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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季秀珍與她的「同情兄」們


  可一進美術編輯室她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人民戰爭的天羅地網。來自幾個女人的目光與她的傻姐姐們別無二致,是那種仇恨、欲置她於死地而後快的充血目光。

  季秀珍一腳進樓就踩進水裡,立即感到那水的濃度。完了,她意識到,這雙剛上腳的法國皮涼鞋泡湯了。那是勞思貴剛在首都賓館的商場裡買的,好像花了幾百外匯券。這鬼樓!她心裡罵著。住不了多久了,到了澳大利亞,想住這樣的樓還找不到呢。想越這臭水都無處尋覓來趟。於是,她不再可惜那雙鞋,高視闊步地啪嘰嘰踩著髒水上了樓。

  上了二樓,發現自己那半邊樓正是水深流急。不管,涉水過去。大概正是小孩子餓了的時候,各屋此起彼伏著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哄孩子「哦哦」聲。只見沙新手提一袋牛奶和小奶鍋奮不顧身地躍入水中朝廚房急奔而來。他幾乎撞上季秀珍。

  「真是個好父親呀,」季秀珍嗲嗲地說。

  沙新剛從床上爬起來,只穿著一條短褲,撞上小季,不禁顯得手腳沒處放,走不是回不是,只顧憨笑。

  季秀珍環顧左右,沒人,這才不失時機地用秀手在沙新的臉上摸了一把,撇撇嘴:「老婆孩子的,挺熱鬧啊,真看不出。俗透了!」

  沙新讓她一摸,手中的奶和鍋幾乎掉在地上,呼吸急促起來,壓低聲音說:「反正你也不需要我。瞧你那樣子,又鬼混到這個時候。」

  誰家的門在響,季秀珍惡狠狠地邊移動腳步邊甩下一句:「跟你老婆熱乎去吧,你就這命。」

  沙新呆立在那裡盯著季秀珍白白的背影向縱深處飄去,轉過身發現門曉剛不知什麼時候早站在了他的身後。小門擠擠眼打趣沙新:「聽不見女兒哭了?快煮奶去吧。這個小妖精,攪得人人不得安生,快讓她出國吧!聽說這次出版社要公費資助她呢。」

  「胡說。社裡都快窮瘋了,資助得起嗎?一年光學費就一萬美元呢,吃住行,算一起,要二萬,是十來萬人民幣呀。」

  「那不一樣。中國還窮呢,這團那團不是風起雲湧地出訪?我就弄不清那些個友好代表團、什麼友誼之船都是幹什麼的,多半是花錢玩的。上次那個青年友好之船,說好是要二十八歲以下的青年參加的,結果怎麼樣,去的全是四十歲的頭兒,沒脾氣!」

  「沒功夫跟你說話。」沙新忙去廚房煮牛奶。

  門曉剛也拿著牙具進來了,酸酸地說:「我就知道一說這個你就來氣。上次一開始是定的你去日本,誰不知道?中間讓頭兒狸貓換太子了。誰讓你不層層盯著?這種大便宜,人家能讓你輕而易舉地沾麼?得天天追,天天打電話,天天往頭兒家跑,天天往部裡跑,天天——」

  「煩不煩?」

  「嫌煩,正好,有人不怕煩,就把你給頂下來了。」

  「別說這個,告訴我,小季的事兒定了沒有?」

  「定個屁!前天在社務辦公會上五票反對,五票棄權,一票贊成,否啦!張社長還要替她去部裡說話呢,老不要臉的,一到這事兒上就犯渾。誰不知道他跟小季打胎的事兒?還明目張膽地要求社裡給小婊子出錢。那麼大人了,光□推磨——轉著圈兒丟人!」

  兩個人全哈哈大笑起來。

  「也真是的,」沙新說:「還當這出版社是姓張呢。有本事自己出錢送她出國呀。丟這份人。」

  「要不怎麼說大鍋飯吃著香呢。那大鍋飯說是姓公,其實是姓私,有權有勢撈稠的,多撈,咱們就只有喝稀的份兒。」

  「現在改革了,民主多了,不能哪個人說了算了,集體研究才能定。不是否了嗎?」

  「小季幹嗎不自己考出去?考獎學金去呀。」

  「哎,這女人,讓男人慣壞了。事事有男人幫,哪還想自己做什麼?她根本不是去留什麼學,是要去做訪問學者的。她哪裡受得了打工,一個學分一個學分攢學位的苦?慣壞了呀!」

  「你有沒有慣過她?憑什麼為她的詩集和畫冊寫評論?不怕張社長吃你的醋?」

  「別問這個,學問大了。張社長也不是吃我一個人的醋。」

  「這麼說你真跟他們是『同情兄』?說實話,看老鄉的份上,上沒上過身?」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的事。」

  「吹牛!」

  沙新的老婆在屋裡大喊著,沙新忙拿起奶鍋衝回屋去。

  季秀珍進了屋,一步衝向電扇,把轉速打到最高,一邊吹著前心後心,一邊脫去粘在身上的衣服。然後一頭紮在沙發上閉了眼睛讓涼風吹著自己。

  一個晚上泡在空調飯店和空調出租車中,離開空調才十幾分鐘就受不了了,竟會如此大汗淋漓。她想到勞思貴,他現在回到了自己的有空調的家中,肯定在對老婆和女兒撒謊,說是今晚在陪外賓,還會把那串二百塊的劣質珍珠項鏈送他女兒。其實那本來是要送季秀珍的,她壓根兒看不上,給扔了回去,幾分鐘後勞思貴才又去給她買皮鞋的。這種男人,想用一串破項鏈打發人,什麼東西。若不是看在他撥了出國名額給季秀珍的份上,她會在賓館大廳裡把項鏈甩在他臉上並罵他個狗血噴頭,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反正名額是她季秀珍的了,就饒了他算了。

  可是一想起勞思貴那身松皮囊,季秀珍就又一身的不自在,總覺得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翻騰著,讓她坐立不安。剛才一上樓迎頭碰上沙新,這股慾望就又燃燒起來。因此她現在最仇恨沙新的老婆,把她視為一塊絆腳石。她若不在這兒,只需一個眼神,沙新就會潛入她房裡來。現在可好,那一家三口情濃於血地粘乎在一起了,她這邊徹底冷清。她甚至突然起歹心,希望沙新老婆的戶口辦不進北京來,這樣她坐完月子就得回濟南去,沙新獨自一人在這裡仍可以招之即來。

  想想沙新算得上一個不錯的情人,明知她與社裡幾個男人有染,且都是副主任以上者,仍然不嫌棄她,與她配合默契,為她的詩集畫冊寫評論。小季有段時間實在很感動,甚至橫下心來準備把那幾個全部辭退,一心跟了沙新算了。歲月不饒人,轉眼就三十歲了,總這樣下去只能走下坡路。

  可她那顆不死的野心不允許她跟定沙新這樣的窮書生。她早看出來了,沙新不會有什麼大的前途,既當不了官也成不了大理論家。或許這樣艱苦奮鬥到五十歲會成了個理論家,那還關她季秀珍什麼事?她不願意陪他那麼艱苦卓絕地苦熬。人生是太匆忙了,女人的大好年華尤其短暫,經不起這樣的磨難。她可以憑著自己的才華爭取三十五歲闖出來成為中國的一位女畫家女詩人並且在國際上佔一席地位。或許那時再讓沙新蹬了他的土老婆還來得及。也許那時她不會再看得上沙新,會有更多的大才子來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羨慕兩個女人,一個是美國的斯坦因,那種風光,無人可比。三十年代最有才華的男性文人全圍著她轉,她可以對他們發號施令,好不威風。另一個是中國的冰心,一個最幸運的女作家,無論怎樣改換朝代,她都是那麼一靜如水,朝朝代代都把她捧著供著,過著中國最貴族文人的生活,永遠是一個吉祥的象徵,超越了任何利益和鬥爭,自成一個中心。可她季秀珍沒那命,注定是苦巴巴的紅顏薄命人兒。

  她赤著身子在寫字檯前坐下,對著鏡子揩去臉上的濃妝,一絲絲地露出本來面目。老了,老了,無論怎樣保養,什麼SOD蜜也無法隱去那細密的皺紋。一次次的美容,只能使她容光煥發幾天,接下來則是更大的失望和苦惱。她想去做祛紋術,可又懼怕手術失敗後這張臉變成僵硬的木乃伊似的面具。眼看著一些電影演員做了祛紋手術都變成了沒有表情的動物,皮子緊巴巴地包著骨頭,不敢大笑不敢悲傷,生怕把那層拉緊的面皮崩裂。純粹是刑罰。

  多看幾眼,還好,這幅面孔似乎純了許多,有點像很純很純的女中學生模樣。可這一對高聳的乳房和豐腴的肢體卻分明透著一個成熟女人的誘惑,連她自己都幾乎要愛上這天作天成的美人胚子。

  母親肯定說她的親生父親就是她的父親季老頭,可她一點看不出自己哪兒像老季,只有照鏡子,前一面後一面對照,才會發現自己左耳下方有一塊與季老頭同一位置同樣形狀的黑痣。母親肯定說是和季老頭合作懷上她的,絕對沒錯。只不過因為老季太老了,這方面只是偶爾為之了。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和一個蘇聯專家團的什麼羅夫在一起,那什麼羅夫很是高大英俊。後來一聲令下蘇聯專家全撤回去了,中蘇反目為仇,羅夫連張照片都沒留下就急匆匆上飛機走了。羅夫不怎麼會講中國話,小季的母親倒早已說得一口東北話,據母親說他們在一起不怎麼說話的,純粹是一對動物那樣。可疑的是,小季怎麼會完全沒有老季的特徵?為什麼左耳根上偏偏有一顆與老季一樣的黑痣?這甚至成了一種神秘的生理學現象。難道人也可以是幾人通力合作的雜交品種不成?季秀珍是個文化人兒了,讀了點這方面的文章,似乎明白了一點。懷疑自己兼有俄羅斯、中國與大和的血統。真是奇人。而母親卻不無驕傲地告訴她:「不管你怎麼像別人,我還是看你像日本人,是青木家的後代——你的腿是羅圈的,跟你外公一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於是母親為她起了個日本名字叫青木季子,在家就叫她季子。老季頭兒是個老實巴交的山東人,仍然樸樸實實地叫她秀珍,跟姐姐排成一串,有秀玲秀芬秀艷秀芳什麼的一串。但季子從來就不把那一大串玲玲芬芬艷艷芳芳之類當回事。她跟她們長相大相逕庭。那一堆姐姐就像近親繁殖的一群呆傻弱智兒,吸收了兩個人的缺點:一個個羅圈腿小挫個兒,這是大和民族青木什麼家的特徵;膀大腰圓粗骨節餅臉,這是老季家的特徵。這幾樣拼一塊兒,真是慘不忍睹。長大了懂了點優生學,季子真懷疑青木家的人祖先就是老季家的人。中國人和日本人通婚,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可她季子不同了,那風采絕不屬於季家,尤其那挺秀的鼻子,美麗的眼睛和一身雪白的皮膚。就是那腿有點彎,但因為個頭高,不明顯。

  以這等天生麗質之身,卻混在那個骯髒愚昧的家庭中,季子從小就懷著莫大的屈辱,像那個被偷換了的王子穿著破衣服一樣難受。

  「文化大革命」中母親的身世被公諸於世,幾乎成了全市第一號大破鞋,人們開鬥爭大會、押她遊街,脖子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破靴子。腦袋給剪得像長了禿瘡一樣疤疤瘌瘌不堪入目。季子和她的傻姐姐們也被一根繩子掛成一串,跟著母親遊街。還好,那時她人小,沒怎麼發育,看不出天生麗質來,否則她肯定要當成什麼標本來展覽。從小她母親就不敢打扮她,總是破舊的衣服,短短的運動頭,髒兮兮的臉,把她弄成一副野孩子模樣。這樣就不會招人嫉妒。好容易熬到改革開放了,她的日本血統一下子成了人們最羨慕的東西。她不是中國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你要回日本去。可她母親卻早已變成了一個中國的家庭婦女。連日本話都忘了,根本不想回日本去,一點也不想。她說她同家人早沒聯繫了,就是有,也不去聯繫。她家人當年不拿她當人,因為她是父親的私生女,從小就受全家人欺負,是她自己選出家當妓女的。小季恨透了這個讓她痛苦了二十幾年卻沾不上半點光的日本母親。她不再回家,不要見那一家牲口樣的人。她只能自己來闖世界了。

  這段隱私她只對沙新一人講過。她和沙新說好不做夫妻只做情人,因為沙新說老婆還是樸素賢慧的好,跟她季子遲早會離婚的,倒不如永恆情人下去。情人當然只講情,事情簡單純潔多了。他去濟南開會組稿,「拐騙」了一個大學生做老婆,季子倒全不在乎,還時時打趣他。張艷麗偶爾來移民樓住住,季子就當一般同事偶爾來屋裡坐坐,沒什麼話,只是借點油鹽味精而已。張艷麗一走,她又和沙新恢復那種秘密的合作。沙新常在半夜裡潛入季子房裡,黎明時再潛回自己屋裡,居然一直沒人發覺。當時小門與沙新同屋,這人睡得死,只記得有時沙新開門去上廁所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壓根兒不知道,這個整天渾吃渾喝渾睡的小胖子真正成了一個渾蛋。再後來沙新說他老婆懷孕了,要來北京坐月子,季子就覺得自己的末日到了。於是她加倍瘋狂地與沙新來往,要讓他站好最後一班崗。沙新果然恪盡職守,隨叫隨到。只是每次做完事以後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次竟然聽到樓道裡有人起床走動了季子才醒過來用力搖醒了沙新。沙新睜一下眼坐起來,四下張望一下就又做壯烈犧牲狀直挺挺倒下去大睡不已。那天季子十二分感動,跳下床去倒了一盆熱水,用毛巾沾了水絞乾為沙新一片片地擦了個乾乾淨淨,然後給他噴上香水,沙新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外面已是人聲鼎沸,人們忙著上廁所洗臉做早飯,這時候沙新是出不去了。只好囚在季子屋裡。

  「這陣子你怎麼這麼不要命?」沙新問她,仍然半睜半閉著眼睛,聲音半死不活。

  「還不是因為你那個艷麗要來?到那時候我只能幹看你們過好日子,渴死我呀!」

  「那就先澇死,是嗎?」

  「嗯。」

  「你也不怕抽乾了我,真是沒半點良心。」

  季子不知怎麼哭得十分傷心,也不知怎麼向沙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大概那天是她真正感動的一天。

  沙新聽了這個天方夜譚似的故事,像打了強心針一樣興奮激動,緊緊摟住季子。瑟瑟地撫摸親吻她的每一寸玉肌,撩得季子尋死覓活,堅決要求沙新再賣一次命,沙新也早已無法自持,應聲而動。然後幾乎喘死,但仍然斷斷續續地喃喃:「天啊,日本人,日本人。」季子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氣得漲紅了臉狠狠咬住他的胳膊,痛得他叼住被子大叫。

  「你們這些男人頂不是東西!」季子為他揉著幾乎滲出血的牙印子說。「你以為你折騰了日本女人呢。咬死你!」

  沙新抱住她哽咽著:「我真為你惋惜季子,真的!你是全中國最悲劇的女人了。憑什麼讓張社長這臭老頭子享用你!這個老棺材板!他怎麼配!」

  「你倒要摸著心口問問你對得起對不起我?一個大書獃子,也配跟我?現在明白我是誰了吧?我就是圖你心好。每跟你一次,就是報復他們一次。我對他們講過跟你的事,就是讓他們生氣,讓他們妒忌。你這輩子別想在這兒混個一官半職的,除非他們退休死了。後悔嗎?」

  「一點不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男子漢敢做敢當。」

  「別信誓旦旦的,他們不敢拿你怎麼樣!他們的烏紗帽要緊。」

  「可你最悲劇了。那個最實惠的日本血統等於零,除了童年時給你災難,還有什麼?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又能給你什麼?你這個中日友誼的結晶跟孤兒有什麼兩樣?」

  一番話幾乎把季子說得哭昏過去。隨之沙新抓住季子的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臉,痛不欲生地喃言:「我幫不了你呀,幫不了你!季子,你為什麼這麼心比天高呢?為什麼非要當畫家當詩人?為什麼不像你的姐姐們一樣醜?為什麼不是個傻子?」

  想起沙新那副樣子,季子只覺得又激動又好笑。世界上還有這麼純真的男人,也真不容易。可這樣的好男人往往是靠不上指望不上的,他們在人生的搏擊中往往是些窩囊廢。這種人只能當情人用。真正用得上的還是張社長和勞思貴這種無才無德但有本事的男人。這世界就這麼矛盾,讓你誰也圓全不了。虧得季子老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才什麼都做得出,做得無所畏懼,做得問心無愧坦坦蕩蕩毫無牽掛。偶然動了情像對沙新這樣,但過去得也快。她是沒有找到一個值得她全身心奉獻的人,才像現在這樣,還是因為她認定那只是幻想而已乾脆不去想它?她自己也說不清。有時理想的實現和理想的破滅壓根兒是一回事,都足以讓人獲得解放。不去想它就是了。但季子永遠不會忘,她在上初中時的某一天就不再是小女孩兒,在一雙男人的手下她片刻間就成了女人。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男人是什麼東西。

  那會兒她剛十二歲,上初一,還像小學生一樣天真可愛。家裡的姐姐們恨透了她,不跟她玩,經常背著父母打她罵她。因為她最小,母親讓她睡在熱炕頭上,緊挨著爐灶。可每天她都會凍醒,醒來總發現被子在腳下堆著。她知道是姐姐們使的壞給她掀了被子,就自己把被子縫成一個簡睡。姐姐們氣急敗壞,就趁父母不在家時脫光了她,輪流打她,罵她是雜種,似乎她們不雜種。她們最仇恨她那身雪白的皮膚,用長長的指甲掐她擰她。她實在受不了,只好向父母哭訴。父母一氣之下把那幾個傻丫頭狠揍了一頓。那天滿屋子鬼哭狼嚎,像殺豬一般,招來滿院子看熱鬧的。

  就打那天起,同院的劉叔叔對她特別好起來,有時給她吃一塊糖有時塞一塊蛋糕給她,每當看到姐姐們欺負她,就把姐姐們罵一頓。季子覺得劉叔叔像父親一樣,但比父親年輕多了,因此比父親更讓她覺得親切。劉叔叔有點文化,季子的功課他也能給指點指點,慢慢地季子往劉家去的勤了。那天劉家就劉叔叔在,他幫她做了幾道正負數題,就問她姐姐們還打不打她。她說打得少了,可打得狠,都把身上掐爛了。劉叔叔嘴上罵著姐姐們不是東西,一雙大手開始撫摸季子。季子那天覺得十分溫暖,讓他撫摸著結了痂的傷口很癢很舒服,不知怎麼有點睏,就倒在他懷裡迷糊起來。她不記得父親曾這樣抱過她,父親不曾撫摸過她。她從小就渴望父親抱一抱,但那個老頭子只會抽煙袋鍋子,一連串地乾咳,時不時吐一口濃痰在地上,用腳一搓。母親沒功夫疼愛她,整天忙裡忙外操持家務。現在讓劉叔叔這麼愛撫著,她有說不出的幸福。「真想讓你當我爸爸。」她紅著臉說。劉叔叔笑了,說:「我不當你爸,爸爸不是這樣的。」說話間早已替她解了衣服用力摟緊了她。那一刻她眼一黑就昏了過去,睜開眼時劉叔叔也早已脫光了衣服,正大喘著氣汗濕濕地緊緊摟著她躺在床上。她有點怕,沒有讓光身子的男人這麼摟抱過,只覺得劉叔叔跟平常不一樣了,臉變成橫的了,眼睛有點鼓出來了。她想掙脫他,可不知不覺地卻是在往他懷中鑽著,像一塊吸鐵石,怎麼也擺不脫,只想讓他抱得更緊。直到她讓劉叔叔弄得鑽心地痛了一下,她才清醒過來,叫了一聲。從此劉叔叔對她更好了,不斷地給她好吃的並告訴她以後再也不會痛,女人一生只痛這一次。她堅決不相信,再也不理睬他了。但她從此明白了男人們的眼神,懂了自己的價值。奇怪的是,她從此對男人冷漠了,不再渴望他們,只有仇恨和防範。上大學藝術系幾年,她竟冷冷靜靜地過來了,那些稍有表示的男生全讓她痛罵回去。她要最理智地使用一下自己的價值。

  畢業分配時果然見效。只一次,她就迷住了那個管分配的政工幹部,一個土得掉渣的土老冒。那老東西經不住她磨洋工,還沒等上身就先控制不住自己急急忙忙弄濕了褲子落荒而逃。第二次又是這樣,弄了她一腿。老東西自歎無能,老老實實把「嚮導」的名額給了季子。只被他摸了幾把就輕而易舉當上了「嚮導」社的美術編輯,季子都為這場仗打得太輕鬆而莫名其妙。

  可一進美術編輯室她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人民戰爭的天羅地網。來自幾個女人的目光與她的傻姐姐們別無二致,是那種仇恨、欲置她於死地而後快的充血目光。這三四個老老少少的女人儘管各有風采,模樣也不錯,打扮入時,但被季子流光溢彩的美麗一照就全像白骨精顯了原形,一個個自慚形穢。季子知道跟她們在一起沒好果子吃。果然,直接管她的邢大娘一直對她沒露過笑模樣,好書的封面從不分配她去設計,說:「你還年輕,好好學兩年吧。」季子其實最愛設計什麼詩集和小說之類的封面,上學時曾為幾個出版社做過,都得了省裡的幾等獎,很有點小資本可倚仗。現在可好,邢大娘給她的任務不是什麼《家用電器簡單維修一百例》就是《媽媽育嬰三百忌》或《革命烈士獄中書簡》,這樣的書死活讓她浪漫美麗不起來。只好用點點線線勾勒一下對付過去,在那種粗粗的紙上一印,一點效果也看不出。由此誰也看不出季子有什麼本事。季子受到冷落很不好受,那天拿到《年輕父母一百二十問》就精心設計起來。她把封面弄得很煙霧繚繞的,底色是粉紅。上面畫了一家小三口一起沐浴,赤著的身體要害部位用厚厚的皂沫遮住,大大的泡沫球滿天飛舞。活兒交上去立即被邢組長狠狠扔了回來,全屋的女人立即群起攻擊她,七嘴八舌評說她資產階級思想,表現形式趨向黃色,說明了她心地骯髒,是在用藝術方式表達自己的不健康慾望,缺少最起碼的編輯道德。

  季子大哭,奔向主任室去找兩個主任評理。那天正主任鄭金不在,只有副主任賴光明在。聽季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完了,賴主任不禁哈哈大笑說:「真是三個女人一台戲,老娘們兒意識。聽我一句話,別跟她們一般見識,她們思想太老了。這個封面我通過了,我給你簽發。憑什麼『嚮導』社總要板著面孔教訓青年?我們是搞藝術的,人體美誰不懂?這幾個人是變態,自己老了,就怕見到年輕健康的肉體。你這幾個人都用泡沫遮住了嘛,怎麼黃色了?奇怪。」

  一番通情達理的話解救了季子,她不禁佩服起這個主任來。別看他肉肉乎乎毫無風度,可他有見地,懂藝術。季子深知這樣的人靠得住。他上有老下有小,樸樸實實窩窩囊囊半輩子,五十的人了,松皮拉拉,一身起了疙瘩的化纖布料西裝配一雙黑布鞋,絕對可靠。最主要的是季子審視了他的眼睛,那已經淚囊稀鬆的眼袋上,目光渾濁無光,連一點亮星也沒有,絕對是更年期後的目光,半絲慾望之火也沒有。季子頓時鬆了心,像面對一個中性人一樣訴說自己的冤屈。但她明白,儘管他變中性了,但男中性人與女中性人畢竟不一樣。女中性人只能因為失去了女性而更仇恨女性,而男中性人總算是心不死的,總會偏向女性。因此說著說著便有點嬌媚地抽搭起來,不時也做兩個身段,恰當地顯示自己的魅力又不至於喚起他已退位垂簾了的男性虛火。

  賴主任果然說到做到,替她的設計簽了字,並當場打電話給在總編室裡開會的鄭金,宣佈改組美編室,把小季分配去設計文學室的圖書封面,以發揮小季的特長。鄭金那邊正忙著,一口答應。從此,季子就身在邢大娘屋裡,人歸賴主任直接管轄,負責文學圖書,一路瀟灑起來。

  事實證明賴主任不僅光明還英明。《年輕父母一百二十問》的封面一經用鮮鮮亮亮的紙印出就大放異彩。書雖然不怎麼樣,可擺在書架上就招人喜歡,買者與日俱增,大部分是沖這封面來的。加上季子又在封面上添了兩行小詩「一片溫馨/愛意永存/返樸歸真/沐在陽光」,更為這書打開了銷路,使之一版再版。不過,可能最撩人的還是季秀珍第一次在封底上用黑體字打上了「封面設計:青木季子」的字樣,大大增加了誘惑力,以為是日本人設計的中日合資圖書。

  在賴主任的賞識重用下,季子設計了十幾個封面,每個封面都十分別緻並加上自己寫的短詩,實在為嚮導社增光。《嚮導文學》的劉主編看中了她的詩才,主動約她為雜誌寫詩。文學室編《當代中國青年詩選》也約了她的稿子,詩集又由她設計封面。不出一年,「青木季子」的名字就打得山響。那是她最得意的一段日子。

  可她不知道,這些成就很快就成了她邁向深淵的誘餌。那年她與賴主任去廣州出差一趟,一回來就謠言四起說她和老賴如何如何。她一氣之下晚上去老賴家訴說。老賴竟一反常態,臉色煞白地迎接了她,叫她有話在門口說。還沒說兩句,老賴的老婆就手持一把癢癢撓衝出來劈頭蓋臉連打帶罵,說她勾引她男人。立時滿院子人山人海觀戰。

  季子的頭髮被揪亂了,臉上狠狠被癢癢撓撓了幾爪子。周圍的人都在拉偏手,只緊拉住季子,讓她動彈不得干挨打。慌亂中季子仍能感到四面八方的手在暗中捏她的乳房和胳膊。只有老賴一個人在拉住他的瘋老婆,急赤白臉地叫小季快走。這下他老婆不鬧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著腿罵起老賴來,說他向著這小妖精,她不活了。季子那天不知怎麼火了,哈哈大笑起來,大聲重複:「我就是勾引了他,我們在廣州天天睡一起!氣死你!」老賴突然像隻老虎躥過來,狠狠抽季子一個嘴巴,抖著身子哭喪著:「小季呀,你成心毀了我呀!你狼心狗肺呀!怎麼能亂說呢?我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了呀!」說完就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季子冷笑,說:「你老婆其實最清楚你根本不會勾引什麼女人。就你這模樣,除了你老婆,哪個女人會跟你?全怪你老婆神經病!」說完扭身便走。身後一片流里流氣的議論。暗中又有人在撞她摸她,她氣急了,破口大罵:「都他媽是流氓!閃開!」

  窄巴巴的院子蓋滿了高高低低的小破屋,擠得只剩下一條曲曲彎彎的一人寬小路。人們擠在小路上,她只能從人群中擠出去,那些手就暗中伸過來撈便宜。她命令人們回屋去,隨手拿出了水果刀,亮閃閃的。「再有人摸我,我可就不管不顧用刀子紮了啊!」人群仍然不動。小季垮了,癱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還是老賴,苦苦哀求人們散去,說了半車好話,這才說得人群鬆動了。老賴開路,小季隨其後殺出了重圍。一路被人掐了幾把,時有惡言惡語威脅要「劃了這小娘們兒」。

  老賴一直把小季送到大馬路的汽車站上,一臉老淚沒斷過線。小季這才感動地哭出聲來。回頭望望那條深深的胡同,不禁後怕起來。

  「以後晚上別鑽小胡同,這地方來不得,解放前是地痞流氓無賴住的地方,下等妓女才光顧這裡。」老賴叮囑著。

  「我一定要報答你,老賴!」小季堅定地說。

  「別嚇唬我了,小季,快上車吧,以後咱們少說話。」

  「我偏不,氣死他們,等著瞧吧!」

  原以為是邢大娘之類的老女人造謠,但她終於發現自己是陷入了一個大陰謀。邢大娘們不過是落井下石的碎嘴子,禍根卻原來是那個一貫道貌岸然的鄭金。是他自己憋不住主動找季子坦白的。

  季子根本想不到是鄭金。他老婆是出版界有名的女強人,畫得一手現代派風格的油畫,設計的封面得過幾次亞洲大獎。季子幾乎把她當成自己的偶像。幾次去鄭家拜訪,鄭金都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地轉悠,老婆拿起煙鄭金趕忙遞上火。季子開口「鄭老師」就被他老婆否了:「什麼鄭老師,他那兩個得獎封面都是我給改的。」說得老鄭面紅耳赤。誰知道就是這麼一個妻管嚴,心裡竟有如此毒謀。

  那天他和季子從美協開會回來的路上拐進天倫酒店的畫廊,轉著轉著他的手就搭上了季子的腰,一派溫情地擁著她到了一個昏暗的角落沙發上,用顫抖的聲音向季子道歉。

  「我不是東西,造了你和老賴的謠,可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的啊!」

  「安排我跟老賴出差就是為了這個?」

  「是的,我必須讓老賴替我擋著。」

  「你這條毒蛇!」季子把手中的白蘭地潑了他一身。可隨之又被他溫柔的目光融化。是的,季子無法抗拒鄭金的魅力,這樣有風度有溫情的男人太少了。她一來出版社就暗中戀上了鄭金,全是因為鄭金有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她確信鄭金對她動了心思,但因為他有個強悍的老婆而不敢造次,不禁為他感到可憐。可就是這個妻管嚴,被老婆管得油滑了,卻更聰明了。他為了接近季子竟要先敗壞她和老賴的名聲,轉移人們的視線然後把季子竊為己有。原來那些妻管嚴們比嚴管妻們其實要毒得多。季子明白了他這份苦心,反倒原諒了他,因為她畢竟暗戀過他,想過要依仗他打開局面,誰成想他們是殊途同歸呢。

  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達到了男女雲雨的巔峰,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鄭金的熱量中化為烏有,然後又重新成形,這以後的她真正是脫胎換骨了似的。似乎她的身體就在那幾分鐘後長成了,她從此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鄭金並沒失去理智,他在平靜之後還不忘問她過去的經歷。她如實地告訴他,那個劉叔叔是她第一個男人。

  鄭金的確是個不錯的情人,為季子在藝術界打開了局面。季子的畫展和圖書裝幀展竟能在中央美院的展廳裡舉辦,這是鄭金遊說勞思貴的功勞。那天他帶季子去見勞思貴,季子一碰勞思貴的目光就與勞思貴達成了默契,那是一雙色狼的目光。

  就在季子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老賴終於忍無可忍為一件小事打了鄭金。鄭金捂著被筆筒打破的頭,卻沒有還手,直挺挺地站著。兩個男人之間的賬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明明白白卻又糊里糊塗地私了了。沒人勸,誰都明白,可誰都不明白。真明白的只有他們三個人。別人明白的是:季子先跟了老賴又跟了鄭金。

  可憐的老賴!季子很內疚,終於勇敢地在一個下午約老賴出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要還他一筆人生的大賬!她的同學出差了,家中沒人。

  老賴一進屋就抱住季子大哭起來。季子那一刻發現老賴十分英俊。她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衣服,可老賴死死地抱住她抽搭著說他早就不行了,老老實實一輩子,到老也沒風流過,卻落個風流鬼的名聲,好堵得慌啊!

  季子又一次深受感動,偎在老賴懷中啜泣不已。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安慰老賴,她要去給他買藥,只要他願意,怎麼都行,可惜老賴說他還有心臟病,經不住了,只要有季子這份心就夠了,就權當是風流過一次吧!

  但老賴的男性並未垂簾,幾乎天天找碴子要跟鄭金打架,美編室一片鬧劇不休。上下群情激奮,要把季子調走而息事寧人。季子急中生智,毅然決然投身實權派張副社長。這出版社,沒人敢吃他張副社長的醋。季子甚至奇怪為什麼自己一開始就不來抱張副統帥的粗腿,歸根結底是因為自己還受著感情的支配,喜歡鄭金和沙新的年輕與才華。興許一開始就跟了張老頭子她現在早出大名成大業了。不禁嘲笑自己:你他媽還是嫩!

  這個張大壯,人雖近六十,卻是一挺高高大大、粗而不肥的頇實老槍,自稱泰山頂上一青松。當年是後來升了大官的某首長的貼身警衛,在一次突圍中為掩護首長差點變成沂蒙山上一棵青松。到如今,還經常說著說著話就捋起褲子,卡嚓拆下那半截子假肢,讓人們看那鋸得齊齊的大腿橫剖面。「這是什麼?這他娘的是最光彩的軍功章。小年輕們現在唱幾支歌得個三等五等獎,破獎章還在胸口上掛一排,全他娘的鋁做的,哪個趕上這個盤兒大了?」

  要說老首長真是關懷他,受了傷也沒讓他光榮退伍,而是讓他跟進了北京,當了他的保衛處長。老首長是個有文化的行伍,進了城就催著大家好好學文化,總用毛主席那句話鞭策大家:「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這話每聽一次大壯就心裡咯登一次,因為他沒什麼文化,唸書念不進去,一上課就兩眼死盯著女教員傻看,一堂課下來一個字也沒學會。首長實在無法再留這個粗人在身邊,就給他提了一級到副局級派到嚮導來管社務,一副至今。可他的老資格老氣派卻是連部長都要敬三分的。誰不服,他就捋褲子卸大腿,一氣之下會把半截子腿朝你扔過來,你還不能躲,只能雙手接住,等他消了氣再還給他給他裝上。「文化大革命」中,老首長給整死了,大壯也被整得死去活來,一口氣沒上來,憋成了腦溢血。虧得兒子是中醫,趕緊中西醫相結合又是動手術又是配合針灸灌中草藥,居然起死回生,不幾年又恢復了原形。「文革」後官復原職,發現身體好比什麼都重要,只要不死,就有前途。熬死別人,他就能坐天下。於是加緊練氣功,上了火吃瀉藥,虛了吃補藥,「十全大補酒」一天三頓喝著,嫌不過癮,自己另外泡了枸杞、何首烏、人參、靈芝什麼的一罈子藥酒。補陰水為主,穩陽火為輔,舒筋活血,氣功通氣,直保養得烏髮紅光,氣吞山河。這等身板,這份脾性,這種經歷,無論從社會學角度還是生理學角度出發,都是一大強人,有為所欲為的物質基礎和精神依據。

  季子是大壯最年輕漂亮聰明的獵物,大壯精神上也重視她,什麼話都愛講給她。季子從大壯這裡獲得了一個伏櫪老驥的暮年烈士之活力,很吃驚,也另有一種滿足。他全然與勞思貴兩樣,那傢伙每次都在海枯石爛地拚搏,而大壯則是風掃殘雲,甚至比鄭金和沙新還多了幾分虎氣。由此,季子得出結論:男人不能從文。由此她更相信,一個有野心的男人到八十歲生子絕不是神話。畢加索為什麼八十多仍然保持著旺盛的生育能力並能把這種力量體現在狂放的繪畫上?就是因為這種人從性力到精神上沒有衰老。如果給他換換別的零件如心肺肝之類,他們會永生的。他們是帶著旺盛的性力死去的。或許蓬勃的性力與衰老的其它零件太不合作,反會加速這種人的死亡,如同一台機器,發動機仍很猛烈地旋轉而別的部位卻陳舊不堪了,就只能散架子。而大壯那種全面多方位補養的辦法聽上去是很科學的,它令他每一根血管都返老還童。季子希望他這樣強壯下去,推遲退休期,為她再撐幾年,等她混出來了他再散架子。

  可前幾天的社務會竟然否定了張老頭送季子出國的建議。這要在幾年前,張老頭的一句話就是決議。不過這老東西很夠意思,明知艱難,仍然堅持到底,算是為她季子兩肋插刀了。季子只能怨自己沒早幾年投身他,失了這個大便宜。好在山不轉水轉,她還有勞思貴這把大傘,活動了個出國名額,照樣派給了她。改革?改到哪兒也改不了男女這根線。這兩坨大奶,就是我的改革!季子禁不住冷笑了。

  張老頭那天兩眼轉著淚花向她賠不是,承認自己老了,地位不如從前了。尤其是改革,改成什麼屁大的事都由社務會集體決定,這項制度頂令他不滿,這不是搞大民主嗎?不成了庸俗的民主制了?集體決定就是等於人人負責但出了問題人人不負責,出了事沒哪個人擔著,反正是法不責眾,這他媽其實是打著民主旗號又燴一鍋「大鍋飯」而已。張老頭氣憤地向季子訴說著。當年打右派時還不是他說誰右誰就右派了?「文革」後又改正,他老張一人擔著,親自上門一個個地道了歉,親手把多年停發的工資一份份送上門去,病了的他提著水果點心帶著人親自去看。「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說。鬧「文革」那陣子,出版社先揪出了那個大總編作家伍仁,說是這人在延安時就敢利用小說反黨,他老張對這種吃共產黨罵共產黨的臭筆桿子頂恨之入骨,在批鬥會上為表達自己對階級敵人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他飛起一腳把伍作家從高台上踢翻下去,摔斷了他的腰再也起不來床。後來這人查出癌症兩星期內迅速走向滅亡,運動中給草草燒了了事。「文革」後伍作家被昭了雪,說是冤死鬼。伍家的人就東訪西告,說是他張大壯殺死了伍作家,伍夫人天天到出版社來喊冤,要大壯償命。他張大壯含糊了沒有?他勇於承認自己踹了伍作家,真誠地向伍家人道了歉。但他仍然好漢做事好漢當,至今仍堅定地認為他踹那一腳是出於階級義憤,是為了保衛黨。上頭說他伍仁是反黨作家,下頭知道什麼?當然要殘酷鬥爭他。至於伍大作家被踢後死去,死因是癌症,現代醫學無法揭示踢一腳能踢出癌症來。家屬硬說是氣出癌症的,是一腳踹出了冤氣,活生生把伍作家氣死了,這純屬他媽瞎掰。「我大壯踢了人我認錯。可我是為了黨和國家不變色,不是出於與老伍有私仇。上頭沒說他是反黨作家時,我跟他還挺不錯的,一起喝過酒哩!所以,這一腳我至今認為沒踢錯,該踢。踢了誰不踢誰由不得我。換個老陸我還會踢呀。」儘管告好了,儘管鬧好了。伍夫人滿出版社大樓裡追著張大壯要申冤,大壯就乾脆不上班躲家裡,她敢上家鬧去就是私闖民宅,又可以連她一起踹出去。她去告狀,又沒證據說明是踹死的,上頭除了安慰她再給她沒結婚的兒子分一間平房,別的無能為力。「文革」中這樣死的人多了,都以「氣死」為名找人償命可能嗎?老首長後來不是給關了大獄,半癱以後屎尿不能自理,獄裡人就給扒個精光讓他隨便拉尿,死了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個犯人代號?你能說是獄卒們不給穿衣服把他凍死的讓獄卒們償命?大壯講著他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硬漢子歷史,不禁為眼前的「民主」悲歎。「都他媽屎蛋!怕這怕那,白屁的事幹不成!又想當官撈好處,又怕擔責任,這官誰不會當?當了官分房子裝電話坐小車吃大貢,碰上大事就玩他娘的集體負責手段,弄無記名投票。這不,頭兒們分完了房,還剩十套給平頭百姓分,有二百個要房的,他媽的『集體』吵吵一年也拿不出方案,害得社裡為空房交了萬把塊房租水暖費了。呸,假民主,說是學洋人,人家洋人的民主也不是這個德行樣。只要你有錢,十八歲的小老闆放個屁有人嚥了還得說香。上街喊口號,喊完了照樣該失業還失業。」

  大壯臭罵一頓別人,最終後悔的是:季子出國的幾萬美元社裡解決不了。印著毛澤東周恩來頭像的大票子咱社有的是,可硬是不能換美元,媽的!改革了,部裡不給下邊外匯指標了,要咱自個兒掙洋人的錢去。掙不來就別想出國。憑什麼部裡人出國的美元不自個兒掙?「嚮導」的頭兒想出國想瘋了,想用嚮導的書刊賣出去換美元,純粹胡來。《革命烈士獄中書簡》這樣上頭法定要出的革命傳統教育書能換到美元嗎?洋人也怕你和平演變他們去!才不會買呢。能換美元的書「嚮導」不能出,能出的換不來美元。找不上洋人就使勁兒夠台灣人香港人,想拿點《莊妃秘聞》什麼的去換美元,還有《媽媽育嬰三百忌》,天知道人家為什麼不要。一頓飯請好幾百塊出去,折騰幾年才賣三本書掙一千美元,還抵不上一頓頓的大小宴錢,也不知圖什麼,只說是剛開放,交學費。

  大壯悲歎自己沒地位了,這事兒辦得丟了大臉,沒幫上忙,難受死了,像是進棺材前最後一樁心願沒了似的。害得季子反來安慰他,說:「你也別難過,這世道誰也把不住怎麼個變法兒,一會兒權就是錢,一會兒錢就是權,一會兒又得權加錢。當年殺共產黨的現在回來讓人們供著,當年斗了地主搶了地主的,還是叮噹窮,誰他媽知道這世界怎麼個轉法兒。你有心幫我一把就行了,至少讓我擠了一個單間住著,不用跟一大夥子人像住牢房一樣地擠一間去。」

  「那還不是為了方便你跟沙新那窮小子?我老張不吃你們小公母倆的醋,還行吧?」

  為這間房季子真對張老頭感激不盡。她一來就被擠在三人一間屋的把門口處,十分窩屈。跟了老張,不出幾天就調宿舍,把她和一個家在北京的人調一屋,那人早結了婚住丈夫家了,只是出版社沒給她分房子。老張就硬在屋裡為那人安一張床,說是照顧她家遠工作忙時可在城裡過個夜。其實是說好了,那人從來不住,這屋子等於是季子一個人的了。一個獨身姑娘能有個單間住,可以支起畫板來作畫可以有自己充分的隱私,這是多少外地分來的大學生夢寐以求的呀。這裡的年輕人都說,只要有個單間住,到四十歲結婚也行。可悲的是人們還沒有享受過獨自一人住一間的日子就不得不結婚。像季子這樣住著單間有隱私地過日子,實在招移民樓上的移民們眼紅眼熱。人們憤憤不平,可誰也沒辦法,季子名義上還是住集體宿舍的。於是她把這屋子佈置得很藝術,落地窗簾,地毯沙發冰箱樣樣俱全,把個獨身女人的臥室弄得極富誘惑力。她以這間臥室為主題寫了詩集《午夜,獨身女人的情思》,配上自己的插圖,自己設計封面出版了,被批評界捧的捧摔的摔,很引起一陣子波瀾。沙新因為受惠於這獨身女人的臥室,很起勁地為她的詩集大唱讚歌,說她是中國的西爾維婭·普拉斯什麼的,特別強調她的詩極富一種「沉默的節奏」和「火一樣噴薄的虛無」。反對者則斥之為「每一筆劃都滲透著淫慾的濃汁」。為此季子寫了狀子遞法院,但法院說這類語言屬正常文藝批評,不予受理。另一方面令季子傷心的是這麼有爭議的書賣不動。人們衝著書名和插圖而去,翻開了卻一行也看不懂,諸如「法樂士在裸山的隧道中探險/記憶的岩層歡叫著復活/每一聲無言的咆哮/生命的張力/顫抖著日晷的永遠。」

  就是這種「沉默的節奏」和「火一樣噴薄的虛無」詩作使季子在小圈子裡成了名,躋身先鋒詩群中。季子一點不抱怨普通人看不懂她的詩,她認為能讓他們看懂反倒說明自己成了普通人。她只感謝這間獨身女人臥室給了她創作的靈感,感謝這普通的一間屋成了她在北京的一艘小小方舟,她就在這小船上避風躲雨尋找歡樂。剛來時住集體宿舍,恨透了那種學校式生活的延續,經常在辦公室畫到很晚才回去。因為沒個避風港,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常來辦公室纏她,稱她為姐們兒,要跟她侃侃,甚至明目張膽地擠她摸她。食堂那個二百多斤的大胖子,死死抓住她的手,告訴她他爸是處長,家裡有三間一套的房子,她嫁給他就可以住有陽台的大間,就再也不用回「那個狗窩」了。害得她晚上辦公室不能呆,宿舍也不能呆,一種流浪淒惶感永遠驅之不去。最可恨的是那幾個女同事,幾乎天天在旁敲側擊,沒完沒了地可憐她:「唉,獨個兒闖北京來,受憋屈啊!連個家連間房也住不上,真可憐啊。」「好好兒的,非上北京來幹什麼?活受罪喲。」季子對此只有冷笑,告訴她們:「你們不過是第二代北京移民罷了,你們的父母不過是農民進城,有什麼好說的?我沒別的,就是年輕,靠這個准比你們過得好,信不信?愛信不信。」一邊說一邊用力顫著高高的雙乳,狠扭著細腰,當當踩響著高跟鞋。

  夜深了,季子仍舊欣賞著鏡中的自己,點上一支煙吸著。霧中的自己更有神女撩輕紗的神韻。可是,一片陰影不禁襲上心頭,身上開始發冷,這才披了睡裙來。

  想到神女峰她就感到半生中某種莫大的遺憾。所向無敵一往無前的她,竟會在那個男人手裡失重。這種男人令她敬佩迷戀也令她惋惜。他是真正的野心家,有著文明世界裡男人的高尚情操、教養、手段,有一般男人所沒有的耐心和堅忍。他用「將飛者足踞」的緊箍咒禁錮著自己,也犧牲著自己。季子有時真為他擔心,這樣下去他除了變成一盤祭品外會一無是處。他給了季子一片柔情和眷戀。但他不要季子,不是嫌棄她,只是季子不如他的雄心重。他和季子只停留在擁抱和接吻階段,不再向前走一步。在航船過神女峰的那一刻,他用力擁緊了季子,幾乎要把季子嵌進他的身體中去融化她。季子在迷狂中感到他的那東西頂天立地地堅挺著,幾乎衝破了那一層遮羞布。季子向他喃言著要他要她,可他卻放開了她,跌跌撞撞回自己的房中去了。夜晚在漆黑的甲板上他們一起沐在秋風中,像是被夜色輕輕地托起在雲霧山巒之問。季子啜泣著:「你嫌我髒!」「不!」他緊緊用雙唇封住季子的口。然後他頹然倒在甲板上,告訴季子他受不了她的誘惑,白天在艙房裡狠沖冷水浴!平時一想到她,他會更加倍地愛他的老婆,閉上眼就像愛季子一樣。「為什麼?為什麼!」季子大吼,那呼聲震破了峽江。

  他說他怕從此陷進去不可救藥,怕對不起那個對他恩重如山但已經不再漂亮的老婆。

  「你也是妻管嚴?」季子冷笑。

  「不,是我自己懲罰我自己。她把我當成她的性命,連自己的事業都不要了。你知道的,她好歹是心理學碩士,卻為了這個家,不搞研究了,只甘當個教書匠。在大學裡光教書不出論文是讓人看不起的。她美麗過,插隊那時她美極了,現在快憔悴成老太婆了。我不忍心讓她知道我們怎麼樣了。」

  「她不會知道!我不會沾你什麼光,更不會靠你怎麼樣!我只是愛你。」

  「我沒有權利愛你。」

  「呸!虛偽。你是怕丟官。瞧你那副樣子,鐵青鐵青的臉,那是禁慾的象徵。」

  「你不懂,季子,即使在美國,真正的政治家在兩性關係上也是最清白的。你瞧布什和他的老大媽妻子。」

  「你能成政治家嗎?犧牲了生命樂趣卻換不來權力,那才是悲劇!張大壯、鄭金都是黨員幹部,又怎麼樣?人家失去什麼了?」

  季子愈是被他拒絕愈是愛他。她最拿手的戲就是在他面前提起張大壯和鄭金,用這個來刺激他。你又怎麼樣,不過是部裡一堆副司長中的一個。人已四十好幾,再過幾年混個司長,再折騰下去當上個副部長撐死了,卻拿出一副能當國家主席的架式來。人人都像你這樣中國早就世界第一了。

  季子每次都要把他說得青臉變紅臉,幾乎要揮拳揍她,可落下來卻輕輕地變成了撫摸。

  他終於流著淚向季子講了他的身世和他的發跡史。他要季子答應做他永恆的情人但永不談愛。季子望著這個男色猶存的中年漢子,心中只有惆悵。她告訴他人生苦短未來難卜的真理,他除了流淚再也沒有別的表示。

  他有一個很土的名字霍鐵柱,這是鄉下人頂愛給男孩起的名字,如屎蛋、狗子、柱子之類。自小聰明,書念得好,在塞外那個山區縣城中學裡是出了名的秀才,還能打幾下子籃球跑下馬拉松來,算德智體全優的人才。眼看要上高中了,鬧起「文化大革命」,只能回村裡種地去。很快就當上了大隊的幹部管寫批判稿,那水平全縣第一。什麼學「老三篇」積極分子全有他。只覺得很光榮,現在仍覺得懵懵懂懂不知怎麼過來的。「文革」鬧一半城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小山村裡一下子來了一夥子北京知青,其中一個叫曉蘭的,是中央一個下台首長的女兒,是進城後和新學生夫人生的。這首長是從這村裡闖出去的,現在倒了霉,自己關了牛棚,管不了孩子,就讓女兒回鄉,托鄉親們好好照應著。曉蘭父親按輩分該管鐵柱的爺爺叫表舅,算一門八桿子還打得著的親戚。所以曉蘭一進村就上了鐵柱家「落戶」。鐵柱從來不知道自家有這麼一門大貴親戚,讓曉蘭一聲北京味「表哥」叫得心裡酥酥的。那年月時興女知青嫁當地農民以示「與傳統決裂」和「與工農徹底結合」。落難的曉蘭一眼就看中了鐵柱作結合對象,寫信回家,全家人堅決支持。曉蘭接到信就不失時機地宣佈她要嫁給鐵柱。這消息一分鐘內傳遍了全村,連鐵柱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如果曉蘭嫁了鐵柱,這一定會成為「文革」中最早與貧下中農結合的新聞。可偏偏有個叫李紅兵的女知青提出了抗議,說這是走資派的女兒要拉貧下中農下水,是腐蝕革命幹部,還舉了不少解放後資產階級用糖衣炮彈加美女擊破不少進城幹部使之蛻化變質的慘痛事實。大隊革委會連夜研究,決定把曉蘭遷出鐵柱家,不批准她嫁給鐵柱,並教育人們提高警惕,反修防修。曉蘭哭暈過去數次,聲明她早就與父親劃清了界線,還加入了紅衛兵組織呢。她是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的。幹部們問她嫁鐵柱的動機,曉蘭說鐵柱心明眼亮,階級鬥爭覺悟高,毛澤東思想學得透。「不對!」李紅兵衝上前揭發說曉蘭跟人說過她看中了鐵柱長得精神,不像一般的農民那麼土,要是早幾年,可以進北影廠當演員演洪常青什麼的英雄,這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現在卻耍兩面派,說是圖他覺悟高。這說明走資派的女兒野心不死,口蜜腹劍。曉蘭在家是大小姐,哪受過這個氣?她根本看不上李紅兵的拉排子車出身,卻因為父親下台受這種人欺負,忍無可忍就當場與李紅兵對罵起來。她自然打不過上溯五代一代窮過一代,根紅苗正的李紅兵,敗下陣來,搬出了鐵柱家。

  拆了曉蘭和鐵柱,李紅兵卻大膽地來結合鐵柱,三下兩下就贏得了隊幹部們的讚許,從此與鐵柱比翼雙飛,成了全省的一對紅鴛鴦。鐵柱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無能為力,全聽村革委會的意見,迷迷糊糊就跟紅兵扯了結婚證。與紅兵相比,他更鍾情於曉蘭,感情上總覺欠著曉蘭什麼,見了曉蘭就臉紅低頭。曉蘭也懂他的心思,總是一句話不說抹著淚看他幾眼無意識中做個悲切身段走人,那身影好叫他回味難過。

  鐵柱趕上了末班車成了工農兵學員,上歷史系專攻評法批儒,沒念幾天,「英明領袖華主席」就「一舉粉碎『四人幫』,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緊接著「撥亂反正」,恢復高考。李紅兵自知底子薄就報了沒什麼人考的教育系幼教專業,卻成了佼佼者,一年後轉念研究生內定留校。十年沒大學,教師隊伍青黃不接,李紅兵成了寶貝。這時鐵柱也從「大批判系」三年出徒了。本該是要「社來社去」回鄉為農村的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可教育系要留李紅兵這「文革」後第一個研究生,就得先想法子把鐵柱留京以照顧他們的夫妻關係。可歷史系沒那麼些個留京名額,教育系決定安排鐵柱來系裡教古代史。李紅兵也發揚當年搶鐵柱為夫的作戰精神,發動所有關係留鐵柱。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如果不留鐵柱,她就不留校,堅決回鐵柱的那個省。教育系為了保住李紅兵這個研究生,首先要保住鐵柱。最後還是鐵柱聰明,不動聲色地給曉蘭打了一個電話。曉蘭早已隨著父親的解放陞遷回了北京,父親的官一天比一天做得大。曉蘭不忘舊情,只一個電話打給父親的秘書,事兒就解決了。連李紅兵都搞不清怎麼解決得那麼快,一直以為是自己奔波的結果,自以為對鐵柱恩重如山,動不動就訓他:「要不是我,能有你今天?」

  鐵柱來「嚮導」之初,也是住在移民樓的集體宿舍裡。一間房號,恰巧是現在季子住的這一間,這令季子備感親切,似乎是鐵柱穿過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很有切膚之感。鐵柱說那時紅兵一家五口人擠住,沒有他們的地方,紅兵也常來移民樓過週末,他們的女兒就是在移民樓裡有的。這話頗令季子心跳耳熱,似乎覺得她現在睡的那張床就是鐵柱和紅兵孕育女兒的交歡之床。誰又能說不是呢?集體宿舍裡那幾張吱吱亂響的破木頭床是五十年代就扔在那裡的,一代接一代地載過多少男女,上面又誕生過多少生命?可惜那床不會說話,否則它會向人們講述不知多少個動人的或噁心的故事,或許她和沙新是在這張破床上最瘋狂傲愛的一對。說到移民樓,鐵柱大發感慨,歎息十幾年光陰倥傯而逝,歎息自己三十歲才進入出版界才在北京白手幹起事業來,歎息自己沒有根底難以再上一層樓。北京純粹是個官官壘起的大樓,一麻袋一麻袋的處長,一卡車一卡車的局長,沒個靠山真叫難混呢。進了北京,鄉親們就認定他前途遠大,非當上官不可,他必須鉚足勁去混個官,從芝麻官幹起三步並成兩步往上擠,三十歲開始,不只爭朝夕不行。剛進社裡,精神上真叫緊張,左左右右前前後後都得照顧到了,誰也得罪不得。慢慢摸出點門道,清楚了該靠近誰該踩誰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但有一條必須記住:公開場合少說話,耳朵眼睛永遠支著睜著,領導面前順著。好累呀,鐵柱說。其實他有自己的思想,對上頭不滿的地方多了,但不能說,他要迅速混上去,當了社裡的頭再甩開膀子按自己的辦法來。這是多少人陞遷的策略——韜光養晦。否則就得壯志未酬身先去——調出,愛去哪兒去哪兒。

  他最光彩的一章是那次苦肉計。那年突發急性膽囊炎做了手術,仍然身上吊著一隻流滿黑色膽汁的塑料袋來上班,一個個找大頭兒們輪流談工作,談自己的出書設想。那個病歪歪的樣子感動了不少人。那次膽囊炎得的真是時候,幫了他大忙,千載難逢。出院不久就提了哲學編輯室的副主任,副處,算入了北京城的官線。後來又趕上要出一套革命傳統教育叢書要找中央首長題字,這類書沒大人物題字誰肯訂?教育就得有最傳統的人題字才能教人育人。找來找去找不到大頭兒,社領導急瘋了,發動全社的社員去找門路,誰找到了可以算有突出貢獻者提職定級時優先考慮。鐵柱瞅準這肯綮兒,起用了久未聯絡的曉蘭。她坐車送來五位老人的題字,個個兒人名金光耀眼。社領導夾道迎接,曉蘭並不睬他們只一味叫堂哥與柱子說笑。人們這才知柱子有這等背景。前幾年鐵柱默默無聞地白手起家的做法立即變成一條優秀品質:不倚仗權勢,自力更生。這樣的人才實屬難得。現在,哪個不是見縫下蛆地找靠山?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能當大樹靠,全靠吹拍,弄成親上加親。可鐵柱卻從不提這門大伯堂妹。這樣的好青年竟在「嚮導」埋沒著,著實令頭兒們不安。頭兒們猜測鐵柱或許是老人家有意安插在基層鍛煉的。再煉下去「嚮導」的名聲就壞了。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大家馬上整理鐵柱的先進事跡(提著膽汁上陣的事當然算「披肝瀝膽」了)上報主管部委,要求提拔他當副社長。沒成想上頭更重視這問題,一個批示下來調他進部裡當處長,干了二年就升副司了,分工抓新聞出版。

  混出個人樣才去見老人家。老人家倒嗔怪為什麼不早來家裡坐坐?聽說他才在一個不起眼兒的小司裡當個副司長,老人家囑他再打磨,什麼時候有合適的重要崗位了讓他動動。那個什麼部什麼司畢竟還是基層單位,幹不出大出息。

  鐵柱難過,曉蘭也為他鳴不平。機遇真太不平等了。不少人大學一畢業就進部委,干幾年混個處級都可以對「嚮導」這樣的局級發號施令。某某不過是82年畢業的大學生,不知怎麼從學校一畢業就當上省的團書記再往部裡一調就專負責管「嚮導」這樣的出版社。此人根本不懂出版,卻可以對「嚮導」的老出版們指手畫腳,弄得人人嘲笑他。曉蘭一個同學就分配進了什麼委當秘書,進了寫作班子,那個班子就是局級,極能影響政策的制定。曉蘭一說那個局級寫手就撤嘴,說那個人十分平庸,就是機遇好,走了短平快的路子有了大靠山就發了,一晃成了精英,開始不可一世不知姓什麼了。她說就憑鐵柱的才華和筆桿子,如果機遇好,准比那幾個精英同學混得強。老人家很看中他的才幹,說不定什麼時候再組什麼班子時曉蘭著推薦他去,老人家准喜歡。曉蘭囑咐他在下面好好幹,注意影響,千萬別有什麼閃失,老人家一輩子鐵面無私行得正,不能因為鐵柱個人的閃失給老人家的聲譽抹灰。

  鐵柱分工主管「嚮導」,但對張大壯之類的人仍然無能為力。他是很想讓「嚮導」變一變。也算自己的一大政績,可張大壯們坐著山頭,他只能宏觀控制,具體事一點也不能替人家做主。因此他只能等張大壯這班人馬退休,才能從上到下徹底改革了「嚮導」。張大壯們早有對策,決不肯輕易退休的。據說國家有政策,有高級技術職稱的退休年齡可放到65歲。於是大壯們就人人鬧一個編審當,相當於正教授。其實他一本書也沒編過,要這個銜兒就是為了延長五年在「嚮導」的領導地位。鐵柱對此毫無辦法。

  聽說季子要走,鐵柱很動情地挽留,說等大壯們一退他就回來當社長,干實際事兒,放棄那個有職無權的破副司長。將來可以搞股份制什麼的,把「嚮導」辦成全國連鎖公司。可季子卻一味自私自利沒眼光,對前途喪失信心,決不肯留下來。她說等「嚮導」變好了,她會義無反顧地馬上殺回國來為之錦上添花。可現在她等不起,不想為一個未知數的出版社獻身,生命太短暫了。鐵柱顫抖著推開她,壓低聲音憤怒地說:「你們就考慮自己,出去,掙幾塊美元,都像你們這樣不順利就跑,中國還有什麼希望!走吧,全走吧!我會幹一番給你們看,我會成為中國出版界的驕傲的!」

  季子留給他一幅畫,題為《小鳥聽不懂大樹的歌》,是一幅寫意畫。他苦笑著接受了這幅畫,把它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記住,我也是移民樓出身,我懂你的歌。別忘了,我比你不幸,因為我不能逃跑,我老了。但我也因此可能比你有前途,因為我是在做背水一戰。我不指望曉蘭的父親把我弄進什麼班子去,我沒有背景,不過是個農家窮小子。大部分中國人命中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跑不出去並不意味著就地挨宰。但跑出去的並不等於不被宰殺。天知道,我們都會有什麼結局。」

  如果說季子在上飛機以前還有什麼牽掛,似乎就是這個鐵柱了。似乎沒有得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但季子絕不肯因此與他同舟共濟。生命是個人的生命,似乎最終的價值還是在自我的完善上而不是對愛的奉獻。正因此,她覺得自己走得義無反顧,相信在大洋彼岸會有新的愛在等待著自己。生命似乎因為有變幻的愛的體驗而更加豐富,為她的藝術開闢著一個個新的境界,提供著新鮮的感受。季子相信,自己是個永遠的情人,永遠在追逐愛的誘惑。

  此時此刻,季子似乎已生出一種飄然去國的感覺,澳大利亞這個神奇的島國吸引著她的首先是一個人,一個中國人,而不是別的。她一定要去找他,要走進他的世界,弄懂這個男人。季子知道,她每弄懂一個情人就會從此甩掉這個情人的影子,不再回首他。她懷疑自己是那種雌性蟲子,與雄蟲交配後就要吃掉雄蟲。

  那個陰鬱的男人幾乎與她交換了通姦的目光,在一群人中,只一個多小時,他們沒有說上幾句話,但他們分明佔有了對方。季子無法拒絕他的目光,那是兩束穿透力極強的目光。他聽說季子要去澳大利亞,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他把他在悉尼的地址電話詳詳細細寫了下來給她,「後會有期!」然後揚長而去,那一晚他只和季子跳了一圈舞,跟別人幾乎不說話。

  那個春夜,季子在宿舍裡艱苦卓絕地塗著她的新作《黑土地上的生靈》。春風吹拂著簾紗,幾絲和著土腥氣的春雨徐徐飄進來。季子的心一顫,渾身似猛烈地碎裂了一下又重新成形。每年春天的第一場雨都會這樣震顫她。她無法平靜地作畫,一股狂躁在體內湧動。她忙點上煙倚在窗口上悠然吸著。窗外是沿長安街而建的高大屏障一樣的居民高層樓,擋住了眺望長安街的視線,但長安街上的車馬喧鬧聲卻聲聲入耳,鼓噪著慾望。她真想推倒這一排高層建築。一牆之隔,一牆之隔,似乎她的生命與世界之間也是一牆之隔,一堵永遠衝不破的高牆。最無奈的是她知道牆外是什麼。她跳下窗台,又操起畫筆,重重地塗著那片黑土地,那是春天化雪後剛剛犁開的黑土,像一道道黑色的波浪翻滾著,有幾片殘雪還頂在田壟上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幾個變了形的男人繃緊肌肉在扶著驢拉的犁,臉上裂開著狂烈的笑紋,黑□□的臉,只露著眼白和白牙。幾個女人袒著半個雪白的胸脯子給孩子餵奶,臉上同樣撕裂著大笑,眼白和白牙。遠山一片茵茵淺綠,似乎有一條仍然結冰的白亮亮的河繞著山腳。季子透過煙霧似乎看到了家鄉的一幅圖卷,好像那是蕭紅的《呼蘭河傳》裡的景色,她一直讓這幅景色躁動在自己心頭無法自制,今天終於畫了出來,一股能量得到了釋放,不禁癱軟在沙發上。

  門響了,進來的竟是呂峰。一年多前他辭職奔深圳做買賣,一看就知道發大了。油光可鑒的頭髮,金絲鏡,名牌西裝革履,渾身的派頭。

  看著季子的畫,呂峰感歎:「還是在北京呀,隨便鑽進一座破樓裡都能找到一個藝術家。」

  季子冷笑:「少拿我們窮人開心。你應該說為什麼深圳沒破樓但也沒有藝術家,或者說為什麼北京的藝術家住破樓裡。」

  呂峰說:「這很簡單。上海人到北京是來當官的,當了官就什麼都有了。廣東人是來賺錢的,賺了錢就走。只有小地方土地方的才辛辛苦苦來北京搞什麼文化,圖個大環境。」

  季子不高興地說:「你才是小地方的,我們哈爾濱可是東方巴黎啊。」

  呂峰說著拉季子去胡義屋裡聚聚。他和胡義曾住一屋,他一南下,胡義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同小雷霸佔了房子,不許再往裡分人住。胡義曾說再有一年混不上房就毅然出國。呂峰騰出了屋子,他也不出國了,竟根深葉茂地一泡幾年紮下來。季子打趣說北京文人藝術家就是那種叫「死不了兒」的賤花兒,皮實得很,有塊土有點水就可以紮著不動窩,就能開花。而同樣的人到了深圳首先要找漂亮的花盆——要向一流生活看齊,所以就忙於畫廣告畫招貼畫賺錢。錢賺足了靈感也完了,只能永遠畫畫兒而已,永遠也成不了藝術家。

  進了胡義家,一個很紳士的男子正與小雷說著德語在烤箱旁忙著烤豬排。胡義和單麗麗在做沙拉。呂峰給大家做介紹:李大明,京華大學的博士,留過德,現在澳大利亞做博士後。季子在和李大明握手的那一刻與他交換了目光,她相信那一瞬間他們相互屬於對方了。這是一個真正的紳士,他給了季子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知道那一刻他也被她俘虜了。以至後來人們說了些什麼她都記不大清了。恍恍惚惚聽見呂峰在說大明是一大風流才子,竟在德國和一個意大利女人戀愛,後來那女人生下了他們的兒子。李大明的太太憤然跟他離了婚,把他從燕園的岳父家趕了出來。他連住的地方都沒了,申請去澳大利亞做博士後了。呂峰戲稱李大明是京城最迷人的單身漢,要他去電視台徵婚什麼的。李大明一直沉默寡言,似笑非笑著聽呂峰打趣他。

  大明請她跳舞,兩束銳利的目光令她無法接應。他們似乎只說了幾句什麼不著邊際的話。

  她問他回來休探親假嗎?他說他什麼親也不想探,要探也該去意大利,他兒子在那裡。他說他不知怎麼的,十分想家,想那個白洋澱畔無比庸俗的小城市,就上飛機回來了。可下了飛機卻發現他根本不想回那個生他養他十八年的小城,不想見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不想去京大,不想見他的前妻。就直接飛到深圳去找他中學的老同學呂峰。而呂峰正在深圳呆得難受想北京想瘋了,於是兩個人就坐上飛機來北京了。他說這番話時毫無表情,像說別人的什麼事,那種平淡的語調令季子吃驚。

  你兒子和他的母親好嗎?

  「我從來沒見過兒子,她只寄過一張照片來。她說永遠不要再見。」季子看見他冷漠的臉上冷冷地淌下兩滴淚來。

  你們不愛了嗎?

  「我們從來沒愛過,從來沒有。他開始把我當成日本人,瘋狂地愛我。我們一見鍾情。哦,後來我告訴她我是中國人。懂嗎?她看不起我了,因為我是中國人。」

  只一次就有了兒子?

  「不,我們在一起像牲口一樣過了幾個月。每次在一起我都感到她只把我當成一個夥伴,其實她是在尋開心,與一個中國的博士。她是文學教師,可以拿這個寫一本小說,像杜拉的《情人》一樣。但她從心裡看不起我,只因為我是中國人。」幾天後他給季子打來電話,說他要回悉尼了,反正是回來難過,回去也難過,好在悉尼大學實驗室條件好,扎進去與世隔絕地做實驗什麼故鄉不故鄉的不去想心裡就好受。他幾乎不由分說地命令季子:「到了悉尼找我!」就放了電話。天知道就這個派頭三下五除二攝了季子的魂。她是最不待見粘糊糊的男人的。她感到跟他會有一場歷險,她注定要在男人的靈與肉中探險,俘獲一個吃掉一個。沒有這個,就沒了她的藝術。不知道這與母親的遺傳是否有關係。如果有,她只能感謝可憐的母親。她很替母親惋惜,她沒有文化,她不懂這種交往的精神價值,因為她只憑本能活著。否則她的經歷,可以寫成一部撼人心旌的小說,可以寫成一部史詩。而季子則把這當作她藝術的一部分,她的每一行詩,每一筆油彩都是這種經驗的昇華。

  天濛濛亮了,似乎長安街上又漸起著一天忙碌的街聲。季子凝視著淡青的天幕,愈來愈白,愈來愈亮,似有一抹紅霞漸漸鋪散開來。

  季子沐在晨光晨風中,真像在越洋的飛機上飄忽著。她的下一站是澳大利亞,那裡的晨光也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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