此冒守財恨透了胡義,但惡事傳千里,名聲是挽救不回來了,索性「古德貓寧」到底,非尋個好姑娘給他們看不可。

  這樣晨讀一個月居然無效,最後「古德貓寧」不念了,乾脆拿一本原文的書隨便翻開,口中唸唸有詞地似念非念(眼珠子卻不停地四下打轉),這樣就更顯得學問大。偏偏又讓胡義撞上,少不了幾句調侃打趣。可這次胡義對他格外友好,說可以幫他讀英語,給他聽《靈格風》磁帶什麼的。小冒一直對胡義這種人敬而遠之,生怕他又來取笑人。可胡義這次真的很熱情。他說小冒若真想念英語,就不能這樣自己傻念,應該聽英國人的錄音。說著糾正小冒的發音,順便嘲笑小冒原先的英語老師把人教壞了,教得人一口中國味甚至山西味英語。胡義畢竟科班出身,幾下指點就讓小冒的心裡亮堂。他甚至斷定小冒的大學英語老師是那種「文革」前俄語專業教師,「文革」後沒人學俄語了就改行教英語的。小冒十分驚訝,胡義怎麼這麼內行?胡義滿不在乎,說我什麼不懂?隨後就借給他磁帶聽,親自指導他糾正發音,真讓小冒的英語大有了長進。樓裡人都奇怪,胡義和小冒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怎麼能跑一條道上去。冒守財只顧學英語,也不去多想。胡義只說是聽他那口山西味英語難受,又勤奮好學,幫他一把。誰知由此生出一段羅曼史來。

  那天冒守財去還胡義磁帶,胡義屋裡正有個女學生模樣的人,胡義就介紹他們認識,說是他的表妹。那女孩子大大方方跟他握了手,還叫他冒老師。胡義說:「這是我們樓上唯一的一個官兒,主任助理呢!」女學生就眼睛發亮,左一個冒老師右一個冒老師叫得他直犯暈。胡義說他表妹是歷史系的研究生,也很喜歡英語。要學好外語就得有個搭檔,英文叫派兒,相互寫寫信,對對話,才有長進。紫竹院那邊有個「英語角」,他們不妨星期天結伴去「英語角」,表妹膽小,就拜託小冒保護她。

  冒守財就暈暈乎乎風雨無阻地陪那個表妹去「英語角」,兩個人拙嘴笨舌地開始用英語對話,也參加別人的討論。那裡有幾個男學生最愛圍著表妹轉,英語又好,很快就把冒守財冷落一邊了。幾個男孩子要約表妹去吃飯,說是去「老莫」吃西餐,表妹不去,他們就圍上她拉拉扯扯。表妹大喊小冒過來,向他們介紹「這是我的beyfriend(男朋友),嚮導出版社的記者」。那幾個人一看他們,就說「鮮花插在牛糞上」,起著哄走了。

  冒守財紅著臉說下次不了。表妹就哭天抹淚,說他沒騎士風度,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大廢物,忸怩著扔給他一塊白手帕,跺著腳說了一句:「你真不懂人家的心!」

  從此兩個人就形影不離了。小冒不敢相信這個揚州姑娘怎麼會那樣多情,會愛上他。她還在小冒面前貶她表哥胡義,說他這輩子也當不上個官。翻譯幾本破書又能怎麼樣?一個男人的價值不是有幾車才,而是當幾品官。說得小冒心裡十分熨貼。

  那天在小冒宿舍裡,她終於讓他抱住自己的玉體並閉上眼睛做出那種電影上的預備姿勢。冒守財那一刻激動得半死不活,抱住她竟抖得不能自持,兩腿先自軟得沒了骨頭,撲通一下滑跪在了地上。這時胡義推門進來,看到了這一幕,怒不可遏地衝上前來拉開表妹,怒斥冒守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敢這樣無禮。冒守財至今也忘不了胡義這個自稱學貫中西的人竟然會說出那樣難聽的話來。他平時總自稱中國話都快忘了,以示自己英語好得像英國人,動輒就說自己「Very English」;還說自己是揚州人,又學了英文,結果中國普通話講得毫無色彩,只會書面語,是什麼「neutral language,」(中立語言)。天知道他用南方味的北京話罵起小冒來竟然葷素齊全,一句書面語也沒了,讓小冒刻骨銘心。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啊,糞坑裡的瓜子,還當自己是個仁(人)呢!大土鱉,還艷福不淺呢,想霸佔揚州姑娘。知道揚州是什麼地方嗎?你先給我上西湖裡當回蛤蟆再說。」胡義幾乎氣瘋了的樣子,當場痛罵表妹,說她「沒見過男人,連這樣的二賴子也讓上身,你讓我怎麼跟舅舅交待。丟盡揚州人的臉了」。

  冒守財第一次遇上這場面,竟慌得連自己的權利都不會捍衛,只顧紅著臉任胡義挖苦。過後他曾拍著胸脯對人講:「這關他胡義什麼事,他又不是她爹!我是不跟他一般見識,也是為了委曲求全,否則我早叫傢伙打他了。他不就是個臭揚州人嗎?憑什麼損我?我又沒抱他媽!」

  倒是胡義的表妹大義凜然,一把推開胡義,憤怒地反駁他:「表哥你憑什麼干涉我自由戀愛?我爸爸也沒讓你管我這事。你憑什麼看不起小冒?人家是主任助理,你是什麼?你要再這樣我就不認你這個表哥了。」一席話說得冒守財一臉放光,他這個八品芝麻官還是第一次讓人堂堂正正地提起去壓別人一頭,心中十分得意,乾脆大大方方招呼胡義落座,又要沏茶。胡義仍舊一臉鐵青,像他老婆偷了漢一樣悲痛欲絕苦口婆心地做表妹的工作,要她離開冒守財。表妹毅然決然打開門請胡義出去。這一舉動實在令小冒感動,他發誓一輩子對她好。

  胡義從此就恨上了冒守財,幾乎是不失時機不擇手段地挖苦他同時嘲諷現在的女學生勢利眼,不開眼,把個破主任助理都當成了了不起的官。尤其聽說冒守財向人事處要求把這女孩分配留京,胡義就更是千方百計去人事處講壞話,堅決反對他表妹來嚮導社,目的就是要拆散他們的好姻緣。他發誓就是把表妹分到山溝裡去也不能讓她嫁給冒守財這個無賴。胡義如此挖苦小冒,很讓人事處的人不滿。他一貫恃才傲物,對人愛答不理,經常貌似清高地說點風涼話嘲笑這個領導諷刺那個同志,已經成了人們眼中的格格不入者。現在他又公開挖苦一個農村來的幹部,要拆散人家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好姻緣,這種做法激起了人們的反感,促使人事處同志下決心幫助小冒。而小冒此時更可憐,天天泡人事處,苦苦哀求把他的未婚妻(不知什麼時候成了未婚妻的)分配來「嚮導」,經常說得眼淚汪汪。人事處的老大姐們左右權衡,還是無法要這女孩兒進來,因為社裡明文規定從這年起,夫妻不能在同一出版社工作。但為了幫助小冒,就寫了信給女孩學校,證明她的未婚夫冒守財是本社主任助理,希望學校把女方分配在京,以防婚後兩地分居給雙方的事業帶來不良影響。最善良的那位副處長張阿姨(小冒一口一個張阿姨叫她)還拖著病腿為小冒奔波,說服了《嚮導日報》增加一個學生分配名額要這女孩兒去史地版做編輯記者。一切都辦妥了,只是沒有任何法律依據說明冒守財是這女孩兒的未婚夫,學校仍無法照顧她。這幾年留京的名額越來越少,學自然科學的學生機會相對多一些,因為有科研項目需要人去幹,而青年科學家們這幾年又大量跑出國了,需要不斷補充力量。而像什麼歷史之類一分錢不賺卻只會花財政補貼的可有可無專業就幾乎不要補充力量,有幾個伏櫪老驥賠錢貨們頂著攤就行了。最終能留京的大部分是照顧夫妻關係,不論學業成就如何。那女孩兒如果沒和小冒正式結婚,學校是不同意照顧她留京的,有單位接收也不行。還有不少人正式嫁給了有在京戶口的人卻找不到接收單位,一直分不出去,一泡就是一年,仍住在學生宿舍裡,照樣拿著助學金閒著,學校成了收容所。

  在這關鍵時刻,女孩兒卻十分平靜,落落大方地開了結婚證明來找小冒結婚,又被胡義百般破壞。胡義甚至破口大罵表妹「賤骨頭」,為了一個北京戶口竟委身於這樣一個賴幾幾的男人。他還不辭辛苦跑學校去揭發表妹動機不純,是為留北京才嫁一個土山西人的。如此粗暴的語言遭到學校領導嚴厲批評。那位學生處的女處長是杭州人,現身說法,說她的丈夫就是山東人,革命到北京來的,當了副院長,很有開拓精神。「人,不能光看他的出身,要看他有沒有才。江浙人就是老看不起北方人,這種舊的傳統觀念早該給決裂掉才對。再說了,你們揚州算什麼江浙人。在我們杭州人眼裡不過是江北人,跟北方人差不多土,你憑什麼看不起北方人?你表妹戀愛自由,我們怎麼好干涉?」出版社人事處的人更是與胡義對著幹,他越看不起小冒,人們就越要幫小冒,故意給胡義難堪。

  冒守財就這樣「哀兵必勝」,與胡義的表妹扯了結婚證,幫她留在了北京還進了《嚮導日報》史地版當了記者。這一連串的勝利給了胡義重大的打擊。胡義眼看著表妹和冒守財出雙入對,憤憤然溢於言表,幾乎天天神經質地和人講小冒手段卑鄙,表妹不可救藥。他和小雷斷然決定不認這門親戚,理都不理這個表妹和妹夫。冒守財則出出進進春風滿面,為報復胡義,也背地裡說幾句出出氣:「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同時一天三趟房管科,要求婚房,聲稱國慶節辦喜事。最讓人頭疼的是他這個五音不全的嗓子,居然在這幾天不住地哼著一首名歌:「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一遍一遍地唱,在大廚房裡唱,在廁所裡也唱,唱得人頭皮發麻。本來人們就煩他,再看他如此這般得意忘形,大家就開始嘲笑他豬八戒娶媳婦了。

  這場鬧劇讓移民樓的人有了茶餘飯後的話題,確切地說有了「廚房話題」,因為這個樓上的人主要是在廚房交流信息的。胡義一貫清高自傲,這回賠了表妹,很讓人們開心。可冒守財這攤牛屎上插了這麼一朵鮮花也讓他們瞧著不舒服,大家就開始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尤其是那個「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大事不幹,成天婆婆媽媽嚼舌頭。她幾乎每天第一個進廚房,最後一個離開廚房,快成廚房中久經煙熏火燎的燻肉了。除了在廚房裡,沒人敢靠近她。因為她總是一身油煙味,也不知道她整天在廚房裡幹什麼,反正她從早到晚永遠佔用兩個燃燒最旺的火眼,一個上面放著一隻大蒸鍋,一個上面坐著一個大砂鍋,把火開得小小的,保證二十四小時有熱水用,保證隨時有骨頭湯喝,反正一個月十塊錢全包干。那隻大熱水鍋漸漸成了公用的,誰臨時需要熱水了她就會主動讓人家去鍋裡舀些;那只砂鍋只是燉著些十天二十天換一次的各種骨頭,隨時往裡加白蘿蔔、白菜或粉條,撈出菜來,骨頭仍用文火燉著,所以這個火眼也可以隨時轉讓給別人用。做晚飯時火眼佔滿了,她看誰順眼就讓誰上去炒個菜,順便站在人家旁邊拉家常。兩個水龍頭她永遠佔一個,盆裡永遠有洗不完的小人大人衣服髒瓶子油家什。誰急用,她就態度良好地讓給人家,順便站一邊同人家聊幾句著三不著兩的閒篇兒。這種女人雖受四年教育卻本性未改,固然招人不待見,可她嘴裡瑣碎新聞花邊消息多,誰也無法抗拒小道消息的魅力;她知道哪兒賣什麼哪兒東西便宜,這樓上的人都是一個大子兒磨亮了才花的人,當然想聽她的購物指南。她就這樣團結了一批廚房朋友。

  冒守財的艷遇當然是她最興奮的話題兒。她當冒守財的面一通兒讚美,說小冒官運亨通,艷福也深,剛當了主任助理就有了個南方老婆,真把人活羨慕死。並很統一戰線地說,胡義不過是揚州平民出身,憑什麼看不起咱農村人,咱就是要找城裡大姑娘改良改良人種,歸根結底中國是咱八億農民的天下,這北京城也是農民給打下的,那些個大官從毛澤東開始往下數,哪個不是農民?不是江青啦葉群啦這些洋姑娘全趕著嫁他們?小冒你別生氣,你老婆有眼力,看中你有潛力,你一定能當社長。

  可見了胡義,滕柏菊又換了口氣,說冒守財妄想一步登天,改良人種也需要循序漸進不是?他是農民出身,就該找個也是農民出身的老實女孩兒,讓他們的第二代再發展成北京人。現在這樣,一下子找個揚州姑娘,人家不過是為留北京借他搭橋罷了,等正式生活到一塊,不出三天就會討厭冒守財,就沖冒守財那種摳門兒不開眼的土冒樣子那女孩子也會討厭,兩個人怎麼一塊兒下館子吃西餐?乾脆趁他們才扯結婚證馬上離了還不晚,不過是一張紙。胡義說那可不行,女孩子家家的,剛結婚就離,像什麼?將來怎麼再嫁人?滕柏菊立即來了精神,把胡義拉到角落裡煞有介事地壓低聲音說這都什麼年代了,怕什麼?關鍵是冒守財這小子有沒有那個你表妹?只要沒那個,說撕就撕了那張結婚證!這種事我見多了。再結婚還是原裝!一番話說得胡義既噁心又歡心。滕柏菊又進一步湊近胡吳義,想在胡義耳畔嘀咕幾句,胡義退到了牆根,也欣然默許。滕柏菊第一次這樣與大翻譯家近在咫尺,聲調都變了,好不激動。她出主意說這事讓小雷去問表妹,只要沒那個,就當機立斷蹬了他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守財,省得以後扯不清,這種女高男低的婚姻從來不穩定。她還現身說法,說她就有自知之明,找了個也是農民出身的老實人作丈夫,兩個人完全平等,誰也用不著看不起誰,日子平平安安,臉都不會紅。這番世俗大道理真讓胡義這個大書獃子茅塞頓開,一個勁雞啄米似的點頭。他說當初表妹要練英語,天天來纏他,害得他沒時間譯書,就順水推舟,把她推給冒守財。冒守財肯定會被她迷上老老實實做保鏢,只是保鏢而已。他說他也想唰唰小冒,看小冒怎麼追求他表妹,看他表妹怎麼耍弄小冒。誰知道弄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經痛罵過表妹並且跟她斷了來往,不如請滕大姐出面去做表妹的工作。滕柏菊立即臉上放光,一口答應。

  當晚,胡義和小雷破天荒光臨滕柏菊家,送了德國奶粉給她的小孩,算是全權拜託。滕柏菊虛與委蛇一番,先說「寧成十對親,不拆一對人」,拆散別人是要遭雷轟的。而後又說「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具體分析起來,冒守財他們這是一對錯鴛鴦,假鴛鴦,糊塗鴛鴦,拆了他們是做好事而不是做壞事,那就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上一趟刀山。胡義兩口子也就千恩萬謝地出來了。走出門,樓道裡的人都十二分驚訝,不知道胡義怎麼跟滕柏菊拉扯上了,那眼光像是看一個和尚從妓院中出來似的。

  滕柏菊還未等粉墨登場去完成她的歷史使命,那邊便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冒守財被胡義的表妹騙了,表妹已正式提出離婚。

  這女子只跟冒守財通了一個電話,要冒守財考慮一下回話,如果不同意,她就不見他。冒守財至今還記得那天從聽筒裡傳來這個非人的聲音時,他只覺得天昏地暗,眼一黑腿一軟就手握聽筒跪在地上。對方已經摔了電話,他還淚流滿面地衝著聽筒高叫「好沒良心啊,好狠毒的揚州娘們兒呀,你不能這樣呀」!天知道那一幕多麼丟人現眼,這種一激動就膝蓋發軟扛不住的毛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他媽的就管不住自己的腿?那一會兒大腦十分清醒,別人幸災樂禍地笑著勸他扶他他全明白。他想頂天立地站起來瀟灑地不屑一顧,可那大腦就是支配不了四肢,支配不了嘩嘩流出的淚水,管不住那張嘴哭嘰嘰地說那樣沒出息的話,真真兒是活現眼啊。

  冒守財絕不肯忍下這口氣,找人事處的張阿姨,要她去《嚮導日報》說明情況,把那女人退回學校重新分配,給她發配青海西藏去。張阿姨哭笑不得,說小冒給她現了大眼了,辦了這樣的傻事還好意思去找賬?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你自己去私了吧,再也不管你們這些外地人的事了。削尖腦袋往北京鑽啊鑽的,什麼損招兒都使上了,這北京是有金子還是有銀子啊?在座的人全都數落小冒,埋怨他太傻,竟讓個小女孩騙得溜溜轉。那個小辦事員小張更直截了當地問小冒:「睡了嗎?」小冒漲紅了臉搖搖頭:「還沒辦事兒呢怎麼能?」「哎喲,傻——」小張痛不欲生地責怪小冒:「到了兒什麼也沒落著?真他媽是個傻大叉!都扯證兒了還不叉丫的,先佔下呀!知識分子喲,傻大叉喲。還等洞房花燭夜呢,門兒呀!」

  一通兒奚落,讓小冒抱頭鼠竄出了人事處。他決定去《嚮導日報》好好兒臭那女人一下,讓她名譽掃地一輩子找不到男人。風一放出去,樓上便有人七嘴八舌出主意。門曉剛說就沖辦公室打她一頓!浙義理說上辦公室打人可不行,就在報社大門口埋伏著,她一出門就揪住她,別打她,只需向來往的人數落她就夠了。被丈夫拋棄的單麗麗恨透了這種忘恩負義的人,咬牙切齒地說她要是個男子漢,豁出去坐一年班房也要把這種騙子打殘廢,教她一輩子不敢再騙人。滕柏菊則悲天們人地說小冒真是天下第一老實疙瘩。讓壞女人欺負成這樣,奇恥大辱。她替小冒想出一絕招,既臭了那女人,又不用他出面大鬧報社招麻煩。大家真不明白這個俗女人會有什麼招術。滕柏菊立即裝神弄鬼地翻翻眼,說:「你們知道『文革』中前總編是怎麼讓張大壯活活踢死的嗎?我知道。剛一來出版社就有人挨辦公室散發宣傳材料《張大壯殺人,罪責難逃》,是前總編遺孀油印的,到處散發。這法子最靈了。小冒也可以寫個揭發材料,往報社的各個部門寄上一二份,不就齊了?」全體樓民都對滕柏菊刮目相看,果真是經過階級鬥爭風雨的人,這一招真毒。冒守財決定就這樣幹。門曉剛起哄說,信的語氣別太硬了,應該寫成那種深情的控訴,一定要寫上諸如「看在我們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回心轉意吧」。這樣讓人產生那種防線失守的感覺,讓她再找主兒都困難。小冒痛苦地答應了。

  冒守財奮筆疾書,這是他有生以來寫得最長的文章,果然沒白上大學。滕柏菊卻溜進來說胡義托她帶來他表妹的兩千塊錢,是給小冒的名譽賠償金。

  「什麼,這麼容易?也不看看我冒大爺是誰?才兩千塊就想便宜了她?不幹!」

  滕柏菊說不行再加五百,最高兩千五封頂。

  冒守財抓過那包錢就衝向胡義屋裡,當著胡義的面把錢扔在地上用腳踩著說:「別當我沒見過錢,你冒大爺我不是那種人,你少來這一套吧。離可以,我會讓她在《嚮導日報》臭不可聞。不信咱就走著瞧!」

  胡義冷笑著說:「你別衝我來,這錢又不是我的。說實在的,我是不同意你們結親,可既然辦了結婚證,我也反對這麼輕率地離,這成什麼了?我是為你著想,才讓表妹出點血的。你不領情算了。我表妹是個新女性,什麼都做得出。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做保鏢,你傷害不了她。大不了臭她一下,而已,明白嗎?而已!現在的女孩子賣身都不在話下,還怕這個?我勸你們好離好散,這兩千塊不要白不要。這是看你是我同事的份上。」

  冒守財大義凜然地一腳踢開那包錢,昂首挺胸地摔門而去,接著炮製那封公開信。

  據說那封公開信果真在報社轟動了一下,但的確像胡義所說只是轟動而已。《嚮導日報》是大報,一千來口子人,幾十個部門,誰也不認識誰,這幾年新觀念之下離婚第三者插足經濟犯罪的熱鬧事兒多了去了。一個年近半百的部主任在追求第三者的激流中弄得丟官棄位,悶悶不樂中騎車闖紅燈被碾成了肉醬。那年報社所在的那個區交通死亡指標是二十五個,交通大隊在死人達標後向各單位發出緊急通知,要求各單位年底前不許再死人,否則誰家死了人使本區超了標,就重罰這個單位。這個部主任偏偏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時喝醉酒勇闖紅燈,使本區本年度交通死亡指標超了。這下可好,報社裡桃色新聞外加罰款一萬元,鬧得沸沸揚揚好幾天。又怎麼樣?而已。中國人太多,事兒太多,死了誰光榮了誰都是個而已的事兒,頂多吵吵兩天就變成昨夜星辰昨夜風,人們又要忙著朝前奔命。那一陣子傳說某可愛的歌星得艾滋病死了,好不叫人心疼。可心疼一陣兒也就算了,又有些可愛的星星來填她的坑,人們又愛上了新的,照樣如醉如癡。後來她又出現了,說是有人造謠陷害她。人們又如醉如癡地愛她。鬧半天,這地球缺了誰都照轉,別人的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篇兒,侃過了,總有更新的話題來新陳代謝了它。胡義講話,全是「而已」。那女歌星算是「死」了個大明白。而冒守財窮折騰一回,絞盡腦汁用四年念大學的水平全力以赴寫的公開信就給人家報社添了一段笑料,有話傳過來說:「你們單位那個冒哥們兒整個一大傻X!大男爺們兒讓女人涮了,還丫有臉訴苦。」聽得冒守財心如刀絞。胡義也到處宣傳,說冒守財太一根筋,好好兒的兩千塊勞務費不收,白學雷鋒一次。最後還得在離婚書上簽字,再結婚還算二婚頭,真是千古奇冤,「嚮導」一冒。

  冒守財這樣迷迷糊糊中離了婚,實在是出於無奈。他反覆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克己復禮。若是打了那女人,那女人的男朋友肯定不干會來找他拚命。為一個女人犧牲後半輩子沒開始但肯定有滋味的生活,太不值。打傷了她賠錢坐班房,兩敗俱傷。怎麼想也還是這種臭她的辦法好。只可惜沒要那兩千塊。應該收了錢照樣寫公開信才對,這是冒守財最大的覺悟,可惜晚了。

  心灰意冷中發現還是上大學時那個女人好,就假惺惺寫信去求愛,稱自己這幾年幹出了點事業,也當了個小官,該成親過日子了並保證把她辦進北京來云云。那女人一直被冒守財冷落,發誓終生不嫁,如今他回心轉意了,又是官了,反過來求愛,無異於喜從天降。一想能嫁給一個在京城十八層樓最高一層上辦公的有為青年,她怎還敢再拿一把兒?不出小冒意料,一切順利。

  只是辦結婚證之前冒守財為難了一陣子,又求爺爺告奶奶找人事處同志,求她們開證明時一定給寫上是「初婚」,否則不好交待。人事處的大姐大娘們看他實在可憐,就連諷刺帶挖苦地開了初婚證明,但警告他戶口問題不保險,別戶口進來了再跟他離,我們人事處不成了往北京販人的批發站了?說得小冒無地自容。辦事員小張沒皮沒臉,說為保險,馬上舉辦個婚禮,給丫叉了算真落下了。不許再買空賣空兩袖清風。小冒只顧點頭說馬上馬上。

  還是這個女人好,說一不二,很讓小冒長了大丈夫氣。偶爾來北京一次,做飯洗衣忙個不停,小冒趁機請同學吃飯,老婆為他們忙完了就站一邊無比羨慕地聽他們說國家大事,隨時添飯送水。那次小冒出差去天津兩天,社裡發了每人五斤牛肉。老婆捨不得一個人吃,一定等他回來才肯紅燒。樓上人家不熟悉,不好意思把肉放人家冰箱中去凍起來,就一小時換一次涼水為那坨凍牛肉降溫保鮮直到小冒第二天從天津回來,才歡天喜地燒了一鍋,小冒馬上打電話請同學來一頓造光。最令小冒感動的是老婆每晚洗腳水都為他對好,然後自己先鑽涼被子中去大公無私地為他暖被窩,暖熱了才叫他。冒守財總在無上榮光地炫耀這些中華民族婦女的美德,人們聽後一致認為:這樣的女人和有這樣的女人都算真幸福。應該寫篇文章上《華夏婦女》。

  這樣獻身的女人大了肚子卻流浪在外,實在不公平。小冒很慚愧,暗下決心,一定要早日當上團委書記,壓倒沙新,把老婆戶口辦進北京。

  胡思亂想一通兒,最終小冒為勝利的憧憬所陶醉,想著一家三口住上一間屋的美好時光,不禁望著微微的晨光自己發出「古德貓寧」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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