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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往低處流


  沙新家與廁所斜對面,水從廁所出來後不往正對面的小屋裡流,也不往沙新家對面的廚房或更遠處流,而是拐個彎,旗幟鮮明浩浩蕩蕩滾向沙新家。原來這看似平坦的樓板早已擰了個麻花,沙新家這間房成了「廁所泛區」,獨受屎尿黃湯的恩澤。

  「江青死勒哎!江青自殺勒!快來瞧哎,最新消息勒!晚報,晚報,就二日(十)來份兒勒。五毛,找您三毛。快買哎,江青出事兒了——」

  賣報的小伙子扯著嗓子叫著,可買的人不多。人們在忙著買吃的。身邊的小販兒嗓門兒比他還高,低著頭用小叉子攏著豆芽粗吼著:「豆芽兒,綠豆的,敗火,賤賣勒,兩毛了!三毛二斤。收攤兒了啊。」

  這是長安街邊上的一條狹長馬路,剛剛在這兒設了自由市場。剛出鍋的吊爐火燒西紅柿黃瓜茄子熟肉朝鮮泡菜雞蛋花生仁兒嫩豆腐,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男女老少嚷成一片。長安街一街的體面風光,這裡則是半胡同的嘈雜喧鬧。如果說長安街是一條寬廣流緩的大河,這裡就是一孔狹窄湍急的下水道;長安街是一場華彩歌劇,這裡就是一出世俗的京韻大鼓。這二者僅一樓之隔。

  窄巴巴的胡同裡人擠人疙疙瘩瘩蠕動著。人們看上去都很忙,東突西躥,這邊扒扒頭那邊吼一嗓子打問價錢,自行車你撞我我碰你亂成一團。可那種挑肥揀瘦的精明刁鑽勁兒,又像是人人都挺閒在似的。

  就在這時有一光膀子壯漢,「光」一聲把一個大筐往鐵台子上一放,「嘩」地掀開蒙在筐上的白布大叫:「雞頭勒,一塊五一斤啊,剛從廠里拉來的。」這一聲,立即招來「呼」的一群人。筐裡血淋淋地堆著密實實的雞頭,連脖子都沒有,全是齊根兒砍下來的,眼們還死不瞑目地圓睜著。立即有一滿臉流汗的胖女人擠上前來,張口就要五斤,大票子一扔,拎著血紅的雞頭一扭身叫著:「看血,蹭著啊!」興沖沖殺出重圍。有人在一旁打著招呼:「秀花,又給三子買好酒菜了!」胖女人滿臉油花花綻著笑:「他丫就愛這一口兒,專愛吸溜腦子。」

  買雞頭的人擠成一大團,吵吵著要壯漢降價,漢子抖著一身肥肉說:「哥們兒大老遠從廠里拉來的,這份辛苦錢掙得不易,瞧,渾身煉出油來了。咱這是新鮮雞頭,愛買不買,要減價兒也得6點以後,願等你就等。」

  偏偏在這亂成一鍋粥的當口,胡同裡開進一輛什麼醫院的救護車來。車子賊聲賊氣鳴著喇叭,車頂上的那盞藍光轉燈恐怖地飛旋著。可就是沒人給它讓路,人群照舊打疙瘩。

  年輕司機見人們不搭理他,就從窗裡伸出頭來急赤白臉地嚷起來:

  「讓讓哎,有急病人,死了人你們負責啊!」

  沒人聽,照舊為雞腦袋砍價兒。老娘們兒家家的,照樣見了面熱烈地湊一堆兒:「多大個兒的柿子,怎麼賣?」

  「一塊五了,媽X的,貴死人。」

  「除了破爛兒不漲價兒,任什麼,一天一漲。」

  司機急了,一嗓子大罵:

  「別磨X蹭癢癢了,快走,裡頭有人要死了!沒見這是救護車呀?」

  「你媽要死了是不是?破雞巴救護車你嚇唬誰?誰不知道你們丫的成天開空車轉藍燈兒?鬧鬼呀。打開,要是沒病人,嘿,我大嘴巴抽你丫的。」

  這邊一喊,又圍了一大群人看熱鬧,敲鑼邊兒的大有人在。

  「給他開開,讓他看看快死的人什麼模樣兒,傳染他。」

  「怎麼不開呀?保不準是艾滋病。」

  「認個錯兒算了,下回別使假招子蒙市了。這邊兒,讓個道兒給他。還不趕緊回家做飯去。」

  「不能便宜了他。裝什麼孫子?找他們醫院領導去,扣他一個月獎金。這年頭就罰錢靈。」

  「給他一大哄唄!」

  報販子又大叫:「江青自殺勒哎,剛出鍋的晚報,江青死了,還有五份兒啊。」

  一陣大笑:「車裡敢情是江青,快讓讓唄,老娘的專車。」

  龜兒子喲!江青死了跟我什麼關係?這條鬼胡同,讓我擠了半小時!成都的自由市場從來沒這麼擠。上北京來圖個什麼?連條像樣的魚都沒有。若不是沖「嚮導出版社」的名氣絕不來。

  沙新推著車子擠出來,上了大馬路,總算涼快了點。風一吹,才覺出衣服水濕濕地貼在身上。真想扎江裡去游個泳。不禁想起嘉陵江來,假期住在學校裡,早晚游一趟。早晨的水涼到心裡,晚上的水暖暖的,仰在江上望一天的星星,那日子。怎麼北京連條河也沒有?護城河像下水道。想著想著抬腿上車,卻發現車把前的菜筐裡西紅柿正潺潺淌著紅汁,讓他想起剛才那些血淋淋的雞頭。汁水染紅了前胎。那可是一塊多一斤的呀,一個月工資能買幾斤?全擠開花了。柿子上面的魚腥湯子已經流進柿子微笑的口子裡。「還沒到家,一鍋西紅柿熬魚先做好了。」沙新為這個發現笑出聲來。忙支上車子去擺弄擺弄那一筐吃喝兒,卻忘了這是在十字路口上,引來警察大罵:

  「那個男的,小矬子兒,說你呢,弄西紅柿的,聾了你?退白線後頭去!嘖,後頭,什麼叫後頭?當是你們家呢,想停哪兒就停哪兒呀,找殘廢。」

  「西紅柿流湯了。」

  「行了,瞧你老娘們兒樣兒,再買一筐不得了。」

  「馬路橛子,」沙新暗罵著往白線後退。

  「瞎了你?我的裙子喲!五百塊一條呢,瞧你那德行,刮壞了賠得起嗎,你?」後頭有女人在罵。

  沙新一回頭,一個冷艷女人正用腳抵住後軸轆。「別退了,警察又不是你親爹,還說什麼是什麼呢。」

  誰他媽都可以訓我!沙新一陣子窩火,大叫一聲:「你他媽——」後半截兒立即嚥了回去,因為他看到女人邊上一個黑鐵塔似的男人正摟著她的腰。

  「綠了,上車呀!」壯漢沖沙新粗吼一聲。

  哦,綠燈。人們紛紛上車蹬起來。沙新忙不迭扭轉身上車。車筐太沉,車把忽忽悠悠。一塊五一斤的西紅柿,兩塊五一斤的魚,三毛一個的袋奶,雜七雜八一下子就花了三十塊。這點東西能催下奶來不?娶這知識分子老婆幹什麼,會生孩子不會產奶。又是魚湯又是藥,才催出可憐巴巴的幾滴黃湯,催一滴要花二十塊了。唉,掄力氣活的女人就沒這種麻煩,一對兒大沉奶子,喝涼水也長奶。沙新此時忘了,當年談戀愛時就愛她那麻稈似的細腰,一走一陣風擺柳,好飄逸。現在頂希望老婆橫吃橫喝壯實起來,顫起大奶子來,讓可愛的女兒也能吃上一口母奶。

  其實營不營養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老婆沒奶沙新多了一份苦差。起五更睡半夜餵奶是頂苦的活兒。小東西隨時都會餓,你隨時要起床到二十米遠的廚房裡去煮牛奶。喝不好吐了,重來,常常迷迷糊糊端著牛奶進了廚房,點上火眼睛就閉上了,奶潽出來全作廢,再搖搖晃晃回去拿一袋來。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一哭一鬧,當媽的就解開上衣突露出一隻白奶往孩子嘴中一擩,孩子再也不哭了,嘴巴吮著奶汁,小手摩挲著媽媽的奶子,眼睛斜斜地死盯著一個誰也說不清的地方,吮著吮著就合上眼,叼著奶頭呼呼大睡,真省事。現在可好,沙新喂孩子吃牛奶,女兒叼上奶嘴,手卻本能地摩挲沙新的胸口,好可憐,一生下來就陷入欺騙和虛無中。現在的知識婦女全鬧奶荒,越知識越沒奶,說不上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

  「江青死了,晚報勒!」

  又是賣報的。死就死了唄,當成什麼大事嚷嚷,這年頭誰關心這個?你要喊西紅柿二毛一斤了,那才是新聞。不過沙新還是抬眼朝正義路那邊看去,最高人民法院在那邊。十幾年前在那兒審判的「四人幫」,十幾年後江青就自殺了。我怎麼會住得離高法這麼近?記得是上大學那會兒看的審判的實況轉播。那時人們特關心政治,課都不上了,擠大教室裡看。咦,不對了,前□轆怎麼這麼沉,吭吭響?沙新跳下車,果然車胎癟了。西下的夕陽,照樣明晃晃地烤人。他真想扔下這破車,扔下這一車的吃喝輕輕鬆鬆走人。這半個月他才真懂了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就像蝸牛身上的殼,沉,但是還得背著,而沒這殼兒你就沒了生命。背到底,死而後已。

  轉轉□轆,一顆亮晶晶的圖釘正紮在車胎上。回那條熱鬧胡同補胎去吧。一想到那一疙瘩一疙瘩攢動的人頭和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雞頭,心就煩,只覺得渾身要爆炸。一個冷戰襲上來,迫切要求上廁所,刻不容緩。

  他果斷地掉轉車把,飛身上車往家騎。騎不動。忘了。推起車飛奔。

  一路灑下汗水,灑下西紅柿汁和魚湯,湯湯水水滴在滾燙的瀝青路上,「哧」地烤乾,冒起一溜兒酸味和腥味。有綠豆蠅在尾隨追逐,嗡嗡。有一隻落在頭上猛吸他的臭汗。魚身上已爬了綠綠黑黑一片,揮之不去。顧不上了,只想上廁所。

  跑到宿舍樓前,鬆了一口氣,只覺得這座灰不溜秋的筒子樓像一隻大尿缸,引得他尿衝動更一陣緊似一陣逼上來。猛衝進一樓,在堆滿破紙箱子、桌子和吊著濕衣服的樓道裡七扭八拐,還是讓誰家滴水的衣服纏住了頭。擇開後飛身上了二樓,把東西扔在樓梯口就殺進廁所。掏出來時,已經感到有熱流溫暖了褲襠。這泡尿真長,放完了,竟如同結束了房事般幾乎累癱。這日子。順便扒下衣褲到水池前痛痛快快衝個涼水澡,然後拎著濕衣服只穿短褲走出來。像剛游完泳。

  「太陽出來嘍——」唱一半才發現腳下汩汩流淌著水,惡臭撲鼻。眼睛已適應了樓裡的黑暗,定睛一看,廁所泛了。那汪洋來自三個便池,連屎帶尿泛上來,流了一地,直流出去。

  這樓據說是當年為日本兵修的營房,可能是地基沒打好,這幾年開始下陷。當然這種下陷肉眼看不出,要靠水來找齊時才能發現哪兒高哪兒低。平時看著一律平等,一發水,水從樓中間的廁所流出,不往東頭流,只往西頭流,說明地勢東高西低,人稱「尿往低處流」。就這低處的幾間,也有高下之分。

  沙新家與廁所斜對面,水從廁所出來後不往正對面的小屋裡流,也不往沙新家對面的廚房或更遠處流,而是拐個彎,旗幟鮮明浩浩蕩蕩滾向沙新家。原來這看似平坦的樓板早已擰了個麻花,沙新家這間房成了「廁所泛區」,獨受屎尿黃湯的恩澤。

  一看澇情,沙新想起了床上坐月子的老婆,顧不上拎魚肉便趟水往家奔過去。推開門,撲面一股熱騰騰的腐臭空氣。老婆坐著月子,天天緊閉門窗一點氣不透,往地上看,臭水已漫了半地,老婆正摟著女兒縮在床上發呆。見沙新只穿短褲水淋淋進來,嚇得發抖問:「北京淹了?」沙新忍不住樂了,說:「我剛沖個澡。是廁所泛水,每次都這樣。你還是第一次碰上,以後就習慣了。」問小保姆哪兒去了,老婆說不知道,大概嫌屋裡太悶熱,哪兒玩去了。

  沙新拿了笤帚和簸箕出去掃水,一出門就氣不打一處來。人家正有說有笑在廚房裡洗菜燒飯,樓道地上鋪了一溜兒紅磚,大家踏著這磚橋扭擺腰肢走高蹺似地穿梭往返,有人還換上了高筒膠靴,端著熱騰騰的飯菜「嘩啦嘩啦」喜滋滋往家走,準備吃晚飯了。

  見此情景,沙新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媽的,全靠他一人扭轉乾坤呢!這髒水反正先往沙新家流,不關別人的事。他家是「泛區」,別人是高岸。以前一出水,沙新就第一個衝出來掃水,通管子。沒人認為他是好漢,因為他那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每次掏茅坑他都一馬當先,甚至下手。別人不表揚,他也不計較,誰讓他住在泛區呢?當年分住房時也不知道這樓不平有泛區和高岸之分,他分到朝陽的這一面且不與廁所面面相覷,已十分滿足。眼看著小冒那屋正對廁所互通著臭氣,心中更是慶幸。誰知道還要防水澇呢。活該他吃苦在前。

  可今天不同,他不在家時泛了臭水,他們又不是不知道他老婆坐月子下不了地,竟不理這個茬兒,乾等他回來呢。再晚回一會兒,家就變成化糞池了!

  沙新頭腦一片空白,幾乎要罵出來。廚房裡的歡笑和熱烈的烹炒聲令他十分噁心。突然一陣辣煙襲來,他張嘴打了一個噴嚏,立馬兒涕泗橫流。此時全樓的人幾乎全在咳嗽打噴嚏,真正是萬眾一心,千言萬語匯成一聲響噴。沙新知道,那肯定是他的老鄉小門在做干煸辣子牛肉絲,這道川菜每做一次全樓就震盪一次響噴,致使半月內沒人感冒。辣煙又起,廚房裡的人抱頭鼠竄,顧不上踩磚橋了,紛紛落水,大呼小叫,連小門和他老婆也飛奔出來。對這股邪辣味沙新早膩透了,只覺得四川就是一個大大的辣火鍋。沒想到逃到了北京,又跟這麼一個老鄉住一個樓,依舊天天不辣不吃飯。

  又有誰家的女人拖著大膠靴子手端飯菜興沖沖涉水過來。「臭成這樣了,你他媽還有心思飽口福。」沙新幾乎眼睛冒血。龜兒子喲,我叫你吃個夠。他貓下腰去掃水,就在那女人哼著「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走近他時,他腳下一滑,向那女人一頭紮過去。那女人沒有準備,忽見沙新赤條條撲過來,慘叫一聲,連人帶飯滾入水中。原來是詩人浙義理的老婆。她曾在一個雨夜裡被一群流氓糾纏過,落下了妄想症,常常一見男人從身邊過就大喊大叫。

  沙新倒下的一剎那,感到頭重重地撞在一張桌子上,背上一陣灼燙,令他發出一聲怪叫,那是小浙夫人剛出鍋的一條尺把長的紅燒魚烙在了他的赤背上。

  人們紛紛趟水過來把小浙夫人抬回屋去。這邊沙新也撞傷了頭燙傷了背,渾身尿湯魚汁去沖澡。

  義理剛參加完一家大書店的「浙義理情詩簽名售書優惠展銷」活動,正彈著琴為一首詩譜曲子呢。他的詩一共發了二百多首,卻被五六家出版社搶著出了十本口袋詩集,書名各異,內容幾乎本本重複。一下子成了大款,裝備起音響、雅馬哈電子琴、25寸彩電和成套卡拉OK錄像機,隨之在這破筒子樓裡第一個裝上了防盜鐵門。現在正和通俗歌手們熱混,那些星們大多沒什麼文化,大字不識幾碗,有的連五線譜都認不全,根本沒有「披頭士」什麼的那份創造天才,只會唱別人的現成作品。於是詩人決定下海撈一票,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名字通過通俗歌曲打得更響。

  他最近忙於寫純情歌詞,寫完後自己憑那點有限的簡譜知識先辛辛苦苦地標一通兒12345,好歹是個意思,表明自己對音樂形式的基本追求,再找作曲家修改配器。這樣他不僅不會讓作曲者隨意譜曲糟改了自己那美麗淒艷的愛情詩,還可以算作曲人之一標上大名。灌了盒帶,又是作詞又算作曲,還挑一首不高不低的歌親自演唱如《失去你我仍很愛你》,實在比只出一本詩集風光。才幾年,儼然是詩人、作曲家和歌星三位一體的名人大腕兒了。只是畢竟無法與那些出場價成千上萬的真歌星比,他的收入還遠不夠自費買一套房子,還無法辭職去幹個體,只好還濫竿在出版社和這座筒子樓裡,很格格不入地與別的窮苦年輕編輯們為伍。

  他正為《年輕是美麗的》調式發愁,他譜出的曲子聽上去非男非女,有點彆扭。本打算將來讓某位勁歌手吼唱的,唱出男性的豪邁。可曲子拐彎串了味兒,有點《蘇三起解》味兒了,似乎該讓那個外號「甜妞兒」的男歌星唱才好。

  就在這時,人們把他老婆抬了進來。這類情況是經常發生的,義理已經慣了,他照舊給老婆服了兩片安定,鐵青著臉走了出來。看見沙新正埋頭掃水,不禁忿忿然。他的詩集走紅後立即遭到一批罵派批評家的圍剿,被說成是「媚俗小曲」,其中一個叫「金林」的人文章寫得最為辛辣。浙義理多方打聽,才知是沙新寫的。金林,金林,原來是緊鄰的意思。義理對此等暗槍黑彈早已無所謂,嗤之以鼻。文人相輕,不難解釋。連梁實秋這樣的大文人不是也惡毒地罵魯迅嗎?沙新又怎能免俗?不過是西南什麼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而已,比義理的燕京師大又低了點檔次。當初他二人也算朋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和平共處雖然並不互利心裡也不認為與對方平等——義理對沙新的碩士學位很不當一回事,因為那是非重點大學的學位,肯定是瞎混出來的;沙新又自以為是批評家,不拿義理這永遠寫不出頭的潛詩人當回事。可某一日靈魂深處爆發新詞兒,義理認清了形勢,不再寫純詩,而是翻出當年窮困潦倒幾近自戕時的自勉詩和失戀詩向《貼心大姐》這樣的青少年報刊猛投一氣,居然幾十首同時在南北方炸響,成了所謂「最後一個童貞詩人」。這自然招人嫉恨。肯定頭一個嫉恨他的就是「緊鄰」沙新。可能最大的嫉恨還是來自浙義理大把大把的進項兒。這年頭,文人雖然不算最窮,但絕對富不起來,一個個不過水沒脖根兒混著。沙新這號兒批評家更是窮對付著過的主兒,加上生兒育女,就更慘了。玩不出大部頭力作,小打小鬧寫點兒,他們眼瞅著他幾大件兒一夜之間湊齊了,整天晚會聚會出入大飯店,能不生氣嗎?再下來就該買汽車買房子了。你們生氣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對了,還有,他們最嫉恨他身淑女如雲,尤其是那麼些小姑娘跑辦公室來討教,在書店裡蜂擁搶他簽名最讓他們嫉恨。人比人氣死人,想到此,浙義理內心平靜了,只心裡說:走你的路,讓他們說去吧!然後綽起笤帚,悠悠大度地加入了掃屎湯的行列。

  冒守財早端來些土,用磚頭在自己門口壘起一個小壩。然後他號召說:「反正這水止不住了,總不能一夜都在這兒掃。再壘一道壩,攔住水,讓它往一樓流,從一樓流到長安街上去,要正趕上明天有外國首腦來,今晚就會有人來修。」

  小冒這個人一點沒有樓上人們期待的黃土高原人的厚道樣兒,可又不會耍大聰明,只會耍小心眼兒,自私得讓人一眼就看穿。這樣的人不知怎麼上大學時還入了黨,進「嚮導」社後又不知怎麼看不上當編輯進總編辦公室幹上了主任助理。他招某些領導喜歡,可在這座樓裡的平民堆裡卻最不招人待見。雖說平時自私專愛干眼朝上翻的事兒,可這個建議卻很能打動人心,算是「擴大了私字」,是站在全樓立場上說的公道話。也是,這破樓一直就沒人管,出了毛病全靠樓民們自力更生。出版社似乎有意錘煉這些年輕人,連消火栓也不給他們發一個。他們也不知道樓會著火,沒人去要。出版社的人管這樓叫「移民樓」,因為樓民們全是外地來京的大學生,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代移民。聽了小冒的話,立即有人揭發說長安街上掛滿了彩旗,肯定要來哪個非洲的元首。臭水一上街,公安部門非找出版社算賬,社頭兒就該關心移民樓了。於是去院子裡鏟土找碎磚頭,不一會兒就築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大壩,足有十幾公分高。隨後紛紛洗手沖澡,涼涼快快地準備吃晚飯看電視了。

  沙新沖了涼,一拐達一拐達地回到屋裡,歪在床上爛泥一樣癱著,只有大喘氣的份兒了。老婆忙下地去找來萬花油給他抹頭抹背,又扯了一貼「天然麝香虎骨膏」捂在腫起的腳腕上。還不放心,又讓他用酒服了一小撮兒雲南白藥,說是化淤血的。

  床上太熱,他就地鋪一張草蓆,滾上去想打個盹兒,這一下午連續作戰,累得他放平了身子就迷糊過去了。他著了,女兒哇哇大哭起來,又餓了。只好強打起精神掙扎起來去煮牛奶。廚房裡十幾個煤氣火眼兒烈焰熊熊地煮炒著一家家的晚飯,人們正揮汗如雨做飯洗菜,油煙嗆得一個個咳著噴著,影影綽綽在煙霧中戰鬥。沙新忙等候在滕大姐身邊,待她炒完一個雞蛋西紅柿連聲感謝著夾塞兒坐上小奶鍋。煮好牛奶出來,光赤的上身已經油膩膩佈滿了小油珠,抓了乾毛巾一抹,毛巾立即油黑一片。該餵奶了,這才想起家中還有一個小保姆,天都黑了還不見回來。

  「翠蘭這妹子真成姑奶奶了,上咱家養老來了不成?你也不說說她!」

  「我怎麼好說,那是你家的親戚。我充其量算她個舅媽,還是表的,八桿子打不著。」

  「我也不敢說!像請上帝一樣請來的。就咱這破筒子樓,誰肯來這裡當保姆?住這裡的人自己倒像保姆。惹不起,由著她吧,能幫把手就不錯了。」

  沙新又躺到地上去,仰天看著這房子,倒像不認識似的。平常站著看,這十幾平米的面積讓大組合櫃一隔成兩間,覺著擠插插的。可躺下來,立時覺出天地寬廣。翠蘭住櫃子那一邊,拉個簾算個獨立世界了,也真難為了這大巴山裡的女子。就憑沾點親,才敢這麼住,不知道的還當是討了二房呢。那天派出所來查戶口,發現這樓上四五家這樣混居的,逼著他們一個個寫了證明,證明是遠房近房親戚關係,並聲言要去出版社交涉,讓出版社專騰出一間保姆房來。「天下第一俗女人」騰柏菊家更令人無法忍受,她生了孩子,她奶奶媽媽姑姑小叔子弟妹帶著孩子全從山溝來「伺候月子」,男男女女九口人橫七豎八睡一地。那幾個女人午睡也要脫光膀子,敞著門通著風,光明正大地睡,讓全樓的人大飽眼福。那天中午讓查戶口的警察撞見,竟一個個木然相覷,連衣服也不披。氣得滕大姐這個文化人大罵,她一生氣就滿口家鄉土話。惹得奶奶媽媽當場大哭,說滕大姐「變心了」。小警察們戶口也不查了,哧哧笑著走了。這笑話傳回出版社,弄得人灰溜溜的。社長在安全會議上點了移民樓的名,倒像樓裡家家大敞轅門裸睡似的。從此人人不給滕大姐好臉色看,躲瘟疫似地躲她。

  有這個前車之鑒,當初沙新死活不敢從山裡招這個表外甥女來,生怕她二百五出點醜聞,他沙新就成滕柏菊之第二了,就自己騎車到東便門立交橋下的保姆自由市場去找。那一片黑壓壓的外地小姑娘,全抱著行李在等人招雇。沙新心頭大喜,先偵察了一番,盯準幾個衣著漂亮,人也水靈靈的安徽女子,打算引入競爭機制,讓她們相互砍價兒,誰的報價中了他的標就領誰回去。這二年的時價是月薪一百,管吃管住。媽喲,一個月工資發回來轉手就得給保姆,我他媽成了過路財神。保姆不但要跟老婆一起吃月子飯,還得搭進一百去。這幾年的存款稿費就全搭上罷,只要能讓我安心上班安心出差組搞開筆會就行。沙新打定了主意湊上去開始招標。話一出口,毫無反響,幾個漂亮女子愛答不理地拿眼斜他。那天正是三伏天,他乾巴瘦的小人兒,套件褪色的藍背心,一條大肥佬褲衩子把兩根細腿罩住看著像獨腿似的,一輛稀鬆光蕩的自行車,他自己倒像個進城謀生的小工兒。若不是那雙扶著車把的白白細細的秀手,根本看不出是個勞心者。半晌終於姑娘們的代表美麗地湊過來嗲聲問:「你家幾口人?幾間房?電器全嗎?抽油煙機可不能沒有。我們要一人住一間,要有彩電電扇。要是又有老又有小,你得雇兩個,一個管做飯洗衣服,一個只管看孩子……」後邊的話他再也聽不清了,覺得像外語,紅著臉推車走了。這下學聰明了,不敢再貿然亮標,先躲一邊看看行市再說。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不知什麼時候,他這個文藝理論碩士研究生,堂堂正正小有名氣的青年批評家早已淪為貧困小戶,根本沒資格進保姆市場請保姆。這幾年發了家的人們使喚保姆,有充足的房子,滿屋的家電,不少人是坐著公家的小車來的,也有自己開車騎摩托來的。眼看著人家一下車就很內行地叫價兒:「住單間兒,有彩電,一月一百二,伺候癱老人外加五十,哪個來,快著點。」這樣的闊少兒來一個引起一陣風起雲湧人心所向,小姑娘們爭相笑出最高歷史水平,像朵朵葵花向陽開放,緊緊圍繞在一腿在車上一腿在車下的闊少爺嬌小姐身旁。然後是一陣東扒拉西挑揀,像騾馬市上選牲口一樣,認準最優秀的拉上幾個上車,說是回去讓老爺子老太太過目口試。這只是預選熱身賽,還有淘汰在後頭,照樣人頭攢動欣欣向榮。那陣勢算是讓沙新真服了,承認自己是傻X了。他銀行裡那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一萬塊存款在這兒根本擦屁股紙不如。當年上學時看不上眼的那幾個研究西方當代哲學和經濟學的同學,幾年下來寫了不少批判的論文卻是在批判「西馬」的觀點,其實根本沒弄清資本主義怎麼回事。現如今卻混政府裡當上了領導的筆桿子寫論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章。政府部門房源充足,他們當然早有房住了。學外文的幾個駐外了,或飛越大洋唸書掙美元去了。最不行的一個也進了國家旅遊局,要房有房要錢有錢。他這個中文系大才子,學的是當代資產階級文藝批評,到頭來跟資和產全無關係,倒淪為無產者了。那天和老婆一對,存款夠一萬了,心都快跳出來,媽呀,咱是萬元戶了。以為憑這一萬養活將出生的兒子(生出來卻是女兒)足足夠了,很為自己一支鋼筆一張紙活脫脫變出一萬元感到一種白手創業的自豪。卻原來自己蹦幾年還是窮光蛋,一個連那些小保姆都懶得理的傻小子。最終只得從萬水千山之外的大巴山裡請來這麼個二百五親戚。

  那天下火車倒汽車走旱路又坐船到山裡去接翠蘭,正趕上她一家人在河裡淘金。男男女女赤條條泡在水裡一折騰就是一上午。那山是真綠,山裡的天是真藍,從灰濛濛的城裡進了山,眼睛都讓那天光水色刺得睜不開。那兒的人很淳樸,赤著身體很自然地勞作著,有過路的船駛過,他們就停下手上的活計,手搭涼棚衝你歡叫,那山那水那人,收進鏡頭裡顯得很健康美好。沙新無法想像自己的外婆是如何從這裡逃荒出山嫁到成都的。外婆若不出來,就會跟淘金砂的人沒什麼兩樣。說不上那是好還是壞,反正人人有自己的命。沙新在翠蘭家船上吃了一頓鹽水煮魚,翠蘭穿上一身翠藍翠綠的衣服就跟他上北京來了。想著想著,沙新覺得心裡發堵,早有兩串眼淚淌下來流了一脖子。趕忙去抹乾,不想讓老婆看見自己哭。

  老婆聽他這邊有了動靜,問:「醒了?才睡這麼一會兒?背還疼不?」

  「抹了油,好多了。龜兒子紅燒魚喲,燙死我了。」

  「你也真冒失,見了那女人躲還躲不及呢。你不知道她有病啊!」

  「我嚇唬嚇唬她,」沙新笑道。

  「你故意的?那妄想狂咱可招惹不起。」

  「噓,小聲點,咱們是緊鄰,嘻。我是太氣不過了。你說,都一個單位的,啊,說起來一個個都是編輯什麼的,也算知識分子了,怎麼就那麼自私自利?」

  「吵架了?」

  「懶得跟這群龜兒子吵。吵,倒算抬舉他們了。也配跟我吵?我一看那樣子,一個個酸酸的,怪怪的,就想放把火燒了這樓,大家同歸於盡。」

  「你盡說嚇人的話,到底出什麼事了?」

  「跟你說,以後這樓上的人你少搭理,沒幾個好東西。又不是不知道你坐月子,眼看著發了臭水,一個個笑哈哈照吃不誤。頂可惡的是,他們還換了膠靴子趟水上廚房,有心思做紅燒魚炒他媽辣子肉絲。一見那妄想狂喜滋滋端著魚過來,我就眼發藍,非嚇破她的膽不可。義理准在憋他的臭詩呢,吃不上飯看他還謅什麼『童貞星系』、『處男星座』!」

  「別吃醋了。人家現在是詩歌新星加歌星,你跟他好歹是一個室的,不寫幾句捧的,專寫臭人家的,他能不恨你?淹死我們娘兒倆他才解恨呢。」

  「他算什麼詩人,三十大幾的男爺們兒,裝什麼情竇初開,弄點子初戀、初吻、初次小樹林,專騙女學生。」

  「你們這些個臭文人就從死理。都什麼年月了,改革開放了。出版靠什麼?還不得抓大印數的書?義理的一本詩就印好幾萬,出版社當然捧他,一捧就紅。你再瞧瞧小季那詩,雖然寫得比義理的好,題目也驚人,叫什麼來著?《午夜,獨身女人的情思》,猛一看挺有戲,讀起來根本讀不進去,儘是什麼象徵呀,潛意識呀,中國老百姓誰認這個?鬧半天還得自費出集子,印一千冊。你還捧她臭腳,怎麼就捧不起來?哪天午夜鑽她屋裡去體驗體驗?」

  「她才看不上我呢。我也不是全捧她,也批評她。她太西化了,老學先鋒派,冒充後現代主義。唉,中國也不知怎麼了,這些年就沒出來幾個真詩人。不是小季這種假洋鬼子,就是那些個土掉渣的農民歌手,全讓人煩。一下子蹦出個不土不洋的浙義理,半男半女,半柔半剛,還挺上口,譜上阿拉伯數字就能唱OK,也該他走運。不過話說回來了,批評家是文壇的良心,不能遷就這種俗氣,有時就得反潮流,干預導向。」

  「不愧是『嚮導出版社』的大良心。你們領導讓你干預導向了?別自美,看著吧,這次出版社分家承包,浙義理肯定是領導爭奪的搶手貨,人家的愛情詩能給社裡賺人民幣。你這個大良心,準沒人要,沒準還要撤了理論組呢,我看你主動請戰去少兒室吧,保住飯碗要緊。」

  「胡說,婦道之見。文藝室要變成嚮導文藝出版社,理論組升格,叫文藝理論室,哥們兒我一個人又當主任又當兵。義理那一攤叫詩歌編輯室,主任準是他當。我這個主任就專批他這個主任,讓他趁早走人,別膩味我。」

  「別做夢了,義理是社裡的寶,他想上音像社,頭兒就是不放呢。你別再論戰了。俗語說:沉默就是最有力的批判。沒人理他,他不就自生自滅了?」

  「我一開始就也這麼想的,想不理睬他,曬他,曬乾為止。可人家不這樣想。我們那個副座邊大姐,三年大專有二年是練大批判的,懂什麼詩?就會寫《貧下中牧腰桿硬》順口溜,成了當年轟動的知青詩人。就她發現了浙義理,大肆鼓吹推出他的處女作集子,為社裡賺了一大筆,立了大功。等一分家,她就成文藝社副總編了,就指著義理給她撐台面呢。她能不為義理吹嗎?上次在人民大會堂搞義理第二本集子的首髮式,也是副座張羅的,她當年在內蒙兵團的一個戰友現在管中央離退休老幹部工作,有本事請那些賦閒的老人來裝門面,那陣勢上電視,銷量能不大?再不痛罵幾句,這還得了?」

  「你們這些個編輯也真不容易,十八般武藝都得會,能踢能打的。就你大笨蛋,怎麼不去巴結個老人的孫子,也上大會堂弄個首髮式?反正他們閒著悶得慌,題題字講講話戴戴紅領巾正好發揮余熱。」

  「煩不煩?真是的,撐的。北京的出版社就近搞首髮式,那雲南貴州寧夏甘肅的,為個首髮式要千辛萬苦地來北京進大會堂。累不累?為找個老頭兒壓陣,托關係走後門,低三下四,那叫不容易。」

  「滿世界就你那臉值錢,所以你就藏在這破樓裡保養著吧。人家那是一種活法,花架子越大越風光,能在大會堂開首髮式,上中央電視台,回去就是一大政治勝利,官加一級,房子又多分,全有了。現在好銷的書就兩種,我這外行也看出來了。一種是亂七八糟帶刺激的,另一種是配合形勢有後台撐腰的公費書。你那種《週末雜談小說》頂沒戲,兩頭不沾,跟小季的先鋒派詩歌差不多。我勸你跟小季合寫一本《童男子與老處女論小說》肯定暢銷。」

  「你又吃醋,真是的。」

  「醋倒沒有,就是心裡泛酸水兒。你的書,憑什麼都讓她設計封面?用那麼粗的字體赫然印上『美術編輯:青木季子』,跟你的名字肩並肩手拉手比翼雙飛的樣子。好好兒的中國人,季秀珍這名字怎麼不中聽了?非起個日本筆名不可。」

  「我也是才知道。小季她媽是日本妓女,跟著隊伍來的。日本人撤退時她不願回日本,就跟了在哈爾濱做小買賣的一個山東人,比她大二十歲。這種女人本性難改,男人老了,就跟別的亂七八糟的男人們勾搭上了,也說不清她是哪個的種兒。她媽說她是這個老季的,沒錯。可那鼻子和眼又不對勁。這種女人,誰也說不清她怎麼回事,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這個季子跟她的姐妹們全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的?反正我懷疑你們了。喲,公主尿了,得,濕透了。」

  「讓你鋪塑料布你不鋪,該。」

  「讓你買幾塊『尿不濕』,你死摳門兒不買。」

  「就這幾塊工資,買得起嗎?拿破布湊合著吧。」

  「窮鬼!拿你那一打子什麼《中國新詩群之解構》當尿布算了,反正也沒人出這種書,費什麼牛勁呀。」

  「我他媽自費去出,文興出版社專出自費書,交五千塊,然後我自個兒跑書店寄銷去。」

  「五千?把我們娘兒倆都賣了值五千不?」

  「唉,要是光為錢,我就去《嚮導文學》雜誌了。那幫編輯整天跑農村找不開眼的暴發戶,死活為人家寫報告文學,一篇要人家四五千呢。土財主們全上當了!讀《嚮導文學》的人誰會跟農民做買賣?」

  「唉,我跟上了你是看你有戲,能當理論家夫人呢。生米做成熟飯了,你窮我也窮,你喝稀的我不吃干的,一顆紅心永遠向著你看你哪天出頭。」

  「你還別小看我現在,早晚我得領導評論界新潮流。」

  「德性,也就我那會兒還沒畢業,頭一次見大編輯上學校來組稿就心馳神往了,不開眼唄。讓你三把兩把給拉進懷裡迷迷糊糊成了你的人。現在看這一樓亂七八糟的全是編輯,真看夠了。那會兒要稍稍明白一點也不會讓你給拐騙了。現在倒好,落個兩地分居,房子房子是借的,戶口戶口左等右等進不來。冒守財憋著要這個金戶口,你鬥得過他?去我們濟南算了,憑我爸媽,怎麼混套單元房不成問題。別老這麼沒著落的。女兒滿月了,咱就走,行不?」

  「瞧你,艷麗,別,又哭,坐月子不能哭,哭傷身子落一輩子病。都說月子裡的病要下個月子才能治好,咱們中國人哪兒能有下個月子,除非你再找個比我好的再生一個。」

  「就找,就找我們山東漢子,瞧你這四川矬個兒。」

  「就因為我矬,才愛上你這山東大妞兒啊。這是改良人種的本能。咦,我的天,奶子又大了,催奶催得真見效。肉墩墩的了,真是生個孩子脫胎換骨哩。」

  「幹什麼幹什麼,討厭,人家坐月子呢,別搗亂!」

  「就想這麼呆會兒,讓你的大奶子埋住我的臉,真好真好。勞倫斯的德國老婆就特別粗壯,奶子特肥,他就愛這麼著往她奶子裡鑽。他寫過一首詩,特肉感:『她的雙乳之間是我的家/三面是空白和恐懼/第四面是寧靜的天國/小山般的乳房』。」

  「一到這時候我就覺得你像丈夫加情人加兒子。」

  「那是因為你又是母親又是妻子又是女兒。」

  「天啊,拉上窗簾去,對面樓上的人看咱們呢!」

  「龜兒子喲,咱們家成動物園的鐵籠子了,一點隱私也沒有。哎,前天我們一個美編去動物園拍片子,正趕上一對兒東北虎交配,媽呀,一氣兒干了六次,虎虎有生氣!這小子就不停地拍,拍了一卷兒!可惜沒帶攝像機去。咱們人是退化了,完了。」

  「這還11億了呢,再不退化就該人吃人了。」

  「喲,今天吃什麼呀,飯還沒做呢。我的魚!完了,還在樓梯口呢,趕緊收拾了放冰箱裡凍上。」

  「凍什麼,半天過去了,肯定有味兒了。紅燒了吧,不新鮮的,紅燒加糖醋,就沒味兒了。順便給義理端一條去,算賠個不是。」

  「老娘們兒意識,人家是大詩人了,吃我這三等白鰱?別找人家看不起,自己吃吧。可是紅燒不下奶呀。明兒再去買鯽魚來熬湯吧。」

  「算了,別折騰錢了,再怎麼吃我也是光長肉不長奶。瞧這兩大坨子,全是脂肪,也不知什麼毛病。以後減不下來怎麼辦?」

  「我就願意你減不下來,勞倫斯怎麼說來著?那兒是我的家。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兩坨子肉就行。」

  沙新好一通折騰把魚燒好了,渾身是汗地把飯端回屋,剛落座,翠蘭就回來了。一看一大盤紅燒魚,歡呼著擺桌子盛飯。坐定後,拿起筷子,給沙新和張艷麗一人夾一塊魚,然後把剩下的那半條全放在自己碗裡,狼吞虎嚥地悶頭大吃,一句話沒有。沙新兩口子的飯還沒下去一半,翠蘭早吃完一大碗,起身又去盛,發現沒了,就坐下,又夾半條魚吃起來,風掃殘雲般地吃,最後抓起半塊涼饅頭把盤子狠擦一通為止。

  「表舅,我還餓,」她說。

  沙新又翻翻冰箱抓出半個饅頭扔給她。她起身又去冰箱裡拿了半袋搾菜來吃。

  沙新實在忍不住了,強壓著火氣說:「翠蘭,你剛來,別太猛吃了。瞧你,才來兩個月,人都胖成什麼樣兒了,原來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你舅媽原先也是個瘦子,她的衣服你也穿不得,她的孕婦服你穿上又太難看。」

  「你就不能給我買兩件?」翠蘭不高興了。

  張艷麗忙和氣地說:「不是不買,是現在的衣服太貴,我們買不起。反正你一月八十塊錢,你自己看著買吧。」

  「說好管吃管穿管住的。我的錢全寄回家了。」

  沙新兩口子愣了。

  「人家保姆每月一百塊哩。」

  「哪兒?」

  「對面高樓上。」

  「她們瞎吹。」

  「真的,半夜起來把尿,再加二十。人家都一人住一間哩,好高喲,坐大電梯,呼一下就鑽雲彩裡去了。站陽台上看北京,真好看。」

  「你去串門子了?」

  「啊,人家倆保姆。一個管做飯,一個管看孩子,真舒坦。明天,要坐著小汽車兒去大海邊上住,上海裡泡澡去。」

  「有什麼新鮮,你們全家人不是天天在河裡泡澡。」

  「河跟海不一樣麼。」

  「你還有完沒完?讓你幹什麼來了?一出去就小半天,你舅媽死了都沒人管,你還有臉說呢!」

  翠蘭不說話了,撅起了嘴。

  「以後不許亂串,盡學壞。」

  「人家比你家好麼,怎麼叫學壞?」翠蘭又頂一句。沙新想說「人家好你去人家」,可嘴一軟沒說出,只說:「表舅很快就要搬到那樣的大樓裡去了。」

  「還坐小汽車兒去海邊泡澡?」

  「泡!」

  「也雇倆?」

  「仨我也雇得起。」

  「那得讓我管她們,我當大的。」

  龜兒子喲,當你媽個X。沙新心裡罵著,「行,你當大的,好好兒干吧,你瞧表舅寫的書,寫一本就能買輛汽車。等我攢足了,一塊兒買,房子、車、電器,啊!」

  翠蘭兩眼放光,「先買房子吧,買十八層上的,越高越好,讓我住有陽台的,人家保姆聽說我跟舅舅住一間,都笑話哩。」

  「笑什麼?舅舅就跟爸爸一樣。你跟你爸在一塊兒,你爸光著屁股淘金砂,誰笑話了?」

  「我爸還和我媽光著屁股鬧哩,往媽肚裡尿,媽高興死了。」

  「別說了。」張艷麗紅著臉。

  「真的,過路的後生也往我肚裡尿哩,頭一回疼,二一回就好了,三一回,想這個都把人想死了。舅,你咋不往我肚裡尿?」

  「天啊,翠蘭,你讓撐船的後生白尿過了?」

  「啊,老尿哩,讓我好想哩。」

  「你!」沙新臉都白了,人一下子就癱了。

  「艷麗,快好好兒問問她,這個月來那個沒有。天啊,別在我這兒大了肚子,那可就洗不清了。快去小屋裡問問去,我的天,龜兒子喲。」

  張艷麗慌慌張張拉著翠蘭進了組合櫃那一頭,歡天喜地地出來告訴沙新沒事兒,翠蘭月月二十五准來紅。沙新這才大喘一口氣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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