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黑馬>>混在北京

雲台書屋

第二章 人生代代無窮已


  從前門站密個透風的人肉堆中鑽入車廂中另一堆人肉之中,那些個老老少少大鋪蓋卷把他和小雷死死頂在門口動彈不得,一車廂的酸臭汗味,鋪蓋捲上露著黑汗淋漓目光滯鈍含辛茹苦的臉,大包小裹中散發出霉腥味。

  浙義理跟大夥兒掃水築壩,出了一身汗,倒覺得自己那習慣性背痛輕多了。這病,只要不寫字不彈琴,就一點痛都感覺不到。「這是詩人的職業病。」義理為自己發現了這個真理感到無比自豪。

  隨後又煩。這一身臭汗,還得上那間臭氣熏天的廁所裡去洗。沒辦法,只好趟著臭水進去,沖了涼,再進烏煙瘴氣的廚房裡去沖腳。廚房裡,「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正和門曉剛兩口子一起大呼小叫著用開水澆蟑螂,看著都噁心。煤氣灶上煮著幾鍋開水,三個人用勺子舀了向成群的蟑螂潑去,趕得黑壓壓的蟑螂滿牆爬。他們就滿牆澆。廚房地上已經成了河,冒著騰騰熱氣,熱水中蟑螂在作垂死掙扎。晚飯剛做完。人們留下一地的菜幫子、菜葉子、肉皮、雞蛋殼,陸續有人又吃完了西瓜,一堆堆的西瓜皮又扔進來了。昨天就輪到冒守財值日,這小子沒做,想攢兩天一起做,可昨天的垃圾早已臭不可聞了。冒守財又說今天廁所發大水,等水退了再說。人們一個個走進走出,罵罵咧咧,都說冒守財不好。門曉剛最損,說:「冒守財窮根兒改不了,他家住窯洞,肯定是窯裡吃窯里拉。」一聽這讓人不中聽的話,「天下第一俗女人」立即表示反對,要他「少糟改農村人,再胡唚小心這樓上的農村人聯合起來揍你!」門曉剛趕緊吐舌頭告饒。

  其實滕柏菊從山裡來,她最「種族歧視」,最不愛和農村來的人打交道,老想和小門、小沙、小季和義理這號城裡出身的套近乎。她尤其愛散佈冒守財的壞話,藉以博得大夥兒一笑,於是感覺自己一下子就不土氣了。可攻擊歸攻擊,她攻擊小冒行,別人就不能嘲笑小冒的苦出身,因為當她的面笑話小冒土,就等於是在說她。滕大姐一走,門曉剛「呸」一聲,大笑起來,對義理說:「義理,我剛發現一個真理。你說為什麼中國人在國內不愛國,一出了門比著勁兒愛國?我全明白了,咱們全他媽是滕柏菊的幹活。咱們自個兒怎麼罵中國落後愚昧都行,一到外國,就是不許洋鬼子罵中國。因為罵中國就是罵咱們自己。」義理正在油乎乎的洗菜池子裡用香皂搓自己雪白的腳,越搓越覺得髒,洗乾淨了腳,小腿肚子又讓池沿兒上的油泥給蹭黑了,乾脆抓過小門手中的勺子,接了水往腿上潑。

  「這丫的也是人住的地方!」義理罵著。聽小門一說,忙點頭稱是。「就是啊,這道理多明白。可是寫歌兒時就不能這麼寫了,得寫成『長相思/長別離/相見別離我懷念你/無論我走到哪裡/我們永遠不能分離』。媽的,我上次寫一首歌詞給斃了,就是你那個思路的。」

  「唱唱,怎麼寫的?」難得義理這麼有興致,竟屑於跟門曉剛這號小人物說這麼長的話,小門趕緊得寸進尺。

  義理很憂傷地念起來:「黃皮膚啊黃土地/中國/你的命運刻在我深深的皺紋裡/唉/你掙不脫的黃皮膚/唉/我掙不脫的黃土地。這歌兒譜成那種滄桑味兒的,讓一男一女兩個粗嗓子的大腕兒唱,就像唱《意大利之夏》似的,准震倒北京。愣讓審節目的給斃了。思維方式簡單透了,一根線式的,不會拐個彎。這歌兒多愛國,比什麼『長相思』感染吧?」

  小門一個勁兒點頭:「就是,就是,比你所有的愛情詩都好。」

  「嘖,搭得上嗎?我說的是那種在中國不愛國一出國比著勁兒愛國的意思,是為一個歸國留學生晚會寫的主題歌。他們都說蓋了,在國外就這種感受。一張黃臉皮,張口中國話,你想不愛國都不行。想愛美國,人家得讓你愛呀。」

  「喲,義理今天怎麼了,上廚房做詩來了?」進來的是胡義,現今小有名氣的青年翻譯家。他看廚房髒成這樣,乾脆不進門,一腳在裡一腳在外,「嘩」把一堆西瓜皮天女散花般扔進來,西瓜皮紛紛落水,紅紅綠綠漂起來,「真像小時在水窪裡玩紙船。義理,我很同意你的觀點哎。就咱這黃臉乾兒,出去受人白眼兒。反正我不出去。我那幫同學開著『皇冠』天天在外國憂國,心情老沉重,像是替全體中國人受難的耶穌似的。可是回來受受呀。住這樓裡愛國那才不容易。話又說回來了,國家也不需要咱們這號窮酸愛國者。」

  義理打心裡恨透了這種扔東西的架式,還他媽念外國文學的呢,一點公德不講。這種人與其住破樓裡愛國,倒不如出國打工去,瞧他那自在樣兒,閒瘋了。但義理想利用胡義,就熱情邀他去自己家唱卡拉OK去,說是鐳射盤。

  義理自打出了名,就跟窮弟兄們格格不入起來。有他自以為是的原因,也有別人妒忌的原因。反正是木秀於林,不是風吹就是招風,總不如混在雜樹裡頭。可混在萬人坑裡的滋味也不好受,擠擠插插也受擠對,說不定哪天讓人家給踏在腳下呢,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秀於林,讓他們恨著去。不過義理對胡義很瞧得起,主要是胡義會兩國外語,而義理只會中文。胡義這人好就好在不強出頭秀於林,但絕不會讓人踏在腳下。總比眾人高那麼一丁點兒,讓人妒忌也妒忌不起來,因為有義理和沙新這樣的出大風頭的人把他給擋住了。最後落個清高自好,受人尊重不對人構成威脅。學外國文學的那伙子人都這樣,對中國的事兒不那麼上心,對外國知道得多了也不熱衷於吹捧外國月亮圓,跟哪兒都隔一層兒。好像中國沒他們也行,有他們也不覺得起什麼大作用。

  可義理現在最用得上胡義。那次記者採訪義理,問他今後打算。義理一高興就說:「我的詩紅透中國了,下一步該譯成外文與國際接軌了。」並發誓趕緊學英文,自個兒譯。可真揀起大學時念過的《新概念》英文就頭髮炸,死活念不進去,別說譯什麼詩了。這才想起胡義來。

  胡義是北京外語學院英文系的高才生,英文水平之高自不待言,連那滿嗓子眼兒冒泡兒的法文也念得大氣不喘。他老婆是德文系的,現在某部國際司當翻譯。若能說動這兩口子給譯成英文德文和法文賣出去,沒準兒就能在40歲前得諾貝爾獎呢。中國一直沒人得過這個獎。林語堂獲得過提名,主要因為林語堂有十幾本書是用英文寫的,評委能看懂。泰戈爾獲獎,也是因為他能用英文寫詩。在這個西洋人把持評獎的時代,亞洲人想得獎沒有足夠的外文譯本怎麼行?

  當然義理一開始並沒有先想到胡義兩口子。他一夜間紅得發紫,報上紛紛讚美,電視台也播訪談,各大學請他去給詩社講課,有點像「文革」時代全中國只一個作家似的。他那時是想等全中國十幾個大語種的翻譯家主動找上門來。等了幾個月竟沒人來。這才想起屈尊去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找專家。先找了一個研究菲茨傑拉德的老乾巴瘦研究員,這人說話連表情都沒有,只說:「我只研究菲氏,別的人一概不管,我不相信還有比菲氏更偉大的作家值得我譯。」又找了幾個都差不多。

  社科院的遭遇倒挺讓義理長見識:這些個什麼研究員五六兒的,一個人一輩子只啃一個外國作家,就成權威了。嘖嘖,一個人一輩子只幹一件事,為一個外國死人耗費生命,不值得。不過這些人日子挺好過,每日看看書,翻譯翻譯,寫寫文章而已。這樣的專家似乎不難當,只要有恆心搭日子就行。於是義理開始看不上他們了。

  然後去找燕京師大外文系的年輕教師。沒想到他們一點不感興趣,也不為他這樣的校友光臨感到光榮。說到譯他的詩,一個個懶洋洋的。義理算看透了,這些青年教師畢業幾年了,什麼事都不做,就一門心思準備考「托福」和GRE,考出國去。這批沒良心的,他心中狠狠地罵,國家培養你們念幾年外文,就是為了讓你們學會外文上外國去打工麼?

  義理真生氣,但又想給它們留點面子,不好說他們胸無大志。於是提出經濟條件,問他們想要多少錢。一聽錢,人們全來精神,說反正你出了好幾本詩,講課也收費,又會寫歌詞,是文人中第一大款。我們也不訛詐你,英、法、德文本,一本你出一萬好了,一本10萬字。我們保證10天內招集強兵壯馬交稿。義理幾乎要氣暈過去。這他媽也是大學教師!都窮瘋了。黑心腸的狗東西們!一千字一百塊,我成冤大頭了。啊——呸!

  義理一氣之下打算出五千塊搞一個英譯本,找到了北大一個五十年代歸國留美博士。這位博士的英文比中文還好,平時幾乎不說中國話。聽說義理找過社科院的人了,不屑一顧地說你幹嘛找他們?他們不是不想譯,是不會譯,他們只會英譯中,根本不會寫英文,寫出的英文滿篇語法錯誤,美國小學生水平。說著拿出一大疊他在英美發表的詩歌散文論文,一一告訴義理這些報刊的名字,有《泰晤士文學副刊》,有《紐約人》,有《新共和》。還寬厚地說:「你找我算找對了。我正好九月去美國做一年Writer in Residence,寫一本宋辭方面的書,哦,你不懂英文,對不起,就是『住校作家』。你這種詩很好譯,每天花半小時就能譯十來首。就交給我吧。具體情況讓我老伴跟你談,她是我的Agent,代理人。」他老伴打扮得像一具抹了花臉的乾屍,很做作地操著江浙味的普通話說:「我先生在美國享受優厚的稿酬待遇,通常是千字50美元。你很有實力,收入豐厚,但畢竟是中國人。不難為你,折個對,按千字25美元算吧,人民幣是130元,10萬字,哦,一萬三。若讓我們代理出版,優惠一下,收你10%的代理費,就是你所得收入的10%。通常我們收15%。」

  想起來就不寒而慄。這才想起胡義來,打算出一萬五讓小胡兩口子給搞英法德三個譯本。但他接受了前面的教訓,不提譯書的事,先聯絡感情。

  胡義兩口子從來不串門——不與本社的人串來串去。可他家中常聚一些搞翻譯的,一來人就大放外語唱片,一群人唱外國歌,說外語,做西餐。很顯然,他不與樓上的人來往,不是看不起,就是覺得與這些人沒共同語言。對於義理的邀請他照樣謝絕,反過來邀義理去他家。

  義理再次強調他新置了音響,請胡義去唱。胡義笑笑說:「我不會唱中國的流行歌曲。我只唱美國歌。上我那裡去吧,別唱OK,聽聽唱片吧,也是鐳射的,小雷剛從德國帶回來一箱,全是卡拉揚指揮灌制的,《被出賣的新嫁娘》最過癮。」

  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義理愣是讓胡義給佔了上風。胡義不去他家,他就得上胡家,大熱天戴上那種皮耳機聽西洋唱片,對義理來說純屬受罪。所以一進胡家,義理就說犯了中耳炎,聽不了耳機,聊聊天更好。

  胡義的老婆小雷淡淡地給義理遞了半杯啤酒,說是德國的。「稀客呀,大詩人。」

  義理笑笑:「雷小姐住這樓可受委屈了。」

  小雷哼一聲說:「我其實才不要住北京這種冬天冷夏天熱的地方。我是要回蘇州的,我家的大院子緊挨著府政園呢。我每年都回上海的祖宅住些天,是花園洋房。我叔叔從台灣回上海搞獨資,給祖宅裝了空調呢。可胡義這人不敢去上海。他是揚州人,上海人看不起江北人的。我叔叔讓他去當經理他都不幹,怕下面的上海小赤栳們害他。」看看胡義,又說:「話又說回來了,像他這樣的學究,你不讓他譯小說搞什麼文學研究,像要他命一樣。我也看透了,錢錢錢,忙一輩子圖什麼?太異化了。我們是文化人,有基本物質條件就夠了,主要活個精神上的意思。說到底,總得有人關心人的心靈,西方還有牧師呢。人家韋伯老早就批判了金錢物慾對人的精神摧殘,我們想用清貧來代替物慾反倒物極必反,現在要補物慾滿足人性異化這一課了。知識分子面臨著又一個新的挑戰。煩透了。只有寧靜淡泊了。」

  義理讓小雷那吐煙圈的樣子迷住了。也被一屋子的日本電器和蘇聯鋼琴震住。小雷常出國,賣大件指標發了點財,叔叔又在上海搞獨資,這都是她貴族氣的背景,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暴發戶,還此地無銀地率先裝防盜門,真是太蠢了。為掩飾自己的窘相,他打算談談胡義最有研究的英國三十年代作家群。

  「胡義兄,布魯姆斯伯裡這群人你最佩服誰?」

  「當然首推赫胥黎,最貴族,最機智。」

  「D.H.勞倫斯呢?風格獨特,赫胥黎可是最佩服勞倫斯呀。」

  「算了,別說這些外國人了。我其實不喜歡英國文學。陰差陽錯學了這個專業,老有人約稿,我就疲於應付,我其實頂愛讀林語堂,活得最明白的一個人。三十年代中國作家個個厲害,學者型的作家,哪像現在這批沒文化的作家,瞎混。」

  「對,林語堂的《紅牡丹》最精彩了。」

  「要說小說,還得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流年》,一曲長長的行板,靠記憶的節奏使生命變成永遠。別人的全是artifact,老普的才叫Art!」

  義理不語了。他感到這兩口子有點毛病,像商量好了似的,你說什麼他偏不談什麼。你說中國,他跟你扯外國;你說物質他談精神,正像胡義本人,念的是英國文學,卻沒去過英語國家,讓法國一個什麼機構請去巴黎住了三個月。

  終於,義理囁嚅著說出請他們譯詩的事。

  兩口子竟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幾乎同時說了一句英文:「No,thank you,」(不行,謝謝)

  這句英文義理可懂,是謝絕別人的好意時說的話。就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時候拒絕了他還要謝他。按說他們的英文不該出錯的。管他呢,誰能不犯錯誤?

  這回是小雷先開了口:「您如此看得起我們,真讓我們受寵若驚了。不過這麼重大的任務我們可承擔不起。阿義是研究小說的,一點詩意都沒有,怎麼能譯好您那青春奔狂的詩?譯壞了造成不良的國際影響怎麼辦?」

  胡義此時打開音響,放上一盤俗不可耐的京韻大鼓,唱得義理頭皮發麻,坐立不安。他倒說「這唱法有一種生命的底蘊」,打著拍節一個耳朵聽唱片,一個耳朵聽他們說話,然後接茬兒說:「小雷說得對,關鍵是怕影響你的詩評國際獎。本來是十億中國人都喜歡的好詩,因為我們沒譯好評不上,倒要得罪全國人民了,不成人民公敵了?所以,我從來不搞中譯外,吃力不討好。」

  小雷又說:「你別放那個什麼大鼓,煩死了,我要聽蘇州評彈麼,絲絃也行。」直到響起《春江花月夜》,她才醉了似的吐口煙,對義理說:「要不說阿義這人聰明呢。中譯外,拿落後國家的東西譯到發達國家,人家不理不睬。外譯中就不一樣了,弄好了那個國家就會表彰你,請你去觀光一趟。再說啊,你的詩乾脆別譯成德文,阿義啊,那段名言怎麼說來?用法文跟情人說話,英文對商人說話,俄文對上帝說話,西班牙文對朋友說話,德文對敵人,是不是?」

  「是,你學德文,就是我的敵人!」

  「去,」小雷說,「十二點麼!江浙女人講德文最溫柔了,德國男人說我的口音特性感來,改變了德文的凶殘面貌。還邀我上法蘭克福電視台去現身說法呢。你的詩只能我上德國電視去念才好聽。」

  義理幾乎讓小雷迷住,目瞪口呆。小雷又對胡義說:「Shall we put this potato-head to shame?」

  胡義說:「Itmmmms up to you。Make a fool of this writing hack!」

  義理只聽懂一個字是「土豆」。茫然一臉。

  「所以啊,」小雷說,「別譯成德文了,德國人全是些硬邦邦的希特勒。他們不浪漫,只愛沉思,專出思想家,馬克思,韋伯,尼采——」

  「歌德不是大詩人嗎?」

  「歌德的詩多理性啊,趕不上你多情,」小雷說完大笑起來。

  本來義理想提出一萬五的價錢,但看看這兩口子,他們實在不配得這筆錢。他們就會混,有出國機會,有台灣叔叔贈送家產,根本不思上進了。出國潮這麼熱,這兩個人卻死呆在這個窮地方不走,哪裡是愛他媽什麼國,純粹是假貴族。義理不再說什麼,假笑著起身告辭。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全社第一大美人單麗麗。一進門就死死抓住小雷的手用上海話嚕一通兒。小雷笑笑,說:「這事啊,你對這兩個騎士說吧。」

  麗麗是青年生活編輯室的,負責時裝美食類圖書。儘管義理一直想跟她套套磁,可她對詩不感興趣,一直沒機會。這時他馬上問:「什麼事要我幫忙?」

  麗麗說她的掛面裡有一隻干死的老鼠,吃了太多的掛面,肚子大大的,嚇死人了。求人去幫她拿掉。

  原來是這等小事。義理十分失望。

  「我的小籠包子熟了,麗麗,來嘗嘗,」小雷跑到屋角的電爐上去拿包子。

  「啊,小籠包子,」麗麗驚叫著。「好久沒吃過了。北京的大饅頭可害苦我了。館子裡的包子不敢吃。你怎麼還沒吃飯?」

  「那種廚房,是人做飯的地方嗎?又發大水。我買的速凍包子,十塊錢三兩一袋。」

  義理對此很憤憤然:「怪不得這樓上三天兩頭停電,原來你們天天用電爐子呀。」

  小雷不以為然:「反正是集體宿舍,一月十塊包干,不用白不用。懶得上廚房洗那個桑拿浴。」

  麗麗吃上了小籠包子,又有小雷陪她說上海話,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傾訴起自己的心事來。

  「你們怎麼還不出國?我們想出國都想瘋了哎,就是出不去呢。這種樓裡一天也不想呆。詩人,你怎麼也不搬走?」

  「你聯繫得怎麼樣了?」胡義反問。

  「美國使館又拒簽了,非說我有移民傾向。我看呢,是那個台灣辦事員在搗鬼。她專整大陸的中國人。」

  「那可不,獨身女人,又這麼漂亮,美國使館就卡你這樣的。」義理一語道破真理。

  「也不光為這個。我問了,要是我馬上結婚呢?那個管簽證的說那也不放我進去。我早發現了,他們老以為中國女的去美國就是去嫁美國人的。」

  「你不嫁美國人上美國幹什麼去?」義理逗她。麗麗自從丈夫到了美國把她離了,人就神神經經的。

  果然,麗麗怒目圓睜,說:「我不是去嫁美國人的,我是去殺那個陳世美!」

  小雷見狀生氣地打了義理一拳:「滾,你又惹麗麗生氣。去幫麗麗把那個老鼠扔了去。」

  義理向麗麗要鑰匙。麗麗火不打一處來,說:「我那門就沒鎖過。那個武夷山美女天天和她男人在裡面鬼混,經常睡這裡呢!我這屋快成妓院了。昨天我半夜起來去上廁所,剛一拉開門就跟她男人撞上了,就穿一條三角褲,明天我要貼大字報了:此屋不是妓院。」

  大家都很生氣。義理扭頭就奔麗麗屋裡去。

  果然,屋子正中間攔著櫃子,「武夷美女」謝美住裡間,單麗麗給攔在外問。此時謝美正和她男人在裡間很肉麻地幹著什麼事,笑得不成聲調。義理從麗麗的掛面中拎出那隻大肚子死老鼠,剛想拎走,一轉念,走到門口,唰——,把老鼠向裡間擲進去,然後悄然溜進對門胡義家,他剛一進屋,就聽見麗麗屋裡謝美慘叫一聲。義理閉住氣哧哧笑著,對麗麗說:「給你報仇了。」四個人立即笑成一團。

  胡義漲紅了臉說:「義理還很仗義,是得治治這種人。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不要臉的事多了,」麗麗哭聲哭氣地說,「他們根本不管不顧,半夜就像狗一樣,把床弄得震天響。咱們都是過來人了,怎麼受得了這個?」

  胡義他們三人面面相覷,都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小雷也抹起淚來:「這麼欺負人可不行。阿義,你是男子漢嗎?跟義理去教訓教訓那一對野男女。」

  胡義和義理二話不說就衝進了麗麗屋裡,撩開裡間門簾就進。嚄,謝美兩口子正恩恩愛愛摟在床上。兩個人忙退出來,在外面叫謝美出來。

  先殺出來的是謝的未婚夫,像在家裡一樣只穿一條三角褲。「幹什麼?為什麼不敲門就撩簾子?知道這是我們家嗎?」

  「我們跟謝美是同事,不跟你犯話,謝美,你出來到胡義家來一趟。你要是不來,明天保衛科見。」此時的義理一點也不純情,很丈夫。

  謝美勸回自己的男人,披頭散髮進了胡義家,一見哭哭啼啼的單麗麗,就明白了。

  小雷走上去哽咽著說:「小謝,不是我說你,女人家應自重些,做這種事情要挑個地方。麗麗夠不容易的了,你就該替她想想。」

  謝美羞得滿臉通紅,使本來就黑的臉變得黑一塊紅一塊,一點看不出是山清水秀的武夷人。她也掉了淚,說:「這也由不得我啊!小張他是個粗人。都快三十的人了,說不定哪天才能分上房。他單位裡更慘,四個人住一間,還有兩家人合住一間的。他說習慣了。」

  「你們家還三輩人住一間呢!一個滕柏菊還不夠嗎?你想當滕柏菊第二呀,讓人笑掉大牙!」義理火爆爆地說。

  謝美哭喪著臉說:「我有什麼辦法?我就容易嗎?能有小張這樣的人,我能不依他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們沒房住,總不能三十多的人了等來房子再往一起吧?湊合著唄。」

  「我說,小謝,別這樣,」胡義憋著笑嚴肅地說。「我們知道你八年找個對象不容易,也承認你們享受sex的權利。只希望你們單獨享受。實在沒地方,就跟麗麗說一聲,讓她出去個把鐘頭也行。可不能讓小張睡這裡,更不能麗麗在的時候,啊,啊intercourse。」

  「你說什麼呢?」謝美迷迷糊糊。

  還是義理這個北方人直,「都是過來人了,怕什麼?就是別跟你男人大鳴大放地性交!你那是集體宿舍,是公共場合,你們怎麼不上長安街上干去!」

  「我用櫃子隔開了,」謝美爭辯。

  胡義擺擺手:「算了,別說了。謝美,你上大學學了四年政治經濟學是吧?可以原諒。我告訴你,你的上層建築裡少一根神經。你走,讓小張馬上走,以後不許麗麗在時幹這個。義理說的對,再發現你們這麼幹,保衛科見。」

  謝不動。胡義看看表,說:「去吧,你們為所欲為吧,麗麗在我屋坐著。十一點以前一定得走啊!」

  謝美歡天喜地地走了。

  轟,四個人大笑。

  胡義說:「Oestrum(發情期)!誰也攔不住。居然也大學畢業,還學四年政治經濟學。」

  「這種人多了,前幾天報上不是說一個女研究生,還是班長,讓一個十幾歲的鄉下姑娘給拐賣給山裡人了,糟踏成豬了。」麗麗報了仇,開心了。

  義理歎口氣:「聽說新加坡提倡同等學歷者通婚,為的是提高國民素質。瞧瞧咱們這女大學生,哪個敢要?不上大學倒還聰明點。」

  小雷笑得半天緩不過氣來,捶著胸口說:「也絕了,你們出版社怎麼盡分配來這等寶貝?我們那邊怎麼就攤不上一二個?」

  「還不是明擺著的?」義理氣憤地說:「物以類聚嘛。我們張社長就是半文盲出身,當然喜歡挑這樣的。這樣的人聽話呀。關鍵就在於嚮導社進人堅持政治第一。還不是看誰聽話就要誰?上大學好好表現四年還不容易?深圳要有本事的,上海要聰明的,北京要謝美這樣聽話的,其實這種人政治上最一塌糊塗,什麼主義也弄不清。」

  「關鍵是大鍋飯弄的,」胡義有點氣憤地說。「出版社辦成了官僚機構,靠出公費包銷的書混日子,上大會堂弄個首髮式,搭花架子。這樣的地方當然不需要個性,誰聽話就喜歡誰。你說說,我編一本《外國名言名句》,幾乎讓頭兒刪了一半。伏爾泰那句『我不同意你的話,但我要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也給刪了。我又偷偷恢復了,什麼事也沒有。別的出版社早出了多少遍了。拿來弗洛伊德的譯稿,如臨大敵,堅決不出。連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都不讓出。私下裡卻死活找我要《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看,假道學麼!」

  「所以就需要謝美和冒守財這樣的人,他們永遠不會看弗洛伊德。將來再生個小謝美小冒守財,北京就更好看了。」

  「哪裡都一樣,越智商高的越不要孩子。阿義就要做『絕代佳人』。瞧這環境,生得出養得好麼?自己這輩子讓人生了沒辦法,可不能讓下一代受罪了,How poor!」小雷已經吸第三根煙了。

  「那不行,」義理說。「咱們越不生,他們越生,將來滿北京不都是謝美、滕柏菊的後代了?城裡智商高的不生,不就又農村包圍城市了?人口素質大大下降,就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惡果,你不生我不生,農村裡照樣一生一窩子。」

  「不生孩子也不給什麼優待。反倒分房子時誰孩子大就給誰好房子,這不是鼓勵早婚早育嗎?」

  「這回小冒要倒霉了。他聽說今年年底要分房,就急急忙忙讓老婆懷了孕。可到分房時孩子還生不下來呢。社裡說了,生不出來的一律按兩口人算分,他還得住筒子樓。」

  「活該,誰讓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胡義放上一盤悠緩的曲子,號召大家跳跳舞,就先拉起麗麗蕩起來。

  麗麗感動極了,情不自禁叫起「胡大哥」來,滿身的風情,也不怕小雷吃醋。

  「胡大哥,多虧你和小雷替我撐腰啦!一個沒男人的女人,真難過,連這種鄉下野女人也敢欺負阿拉上海人。」

  胡義扶她腰部的手上不禁加重了力氣,看看小雷,小雷壓根兒沒看他,正跟義理開玩笑。

  「胡大哥,有朋友幫我辦去德國留學的手續呢。」

  「什麼地方?」

  「說是奧格斯堡。」

  「好啊,小雷去過那裡,很田園很古典的一個小城,像威尼斯。」

  「可我不想去,我就想去美國,嫁個大闊佬,好好報復那個沒良心的。」

  小雷他們正轉過來,聽到麗麗的話,支持說:「對,就這麼幹。有本事全出去才好。」

  「你們怎麼不出去?」義理追問。

  「我們?」小雷不以為然。「我們支持所有的人往外跑。這是促進那些大鍋飯師傅改革的最好辦法。但我們還不想做這種犧牲。反正有我叔叔做後盾。打工上學太苦了,我可不想用浪費生命的方式去呼喚改革。」

  「可出去的都是精英人才呀,」義理有點著急。

  「你急什麼?」胡義笑道:「這也得靠市場調節。台灣當初也是人才大量流走,後來不是回來不少嗎?中國人才有的是,就是因為窮,開發不起。像四川那大山裡頭,不定窩著多少比沙新還聰明的人呢。為什麼一到美國,中國人總考第一?那是五關六將挑出來的,能不行?聰明的都往外跑,可剩下來的一大堆分母並不笨。讓他們走,給咱們二三流的騰了地方,咱也有機會當一流。」

  「要是成一個一流走一個呢?」

  「嗨!人生代代無窮已,但見長江送流水。逼急了,全成人才。好翻譯都出去刷盤子了,我頂上,譯得也不比誰差。走了些詩人,不是也給你騰了地方?您多麼走紅走紫的。」

  義理聽著這話十二分恬不知恥。胡義這種人故作瀟灑,裝隱士。這種人真該讓他去上「五·七」干校二年,媽的!非刺刺他不可,於是說:

  「我就不信連綠卡你都不想要!在窮中國當這種假貴族有什麼好處,何必呢。」

  「我們一點貴族不起來。哪有您貴族?」小雷淡淡地說。「關鍵是我常出去,阿義也去過巴黎,見多不怪了。我們這種人,中國的事外國的事好像都不太上心,像第三種人似的。可離了中國就連人都不是了。就只能這麼賴在中國,若即若離著過。要說綠卡,『六四』以後那一段只要我說是受迫害的,早得到了。我不少同學都這麼順順當當拿到了,其實他們連天安門都沒去過。我不想跟政治扯一塊去,沒那本事。」

  又斷電了。胡義忙打開應急打,罵道:「一晚上保險絲斷八次。明天我給它換鐵絲,讓這樓燒了算了。社裡也不給換個大功率的表,家家冰箱電視早超他媽負荷了。小門也是,沒結婚先買個雙壓縮機的冰箱,就他那大冰箱鬧的。斷了電全等別人去修呢。不信你就等著,每次都是我先去修。今天我就不去,反正我買了應急燈。照樣用它看書寫字。」

  義理忙過來看,問是什麼牌子的。聽說才三百塊,馬上表示明天他也去買一個來。

  麗麗說:「那兩個狗男女肯定享受夠了,我也該回去了。胡大哥,那個男的要是不走,你一定來把他轟走啊。」

  樓道裡亂哄哄的,幾乎人人在罵,就是沒人去接保險絲。因為經常是剛裝上保險絲,人還沒往回走三步它就又斷了,人家的電爐插銷連拔都不拔出來,能不斷電麼。

  義理想到老婆還在昏睡,一會兒自己還要去國風大酒店應酬,走之前要打扮一下,只好去接保險絲了。

  「唰」一下,滿樓又亮了,人們一陣歡呼,各自回屋去了。

  「都是什麼東西!」胡義痛罵著關上了門。

  單麗麗又敲門進來,報告說:「那個狗男終於走了,『武夷美人』滿足了,一回屋上床就打起呼嚕來。小雷啊,你聽聽去,哪裡像女人睡覺。我剛才想問你們來,有人給我介紹一個日本小老闆,才四十歲,年輕有為,在大販接替他父親管一家大商場,剛死了老婆,我答應不答應?」

  胡義鼓勵說:「為什麼不答應?只要他看上你了,就答應。才比你大四歲,在中國也難找。若上了北京電視台《今晚我們相識》,保險北京有一半女人要嫁他。你快答應了吧。」

  「胡說,」小雷怒斥道:「不找日本人!找就找美國人,歐洲人。日本人和中國人同種,壞毛病一樣多,大男子主義厲害,天天讓你跪著端茶送水伺候,你行嗎?四十歲的老闆來找中國人,肯定是去當外室。不幹!我幫你找個德國人,五十歲上下的。德國人十分喜歡江浙女人講德文,咱們講的德文聽起來就像情話,性感極了。」

  胡義說:「你先把自己嫁給德國人讓麗麗看看。」

  「你懂什麼?麗麗,聽我的,你這個大哥從來沒正經的。要嫁就嫁個西洋種,折騰半天才嫁日本人,等於半個中國人,缺點比中國男人還多。中西差距越大,越能湊合過日子。跟日本人,心裡什麼想法一看一個准,看透了就不能容忍。我們蘇州女人就不喜歡嫁蘇州男人,太近的緣故。」

  一番話說得麗麗心服口服,並正式拜託小雷幫她找個德國人,然後萬分感激著走了。

  關上門,小雷靠在門上,喃喃著:「還真纏上我了,我怎麼墮落成這種庸俗女人了!」

  「Father,forgive、them;for they know not what they do」(父啊。寬恕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胡義用一串英文表示感慨。

  「11正點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吧。」小雷說著拿出馬爾庫塞的一本書翻開,鋪上紙接著譯。

  胡義改他譯的赫胥黎散文。可總定不下心來。轉身問小雷:「我說,你今天怎麼那麼一副洋奴相?」

  小雷笑道:「對這些人,你不這樣他就看不起你。」

  「你什麼時候有了個台灣的闊叔叔,還要我去當經理?」

  「只能拿這個氣他們。不能讓他們以為咱們日子艱難。這些不開眼的人,就吃這一套。」

  「你這個有台灣叔叔做後盾的,告訴我,咱家還有多少錢?」

  「嗯,最多兩千吧。這套沙發就花了八千塊呢,那套古典名曲鐳盤花了一千五百美元,全花完了。讓你擺闊架子,現在從零開始掙吧。」

  「我說,要不咱們出國去它幾年,連上學帶打工,先掙足了再說。」

  「你動搖了?我反正不去。德國人其實無比kitsch,庸俗透了。我認識一個從東德跑到西德去的教授,他說他不理解中國人幹嘛跑德國干苦力。我非常非常生氣,問他:你不是也奔西德來了嗎?還不是想過好日子?他竟說:我們是歐洲人啊,連東德人都看不起咱們,西德人不定什麼樣。」

  「其實看看昆德拉的作品就明白了,人,哪兒的人都一樣,kitsch。折騰什麼呀。『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不這麼想。我就願意看別人折騰。其實就是因為人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世界才有意義。人才不流動就會變成蠢材。」

  「你就希望別人流來流去把世界折騰好了你沾光。」

  「這也要靠本事。搞文化,就是這麼回事。不能讓藝術家整天為基本生活發愁。不能讓他們捲入黨派利益和政治鬥爭。他們要求不高,不想什麼大飯店豪華別墅,只要過中等生活就行。養不起藝術家的社會是個異化的社會。」

  「你們家快異化了,就剩兩千塊了,太太,明天不許再買十塊三兩的小籠包子,下廚房油裡煙裡炒西紅柿去吧。」

  「那就買十塊一斤的好了。夏天過了再去廚房,簡直是個蒸氣浴室。」

  「要是實在離開中國難受,沒錢也難受,就去深圳吧。呂峰都在那兒當經理了。」

  「你省省吧。你有呂峰那股闖天下的勁頭?去特區還不如去美國算了。特區根本現在顧不上出版什麼散文和馬爾庫塞。」

  「也是,只能在內地搞點文化了,可這個窮樣子又讓人不甘心。」

  「那是你們出版社太不行。為什麼有的出版社能那麼紅火?一個個編輯出來像土財主似的。『嚮導』比人家少了胳膊少了腿了?」

  「管文化的人裡混子多還吃大頭。」

  「那些混子受不住窮會自動退出的。」

  「我擔心咱們也屬於混子之類。」

  「那就自然淘汰好了。反正一天不淘汰,我就幹一天。反正我有正當的職業,怕什麼。」

  「就是,我擔心的是那麼些專業作家之類。人家西方的專業作家是真的靠寫作為生,寫不出,就受窮。咱們的專業作家可好,寫出來好作品是自己的功勞,寫不出國家養著,有吃有喝有房住,寫些個沒人看的高調子文章。」

  「關鍵是有你們『嚮導出版社』這樣的地方出這樣的書,還求著人家寫呢。寫完出了書就得化紙漿。如此浪費,能不窮麼?那本《什麼樣的青春和愛情最美好》,也叫書?跟五十年代一個調,哪個青年要看?」

  「那種書團支部買了發大夥兒!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我就得吃『嚮導』的這種大鍋飯,沒它養著,我連這間房子還沒得住呢。」

  「純粹是怪圈。這樣低效率地在怪圈裡轉,何時能轉出來?」

  「反正我們頭頭不怕,他們只要不出錯兒不受上級批評,就保住了烏紗帽,房子住得很寬敞,政治待遇也不低就行了。」

  「你還當你沾了『嚮導』的光?人家頭兒怎麼活著,你們這些人怎麼活著?就為保他們的烏紗帽在這種樓裡混日子?」

  「你廢話。你不是也跟著住這裡?」

  「我是說打破大鍋飯你們會過得更好。最起碼不這麼拿人不當人。就他們自己是人啊?為什麼不替你們的境遇想想?」

  「這些事你我都管不了的。」

  「你一個大研究生,為什麼不去爭個官當當,也好改變一下『嚮導』的面貌。」

  「你倒會說。官場是我的強項麼?誰來替我譯小說散文?為爭當個主任,人都要累死的,那種戰鬥我一場也打不贏。因為現在的官是鐵飯碗,幹不好房子照樣住三四間,電話照樣不動,換個地方還是官。如果把社長總編的房子變成臨時的,幹不好讓他住筒子樓來,我就去當。他們幹不幹?這麼些年了,要改那麼容易呀?怪不得有人當上了社長主任就不幹了,住上了高級房子又不費心血,那多好。」

  「你們社真是爛透了。」

  「所以呀,我建議自由組合編輯室,公開選舉各室的頭頭,選下去的憑本事吃飯。」

  「大書獃子一個!這可能嗎?」

  「我沒別的辦法,要不,就把財產平分,一人分幾萬塊,自由合股辦社。」

  「你這種人,老天真,就配住筒子樓!寫你的吧。」

  讓老婆憐憫地嗔怪一番,胡義再也譯不出一個字。赫胥黎那篇At sea,語言委實優美,僅這題目就讓他苦思冥想好一陣子。一會兒寫成《在茫茫海上》,一會兒寫成《茫然困惑》,一會兒又寫成《瞠目愕然》。這是個英文的雙關語,譯成中文怎麼也難再現原文的神韻,怎麼譯怎麼覺得庸俗無比。又乾脆譯成《海上的困惑》,讓這兩個意思在中文裡合二而一,可又覺不妥,中國話「在海上」壓根兒沒有「困惑」的感覺。想想自己獻身的翻譯事業真是有苦難言的差事。人們都以為你學了英文,譯成中國話還不玩似的?好像天天在玩一把稿費似的。哪知為一個字有時得「在海上」半天才行,有時就是「在海上」一輩子也只能湊合了事,在下面做個腳注算了。今天老婆這樣恨鐵不成鋼地挖苦鞭策一通兒,更讓他「在海上」起來。唉,男人就不該弄什麼文學,弄上了就得弄出名堂來再找老婆,否則你就只能讓她當成個可愛的廢物,扔了可惜,揣著難受。一氣之下,上長安街散步去。

  他真說不清混成這樣了為什麼還不出國?

  當年他住東城的集體宿舍,小雷住西郊石景山的集體宿舍,中間隔著一個幾十里地的「廳」,號稱「兩室一廳」的副處級住房。一周小雷來一趟,呂峰到週六就到別人屋裡去支行軍床。星期天一早不管昨夜多累也不好睡懶覺,七點不到就起床穿戴好,終日打哈欠。

  最討厭呂峰半夜想起看什麼書來敲門,趕上他們正行至半途,只好敢怒不敢言去開門。呂峰在門外說出書名在第幾層架子上,胡義手忙腳亂去翻。實在狼狽不堪,呂峰總是像做錯了事紅著臉八個對不起。週末打擾了呂峰,星期天就不能再賴在屋裡不走,便拖著疲倦的身子強打精神去逛商店,找個館子撮一頓兒。幾年下來,一分錢沒攢下,全扔進館子裡了,什麼美尼姆斯、三寶樂、人人、新疆,全吃個遍,從快餐炸雞到一小碗一小碗的四川湯,到法式俄式大菜樣樣吃過去。逛公園,像小孩子一樣玩遊樂場,電子滑車瘋了似的坐。逛累了就鑽公園樹林子裡光天化日之下呼呼大睡,跟那些外地人逛北京的慘樣兒一絲不差。

  冬天沒地方去睡,就想起了地鐵,那是個溫暖如春的好地方。吮吮當當像搖籃睡著更香甜。就坐那種環行線地鐵,永不停車地轉,想睡多久睡多久,一張票管一天,只要不出地鐵就行。夏天在裡面佔了座位睡更舒服,涼爽極了。尤其在午後那幾個小時裡,地鐵裡幾乎沒什麼人,都可以放平身子躺著睡。有時連睡幾圈,懵懵懂懂中被地鐵服務員從椅子上拉起,說是到積水潭站了,車要進庫檢修了,這才下車。如果沒睡夠就等下一趟車來,進去再睡。原以為這是他們自己發明的專利,很為此得意。可那天才發現無獨有偶。

  從前門站密不透風的人肉堆中鑽入車廂中另一堆人肉之中,那些個老老少少大鋪蓋卷把他和小雷死死頂在門口動彈不得,一車廂的酸臭汗味,鋪蓋捲上露著黑汗淋漓目光滯鈍含辛茹苦的臉,大包小裹中散發出霉腥味。小雷抱怨胡義就不該在這一站上車。前門站是最擠的一站,北京站火車上剛卸下一批人貨上了地鐵,前門站又擠上一批購買北京的人和大包小裹。應該從建國門提前上,趕在蜂擁的人貨們之前佔了座位,然後閉上眼視而不見睡下去。許多人為了有個座位,都是先從北京站退坐一站到建國門下來,再換車往回坐,等大批人在北京站下車時趁機在車內搶個座位。那些個在北京站上車的人就得不要命地往裡擠,擠進來才發現空座位早讓裡面的人調劑了。胡義倒不以為然,熱汗湯湯地擁住小雷,看著她熱紅了的小汗臉不住地嘿嘿笑,不時響響地在小雷臉上叭咂一下,招得半車廂的人半睜著的眼剎那間圓滾滾地光芒四射。胡義笑道:「你看,我找到了龐德那句詩的感覺了——人群中一張張幽靈似的面孔/濕漉漉的黑樹幹上花瓣朵朵。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天知道現在的人怎麼那麼愛旅遊。酷暑三伏天帶著放了假的孩子出來開闊視野,這是生活富裕了的象徵。整個車廂中各種方言的談笑叫喊聲不絕於耳,似乎是長途火車上一般。胡義在逗一個上海的孩子,用十分標準的普通話問他叫什麼名字,北京好不好玩,那孩子聽不懂,用上海話恐怖地問父母說這個人在說什麼。胡義很奇怪,學校裡不用普通話上課嗎?他父母疲憊地搖搖頭接著睡過去。胡義認定這三口肯定在復興門下車轉車去遊樂場。小雷打賭說肯定在西直門下車去動物園頤和園。他們就堅定地擠站在這一家三口跟前緊逼盯人,準備他們一下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代他們。車到復興門,一家人仍在睡,車上有一半人穩坐泰山在鋪蓋捲上死睡。沒佔上座位。小雷悻悻地說,這些人是去西直門火車站的,那兒專發那種十分鐘一停的特慢列車,從北京一直開到大興安嶺,比公共汽車還慢,一裝就是半車人半車貨,快成客貨混用車了。那種火車跟大馬車差不多,連窗簾都沒有,破破爛爛的。這批人一定是上西直門車站的。西直門車站怎麼混到這份上了?等外小站似的,髒得可以,永遠堆著人和鋪蓋卷。服務員用大掃帚劃拉垃圾,售票廳裡漫天塵土,人們依舊呼呼大睡。說著車到西直門,下去一批人貨,可那三個上海人竟仍然在睡,小雷怕他們睡過了站,就用上海話叫醒他們,說西直門到。那上海女人沒好氣地說我們不下車,我們困覺來的。她聽出小雷講的上海話不標準,一臉的蔑視,不經心地問:「南通的吧?」小雷氣呼呼拉了胡義奔向遠處的座位,憤憤然小聲說:「這種女人,肯定是上海郊區的,頂了不起是閘北區的,瞧她那樣子,哪裡像上海人?還把我當成南通人。哼,我爺爺跑台灣去之前我家住在岳陽路法租界時,她的爺爺準是剛到上海謀生的江北人吧。現在她倒對我裝上海人,還把我當南通人。看看她那棚戶區窮相!你有沒有去過棚戶區呀?喲,一家和另一家只隔一塊裂了縫的木板哎。」胡義說:「快和沙新、滕柏菊、單麗麗、冒守財、門曉剛之類的差不多了,移民樓還不如棚戶區呢,棚戶區還一家是一家,移民樓是兩家住一問。」「所以咱們不要孩子,千萬不能要,一有孩子就得請保姆,那麼一隻櫃子隔開睡,真是天曉得。」兩個人說著話就迷糊過去了,不知什麼時候車又行到北京站,睜開眼一看那三個人還在死睡,看樣子準備再睡幾圈。胡義和小雷睡眼惺忪地對視一笑,也閉上眼接著睡下去。

  睡到傍晚時分肚子睡餓了,就要決定在哪兒下車去吃哪一家。小雷要在和平門下來去吃烤鴨。胡義說就願意去王府井吃夜市小吃攤,一家一家吃過去,溜躂著吃。小雷說他十三點,小吃攤全是炸的東西,大熱天非吃出一身痱子來不可。胡義說要麼去吃「肯德基」,裡面有空調,小雷又堅決反對,說不就是炸雞塊麼,煩透了。要不就去美尼姆斯,有空調,吃完了再唱一會兒卡拉OK。沒意思,渾身懶懶的,吃什麼都膩。胡義嚇了一跳問是不是有了,不會呀,措施很嚴格的。氣得小雷直跺腳,說就是想沖個涼,有電扇一吹,吃幾塊冰鎮西瓜,然後涼涼快快地歪地床上看看電視。胡義立即紅了臉,覺得這非分要求是在諷刺他男子漢大丈夫沒本事弄間房住住。他發誓,再等一年,如果再沒房子,他就不再翻什麼譯,考個GRE和托福,申請個什麼美國的三流大學也行,只要有獎學金,就去念博士。不就是考一千幾百分嗎?好些人上了培訓班考了一千幾百分,其實英文還是講不清楚,還是寫不出英文文章來。胡義的兩個同學考GRE永遠上不了一千分,卻辦起GRE輔導班來,一個晚上掙十塊,硬是教出一批能考一千五百分的學生來。

  胡義自信自己那點英文考出去不成問題,就是捨不得扔下他喜歡的工作。堂堂北外的英語研究生,在國外雜誌上也發表點論文,法國開赫胥黎研討會都特邀他去當speaker,怎麼能考不上美國?說考就考。決心一下小雷又來勸阻,再等等吧,好容易打開局面,一去讀書,五六年下來,雖然有了學位,大而無當,這方面國內的坑兒早讓人填了,往哪兒擺你?中國眼下是顧經濟,什麼外國文學,往後靠靠吧,有個把人象徵性弄著就行了。僧多粥少,占坑兒就特重要,別只圖那個博士虛名。不就一間房嗎?怎麼也能解決的。小雷並不甘心只忙忙乎乎為領導當翻譯跑前跑後,也在譯馬爾庫塞之類的著作,這樣下來算有點自己的東西,真捨不得扔下剛開始不久的事業。這類書賠錢,好容易靠胡義的關係爭取到了選題,機會太難得。等你念五六年學位,翻譯市場早讓別人佔了。再爭取重新開始,又要幾年創業,一混就四十幾歲了,天知道能再幹點什麼出來。

  說著說著兩個人又合了拍,似乎志向很崇高,目的很實際,理想和手段又很一致,也不想什麼房子沖涼,一致決定在西直門下車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然後,不坐地鐵,而是坐337路汽車,夜深人靜沿長安街一直向西兜著風回石景山小雷的宿舍去。

  小雷說這二年「老莫兒」越變越土氣,不像原先那麼高雅了。來吃的人也都一個個粗野起來,猜拳酒令的山呼海嘯。初級階段,這些人先富起來有錢也不會花,全都這樣胡吃海塞了。再點幾個菜,味道十分差,連原先供應的現搾的鮮橙汁也沒了,換成了罐裝飲料,窮對付我們老百姓。哪有半點俄羅斯情調?似乎隨著蘇聯越變越窮,這座當年在北京光鮮奪目的唯一西餐廳快變成餛飩館了。胡義說不是「老莫」變了,是小雷變了,一年兩三趟德國歐洲,開了眼,回來就覺得哪兒都不夠水準。可又天生的中國命,真讓你去德國,就不是吃大飯館了,而是去那兒端盤子洗下水槽。小雷說其實就是害怕頭幾年艱苦奮鬥,端盤子打工苦上幾年就能攢上兩三萬馬克,像她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也能找份好點的工作,掙幾萬。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存德國銀行吃利息也夠了。胡義說你倒去呀,怕是不出三個月就嫁德國人了。這年頭,媽的,中國的好姑娘嫁的全是那兒的三等男人,跟廢物差不多的。這世道太他媽不公平了。千萬不能讓女的先出去,一出去准變心。同學中去美國的德國的,十有八九女的把男的休了的。小雷說她班上三個女的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月內全提出離婚,夏雲芝把男人辦出去,到了機場打電話,她連見都不見他,只說辦出他來算對得起他了,白了。男的當場就跳樓自殺。胡義說自殺的男人不是蘇州的就是上海的,太沒骨氣。小雷說那我也這麼幹,你怎麼著?胡義喝一口白蘭地說,死活找到你,先把你打個半死再說。小雷親他一臉魚汁說這還像半條男子漢的樣子。胡義說整條男子漢是什麼樣子?小雷小聲說先強姦了那女人再跟她一塊兒跳樓,不信那女人不服了你。說得胡義刮目相看她,從來沒見她這麼迷人,忙說他今天晚上就去住小雷宿舍裡,讓同屋的那個小董找地方睡去。小雷興奮無比地說就坐末班車回去,讓自己沒退路,那女伴怎好意思不讓房的?兩個人瘋了一樣地喝酒,一對一乾了一瓶白蘭地。出了「老莫」胡義說西餐根本吃不飽,嗓子飽了,肚子還餓,就又在小攤上吃了一碗擔擔面。

  吃飽喝足,瘋瘋癲癲轉車上了337路,車上就四五個人了,一問全是去石景山的,司機很高興,決定中間不停車,勇往直前地開。一路上看著等車的人上不了車連罵帶喊的樣子十分開心,幾個人全大喊大叫痛快淋漓。眼看著路邊的大樓風馳電掣地閃回去了,小雷笑夠了又憂鬱地說這麼多這麼多的住宅,怎麼就是沒一套屬於咱們?胡義說連一套都不想,只要移民樓能擠一間就滿足了。小雷說頂你不走房運了,跟那個呂峰住一間,釘子戶。別人都能慢慢地等同屋的走人自己佔一間,就呂峰不動窩,還天天泡宿舍裡看什麼書。胡義無可奈何地說,他看了也白看,只能看別人出版社出的小說一本比一本精彩,「嚮導」退的稿子轉到別的社就走紅,人家出了書再反過來送一本給他作紀念的。小雷說你還講人家,你不也一樣,激動地向劉頭兒報好稿子,讓頭兒翻三頁就扔回來!上次報馬爾庫塞的選題,說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頭兒在選題報告上批示:「西方這個詞太寬泛了,應寫成德育美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年輕人要學會用詞嚴謹。」胡義說,這人,連西方與西馬都一腦袋漿子,還主管文學,真沒脾氣。原先是華北軍區快板隊的,真可愛。為一部寫雁翎隊抗日的小說同邊大姐爭起發現作者的專利來了。本來是邊大姐下基層農村辛辛苦苦找作者時發現的,可稿子寄來時邊大姐出差了,他就自作主張拆了邊大姐的郵包,一看是一部能得獎的稿子,就背著邊大姐跟作者聯繫,書都排了校樣邊大姐才知道,為此哭遍了全社領導的家,罵這老頭子心狠手毒。老頭兒穩坐釣魚台,小說得了獎,封底上照樣寫著他是責任編輯,編輯獲獎證書上當然也得寫他的名字,一千塊獎金也是他的。老頭兒一高興拿出二百來,給全編輯室人一人買一小盒巧克力,氣得邊大姐當場把糖盒子摔在地上。後來邊大姐乾脆就地取材,發掘出浙義理這個大詩人,為社裡賺了大錢。按利潤提成,責任編輯邊大姐的提成費竟比浙義理這本書的純稿費還高。呂峰跟這些人混在一起能編出什麼好書來?他乾脆想走,徹底脫離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謂文學室,闖海南去,小雷熱烈歡呼說這是好事,總算把呂峰盼走了!呂峰一走,咱們就佔了那間房,也算在北京立住了,以後再慢慢發展。反正干文化,不用吃大苦流大汗,也不求榮華富貴,圖個安安逸逸小貴族就行了。再說了,我經常出出國,出一次兩個大小件免稅指標,自家買足了,就賣指標,一個賣它一千塊,不是也算小倒兒?

  說起兩個集體宿舍裡堆的彩電洗衣機冰箱烤箱,全是東洋貨,連包都沒拆過,有彩電看不上,冰箱用不上,快成日本電器店了。最麻煩的是胡義屋裡那架蘇聯鋼琴,還用大木頭包裝箱封著,天知道裡面的琴鍵是不是早震錯了位,若不及時調整怕會走形吧。那次從法國回來胡義一定要在莫斯科下飛機,就是要去撈個便宜鋼琴,才三千盧布。在黑市上用美元換一美元能換十個盧布,一條牛仔褲賣幾百盧布,六十法郎一塊的廉價電子錶能賣三百盧布,連換帶賣,玩兒一樣就湊足了三千盧布,讓朋友幫著挑好用火車托運回來,扔在宿舍裡像一口白茬兒棺材一樣橫臥著。當初還以為賺了,誰知這二年蘇聯經濟大滑溜,如今一件一百多塊的皮夾克就能賣一千盧布了,現在再去買鋼琴,三件皮夾克就夠了。可小雷說現在市面上根本沒鋼琴了,好好兒的一個大國,折騰成這樣,世界上竟還有輪到咱們這些倒霉鬼去發洋財的地方。那些中國留學生在蘇聯混得跟土財主似的,在蘇聯人眼中都成了大倒爺,從避孕套到方便麵,什麼貨都倒。倒回大把的美元、鋼琴、呢大衣。比那些留美國的神氣多了,上美國的只配干臭苦力活,從牙縫裡摳美元,割了闌尾拔了牙挖了腳雞眼去打工掙血汗錢,回來還神氣,打腫臉充胖子。也有發大財的。可那是少數,大多數你我這樣的只能混幾年而已。美國的學位誰不知道怎麼回事?連論文都不做,念一年多就成碩士了。學理工科至少還學了先進技術,回來還能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學什麼文學,大多數生吞活剝,回來照背如流,連問三個問題就答不上來了。要我說不如多培養點英文教師更好點。

  在林蔭路上走著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正雙臂吊在樹上,嚇死誰。再一看周圍有好幾個人在練這種上吊操。怎麼回事,小雷問。他們好像是癱過的,正在恢復。要麼就是高血壓膽固醇高什麼的,據說這樣吊一吊能降壓,還能激活麻木的神經。這幾年生活提高了,這類病人越來越多了。那還用說,非病不可。從小吃苦,前些年吃喝以碳水化合物為主,一個月才一斤肉,老了老了趕上了大魚大肉,沒吃過,拚命吃,各種功能退化了,這麼大補還不補爆炸了?不光是老人,都一樣。和遺傳也有關係。中國人幾千年吃菜的,現在突然學外國吃奶吃肉,其實是在改變人種的特性。你看吧,咱們小瘦子中國人長到二三十歲出國一吃黃油大肉,人就全走了形,十分醜陋惡劣。算了,咱們這輩子別中途變種了。這邊能湊合就湊合下來,清清淡淡地當當翻譯家算了。

  眼看到了宿舍,開始激動,昨天沒有盡興,今天可以在補一次。一地分居,真叫殘酷。天知道同屋小董的丈夫今晚也賴這裡不走了,他們是想讓小雷找地方睡去。他在昌平工作,來一趟也不容易,轉汽車地鐵加步行,挺辛苦。可11點多了,小雷上哪兒去!還跟著一個。面對現實吧,女士各睡床,男士一人一張涼席睡地板,這四個人熱熱鬧鬧閒聊半宿。

  兩個男人的目的都沒達到,因此聊起來特別起勁。胡義其實很看不上小董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跟冒守財差不多的根底,剛說幾句就露出那種小地方人進了北京不開眼模樣,拐彎抹角地想用人民幣按免稅價買小雷那台「夏普」錄音機,因為他看到小雷又購了一套「健伍」音響,全原封不動堆在屋裡。那台「夏普」才一百幾十塊美元免稅買的,只是小雷在國外幾天的伙食費而已。其實她們團出去天天有人請吃,省下的伙食費就全揣個人腰包了,這台「夏普」等於一分不花。那台「健伍」七百多美元免稅,一半錢是公家發的伙食費和零用錢,一半錢是賣指標的人民幣換成美元,也等於白撿。小董兩口子哪知道這裡面的學問,以為遞根煙說幾句好話就能平價買了去呢。少說也得外加二百塊小錢才行。對這種總想白撈便宜的人小雷只一笑,說準備送給弟弟結婚用的,就打發了他。可胡義愛學北方方言,一聽小董的男人鄉音十足,就顧不上許多了,很虛心地請教,刻意模仿。小董男人一聽自己的唐山話招人愛聽,就徹底拋棄了好容易學了個半吊子的京腔,返璞歸真地說起家鄉話,胡義就一字一腔地學,起勁兒地打發沒有達到目的的黑夜。好像那天晚上是在火車上過的一樣,男男女女擠一塊兒靠聊天打發時光。這「兩室一廳」住的。

  果然呂峰熬不住在「嚮導」平庸的日子,毅然決然放棄了北京奔深圳了,靠著在中文系練就的三寸不爛之舌,頭腦又活絡,當電腦推銷員了。盼走了呂峰,胡義和小雷立即撈了一把,趁呂峰還沒走,就先把小雷的半屋電器塞進屋,早早換了新鎖,算是把房子強佔了。鋼琴打開,冰箱起動,席夢思明晃晃地抬進屋,堂堂正正響起「健伍」,震得半樓地板顫動,害得一樓住家上來抗議,說房頂震得掉灰渣。

  好日子過了不出三天,房管科就分配一個新來的大學生來與胡義同居,並把呂峰交上去的舊鑰匙發給那小伙子。小伙子拿著鑰匙帶著女朋友興沖沖來開房門,插進去左擰右擰擰不開,全樓的人走來走去哧哧笑。小伙子以為錯了,還問胡義這是不是胡義的房間,胡義說:「沒錯,接著擰。」仍然擰不開,小雷下了班見此狀,立即轟他走,告訴他這間屋已變成家屬宿舍了。小伙子不幹,掏出住房證說社裡就是分配他來住213房間的。小雷嘩打開門,亮出一屋子日本電器,說你敢進來,我丟一分美金就跟你沒完。全樓的人像趕集似的爭看這個輝煌的房問。小雷把音響開得很響,說聲要洗澡了就「光」關上了門。人們都勸小伙子明天去找社裡算賬,這是房管科拿他當槍使來打胡義的,這樓早就這麼一間間地從集體宿舍和平演變為家屬宿舍了,社裡一點辦法也沒有,你還想擠進來?妄想。別的事都好商量,畢竟是文人。可房子是移民們的命根子,決不能有二話的。都為胡義說話,眾志成城的樣子,讓那新來的大學生在踏上社會的第一天就領受了生活的殘酷。他哭喪著臉求人們不管誰先把他的幾個箱子給放進屋去過一夜,他今晚睡辦公室去。可就是沒一個人敢接他的箱子。沙新、門曉剛、冒守財和小林這些兩人住一間的人根本不敢上前,生怕收了他的箱子他就從此賴上,把他們兩人一間變三人一間,縮小生存空間可不行。強佔了房的幾家更不敢接這箱子。小伙子哀求人們,大家反倒打著哈哈漸漸散了。胡義覺得理虧,就說箱子放屋裡吧,但明天必須找車拉走。小雷眼明手快地擋住門堅決不讓,用英語厲聲說:「What a fool!You will make it a fait accompli!(傻瓜!那就既成事實了)」隨後敲開對面單麗麗的門,用上海話嘀咕一陣。單麗麗過來說讓小伙子把箱子放她屋去。反正是女宿舍,小伙子不敢賴賬。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本能。胡義差點因心善上大當,心中十分佩服。就這麼出乎意料順利地在北京有了一個窩。雖然整座摟像個垃圾箱,可各家自己屋裡都弄得不錯,關上門拉上窗簾,彈彈鋼琴聽聽音樂譯譯書,請來朋友做做西餐喝喝酒聊聊天,自以為高雅地過初級階段文人的日子。

  這副閒在樣兒令他在美國奔綠卡的同學們訕笑,紛紛來信說他是在北京混懶了,跟那些天天遛鳥兒,扎路燈下渾下棋,在故宮城牆下閒吊嗓子的北京土市民學壞了。而他的同學,大學的有多一半去了美國,研究生時的除他以外全走了。念文學博士的有,考不上文學系的就改專業念歷史教育什麼的,全在為綠卡信心百倍地奮鬥,聲稱是為下一代不在中國受擠受窮做犧牲。胡義回信說:「別異想天開,你們的下一代絕不領你們的情,他們一美國化就討厭你們了!」那邊看他實在不可救藥,也就不再寫信來。久而久之斷了聯繫,「六四」時傳說他死了,還有人給他母親寄去弔唁信。直到老同學聞大姐回來探親才知道他仍然賴幾幾活著。

  聞大姐二十五歲才考上大學。這樣高齡的只能上師範了,但她分數實在高,又是隨父母支援青海的上海人,如果名牌大學不錄取她就仍然出不了青海,最多上個青海的師範。管錄取的老師是上海人,很同情她,決心不讓她這一輩再支援青海,就打了報告特批錄取了她。果然聞大姐入校頭一年成績橫掃全班,但從第二年開始就漸漸衰退,遠不如胡義這幫小孩子腦子靈。尤其是又開設什麼法語日語的第二外語第三外語,聞大姐就更跟得氣喘吁吁,憋出一層白髮仍然排在最後堅定地為全班墊底,大家一到大考就互相安慰:「有聞大姐墊底,怎麼考也不怕。」聞大姐其實人並不笨,只是十年「文革」和上山下鄉耽誤了她。二十五歲以後總算有了著落,大學畢業反正有鐵飯碗等著,就鬆了勁,開始找戀人準備畢業後三十歲開始後半生的幸福生活。三年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地挑男人,挑一個淘汰一個,最終她二十九歲時也被淘汰,學業又一落千丈,聽說系裡決定分配她回青海,這才猛醒。她發現人生一刻也不能停止奮鬥,三十歲再奮起搏擊還不晚,幹不出個樣子來決不再兒女情長。命運對她這一撥兒人實在殘酷,就是不能踏踏實實地生活。青海那邊瞭解她的過去,知道她能幹又聰明:十九歲就上山下鄉時火線入了黨,在牧區又是著名的鐵姑娘隊長,後來從馬背上摔下來殘了胳膊,病退回城。在中學代課,代哪門課都是尖子,缺外語教師她就刻苦自學,幾年後就能教高中英語,是全市模範教師。如果她肯回去,省教育廳早對她有安排,想在上面有處長當,想下去有校長當。可她不幹,不僅要脫離青海還要離開中國闖世界去,把這看成一生中最後的一搏。一晃八年過去,當年的小胡義已成三十歲的老胡義,是聞大姐畢業時的歲數了。而聞大姐現早已念完MBA當了一家公司的業務經理。

  那次榮歸故里,珠光寶氣,五米以外看上去比大學畢業時還年輕。近看則是滿臉整容後僵硬的肉皮。見到胡義先說「都以為你在天安門光榮了呢,」隨後就痛斥他竟然能在中國一混八年不動窩,紮在這樣臭氣熏天的筒子樓裡自鳴得意地譯點沒人看的什麼文學。仔細一看,驚呼:「天啊,你居然還吃胖了!真是不可救藥。瞧瞧你們那廚房,再看看一個個幽靈似的編輯們出出進進做吃喝的慵懶樣子,這也叫生活!」進樓時正趕上幾個人在樓梯口昏暗的燈光下支了桌子打牌,這情景也令大姐怒不可遏。「My goodness!這些人也是編輯,光著膀子叼著煙,簡直是十九世紀美國的碼頭工人形象麼。人最怕的是自輕自賤,這樣混下去只配住這樣的地方。」

  面對這位好心的大姐,胡義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似乎很麻木,很無所謂地聽著。一路上樓,聞大姐在抱怨:「北京快成了全世界最髒的城市了,空氣污染太厲害。剛來幾天我就犯了鼻竇炎。真奇怪,你們怎麼都不得病,還胖了。」一進屋看到那個「日本電器行」,聞大姐呆住了,隨之又批評胡義沒有遠大志向,年輕輕弄一堆外國貨樂陶陶混青春。把個笑臉相迎的小雷說得滿面冰霜,沏了一杯茶就去單麗麗屋了。聞大姐看出了小雷的不高興,忙解釋說:「我也是為你們好,其實中國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兩點,一是知足者長樂;二是好面子虛榮。我就破了這兩點,一咬牙一挺就過來了。現在我在長島也有了房子,公司裡都稱我聞博士,儘管他們看不起中國人,可拿我沒辦法,我能給老闆掙大錢,他們就不行。」

  她幾乎不等胡義說什麼就看著表站起來,說今晚又有政府官員宴請,膩透了,可還得去,一天三宴,真要吃出冠心病來,怪不得中國人雖窮可胖子不少,全顧一張嘴了。「好,說定了,回去我就辦你們去美國的手續,我讓公司擔保你們,在公司工作,算高級打工,念個博士。唸經濟管理,一出來公司肯定錄用你們,不出幾年就比大姐還闊了。唉,二十出頭畢業就出來多好!」

  胡義聽了聞大姐的安排,幾乎要流出淚水,哽咽著說:「大姐,你還沒問我願不願意去呢?憑什麼在中國就不許長胖了?只許美國出大胖子呀?還有,你怎麼知道我就羨慕您呢?不,你不瞭解我,我都三十了,像您當年一樣能替自己做主了。」

  那一刻為什麼會哭出來,至今胡義也搞不清,至今想起來都難受。可能是聞大姐飽經風霜壯心不已看透了一切,她的話說中了胡義的心。也可能是胡義的自尊心大受了傷害。可他那天就是沒有勇氣也想不到向聞大姐展示他這幾年翻譯出版的幾本文學,沒對她講自己去巴黎在國際會議上發言受到歡迎的場面,更講不出自己在那個學術小圈子內的自我滿足,因為這一切早已被聞大姐宣判了死刑,毫無意義。他只告訴聞大姐,讓她見到同學們轉告一聲,他要出去早就自己考出去了。只是不想出去唸書,更不想進公司。天知道他擠出了一句格言:「生命的價值是靠追求理想來體現的,不能用金錢來衡量。」說得聞大姐破口大笑笑彎了腰:「謝謝你小弟弟,大姐當鐵姑娘隊長時創造過一百條這樣的警句。好容易才清醒過來,幾乎讓理想害死。告訴你吧,這樣的警句只能埋在心裡,等奮鬥成功了再說出來。像你現在這樣一個字二分錢地當penny-a-liner(窮文人),說這話會讓人笑話。美國人都說中國人是窮理想主義呢。」

  胡義什麼關於美國的問題都沒想到要問,只問她「姐夫」的問題。聞大姐吐一口煙搖搖頭說:「又庸俗了不是?哪還有點奮鬥者的樣子?年紀輕輕就找老婆結婚熱炕頭,這輩子還能出息?再說了,愛情、情慾這些東西本來是很純很簡單的東西,非要跟婚姻扯一起就俗了。經濟獨立各過各的,想找男人還不容易?幹嘛非朝夕廝混在一起?唉,你不出去是理解不了的。在這兒不結婚就分不上房,要離婚也沒地兒住,死活要把不相愛的男女拴一起。你不出來,太不開眼了,提問題都外行。」最後扔下她的三四個電話號碼,要胡義混不下去了去找她。回去後聞大姐過年寄來一張印著白菊花的弔唁卡,上書To the inheritor of Marx,Huxsley and Chinese culture(贈馬克思、赫胥黎和中國文化的繼承者),真讓胡義難受。但他學不了聞大姐的榜樣。她太累了,永遠在爭先鋒。時興入黨時她能火線入黨;時興出國弄綠卡她又能掙綠卡。胡義這個小弟弟倒是個笨蛋。時興撈黨票時不會撈,官也當不上,只會死弄過時的文學,人也木了似的。讓人說不清圖什麼。

  那天呂峰從深圳回來,請他去中國大酒店。真是天壤之別。才一年多,當年窮兮兮的呂峰一下變成了闊少。畢竟是在中國混,呂峰可是沒聞大姐斥中國如糞土的派頭,只說文人從商像妓女從良般不自在。似乎干了文學就要甘心受苦似的,榮華富貴只當是白撿,是過眼煙雲。胡義知道這話有一半是真的。心裡竟生出半分自豪。呂峰說他早晚還要搞文化,掙足了錢承包個出版社或者等將來搞股份制時他把「嚮導」的股子買一半,一准把「嚮導」辦得像模像樣。現在的問題是搞文化沒錢不行,可光顧弄錢沒文化,中國人的素質上不去,還是弄不起來真正的現代化。所以才有這種全民不要命的大吃喝,才有暴發戶們的空虛無聊百般糟踏錢,才有了知識分子地位的一天不如一天,一定要走企業辦文化的路子。「等我當了大經理,就辦出版社,請你當總編。你不用考慮賺錢,只想辦法出好書就行。」這話很對胡義的心思。坐在大酒店裡,胡義為呂峰的理想敬酒,但首先要感謝他搬出了那間房子,才讓他胡義有了立錐之地,否則他早去美國了。呂峰哈哈大笑說他也一直盼胡義走了自己占那一間,只是沒有胡義屁股沉,熬不住才先走了,這話把李大明也逗樂了,說這例子很典型,僧多粥少時不是搶就是擠就是盼別人口生瘡不吃。這個李大明一直不怎麼說笑,總是很紳士地聽別人說話,偶爾插幾句很刻骨的話。呂峰說這個老同學是個獨醒者,總在感傷地旅行。在澳洲作博士後,好好兒的,竟然說個想家就花幾千澳元飛回來了。

  胡義說這舉動實在浪漫。李大明說一點也不浪漫,是很明智的舉動,不回來一趟看看聽聽,他的實驗就再也做不下去,人會發瘋的。悉尼的中國人人山人海的,可就是沒辦法拿他們當中國人,說什麼什麼不對路,又一個個忙著掙生活,誰有閒心跟他個窮學者聊天?絕了,在中國時最痛恨的閒聊到那兒成了一種必需。過個節湊一起聊半宿,聊完了就更想家,乾脆回來一趟比什麼都管用。一進北京才想起來是個讓老婆離了轟出岳父家的無家可歸者。回故鄉去,只拎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非讓人當成神經病不可。一想到那個小城市裡七大姑八大姨企盼給他們帶的免稅大小件就不寒而慄。這毛病也不知是誰慣出來的?是那些個留學的回來顯闊還是中國人窮得非讓他們接濟不可?反正形成了這習慣,你出了國回來就得送他們東西。我沒錢給他們買東西,那些大件兒全變成這趟機票了。說得人們大笑不止。

  呂峰說也就你捨得花一萬多坐飛機回來聽鄉音,人家哪個不是在一個銅板掰兩半兒花,狠攢幾年回來顯一次闊?就是,胡義說他在巴黎時見過不少留學生,住在一個叫「大地方」的貧民區裡。一個單元三家住,一拉衣櫃落滿地蟑螂。可一回來就左一個大件右一個大件地送,也不知道圖什麼。中國人就是愛面子,永遠時興「衣錦還鄉」,像你這樣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特別在咱們家鄉那個小地方,更要招人笑,不是笑你摳門兒,就是說你沒本事沒掙到洋錢。

  「所以我他媽乾脆不回去!」李大明一口乾了一杯酒,眼珠子都紅了。我上次去德國進修一年,可憐巴巴的幾個馬克生活費,回來全讓他們給分了。連我那個前老婆一家親戚也沾點大小件,她家算大知識分子了,往來無白丁,可照樣要。什麼知識分子不知識分子的,胡義哈哈笑道,沒有物質基礎,知識分子照樣犯傻。你瞧我們樓上,都是大學生吧,呂峰你知道,那個詩人浙義理,一開始也很不開眼,剛買了彩電那幾天你猜他樂得跟人家說什麼?「今天彩電裡有青年歌手大獎賽!」我幾乎要笑暈了,對他說:「中央黑白電視台今天播什麼?」

  這也是知識分子。我說什麼來著,呂峰說,像你們這樣的乾脆出去別回來。你說吧,大明,科學無國界,在哪兒不是一樣做實驗?人家楊振寧李政道的不是算美國人了?你怎麼就不行?那,錢學森什麼的還不是回來了?李大明爭辯著。反正我就是不行。那你就回來,上深圳來,珠海也行。我幫你找家公司干干。李大明紅著臉,半天不說話,蚊子似的喃喃一句:「我就想,在北京,能有一個悉尼大學那樣的科研環境,我能安安靜靜地搞我的項目。」

  哈,呂峰笑得把酒噴了出來,服務員忙過來幫他擦。「原來你小子是想在北京過上在悉尼的日子。有句新潮北京話,管你這樣叫裝丫挺的!你丫哪兒是科學家,寫童話去罷。」胡義也添油加醋地說:「頂好把你們家的白洋澱也搬北京來,把我的瘦西湖也遷過來。」

  三個人笑作一團,然後幾乎同時站起來去上廁所。胡義在巴黎時住的是學生公寓,從沒上過這種五星級廁所,沒想到裡面有一個老頭兒終日不見天日地在伺候客人拉屎撒尿,把個廁所擦得明光瓦亮。他有點不自在,他撒尿,老頭就默立一旁看著他。整個過程結束,老頭就上來擰開水龍頭沖水。他剛繫上褲帶,老頭就又擰開水龍頭讓他洗手,遞毛巾遞香皂。

  頭一輩子讓人這麼伺候。他十分不自在地看著李大明和呂峰,這兩個人倒是挺自在,自知自己跟人家差了一截子。隨後看見呂峰掏出一張五元票塞給老人,老人不卑不亢地接過,自然地說聲謝謝為他們開門。胡義頭上滲著汗對呂峰說:「老頭兒這樣下來一天賺不少哇。」呂峰不經意地說:「這算什麼?我們上次一幫人喝醉了,吐了一地,老人家給收拾的。你猜我怎麼給小費?那天喝了五千塊,大家一商量,照10%付。老頭兒拿著那10%,腿都哆嗦了。夠氣派吧?大明,你們留洋的回來,除了從嘴裡省幾個大件兒,有我這麼滋潤嗎?」所以呀,李大明說,我說過不是,中國商人最顯闊,有錢就窮花窮顯擺。也是,幾千年來中國人第一次出了這麼些個暴發戶。胡義說我料定你在深圳不敢這麼花法,敢情拿深圳的錢到北京來花怎麼花怎麼多,就像中國人在美國打了工回來比局長還派一樣。得了吧,窮翻譯家土冒了不是?告你說吧,要論這種大飯店,北京的價兒可不比深圳便宜,深圳的賓館中國人住得起,北京的是專宰外國人。要說便宜,北京的大白菜大蔥比深圳便宜。這就是區別。不過你這種窮文化人,可能連北京的西紅柿也嫌貴。胡義臉一紅承認了:「我常趕天黑之前去買撮堆的西紅柿,比白天便宜多了,其實質量差不多,從早曬到晚,比白天還更紅更熟點,拿回來就可以涼拌。」呂峰咂著嘴:「你說你圖什麼?會好幾國外語,非紮在這兒吃降價西紅柿。」

  李大明嘿嘿笑著用英語說胡義是「bargain hunter」(買便宜貨的人)。還不是就想幹點什麼!胡義嘟噥說。我們這種人不像理工科,能給中國帶來賽先生,我們是寄生在中國身上隨著它沉浮的。國家強盛,文化就發達,我們的飯碗就香點,否則就稀點,我們情願吃自己那一份稀的。但幹這活兒自有精神上的滿足。去了美國,英語念得跟美國人一樣好了,還是中國人啊。中國人學了外國話並不是要變成外國人,還是要在中國用它才舒服。

  李大明坐不住了,說聽這話茬兒是批評我呢。誰不想在自己國家裡折騰事業?各人情況不同嘛。我們即使有一招先在外頭也受人欺負。我那年剛一到德國,系主任就問我回不回中國了。因為我前面幾個都一去不復返,好像是他挖了中國牆角似的。一起搞計算,算加速器的磁場數值,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特難。結果不一樣,他們非說我算錯了!我真氣瘋了,要他們和我一起重算,他們就不,死認定是我錯。最後證明是一個美國人把程序弄錯了。你說氣人不氣人?憑什麼?就因為我他媽是中國人。後來他們請我吃飯,表示道歉,有什麼用?我的心早傷透了。同是工程師,我的成果比別人還多,可我的薪水是這一級裡最低的一檔,他們澳洲人就比我高。要在國內我還可以爭一爭,在那兒我敢跟誰爭?反正都怨咱們自己,把形象搞壞了。弄得人家一說中國人跟咱們談論土包子進北京上海似的。那副揍性,讓你能背過氣去。你猜怎麼著?十個訪問學者能擠一套房子裡,人家那是給兩個訪問學者住的house呀!讓他們給住成豬圈了。還不是為了省房租回來買大件?真學雷鋒省給國家倒也沒說的了。四五十歲的大老頭子,成群結隊背著包上街撿廢品,到舊衣服商店花十澳元買一大包花花綠綠回來送人,那是澳洲的窮人才去的地方。人家能不欺負咱?我在那兒堅持住一人一套訪問學者規格的房子,被中國同胞說成冤大頭、窮擺譜兒,到頭來我比他們誰都窮,反過來他們還都看不起我。所以我在外頭從來不跟那兒的中國人交往,丟份。我也知道,這白搭,人家早把中國人劃往一個模式中去了。

  這麼一說呂峰樂了,「出去也不行,不出去也不行,合著我最合適?」

  「那當然!」李大明說,在中國過超前的日子,最好了。

  可呂峰說他沒實現他的本質,他想弄出版,還是想回北京來,有了錢,把「嚮導」給股份了。唉,呂峰歎了口氣說:「我是從小讓那些個唱北京的歌兒給教得走火入魔了,就是喜歡北京。說不清怎麼回事,就覺得這兒是家似的,把自己的老家倒當成了夢裡去過的地方。」

  胡義游遊蕩蕩竟走了好遠,走到了建國門立交橋上。灑水車一遍遍來回噴著水,空氣中瀰漫起熱騰騰的土腥味。他還回味著呂峰的話,想想西湖故鄉,真像夢中去過的地方,而北京才是真實。童年的揚州城是個太幸福的記憶,too good to be true而在北京他真正苦巴苦拽地掙著生活,北京才顯得更真實。他明白,自己至今不出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已經做了一次移民,已經從精神到肉體移花接木了一次,至今沒恢復元氣,他還不想離開北京,似乎這個移民樓還沒住夠似的。

  一進樓發現那髒水正往一樓的書庫裡流,潺潺淙淙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地形成一個個小瀑布。想招呼幾個人給書庫壘個壩,又一想算了。反正那些《什麼樣的青春最美好》之類的說教書也賣不出去,好好兒著社裡捨不得白扔,泡了水就可以從此地清出去化紙漿,騰出兩間房來還能安排住兩家子人,能塞六口人。像沙新、滕柏菊家那麼中間一隔住保姆,就能住八口人。或許冒守財老婆戶口進了北京,這間小倉庫就成了他們的小窩了。唉,一想起冒守財來胡義就有點內疚,也怨自己那個表妹太壞,把小冒坑苦了。開了結婚證就離婚,害得人家當了一次空頭新郎,小小年紀就成了二婚。願上帝成全小冒,解決他們的兩地分居問題吧!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