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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練 作者:何頓



  「拉練」是軍隊裡一個很重要的訓練節目,這是為了增強下級軍官和士兵的體質及加強戰鬥力的一種訓練。在拉練過程中,每個人都會在一種紀律嚴明的壓力下磨勵自己,使這支隊伍變得更加團結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這支原本只有七分戰鬥力的隊伍,在拉練的鍛煉中會變成一支頑強的有十分戰鬥的隊伍。這便是軍隊裡經常拉練的目的。

  一九七0年七月裡,長沙市B中學的大操坪上,吵吵嚷嚷地佇立著現兩百多名高中學生。他們背上壓著自己打的方形背包。所謂背包,這是一床草蓆、一床蚊帳、一床毯子和換洗衣服,和十五斤大米及一本毛主席著作。男同學的脖子上均吊著一個軍用水壺,女同學的脖子上除了一個水壺外,手上或背包上大多吊了一個塑料桶子,紅的綠的黃的都有。這在男同學眼裡,她們是為了洗腳而準備的。這些桶子不是一顫一顫地打著她們的屁股就是撞擊著她們的大腿。這在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看來特別好笑和可憐。

  「搭幫我們不是妹子,」楊小平望了眼周圍的女同學,見她們手上都多一樣東西,不免同情她們道,「你看她們好麻煩,拉練還要多帶一樣東西!」

  何建國一笑,「工宣隊的說,每天要行軍三十公里。」他說,「那會累醉去。」

  李林說:「要走到平江的革命根據地看革命歷史。」

  「先走到開慧公社,」楊小平說,瞧了一眼周圍的同學,又望了一眼瓦藍的天空,「再去平江革命根據地,然後再走回來,反正要走死一條命。」

  「瘦一身肉羅。」何建國笑笑,「炊事班的早上就出發了。」

  「炊事班的就有事做埃」李林折過頭來看著他們,表現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兩百多個師生要吃飯。我看見他們挑著鍋子和菜,背都壓彎了一截。炊事班的會累醉去。最開始高老師問我去不去炊事班,我一聽,臉都白了,我對高老師說,我不曉得做飯菜……」「炊事班比我們好,我要是你,我崽就不去炊事班!炊事班行動比我們自由,炊事班的有吃,肚子不會虧。」楊小平說,一雙眼睛四處看著,在人堆裡尋找那個將率領他們野營拉練的工宣隊的趙營長和彭指導員。「沒看見趙營長埃」「我來的時候看見趙營長在校門口。」楊小平說,望了眼校門那個方向。

  工宣隊的趙營長是個三十幾歲的湘南大漢,濃眉虎眼,大鼻子,皮膚黝黑,身材稱得上偉岸。B中學的老師和學生都尊稱他為「趙營長」。趙營長是個轉業軍人,他在部隊裡的職位是營長。他不過是剛剛從部隊裡轉業到工廠,就率領工人階級進駐了學校。工宣隊進駐B中學的那天,趙營長著一身草綠色軍裝,頭上戴一頂摘去了帽徽的新軍帽,很軍人地昂著頭站在大操坪前的主席台上,這讓在台下的師生都覺得他不像個工人階級,而像個解放軍。為此學校革命委員會主任(即校長)在全校師生的大會上,居然沖趙營長敬了個使很多同學事後譏笑了很一向的軍禮。當時同學們和教師都坐在沙子和爐渣鯁屁股的地上,抬頭瞧著端坐在主席台上說話的一臉麻子的校長和繃著臉坐在一旁的趙營長及另外三個工宣隊代表。「我首先代表全校師生向工人階級,向領導我們革命的首長同志敬禮!」校長說了這句話,就一臉莊重地站起來,沖坐在一旁的著一身軍裝的趙營長敬了個手心朝外的軍禮。

  這讓坐在台下聽校長講話的楊小平、何建國和李林差點大笑起來。他們相覷著暗笑,因為這個在他們眼里長相像漢奸樣的麻臉校長敬了個令他們要笑死的軍禮。在他們對軍禮的認識裡,應該是手掌伸直,手心朝下,手指頭貼近右邊的太陽穴。

  那天散會後,他們從學校裡出來,便在馬路上相互敬著手心朝外的軍禮。「向首長同志敬禮。」楊小平對何建國敬了個校長式的軍禮說,一邊嘻嘻笑著,露出了一大片牙齒。接著他又向李林敬了個校長式的軍禮,「向首長同志敬禮。」他對李林笑嘻嘻地說,一邊捂著嘴巴笑得把臉扭了過去。他不願讓何建國和李林欣賞他臉上的缺點--那副齙牙齒。

  「校長是個鄉里人,不曉得敬軍禮。」何建國說,「趙營長都笑了。校長跟電影裡的漢奸一樣,校長說話也是一口鄉下腔,咕嘰咕嘰的,我最不喜歡聽他作報告。」

  李林說:「我也不喜歡聽他作報告,他一說話,我就要打瞌睡,聽不懂他的話。」

  「他要我們向工人階級學習。校長說,工宣隊的趙同志在部隊裡時是營長,」楊小平又笑得摀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露出他那口不好看的齙牙齒,「我爸爸就是從部隊裡下到地方上來的。」楊小平趁機又賣弄一句,「我爸爸轉業的時候就是個師長。」

  「我們曉得你爸爸是個大官。」何建國說,「我們全班就只你是高幹子弟。」

  「什麼高幹不高干,還不是一樣。」楊小平不想跟他們把距離拉開說,「高幹不高干都是人,人又沒有區別。」

  「人當然有區別,你爸爸有小車坐。」李林說,「我天天看見一輛黑色的小車接你爸爸上班。校長都只有騎單車的份,你爸爸的官比校長要大幾倍。你說是不是?」

  楊小平就覺得臉上非常有光地一笑,「那我不曉這些事。我不管的。」

  楊小平生一張圓形臉,眼睛黑而亮,尖鼻子,嘴巴很大,包容著一副一顆顆玉米樣大的齙牙齒,這使他笑的時候產生了一個習慣動作,那就是用手去捂嘴巴,好使別人看不到這副黃黃的齙牙齒。楊小平的父親是什麼幹部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他父親是高干,是「二野」下來的幹部。楊小平因為是高幹子弟,自然是班上最目中無人的,在他們班上,高幹子弟就他一個。原來還有一個女同學的父親也是高干,這個女同學姓孫,名小燕,可惜孫小燕的父親去年被造反派揪了出來。她臉上的光彩一下就陰了下去,好像太陽陰了一樣。楊小平的父親沒有被打倒,他當然就還有資格調皮,雖然他們已經讀高中了,可他仍然跟沒長大一樣,還經常上課時用彈弓打女同學的後腦袋。他使用的彈弓很小,一根鐵絲擰成一個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丫」字,上面纏一根女孩子扎頭髮的橡皮筋,用作業本紙做一些小子彈,時常在上課的時候彈女同學的後腦袋。有天上語文課,一個名叫葉小秋的女同學憤怒地站起身,對班主任高老師說楊小平用彈弓打別個的腦殼。

  「高老師,」葉小秋生氣地指著把眼睛望著天的楊小平,「楊小平上課用彈弓打別個的腦殼。」這個「別個」當然是葉小秋自己。高老師黑著臉走到楊小平的課桌前,彎下腰檢查楊小平的抽屜,又低下頭,查看楊小平的書包,搜索了半天,結果只發現幾顆用作業本紙折成的子彈。高老師把那些紙彈沒收了,附帶還沒收了半包飛馬牌香煙,但沒找到彈弓。下了課,何建國和李林躲到臭烘烘的廁所裡抽煙,楊小平跑來要煙抽,邊笑得嘴巴很開地炫耀地告訴李林和何建國說,他把彈弓藏在袖筒裡了。彈弓很小,藏在袖筒裡高老師自然找不到。

  趙營長在全體同學和老師的期待中出現在操坪的主席台上了,隨趙營長登上主席台的還有B中學高一年級的彭「指導員」,當年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時,長沙市的任何一所中、小學都把原先「班」的稱號改成了「排」,把年級改成了「連」。以前的年級組長馬上就搖身一變成了部隊建制的「指導員」了,當然就顯得神氣些。彭指導員手上拿著一隻裝電池的電喇叭,那時候這可是不可一世的新式武器。這麼多人搞野營拉練,當然要配備能讓兩百多人的耳朵可以聽見的電喇叭了。趙營長站在台上笑著——露出了兩排很大一顆的藏滿煙垢的牙齒,瞧著眼下這群嘰嘰喳喳的學生,對彭指導員說了幾句什麼,於是彭指導員舉起電喇叭,把嘴唇對著電喇叭開口作指示了。「請同學們注意,各排按做廣播操的位置迅速集合!」他扯大嗓門喊道,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隊伍馬上將要出發了,請班主任迅速清點各排的人數!各排的排長迅速向主席台報告!」

  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被班主任叫到隊伍裡去了。班主任高老師是個高個子男人,戴一副酒瓶子底樣的近視眼鏡,一張猴臉,一口常德腔,見他們仍站在樹下說話,猴臉上就很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們硬要挨點名批評好過些是吧?集合了。」

  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就把擱在地上的背包掮起來,迅速走進了自己排裡站好。他們三人站在了一起。楊小平個子矮一點,平時上體育課站隊列時,楊小平被體育教師排在稍前面一點,這會兒排長高艷紅跑過來,要求楊小平站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我要站在這裡,我想站在這裡。」楊小平不服她的管說,「這又不是體育課,這是去拉練。」

  「站前面去羅,你又不是站在這裡的。」高艷紅說。

  「我要站在這裡,站在這裡又沒犯法。」楊小平不聽她的指揮地扭開了臉。

  何建國雖不是排幹部,但在87排就是有凝聚力,這要歸功於他個子高,會打架,而且既是校田徑隊的運動員——擲鉛球和扔鐵餅均打破了當年市中學生運動會記錄面為學校爭得了榮譽,又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我們就是要站在一起。」何建國為楊小平說話,堅決同排長高艷紅作對道,「這又不是上課做廣播操,你不隨我們站在一起!」

  高艷紅瞥一眼何建國,「你們幾個人玩得好,就要站在一起是罷?」

  「就是的。」何建國不笑地盯著她,「我們好你幫我我幫你。」

  高艷紅「哼」一聲,走開了,何建國這才嘻嘻一笑,表示他們勝利了。他潛意識裡知道高艷紅喜歡他,高艷紅時常拿眼睛瞟他,這可不是隨便望一眼的那種「瞟」,這種眼光亮亮的,含著信息,這種信息傳達給何建國的直觀感覺就是她喜歡他。但何建國心裡卻喜歡身姿婀娜的孫小燕。他抬起頭,望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孫小燕,她一身綠衣服,背上一隻大背包,一床草蓆捲成筒斜斜地插在背包上,手上拎一隻紅塑料桶。何建國真想走上去,接過孫小燕手中的紅塑料桶,減輕一點她身上的負擔,但他又知道這是一種自己根本不會去實現的思想,因為同學們會笑。這時他們聽見彭指導員站在主席台上施口令了。「全體同學注意,立正!」彭指導員對著電喇叭大聲喊道,「向前看--看齊看齊看齊!」他一連叫了三個看齊,眼睛虎視眈眈地望著下面的隊伍,「還有同學沒看齊,還有同學心不在焉!還有幾個同學眼睛望著別處啊咧,87排的男同學不要我點名罷!」

  87排就是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他們所在的這個排。他們趕緊站好了,因為他們看見彭指導員正好是望著他們。他們確實沒站好,楊小平甚至站出了隊伍,而李林正把背包對著主席台,轉過身來與何建國說話。「快站好,」何建國說,「彭指導員盯著我們。」

  何建國在他們兩個中有點當「角色」的味道,這不是他想當這個控制他們的角色,而是他們喜歡聽他的。三個人中總有一個為主的,何建國就是那個為主的。何建國生一張被太陽曬得很黑的臉,這張臉很樂觀也很自信。這張臉上的眸子很黑,鼻子很大,嘴巴也很大,牙齒生得很齊很白,是一張准男子漢的臉。他是全排較成熟的和被老師認為難以對付的男學生。這會兒他對楊小平和李林說:「聽聽彭指導員在台上說些什麼。」

  彭指導員在主席台上宣佈拉練的紀律,例如不能掉隊,不能一到什麼地方就私自買零食吃,不能下河或跳到塘裡游泳,一切都要聽從班主任和工宣隊的指揮等等。彭指導員最後大聲宣佈說:「如果哪個同學不聽指揮,違反規定,學校就要嚴肅處理,絕不寬容。」

  接練的隊伍在上午十點鐘的灰塵瀰漫的太陽裡,在彭指導員手中那醒目的電喇叭的指揮下,從B中學的大操坪上出發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歌曲,浩浩蕩蕩。拉練的隊伍以排為單位,一共五個排,87排走在中間,排長高艷紅手裡提著一隻紅塑料桶子,背上背著一個一床蓆子橫插的背包,背包上還耷拉著一個藍布米袋。班主任高老師走在最後,但沒走在隊伍裡,而是走在隊伍一旁。他是個不計較小缺點,但在大事上絕對堅持原則的老師,他對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幾個調皮學生,總是用一種寬容的口氣說:「算了,拉倒羅。」這句話當然是針對他們犯的缺點而言的,例如他們同任課老師頂嘴或者在教室外面抽煙被他撞見了,他在每天放學時刻,便昂著他那張擁有兩個「酒瓶子底」的猴臉,總結時表示寬容地揮著手道:「算了,我們拉倒羅。」那意思是他不計較了。

  何建國知道高老師最討厭他和李林,其次討厭楊小平,因為他們三人是他鼻子底下的調皮鬼,不讀書,不做作業,就是他佈置的作文,他們也不做,問他們做作文沒有,他們總是回答說「不曉得做」。「不曉得做,抄一篇也是好的。」高老師在教室裡黑著臉宣講說,「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學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我高老師的。你們將來總要寫寫家信,或者參加工作後,要寫寫學習心得什麼的。不曉得做作文,總曉得抄吧——?」高老師拉長聲音說,一雙眼睛有氣不敢發地瞪著他們三人。

  但是他們也不抄,高老師就不再管他們的學習了,視87排沒有這三個學生。「我只要求你們調皮不要調過了頭。」高老師對何建國說,把何建國叫到他房裡,還給何建國泡了杯古丈毛尖茶,「調過了頭,管你們的就不是我高老師了,而是工宣隊,到時候何苦羅?」高老師喜歡說「何苦羅」,這是他語重心長的口頭禪,就是說他總是語重心長地在教室裡高聲反問五十幾個同學「何苦羅」。高老師是那種外強中乾的男人,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被比何建國他們高兩屆的學生揪著鬥爭過,還押著他掛著「走白專道路」的牌子,從學校裡出發,游到南門口又游到五一路,然後再揪著他一路打罵地走回來,把他身上本來就不多的銳氣完全徹底地「打」掉了。他現在給何建國和楊小平他們的感覺,就像一隻走了氣的籃球,拍不起來了一樣,這讓他們心裡非常不屑。

  拉練的隊伍在大街上行走時,前面和後面的唱歌唱得非常有勁,唯獨87排唱歌體現出一種要死不落氣的形容。這讓騎著單車來回檢查的彭指導員,在前面路旁停了下來,專等著他們87排出現。彭指導員的單車上捆著他自己的背包。他穿著洗白了的舊軍裝,腳上一雙黑涼鞋,背上橫背著一隻灰布袋,肩上背著一頂畫著紅五角星和「八一」的草帽,這無疑是某部隊生產的軍用產品。

  「你們87排的唱歌聲音不行,不嘹亮啊咧。」他舉起胸前的電喇叭對87排的同學嚷叫,「要用勁唱,唱出革命的激情來啊咧!就是你們排的聲音最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預備唱!」他給87排的起歌道,自己率先對著電喇叭唱了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他一臉亢奮,還不停地揮著他的右手,直到87排的全體同學並不像他鼓勵的那般積極地唱著「下定決心」,從他眼皮底下走過去。

  中午邊上,拉練的隊伍聲勢浩大地走出了長沙市,向東郊農村挺進,路的兩旁開始出現農舍、田野和一排排樹木了。農民的孩子看著這支背上背著背包和米袋的不很整齊的隊伍在太陽下走著,就像看耍猴把戲的班子從門前路過一樣,邊嘻開嘴巴笑著。這支隊伍不再像出發時那麼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開始露出疲倦了,歌聲從這支拉練的隊伍裡消失了。這支隊伍裡每個人的衣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濕了,臉上也儘是酸苦地流進嘴裡鹹鹹的汗珠。

  「我這一世還沒是這樣受過累。」何建國說,望了眼空曠的田野,「背著背包每天要行軍三十公里,曉得現在走了好多公里了?

  你猜有十公里沒有?」

  楊小平說:「十公里絕對不止,我估計快二十公里了。」

  「我腳都疼了,」李林說,「煙癮也上來了。抽煙不?他媽的抽支煙不?」

  何建國聽他一說,也想抽煙了。他們的口袋裡都帶了飛馬牌或大紅花牌煙。何建國看了眼高老師,高老師此刻走在隊伍的前面,走在徘長高艷紅的旁邊。隊伍已經放慢了行軍的速度,步子明顯變得沉重了。「抽煙羅。」李林從他口袋裡掏出了大紅花香煙。

  「抽我的。」楊小平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香煙,一臉賣弄的樣子,「這是我昨天晚上偷了我爸爸的煙。偷了兩包。」

  「你爸爸曉得了不會把你打醉?」何建國接過煙說。

  「我爸爸不打人的,」楊小平得意地說,「我爸爸只罵人,曉得了也只罵幾句。」

  「我爸爸打人,」李林接過楊小平遞來的大前門煙,一本正經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跟老煙鬼一樣。「我爸爸用皮帶抽,打起人來不做人打,有次打我弟弟……」「你爸爸是拖板車的,」何建國看不起道,「楊小平的爸爸是幹部,當然不同。」他說完,掏出火柴,嚓地一聲劃燃,立即點燃了煙,自然就深深地吸了口,然後把煙吞進肚裡,眼睛兩邊望望,看看有沒有老師注意他們,接著讓煙從兩個鼻孔裡緩緩地飄出來。

  楊小平也點燃了煙,吸一口憋著,也學著何建國的模樣謹慎地兩邊看看,再讓煙從鼻孔裡飄出來。李林也是如此。現在他們有煙抽了,疲勞感被煙提起的興奮取代了一部分。並不是煙真的能消除疲勞,而是抽煙的行為中產生的那種做賊的警覺心理取代了疲勞。抽煙是B中學三令五申禁止的,而彭指導員又總是騎著單車來來回回地巡視,這就讓他們不得不警惕,畢竟他們不想受批評,雖然他們也知道發現了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彭指導員來了,」楊小平看著騎著單車駛來的彭指導員說,忙把半截煙藏到了手心裡,就是說手握成一個球狀,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煙頭,另外一截卻隱藏在手心裡。

  何建國的煙抽得快,他的煙癮在三個人中是最大的,這會兒煙已經燃到了煙頭上,他把煙丟到了路邊的草地裡。李林也學他的樣丟了。李林在他們三人中,相對來說又是膽子最小的,他之所以抽煙,是因為他交的朋友都抽煙,而他自己並沒有錢抽煙。他的父親一分錢都不給他,他是靠撿破爛、偷鐵偷銅賣錢再買煙抽。

  他的煙癮並不大,他甚至可以一天也不抽煙。他常說:「老子今天一根煙都沒抽,餓醉了。」然後做出一副餓醉了相,不得了樣地抽著煙。但在何建國和楊小平看來,他抽煙的樣子雖然如狼似虎,其實根本就沒把煙吞進肺葉裡去「熏陶」自己,他只是讓煙做客樣地在口腔裡打個轉身就飛快地吐了出來。李林抽煙,完全是喜歡上了抽煙的那種男人派頭,在他看來,一抽煙就標誌著一個男孩長成男子漢了。所以他就假模假樣地抽著煙。

  彭指導員看了他們一眼,在單車上大聲問何建國道:「累不累?」

  「還好樣的。」何建國回答說,「就是肚子餓了。」

  「我也肚子餓了。」李林說,「我早上只吃了碗稀飯就到學校來了。」

  楊小平卻不敢吭聲,因為他手上還夾著煙,他怕彭指導員注意到他手上正有藍煙繚繞。

  拉練的隊伍在一處路旁年輕的樹林裡休息了,這是預先就選擇好了的休息處。炊事班的同學在這裡忙著做飯。這是一處斜斜的山坡,遍佈著年輕的馬尾松、樟樹和杉樹等交錯的樹木。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等十個同學徑直奔到了山坡頂上,就好像解放軍搶佔制高點一樣,他們不怕艱辛地爬了上去。他們之所以把疲倦置在腦後,爬到遠離群體百多米的山頂上去,就是想背開老師和工宣隊的視線,在那裡心安理得地抽煙。從山頂上望下去,兩邊風景都挺好,到處是田野、農舍和鬱鬱蔥蔥的樹木。遠處農舍的黑屋頂上藍煙裊裊。天藍盈盈的,有幾縷白雲在高空中遊蕩。何建國解開衣扣,解得只剩了最下面的一粒扣子,露出了白白的胸脯。他誰也不在乎地點上支煙,猛吸了幾口,東張西望地看了幾眼四周,覺得周圍青青的全是綠色,於是疲勞都減少了很多。

  「何建國,你們在這裡抽煙啊!」孫小燕走過來盯著他。

  孫小燕是何建國心中的秦怡。當年秦怡在很多中學生心目中是個大美人,秦怡主演的電影,他們在讀小學的時候就都看過。秦怡成了他們心中最溫良最美的女性。父親被打倒了而臉上失去光澤的孫小燕,便是何建國眼中的秦怡。要是別的同學對他說這句話,他一定會罵一句髒話,比如說「關你卵事」,但是孫小燕用責備的眼神對他說這話,那就是另回事了,「我是好玩抽煙。」何建國男子漢奸樣地望著她。

  「你就只曉得抽煙!」孫小燕瞪著他,「會把你的肺和腸子熏得很黑的。」

  何建國望了眼四周,「我不抽了。」何建國瞅著他喜歡的孫小燕,在地上撳滅了煙。「媽媽天天罵我哥哥抽煙。我媽媽不喜歡男孩子煙飆飆的。」

  「要開飯了,」何建國轉移話題說,「你安排班上哪個去端飯嗎?」

  所謂「班」是87排下面的建制,在部隊裡排下面就是班麼,既然班被工宣隊的改成了排(按部隊編制,一個加強排正好是五十名戰士),那麼從前在班上設立的「組」自然就提升為「班」了。

  孫小燕便被班主任高老師臨時提拔為87排第四班班長,因為原四班班長是個女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參加拉練。孫小燕當然就拿出班長的責任心,向她手下的九個同學分配任務。「你和李林去端飯。」孫小燕順勢安排他說,說完一笑。

  「李林,班長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去端飯。」何建國對走攏來的李林說。

  孫小燕很愉快的模樣笑笑,「你們兩個去端飯,都要做事,不然就都沒飯吃。」

  「我不去咧。」李林躲懶說,「我又不是幹部,幹部去,你是班長,你去。」

  「你就不能去?你是伢子,有勁些。」孫小燕望著李林。

  「我沒有勁,我一兩勁都沒有。」李林很計較自己的勞動力,「我只會睡覺。」

  「那我也不去,」何建國說,他確實感到很疲勞,「我沒一點勁了。」

  孫小燕見他反口,就生氣地瞥他一眼,轉身下去了。何建國看著軍裝在她身上顯得過於肥大的她那苗條的背影,覺得她一定比他還累,就準備還是去打飯,但又覺得不好開口說「我去」。他看著站在一旁笑著的李林。他真想罵李林一句什麼,但罵他沒意思,就扭開頭,眼睛望著樹梢出神。樹梢上有一對極漂亮的小鳥,正嘰嘰喳喳地叫得很歡,彷彿是歡迎他們來到它們的世界做客似的。「好漂亮的鳥埃」何建國對李林說。

  「要吃飯了。」李林說。

  「吃你娘的腸子。」何建國扔出這麼一句話道。

  何建國把視線拋到山下,一些同學已經開始排隊打飯了。飯是排長率領班長從炊事班的飯鍋了裡打來的,再由班長分配給自己班的每個同學。何建國陡然感到肚子餓得直叫,咕咕咕什麼的。

  「我肚子餓得直叫,要吃飯了。」他看了眼藍藍的天空,又偏過頭來望了眼李林,李林也望著他。「我吃飯去,我餓了。」

  何建國走下山坡時,見孫小燕提著一塑料桶飯,艱難困苦的樣子向上面走來,就趕緊跑過去接孫小燕手中的飯桶。「我來提我來提。」他向孫小燕討好地一笑。

  下午三點鐘,休息了一個中午的同學,在不很強烈的太陽裡站好隊後,彭指導員站在一塊高高的奇形怪狀的石頭上,扯開喉嚨對著電喇叭作了些交代,於是隊伍又開始向前方開拔了,自然是浩浩蕩蕩的。「我們唱一首革命歌曲,提高士氣啊咧。」彭指導員舉著電喇叭走過來,高聲起歌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預備唱!」

  於是87排的全體同學就敞開喉嚨唱毛主席語錄歌。《世界是你們的》了。何建國沒有開口唱,他沒有勁唱。李林也沒有唱,楊小平也沒有唱。彭指導員的眼睛很好,耳朵也很尖,他走過來,「你們這裡沒有聲音啊咧。」他指出說,臉上是批評的表情。

  彭指導員喜歡在一句話的後面老是加上「啊咧」兩個語氣詞。

  比如說,他批評同學時總是說「你要表現好啊咧」或者說「你這種表現不行啊咧」。彭指導員總是用「啊咧」兩字在他說的一句話後面結尾,大概是表示凝重什麼的。彭指導員批評你時,眼睛就很革命地瞪著你,表示他不怕你。彭指導員在教室裡宣講他自己的家史時,總是一臉標榜的形容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請你去查,十八代都是深受地主壓迫的正宗的貧農。他搭幫共產黨,翻身做了社會的主人。他現在是恩格斯說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就這麼回事。

  「你們這裡沒有聲音啊咧,怎麼回事?」彭指導員大聲質問。

  何建國和楊小平馬上就張口唱起來:「……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隊伍繼續向前走著,「彭指導員最討嫌。」楊小平說,「我猜要我們拉練的餿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他只想體現出他最革命,一個祖宗十八代都是鄉里寶的神經。」

  「他想當校長。」何建國估計說。

  在學校裡,校長是最大的官。「他這鄉里寶當校長,那我不讀書了。」楊小平說。

  「莫說了,招呼他聽見了。」李林小聲說,望著站在那裡衝他們鼓士氣的彭指導員。彭指導員正站在路旁,手舉電喇叭,一隻手打著拍子地唱著歌。

  「聽見了也不怕他。」楊小平講狠地一昂頭,「最多就是不讀書了,把我開除。」

  他們待彭指導員離開他們後,楊小平又摸出了煙,遞了支給何建國,但他沒遞給李林。李林問他要大前門煙抽,楊小平說:「你莫浪費,你只是好玩,又沒真正的煙癮。」

  「我有煙癮。」李林繼續問他要,「搞一根看?」

  「你是假抽煙。」楊小平說。

  「我是真抽煙。」李林伸手要,「來羅。」

  楊小平用不著討好李林,骨子裡他還有點看李林不來,因為李林的父親是拖板車的,長期是一身臭汗地從他眼前過路,一張臉黑不溜秋的。「你自己有煙抽。」楊小平說。

  「我的煙比你的煙差些,」李林說,望著他,「搞根大前門給我,莫小氣羅。」

  楊小平對他一笑,「我只剩一根了。」他說,「還有這麼長一截路要走。」

  李林就不再問他要了,而是把眼睛四處望,看著路兩旁的景色。路兩旁自然是金燦燦的田野和樹木,和正在田頭上勞動的農民和抬起頭看著這支隊伍路過的小孩。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預備唱!」走在前面的趙營長情緒來了,回過頭來對87徘的全體同學發出號召地唱道。前面86排的同學唱完一首歌後,為了消除大家行軍的疲勞感,把上午出發時那種飽滿的情緒調動起來,忽然就集體大聲嚷道:「87排的,來一個!87排的,來一個!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87排的,來一個!……」趙營長7排的同學沒有反應,就回過頭來大聲起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唱!」他自己率先唱起來,87排的同學沒精打采地跟著趙營長唱著,肩上掮著他們的疲勞,歌聲當然就軟綿綿的,聽上去自然就一點也不宏亮。

  五點多鐘時,這支拉練的隊伍在一所大隊(即現在的村)小學的門前停下了,這便是今天旅途的終點站。這所大隊小學沒在路邊上,而是彎進公路的一片桔林後面,這也是事先就聯繫好了的。這所小學的門前是一塊坪,有兩個不符合標準的籃球架,即幾塊板子隨便釘在兩根粗祖的木頭上的籃球架,上面嵌著一個不規則的要圓不圓的鐵環。拉練的隊伍依次在這塊坪上坐下了,大家都舉著綠綠的軍用水壺喝水,邊等著老師講話。何建國在彭指導員舉著電喇叭交代事情的時候,眼睛就盯著這種籃球架,心裡卻想笑。「這號鬼籃球架,」他對李林說,推了下李林的肩膀,「看羅,這未必投得球進去哎?」

  「今天的野營拉練同學們都表現得很不錯啊咧,沒有一個同學叫苦的啊咧。」彭指導對著電喇叭總結今天的成績,臉上是一種不知疲倦的高興,「沒有一個同學掉隊。這充分證明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野營拉練就是為了增強同學們的組織紀律性,培養同學們吃苦耐勞的思想品德……」「我肚子餓得叫了,他還說這些話。」楊小平低聲對何建國說。

  「我們既然是學習解放軍,那就要全盤學習。」彭指導員看了眼鴉雀無聲的會場,「晚上睡覺,各個排都要安排站崗放哨的,輪流站崗,每人站一個小時,由各排自行安排。我們半夜裡,隨時都可能查崗的,不許躲懶睡覺啊咧,要學解放軍保持高度警惕。」

  「還要站崗,」何建國說,「防止壞人搞破壞。」

  「從明天開始,我們的野營拉練會增加一些新的內容啊咧。」彭指導員興高采烈地說,「比如在行軍途中,發現敵機來了,馬上會吹號疏散。一聲疏散,兩分鐘內,路上要做到看不見一個人,當然不是要你跑到馬路邊上站著,而是像解放軍那樣臥倒……另外,我們是臨時借用兄弟學校過夜,要愛護公物。」彭指導員對著電喇叭說。

  「這未必還要你囉唆,在學校裡就交代了的。」李林對何建國說,「囉哩囉唆。」

  「損壞兄弟學校的公物,一律要照價賠償,還要挨批評,嚴重的,還要受處分。」

  「莫講話,聽他說。」何建國說。

  「還有一點要強調,不能私自下塘游泳啊咧。不要以為自己會游泳就下塘游泳,發現如有同學破壞紀律——游泳,學校會要嚴肅處理,一切行動要聽從指揮……」「那我們怎麼洗澡呢?」楊小平不服地嘀咕道,「我們總要洗澡才睡覺。」

  「洗澡只能提水洗澡,不能藉故洗澡而下塘游泳啊咧。」彭指導員說,他掃了眼在坐的全體同學,見大家都對他講話不耐煩了,這才宣佈:「現在以排為單位解散。」

  大家解散後,就一心等著炊事班的同學吹號開飯,因為炊事班的同學不吹號,其他同學不能擅自走過去妨礙炊事班的緊張勞動,這是彭指導員在訓話時交代的。炊事班的同學已經把米收去煮去了。班長把米從每個同學的米袋裡收集起來,交給排長和班主任,炊事班的拿著米便去煮。「我口裡都吐酸水了。」何建國對楊小平說,瞧了眼正忙著煮飯的那些炊事班的同學,「還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開飯?我肚子都餓扁了,比中午時還餓些。」

  「我也餓得要死,中午時我沒吃什麼飯,吃不進。」楊小平說,他一身的疲憊,索性躺到了地上,把兩手墊在一起,當枕頭枕在腦袋下面。「我們現在是吃長飯的時候呢。」

  「你還以為你是在吃長飯?」何建國看著他,「你沒有長了。」

  「那不見得,我還只十六歲,」楊小平推斷說,「男長三十慢悠悠,老話說。」

  「還長六十呢,你睡了沒醒。」何建國不屑他的論調,看他一眼,「我只希望現在就吹開飯的號聲,趕快吃飯。我肚子都直叫了。

  炊事班的同學應該早點做飯。」




  半夜裡,軍號忽然在寧謐的充滿蛐蛐和青蛙的叫聲的田野上響起來:噠噠打噠嘀噠打噠什麼的。何建國和楊小平睡得很沉。何建國一小時前剛剛把崗站完,不過是剛剛沉入到睡鄉就被站崗的李林叫醒了。「何建國何建國,夜行軍了。」李林高聲喊他說。

  何建國腦子裡閃現了前天在學校大操坪上,彭指導員面對全體同學交代事項時說的話:「還有,每個同學都要作好夜行軍的思想準備。解放軍是經常要夜行軍的,而且在夜行軍中還不能發出響聲。軍號一吹,五分鐘內必須將背包捆好,整裝出發。所以要行動軍事化!萬一將來有一天打仗,敵人來了,你捆背包要捆半個小時,敵人不會把你殺了?!」

  當時會場上發出了一大片歡炔的嘿嘿嘿嘿的笑聲。

  何建國以為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因為他想他們也要睡覺的。

  現在夜行軍來了,何建國真的有些不想起來地爬起來了。他平常在家裡,不睡到早晨七點一刻,他的父母是不要指望他起床的,星期天有時候一個上午都是在床上消滅掉的。現在他得爬起來,還必須行動軍事化!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輸給女同學。他三下兩下地扯下蚊帳,也顧不得折疊,放在當枕頭睡覺的換洗衣服上,打開塑料布就摸黑捆紮著。那時候,老師要求每個學生把背包打成橫三豎二的「日」字,因為解放軍的背包就是這樣打的。何建國在楊小平家裡練習過不下十次,當然三下兩下就把背包打好了。何建國見孫小燕還蹲在那裡手忙腳亂地打著背包,就走上去替她捆。

  這是一間騰空了的破舊的教室,他們就睡在地上,地上鋪著稻草,他們的蓆子鋪在稻草上。男同學睡一邊,女同學睡一邊,腳對腳。

  教室裡沒有電燈,只有同學們自己帶的手電筒光在教室裡晃來晃去。

  「我不會打背包,」孫小燕感激地看著替她打背包的何建國。何建國不吭聲,三下兩下地將她的背包捆成了一個「日」字,又把孫小燕帶的米袋紮在背包上。這時很多同學已經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去站隊去了,因為彭指導員站在那裡計算時間,看哪個排的行動最快。

  「今天的緊急集合,87排的行動最快啊咧。」當全體同學和老師都出來站好隊後,彭指導員稱讚87排說,「現在,敵人就在前面不遠,我們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走路要悄悄的,不能用手電筒照路,因為這會讓敵人發現。現在出發,87排的走頭。」

  87排在班主任高老師地帶領下,出發了,天上星星滿綴,月亮彎彎一線掛在遠方的山巔上,世界還黑乎乎的,樹木山丘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左右農舍裡,狗聽見了齊刷刷的腳步聲,當然就發出了叫聲,而且叫得很凶,於是這裡那裡都是狗叫聲。夜行軍的隊伍卻不敢發出聲音,連咳嗽聲也不敢發出來,甚至連腳步都盡量放輕。隊伍朝前走著,走了一截路,瞌睡才如灰塵一樣從他們臉上滾落下來。他們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怕萬一踩著石頭發出響聲而被假設的敵人發現。假設的敵人就在前面呢,他們必須保持高度警惕。天漸漸亮了,曙光從遠遠的紫色的山巔上漫溢過來,大地像沉睡的嬰兒醒了。開始有農民出現在自己的家門口了,開始有牛出現在田埂上了。夜行軍在軍號聲中停了下來……早餐是吃發餅,事先由老師在供銷社買好了的,二兩糧票五分錢一個。由排長帶幾個同學提著洗腳的桶子去炊事班的幾隻大蘿筐面前排隊領,老師按各排人數每人兩個地往下發,再由排長分發給自己排的同學,然後,大家就坐在草地上或路旁山坡下休息,邊啃嚼著發餅。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自然是坐在一塊,他們是被高老師在教室裡點名形容的「三個油鹽罈子」,他們的一旁坐著孫小燕等很多男女同學,這是因為一棵大樟樹把火熱的朝陽遮住了,他們是坐在這棵在長沙市內見不到的樟樹的陰影裡,這棵大樟樹在他們眼裡起碼要五個人手拉手才抱得攏。他們的身旁有幾堆半干的牛屎,黑黑的,就在他們腳旁,有幾隻綠頭大蒼蠅在牛屎堆上飛著。牛屎的臭氣,時不時飄進他們的鼻孔,讓他們沒精打采地皺一下眉頭。這畢竟不好聞,但他們也沒有地方移動,所有的蔭涼處都被老師和同學們佔領了,剩下的則是暴露在陽光下的灼熱的空曠處了。何建國嚼著發餅,一邊不斷地飲著水壺裡的井水,眼睛望著前面金燦燦的農田,望著一條正在吃草的牛,又望著藍盈盈的天空。風一陣又一陣地刮來,把他們身上的汗吹乾了。楊小平看見彭指導員站在單車旁,褲腿挽到了膝蓋上,腳上一雙沒有遮掩的黑涼鞋,就對何建國說:「只有他最好過,有單車騎,可以不要走路。我們是累蠢了。」

  何建國也看著彭指導員,彭指導員正跟著高老師說話,何建國說:「我有點看他不慣。他一時一個餿點子,製造一些假敵人嚇我們,什麼敵人就在前面,哪裡來的敵人羅?」

  「敵人是假設的。」楊小平說,「沒有敵人,他自己要為我們假設一個敵人。」

  高艷紅走了過來,穿著背上濕透了的軍裝,順便說一句他們身上的軍裝都是商店裡買的那種深綠色的假軍裝,就如他們身上的軍用水壺一樣。高艷紅昨天傍晚為何建國洗了衣服。何建國昨天傍晚吃過飯,借了孫小燕的桶子,提一桶水胡亂洗了個澡,然後提著換下的汗巴巴的衣褲到塘邊想隨便洗兩下時,高艷紅正蹲在塘邊洗衣服。「來,我幫你洗。」高艷紅看著他說。何建國當然就非常巴不得地把衣服交給她洗了。

  這會兒,她當然就有資格且理所當然地來找何建國說話了。

  「你還想吃發餅嗎?」她一雙眼睛亮亮地瞅著何建國,「我發餅吃不完,焦乾的,吃不進。」

  「我也是霸蠻吃進肚子裡的。」何建國說,「不吃。」

  高艷紅覺得沒趣,就泛泛地問:「哪個想吃發餅不?我吃不進了。」

  李林望著她:「給我吃羅。」

  高艷紅不願意給他,「哪個給你吃羅,你想得好。」她斷然道。

  李林臉一紅,把目光移開了。在何建國眼裡,李林是很喜歡高艷紅同學的,何建國有幾次無意中捕捉到了李林內心的秘密——那目光充滿愛意地望著高艷紅。都是十六七歲的大男孩大女孩了,雖然腦子裡還不敢妄想有關性方面的事情,但愛顯然已開始從心頭上萌發出來了,就好像煙從點燃的煙頭向上冒一樣。87排的同學有一半以上都知道李林愛上了排長高艷紅,但大家都認為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同時87排的許多同學都知道高艷紅喜歡上了B中學的體育明星何建國,但是他們卻沒有看見何建國向高艷紅獻慇勤,反過來,他們倒是發現高艷紅對何建國好。昨晚洗衣服不算,現在又開始要他吃發餅了。

  「她要你吃發餅,你怎麼不肯接?」楊小平小聲笑著問何建國。

  何建國說:「我吃不進,寶哎。」

  「你是不好意思當著我們的面吃她的發餅罷?」楊小平展開聯想著。

  何建國沒有回答,而是看一眼孫小燕,他心裡喜歡的是孫小燕那雙明澈如鏡的眼睛,這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習慣偏著腦袋,何建國就喜歡她這種神氣。孫小燕此刻正坐在那裡,眼睛瞥著前面的田野。他看她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她雖然什麼都不說,而且很少與他對視但他感覺到她心裡是絕對有他的。他喜歡這種不把感情放在臉上的姑娘,他喜歡她的運動頭和瓜子臉——這張瓜子臉黑黝黝的,他十分喜歡這種黑黝黝。

  「孫小燕的臉烏黑的。」楊小平對何建國不屑地形容說。

  「這是一種健康。」何建國回答,「黑沒有關係,她臉上的輪廓長得好。」

  「我喜歡臉白的姑娘。」楊小平說,「要是她的臉上有高艷紅那樣白,我就會喜歡。」

  「高艷紅我不喜歡,她是一張船型臉,兩頭尖。」何建國說。

  楊小平看著何建國,「那你可以追求孫小燕,他說,「你保證能做到。」

  「我還沒那樣想。我不好開口,自尊心不讓我開口。」何建國說。

  這是某一星期天的上午,何建國到楊小平家玩,坐在楊小平的床上說的話。

  拉練的隊伍休息一個小時後,一聲號響,又整裝出發了。太陽很大,七月的太陽黃燦燦地曬得人頭疼。何建國想起校長在拉練動員大會上揮著他那只肥胖的手說:「就是要在三伏天練兵。」校長取用了「練兵」兩字,接著把他那只肥胖的手往下一劈,彷彿他是元帥一樣。何建國真想太陽躲到雲裡面去,真想田野那邊來一陣涼風好好地吹吹他們,因為他的臉曬疼了,而且衣服已汗濕得貼在身上,動都不動一下了。何建國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楊小平,整個背都汗濕了,而且背上的那條鼓鼓的米袋也汗濕了,屁股也汗濕了。他又看走在一旁的李林,李林的肩頭也汗濕了,衣服幾乎全變成了濕淋淋的深綠色。

  「你熱不?」何建國皺著眉頭問他。

  李林說,「我現在不是感到熱,而是感到腳疼。」

  「我腳也疼,我從來沒走過這長的路,沒這樣磨過自己。」何建國說,「他媽的,現在離休息的地方還有很遠,這會要走死一條命,現在有點風了。」

  他們走過一處雜草叢生的山坡後,刮來了一陣熱風,可總算是風。現在展現在他們眼裡的又是田野和農舍了。田野上金燦燦的一片陽光,正有農民在大太陽下忙碌著「雙搶」,殺禾的、擔谷的來來去去,腳動打穀機轟隆轟隆的聲音很有力地傳進了他們的耳孔裡,分散了他們對燠熱的注意力。「農民真是辛苦呢,」何建國有感而發地推了下李林,示意他看,「你看他們蹲在那裡插秧羅,人都會曬熟去。」

  「他們已經習慣了,不像我們。」李林說。

  何建國看到一些農民扭過頭來望著他們這支隊伍,就說:「他們望著我們。」

  「他們在看新鮮。」楊小平說。

  突然疏散的軍號聲響了,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沒聽見軍號聲,只見前面的隊伍嘩啦嘩啦地往馬路兩邊竄去。「疏散」。何建國意識到了是疏散,趕緊往馬路邊上跑去。馬路邊與田野之間有一條寬寬的長滿荊棘的溝壑,嗅上去很腥臭和令人害怕,可能還有蛇什麼的。若是在平時,你就是賭五塊錢,知識分子家庭出生的何建國是斷斷不會為五塊錢而跳下去冒險的,可是現在是一切都模仿解放軍的拉練,這就讓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何建國猶豫了下,還是被集體觀念產生的巨大的推動力量迫使他跳下去了。但跑在他一旁的孫小燕沒往下跳,孫小燕是個非常愛衛生的女孩,她的閨房內一切都井然有序,桌子上擺著花,乾乾淨淨,被窩折得有稜有角,還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一個小架上書本擺得整整齊齊。何建國曾經和楊小平到過她家裡一次,儘管在她家裡呆的時間還沒有五分鐘,但他心裡已經有了這種美好的印象。她可不想跳到下面去把自己一身弄髒。她來不及細想地就地倒下,伏在馬路邊的草地上。她這種怕髒的行為被彭指導員一眼就瞄中了,因為頓時就沒有了一個人的馬路上就只剩下孫小燕的婀娜的身軀,儘管她的身軀是趴在路旁的草地上。彭指導員趕緊跑過來厲聲喝斥她道:「敵機來了,你想讓敵人發現你嗎?孫小燕,全體同學的生命都在你身上呢!」他說得跟真的一樣。

  孫小燕臉忽地一紅,慌忙爬起來,跳進了邋遢得要命的溝壑裡隱蔽。

  解除警報的軍號聲在十點鐘那種充滿泥土腥臭和稻穀芬芳的陽光裡吹響了,嘀嘀嘀嘀嘀噠打噠嘀噠,那個軍號手就是這樣亂吹的。大家在各自的隱藏處鬆了一口氣,兩百多師生一下子又湧到了馬路上,重新站隊。孫小燕最後一個爬上來,她的為了野營拉練而買的新軍裝——自然是商店裡買的那種假軍裝,被荊棘上的刺掛爛了,在腰上,是一條寸多長的口子。孫小燕沒有迅速爬上來,一是怕彭指導員那種嚴厲的目光,其次在她往上爬且用勁時,她聽見自身的衣服發出撕裂的聲音,她於是停下來檢查哪裡掛爛了,最後才發現是腰上。「我的衣服掛爛了。」她走上來對何建國說,一臉難過地望著何建國。

  何建國知道受到嚴厲目光指責的她,此刻需要一個人安慰,她潛意識裡選擇了他來安慰。何建國臉上露出了關心,找到掛爛處看了一眼,「這不要緊,縫幾針就看不出了。」




  那天下午,當拉練的隊伍到達營地,大家把背包和米袋子解下來,當炊事班的同學把米收去忙著做飯的時候,大家坐在灼熱的太陽下聽彭指導員舉著電喇叭對今天的拉練作總結時,孫小燕受到了彭指導員的批評。「87排的有個女同學,我今天不點名,」他的目光越過很多個腦袋,落在孫小燕臉上,「疏散的號聲響過兩分鐘後,全體同學都離開馬路隱藏了起來,就她一個人撲在馬路上。

  哪裡那麼怕髒怕苦啊咧?這是小資產階級思想作祟啊咧!毛主席說:『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你沒有紀律性,就會給革命造成災難。今天假如真的是敵機來了,發現了你,一扔炸彈,就會造成很多人因為你怕髒而白白地犧牲。拉練是一切行動聽指揮!我今天給這個女同學保留一次面子……」孫小燕是個有自尊心的姑娘,吃飯的時候她垂著她那張黝黑的瓜子臉,臉上沒一點笑容。排長高艷紅分飯菜時,何建國站在孫小燕一旁,他看見高艷紅只給她舀了一團飯和大半勺蕹菜。他當時想說兩句高艷紅,但又沒說。此刻,孫小燕僅只是把雍菜吃完了,飯只吃了幾口。何建國真希望那個怕把身上弄髒而伏在馬路邊上的是他,而不是她,或者他陪她一起伏在馬路邊上,一起挨批評。他不在乎彭指導員批評,他是個男學生,他從讀小學開始就時常挨批評,批評挨得多而就不在乎了。他心裡很恨彭指導員,一個姑娘,你當著全體同學批評做什麼?雖然你沒點名,但至少87排的同學知道是孫小燕,很快別的排的同學也會知道,因為別的排的同學一打聽,有的同學就會說是孫小燕。他想。

  「你要多吃點,身體會垮的。」何建國用一種認真的口氣對她說。

  她瞥了一眼何建國,沒說話,仍是一副吃不進飯的樣子。

  「你把碗裡的飯吃了,晚上會肚子餓的。」何建國說,「說不定今天晚上又會搞夜行軍,到時候你會沒點勁走路。不要去想批評,彭老師祖宗十八代都是鄉里寶。」他大器的形容安慰她,「我一點也不怕他,所以你也不要怕那個鄉里寶。」

  孫小燕抬起頭來望著他。

  何建國在這種眼光下,心跳得很厲害,臉上的肉也在微微顫動。「你把碗裡的飯吃了有勁些。」他繼續要她吃飯說,「人是鐵飯是鋼,就是吃不進也要做藥樣地吃下去。」

  「我給你吃,我不餓。」孫小燕說。

  「你吃你吃,你自己吃。我已經吃飽了。你就把它做藥吃,人是鐵飯是鋼。」何建國重複自己的話說,「不吃飯害的是你自己。我勸你把碗裡的飯吃了。」

  「我吃不進。」她說,看他一眼,對他撒嬌地撅起了嘴唇。

  何建國正想說什麼,楊小平走了過來,「洗澡去不?」楊小平問他。

  「現在不想去,」何建國說,望了眼一些女同學,那些女同學正三五成群地提著桶子往什麼地方走去,一個個嚷嚷叫叫的,跟電影裡逃荒一樣。

  「那邊有一個水庫,」楊小平是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後轉回來的,他小聲說,「我們可以愉偷游泳,天就要黑了。」

  「天還沒黑。」何建國說。何建國想要楊小平走開,然而起身走開的反而是孫小燕。

  楊小平一屁股坐下了,「那邊水庫好大。」楊小平說。

  「你是想尋批評罷?」何建國說,「你沒看見到處都是老師?說一些不現實的話。」

  睡覺分成了三個地方,87排睡覺的地方是大隊部。這是一幢高高的土磚房子,很大一間,一共四間。沒一間房子的窗戶上有玻璃,全只是黑黑的窗欞,全用釘子釘死了。何建國和楊小平緩緩走進房子時,一些同學正自私自利地搶佔好地方開舖,所謂好地方也就是兩邊靠牆的地方,都不願意睡在中間被人擠壓。地上墊著板子,一塊一塊拼在一起,中間還有門板,顯然是臨時為了這支拉練的隊伍準備的,何建國和楊小平沒有作這種選擇,就在中間放下背包,鋪開蓆子,把換洗衣服擺好,把毛主席著作擱在枕頭上。等下會有老師帶著同學來檢查的,看是不是像軍隊裡一樣整潔。兩人幹完這一切,走出來,李林正提著背包走來,他走路走得腳上起了水泡,一踮一踮,很慢,咬著牙,痛苦不堪的模樣。

  「你用針把水泡挑了,」何建國關心他這副□牙咧嘴的可憐相說,「我保證你明天走路就沒這疼了,我不騙你。」

  「好疼。」李林說,皺眉苦臉地看著何建國。

  何建國接過他背上的背包,放進房裡,走出來,見李林一踮一踮地,不得了的形容。「我看看,」何建國瞅著他,「你脫了鞋子。」

  李林穿的是涼鞋,他好像屁股也疼似地扭著身子,緩慢地把手撐到地上,然後屁股才捱到地上坐下。他皺著眉頭,脫下了他的兩隻涼鞋,搬起一隻腳就給何建國觀看。他的腳很骯髒,儘管骯髒得要命,但腳心上仍然呈現出一個很大的紅紅的水泡。「你是平腳板,」何建國還沒有說話,站在一旁的楊小平就發現了新大陸似地高興道,「難怪走不得路。」

  「這隻腳呢?」何建國關心李林這副可憐相說,「看看。」

  李林生怕踩死螞蟻樣地把這隻腳緩緩放下,讓腳跟著地,接著他抬起另只腳給何建國看。這隻腳的腳心上也有一個水泡,不過這個水泡已破了,骯髒的腳板上有水泡破了流出來的水櫻「你這隻腳也是平腳板。」楊小平又快樂得要死的樣子叫道,「怪怪!」

  「我給你把它挑破要不?」何建國看著李林,「挑破就沒事了。」

  「挑羅,不會疼不著?」李林可憐巴巴的模樣說。

  「那連不疼也不可能,但是總比你走路一副鬼樣子要好些。」何建國說。何建國走進房裡,拿出自己的針錢包(規定每個同學要帶的),找出那口針,走出來,在李林的腳前蹲下了。他抓起李林的左腳,放到臉前。李林的腳是汗腳,自然很臭。「你的腳噴臭的。」

  何建國說了句,就用針對著那個水泡戳去。

  「哎喲,」李林疼得腳一動,踢到了何建國的鼻尖上,把對方的鼻子踢得一酸。

  何建國忙捂著鼻子,酸得眼淚水都從眼角湧了出來。「你把我鼻子踢疼了。」

  「對不起對不起。」李林說,邊低下頭看自己的腳板,水泡破了,含那麼點紅色的水流了出來,在他的臭腳板上緩緩地橫流。

  天將近黑時,何建國和楊小平一人手上提著一隻桶子,桶子裡當然裝著他們洗澡時的毛巾和換洗的衣服,兩人來到了水庫旁邊。這是一個8形的大水庫,水很清,跟鏡子一樣把高空的桔紅色的雲朵映得清清楚楚。一些男同學很聽老師的話,站在水庫邊的石頭上洗澡,穿著褲衩;一些女同學卻挽起褲腳,站在水邊洗衣服,彎腰勾身的;一個老師兩手叉腰立在那兒監視,一是擔心女同學掉進水裡,其次看誰敢下水游泳。何建國和楊小平提著桶子,往那邊走,兩人走到水庫進去的地方。這裡也有幾個同學,但沒老師。兩人觀察敵情樣的四處看看,邊脫下衣褲,接著兩人迅速步入水中,游起來。他們不敢游到水庫中間去,因為天還是亮的,那邊的老師會瞧見他們游泳。

  「好舒服啊,」楊小平游在他旁邊說,「你覺得呢?」

  「我在想莫被老師看見了。」何建國說,並沒有感到游泳的愉快,他主要是來陪楊小平游泳,他沒有楊小平那麼渴望游泳。「隨便游下就上岸算了。」

  他們游了十幾分鐘,但何建國覺得已游了很長時間了,「我還是有點怕,老師曉得了討嫌。」何建國游了幾下,折過身往岸邊游去說,「我們上岸算了。」

  「還游下,我不怕。」楊小平說,反而往水庫中間游去。

  何建國只是剛剛上岸,高老師就走過來了,「何建國,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洗澡。」何建國說。

  「楊小平呢?」高老師斜著腦袋問何建國。

  楊小平這時已將自己的頭潛到了水裡。「他解手去了罷,我不曉得。」何建國感到心虛地回答,「我在這裡洗澡,這裡的水乾淨點,沒有那麼多人。」

  「剛才89班的一個同學對我說,你們在這裡游泳。」高老師抓住他不放說。

  「我沒游泳。」

  「楊小平游泳嗎?」高老師盯著他。

  何建國選擇了這樣的回答:「我不曉得。」

  「你不曉得?」

  何建國還沒來得及再回答什麼,楊小平終於憋不住了,嘩啦一下從水中探出了頭。高老師當然就看見了他那顆濕淋淋的頭,臉色自然就非常嚴肅地跌了下來。「楊小平,你幹什麼?」高老師對著水中喊道,「你膽子不小,游泳!」

  楊小平一臉灰暗地游到岸邊,走上來了,形同做了賊一樣。

  「你知道你的行為不?」高老師瞪著個子矮小且一身水淋淋的楊小平,「你連一點紀律性也沒有,這不光只是破壞學校的規章制度,這還是破壞這次野營拉練制定的紀律!上午,孫小燕疏散時一個人撲在馬路上,挨了批評,你也聽見了的,點名87排!你現在又游泳……你們是不是要把87排的臉都丟盡?你們也給我爭點氣看!」

  何建國和楊小平什麼話也沒說地站著。

  「回去吧,趕快回排裡去。」高老師說,「等下彭指導員來檢查,看見你們站在這裡,明天總結的時候,87排又會挨批評。你們、你們你們……太目無紀律了。」

  何建國和楊小平忙提著桶子,衣服也不洗了,匆匆往大隊部走去。「就是你,」何建國譴責楊小平,很有火地橫楊小平一眼,「就是你要游泳!再莫跟我說游泳了埃」六幾天後,拉練大軍開進了毛主席的前夫人楊開慧烈士的家鄉——開慧公社,這個時候這支年輕的拉練的部隊有點像戰場上下來的殘兵敗將了。很多同學的腳都起了水泡,而且水泡潰爛,走路腳一踮一踮,充分體現出「路不平」和痛苦難熬的樣子。幾乎每個同學都掉了幾斤肉,臉都曬得黑紅黑紅的。這是一支飢腸轆轆的大軍,四天裡沒吃過一次肉,炊事班的同學做的菜,就是湯上也很少見到幾顆油珠子飄浮(有的同學懷疑炊事班的同學把菜湯上的油水舀了吃了)。他們肚子裡不多的一點板油,一部分化成營養供給了飢餓不堪的腸胃,一部分化成汗水從毛細孔裡浸了出來。他們的腸胃嚴重感到供給不足,就好像一支強大的軍隊感到槍枝彈藥供給不足似的。他們走路東倒西歪的,時而還眼睛發黑,在明晃晃的太陽下什麼也看不清。女同學已露出了潰不成軍的敗相,她們走路叉著腰,苦皺著被毒日曬得黝黑的臉。她們身上的背包和米袋,不少已經移到關心她們的男同學或老師身上去了,而那些男同學不過是打腫臉稱胖子地強撐著,幫助他們願意去幫的女同學。

  拉練的隊伍不再是勇往直前地向前走了。這支隊伍走一段路就必須躲到樹蔭下歇氣,不歇氣就會有同學掉隊,儘管有老師和校文藝宣傳隊的同學時時刻刻地沖這些體弱的同學的耳朵高呼「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可是「油」卻加不起來,因為菜湯裡的油被炊事班的同學舀了吃了。不是嗎?只要一看炊事班的那些同學,你就會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整支拉練的隊伍就只剩下了他們有勁走路,而且可以挑著擔子馬不停蹄。這幫偷油婆(偷油婆的學名是蟑螂)!拉練的隊伍原來規定每天走三十公里,現在減去了十公里,以每天二十公里的路程推進。先頭兩天,大家在路上都很起勁,一時高唱革命歌曲,「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什麼的,一時軍號一響,緊急疏散,一時又緊急集合。現在這支隊伍沒有精神唱歌了,雖然在休息的時候,彭指導員為了鼓舞士氣,仍然要求大家唱歌,但沒有幾個人有勁唱歌。緊急疏散這個練習項目在這兩天的行軍中取消了,因為緊急疏散中,有好幾個同學背上的米袋子給樹枝或籐蔓上的刺掛爛了,白生生的米自然就撒了一地。而急不可待地想體現自己勇敢的排長高艷紅,往路旁的溝裡跳時,腳扭傷了,腳腫得同包子一樣,摸一下她的紅腫處都疼得她要命。老師見狀,想派兩個女同學護送搭車回家,但排長高艷紅堅決地表示她「輕傷不下火線」,因為她是共青團員。

  「我是共青團員,」她不肯回去說,「我是共青團員,我不回家。我可以堅持自己走。」

  她當然不可能自己走,她得由87排的兩個校田徑隊的女同學攙扶著走,一人架著她的一隻胳膊,三人成了一排。她們的背包當然就理所當然地移到了像何建國這樣體質很好的三個男同學的身上。高艷紅卻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電喇叭的再三表揚。

  「你回去休息,」何建國對被視為傷病員的高艷紅說,「你這是害我們。」他是說的老實話,因為他不但背著自己的背包,肩上還扛背著高艷紅的背包。

  高艷紅看他一眼,表示出自己很革命的模樣,「我就是要把拉練堅持到底。」她不在乎他的埋怨而反擊他道。「你回去。我不會回去。我要把拉練堅持到底。」

  隊伍在開慧公社準備休整兩天,這也是事先安排的。一是作些社會調查,其次是訪貧問苦,三是這支累壞了的隊伍也確實要休息一兩天了。天這麼熱,打著赤膊走路都要出一身臭汗,何況他們穿著衣服,而且肩負著背包,而且很多同學的腳都起了水泡。

  拉練的隊伍走進開慧公社是下午三點鐘,正是太陽當頭曬得他們暈頭轉向的時候,他們在開慧中學的門前停下來了。開慧中學在路旁,路旁有很多樹木,都被太陽曬得樹葉都澇了的樣子,耷拉著腦袋。樹木下面自然就有一些陰影,但沒有風。隊伍就在這些沒有風的樹蔭下停了下來,這是非停下來不可的時候了,因為有幾個同學已經中暑了,正被校醫手忙腳亂地搶救,又是喂十滴水和掐人中,又是掀起那同學的衣服,在背上扯瘀,用一些中西結合的辦法與病魔鬥爭。隊伍裡開始出現了焦躁,有的同學擔心會不會死人了。

  「經常有中暑死了的,」楊小平說,看著一臉憂傷的何建國,因為孫小燕中暑了,剛才他們才把她抬到開慧中學的傳達室裡,讓校醫去治療。校醫把他們趕了出來,因為孫小燕是姑娘,校醫是要摟起她的衣服,在背上扯痧的。

  「你們出去,」校醫說,「現在熱死人,你們還圍在這裡礙事,風都沒一點了。」

  何建國還不想出來,他想親眼看見臉色死灰的孫小燕醒過來。

  但是校醫發火了,「出去出去。這裡沒你們的事了。」校醫吼道,「硬要挨罵,你們都講不聽的!」

  何建國對楊小平低聲說:「真正要是熱死了一個人,我看學校怎麼推卸責任!這麼熱得人死的天氣,把我們從家裡拉出來拉練,我捅他的。」

  「剛才看孫小燕的臉色,就跟死人的一樣。」楊小平說,「好嚇人的。」

  「莫說了,你不說好話!」何建國瞪他一眼,「你好像還幸災樂禍樣的。」

  「畜生幸災樂禍!」楊小平發誓說,「我只是說我的印象。」

  何建國沒理他了,走到門口守著,他好像警衛一樣站在那裡,鐵青著臉蛋。他的臉已經呈現男子漢的味道了,加上這些天的太陽一曬——使這張臉變得更黑,又一焦慮,就更體現出男子漢的味來了。「莫圍在門口,把空氣都擋住了。」他對走過來的同學說,「孫小燕現在正需要空氣,她背瘀了。」

  李林走過來,他腳上的水泡早已好了,那個生水泡的地方已起了一層殼,自然走路就不再「路不平」了。他曬得同一隻黑猩猩似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一點紅色了。他身上的草綠色假軍裝,只有幾處不多的地方是呈現本來面目的草綠色,大部分都是被汗水浸濕了的深綠色,褲子的大腿處和臀部也成了濕乎乎的深綠色。

  「怎麼搞的?」李林關心地看著何建國,他的視力不好,瞇著一雙外突得難看的眼睛瞅著何建國。

  何建國說:「這怎麼曉得!王醫生要我守在這裡,不讓你們進去。」

  「不會有生命危險吧?」李林繼續瞇著眼睛瞧著他。

  「你莫站在這裡擋風,王醫生說現在她正需要空氣。」何建國不客氣道,「你站開點好不?你把空氣擋了。」

  「我原以為孫小燕的身體好,結果並不是很好埃」「她這是背瘀。」

  「身體好就肯定不會背瘀。」李林說,「我和你都沒背瘀,是不羅?」

  「你站開點,你擋了風。」何建國說。

  何建國趕開了楊小平和李林,高艷紅又走了過來,儘管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女同學扶著這位共青團員,但她走路仍然體現出一副困難得不得了的樣子,一瘸一拐,由於強忍著疼,臉上就呈現出幾分猙獰並且遍佈著汗水。「孫小燕怎麼樣了?」她問何建國。

  「這我怎麼知道?」何建國說,打出王醫生的牌子,「王醫生要我守在這裡,你們莫把風擋了,莫站在門口,你們兩個站開點羅。」

  那個時候,中國大地上還沒電風扇和空調,對付酷暑只有兩個原始人採用的老辦法,一是門窗大敞,讓自然風與炎熱作戰;其次就是用蒲扇同酷熱作鬥爭。「莫把風擋了。」何建國又這麼說了句,臉上表情很嚴肅。

  高艷紅望著這位像鋼鐵戰士一樣守在門口的同學,目光是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心裡裝著這個校田徑隊的體育健兒,但這個校田徑隊的體育明星——兩次打破長沙市中學生運動會扔鉛球和擲鐵餅的記錄而為學校爭得了榮譽、且受到了學校領導的三次表揚--心裡卻裝著暈倒了孫小燕,這讓她憤然走開了。「你對孫小燕蠻關心埃」她走開時說。

  孫小燕由王校醫扶著從土磚結構的傳達室裡走出來時,那張瓜子臉蛋十分蒼白,目光也是病人那種雙眼無神的目光。何建國看著她,她也看著何建國。何建國心裡有點酸,這種酸來源於他對她的關心,他盯著她說:「你好些了嗎?」

  孫小燕沒有說話,校醫也沒回答他,校醫對孫小燕說:「你睡一覺會好一點。」她們拋下這個「衛士」,向一處屋簷下走去,那兒扔著一堆背包,坐著好些男女同學,炊事班的同學正分頭一個一個地收著米,邊嚷嚷叫叫。有幾個女同學見校醫扶著孫小燕走過去,便都舉起黑黑的臉瞧著孫小燕,何建國聽見幾個女同學幾乎是同時問道:「你好些了嗎?」

  何建國沒聽見孫小燕回答,他感到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孫小燕絕不是一個不回答別人問話的姑娘,她的骨子裡雖然看很多同學不來,但她表面上從不得罪任何人。她如果不是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她是不會不理人。何建國瞅著她單薄的背影,瞅著她草綠色的衣服上,像地圖一樣一條條彎彎曲曲的白的鹽跡——那是汗水干了後形成的,心裡很想抽煙,並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口袋裡的半包岳麓山香煙。他掉開頭,望了眼樹梢,樹梢上發出很尖銳的蟬鳴聲,刺激著他的耳朵,讓他感到這個世界很單調和沉鬱。他走開了,沿著上磚圍牆走著,樹上的蟬鳴和鳥叫聲很有力地撞擊著他的耳膜,使他覺得這個充滿陽光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而是蟬和鳥的世界。他覺得他如果是一隻蟬就好了,那就可以想唱就唱想飛就飛,而不要受這樣的管。她在一處沒人的樹蔭下站住了,他瞥了眼瓦藍一片的天空,然後尋著蟬聲看過去,發現一隻蟬伏在樹枝上,微微顫動著翅膀和黑黑的屁股,唱個不停。

  他想,這麼好聽的聲音是從它屁股裡發出來的,還是從它身軀上發出來的呢?他摸出岳麓山煙,左右望望,沒有老師走過來,於是他點了支煙,深深地吸了口。

  「你在這裡抽煙羅?」楊小平跟蹤過來說,他手上也夾支煙。

  何建國望他一眼,「煙癮來了。」

  「我看見你朝這邊走的,」楊小平望著他,「我曉得你是來抽煙。」

  何建國瞥他一眼,「那你靈泛嘛。」他說,又吸一口煙,視線從楊小平身上越過去,掃了眼不遠處的山坡,那片綠綠的山坡在太陽下顯得很疲憊,好像一個勞累人沒有睡得醒一樣,而山下那片剛剛插完秧的農田明晃晃的,那是田裡的水反射出的陽光,白得耀眼。何建國盯了一氣,覺得那田中還有一股淡淡的水蒸氣在緩緩上升。「水都是熱的,你發現嗎?這樣的天氣還拉練,我們會熱死去。」

  「要熱死一個人,那就有事情做了。」楊小平盼望著熱死人說。

  因為熱死了人,家長一找到學校裡來要人,自然就會熱鬧。楊小平想看熱鬧。「我肚子俄得吐酸水了。」

  「那你莫著急,炊事班的同學還沒開始煮飯。」




  開慧中學有電燈,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洗了澡,趙營長便要求同學們像部隊裡的戰士一樣,自己在「營房」裡學習毛主席著作。於是大家就坐在自己的營房裡,一本正經地看毛主席著作,自己學。楊小平卻覺得太沉悶了,就用一口長沙「塑料」普通話念著,逗得一些同學只想笑。「楊小平,我求你莫念要罷?」李林瞅著他說,「你念得我看不進。」

  楊小平橫他一眼,「你不隨我念。」他繼續念著說,仍然是一口塑料普通話。

  「你可以不念不?」何建國也有意見了,望著他。「你跟一個神經樣的。」

  「我在這裡學毛主席著作,」楊小平說,「你就莫說我是神經就是的。」

  「你可以不念出聲不?」何建國說,「你念的聲音一點也不嚴肅,我們就學不進了。」

  「彭指導員說,毛主席著作要用心去學。」楊小平笑笑。

  「所以你就更不要念。」何建國望著他,「你讓我們都看著你,你好看些是罷?」

  楊小平不念了,一個哈欠衝到了他臉上,打了兩個哈欠,一歪頭就跑步進入了睡鄉。這天半夜裡楊小平夢見了一條魚,「一條魚喋,一條魚喋。」他坐起來大聲講著夢話,「喋」字是長沙話裡的一個語氣詞。他的大聲嚷叫使很多人驚醒了,以為又是要夜行軍。他的夢話「一條魚喋」成了那一向同學們大肆取笑他的話題。

  楊小平在家裡肯定是非常喜歡吃魚的。「一條魚喋,一條魚喋。」吃早飯時,幾個人坐在地上,李林忽然指著空中說,臉上掛著嘲笑楊小平的笑容,那是一種抓住了對方弱點的得意得不得了的笑容。

  「一條魚喋,一條魚喋。」一個同學馬上模仿道。

  「啊呀,一條魚喋,一條魚喋。」又一同學指著空中興高采烈地嚷道。

  「一條魚喋,一條魚喋。」何建國也取笑楊小平說,臉上當然是那種不屑的笑容。「一條好大的鰱子魚喋!楊小平,你是夢見什麼魚?」

  「卵魚。」楊小平說,臉上很不高興。

  「卵魚是什麼魚?」李林自我沒趣道,希望楊小平回答。

  「卵魚就是你的卵。」楊小平怒視著他說。

  吃過飯,拉練的隊伍便迅速在門口集合,準備有組織有紀律地去楊開慧出生的屋子參觀學習。彭指導員笑呵呵地站在一處台階上,手舉電喇叭,對上午的活動作了很多約束。不准這不准那什麼的,說了好一氣「要注意啊咧」,接著這支拉練大軍(身上第一次沒背背包和「討米袋」)便向開慧紀念館輕裝出發了。

  「同學們請注意,我們唱首歌鼓把勁埃『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預備--唱!」趙營長接過彭指導員手中的電喇叭,用他的渾厚的嗓子起歌道。

  這首歌名叫《打靶歸來》,是一個很好合唱的歌,有一種歡快的調子,歌詞的結尾處還包括著戰士大聲吼叫的「一二三四」的口令。趙營長在部隊裡聽熟了這首歌,一開口就是起這首歌。趙營長自己起了歌,自己就對著電喇叭唱起來,另只手還打著拍子。

  「35635,65312,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一、二、三、四!」歌聲使路上的灰塵騰起來了還不算,還使陽光都顫抖了起來,真可謂響徹雲霄。

  「唱得好,唱得有力。同學們都唱得不錯。」趙營長用電喇叭表揚全體同學說,「這才像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我們再唱一遍。

  『日落西山紅霞飛』——預備——唱!」

  於是大家又大聲吼唱起來,朝開慧紀念館雄赳赳地邁去。

  楊開慧紀念館就在馬路旁,是一棟土磚黑瓦屋子,前面一塊坪,兩旁是山坡、樹木和竹林。楊開慧紀念館沒什麼好參觀的,這是一幢人去樓空的房子,裡面沒什麼東西,僅僅是幾件什物和照片而已,照片也是那種黑白的像剪影似的照片。在何建國和楊小平看來,楊開慧應該是出生於一個地主家庭,因為房間還不少,一間一間的,儘管是土磚房子。

  「按貧下中農上無片瓦下無寸上來衡量,那楊開慧的父親就是個地主。」楊小平對何建國小聲分析說,「這麼多房子,這在舊社會是好過的。」

  「楊開慧的爸爸是教授,介紹上說的。」何建國對楊小平說。

  「那她爺爺是個地主。」楊小平判斷說,「貧農的兒子哪裡有錢讀書羅?舊社會讀書很要錢的,你怕是現在像我們讀書,只交點學費哦?不曉得好要錢讀書。」

  「一條魚喋,一條好大的魚喋!」何建國轉移話題說。

  「啊呀,一條蠻大的鯉魚喋。」李林附和道,對楊小平嘿嘿嘿一笑。

  他們只在楊開慧紀念館裡轉一圈就出來了,因為人多,很熱。

  另外,他們對楊開慧一點也不感興趣,畢竟楊開慧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而且為了參觀這個兩分鐘就看完了的紀念館,他們背著背包,頂著七月裡曬得死人的大太陽,從幾十公里外的長沙市繞一個大彎跑來,心裡對革命先烈的情感不免就很有點匱乏,他們站在兩棵梨樹下,等著參觀完畢而整隊回營地上去,他們的眼睛時不時盯著樹上的梨子,那些梨子還只有雞蛋大一個,其中有幾個只要踮起腳就可以伸手摘到。「搞梨子吃不?。」李林走過來說,眼睛發亮。

  「我不敢,」何建國說,望了眼前面空曠的陽光燦爛的田野和樹木。

  「晚上出來搞,又不是說現在。」李林口饞道。

  李林有點小偷小摸的行為,這是他那個不肯給他一分錢花的父親造成的。他在外面撿破爛鐵賣錢時,自然就有點順手牽羊。前天晚上,一個男同學向高老師報告說,他在塘邊上洗衣服時,書包裡的一塊三毛錢和兩斤糧票不翼而飛了。高老師把全體男同學召集到一起,審查了一個多小時,要大家檢舉揭發,但是沒有人揭發。大家都低著頭不吭聲,任高老師一個個叫出去盤問。當高老師把何建國叫出門詢問此事時,何建國很想把自己懷疑的對象提供給高老師,「我懷疑是李林,也有可能是別人。」但他沒說出這句話來。「我不知道,偷錢的人不會當著我的面愉。」他對高老師說,「我當時不在房裡。」

  何建國瞧著李林:「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林臉一紅,開口說:「我只是好玩說說,又不是真偷。」

  「你有這樣的思想都不對。」何建國說,不屑地瞥著他。

  參觀的隊伍拉回到營地後,交代了這兩天的日程安排後,就全體解散休息了。今天餘下的時間是這樣安排的,下午以班集體為單位訪貧問苦,每個同學需寫一份社會調查報告,晚上開大會,聽貧下中農作憶苦思甜的報告。明天呢,下到開慧大隊勞動,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幫助貧下中農「雙搶」。這便是這兩夭的日程安排。

  說來說去,下午是在沒有老師監督下的自由活動。吃過中飯,何建國坐在蔭涼處喝開水時,孫小燕向他走來。孫小燕手上拿著一條淡紅色洗臉毛巾,她剛剛洗完臉,臉色比昨天中暑時好多了,不是那種令人焦急的蒼白,而是太陽曬黑了的顏色。何建國望著她,她當然知道何建國在她中暑時很關心她,她不但把他的關心看在眼裡,而且還有女同學在很多公開場合,例如在楊開慧紀念館前集合的時候,就有女同學眼睛發亮地對她開玩笑說「何建國好關心你的」。這句話當然是意味深長的,用心去聽內容自然就很豐富。

  「何建國,我們班什麼時候出發?」孫小燕說。

  何建國看了眼頭頂上的太陽,正當中,地上黃燦燦的。蟬在樹梢上唱個不停,這棵樹那棵樹上都送出尖銳的蟬叫聲,顯得很熱。「隨便你決定,你是班長。」何建國說,瞧著她那張臉色讓他放了心的瓜子臉,這張瓜子臉上的兩顆黑眸子也看著他。

  「我們等下就出發?」孫小燕盯著他說。

  他沒有反對她,他心裡從來都是維護她的,自從他們三年前,進入初中的那天成為同學起,他心裡就總有一股什麼力量把他的感情往她身上拉,心裡總覺得她很重要。楊小平站在那頭觀察著他們,看他們有什麼新動向。他看見楊小平的目光很暖昧,他和楊小平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後者馬上就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了。「出發,我們四班的準備走路。」他大聲嚷叫,站起來時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路走路走路,訪貧問苦去。」

  他們開始向一處山坡上走去,非常高興,因為這是沒老師督促和不要排隊的自由活動,人在這種無督促的情況下自然就顯得很放鬆。「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導我們向前進……」用不著彭指導員或趙營長用電喇叭起歌,一行人就自娛地邊走邊唱起來,而且很高興。他們身上照樣沒背背包,有的男同學身上甚至也沒背繡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書包。他們一路蹦蹦跳跳,東看西看,很起勁地啪地拆斷一根長滿綠葉的樹枝,在頭上揮舞著,像揮舞馬鞭一樣,然後隨便扔掉。他們翻過山坡,很快就走近了幾幢連在一起的農舍。他們向那些農舍走去時,發現一些小孩和農村婦女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們,一些農民也用那種是很好玩的眼神盯著他們。他們看見已有別的班的同學先他們一步進入了這幾間農舍。「他們已經在這裡訪貧問苦了,」何建國說,「我們去別的地方。」

  於是他們離開了這幾間破破爛爛的農舍,跨上了一條通往田頭的路。從他們腳下望過去,田野十分開闊,一邊已經收割了,就好像男人剃了頭似的,幾個農民正趕著牛在那兒犁田;一邊還金燦燦的,已熟的稻子歪著它們的腦袋。那片金色的田頭那邊有幾間呈青灰色的農舍,它們在陽光下沒精打采的,像幾條邋遢的病狗趴在那兒喘氣一樣。

  「我們到那邊去訪貧問苦罷?」孫小燕說,望著他們。

  他們用目光選擇了一條從田野裡穿過去的近路,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向那幾間看上去很破舊的農舍走去。結果到快接近農舍時,一條好幾米寬的深深的水溝橫躺在他們面前,攔住了他們前進的去路。水很清,比他們想像中還要清,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水裡的卵石和水草,甚至還可以看見小蝦子在水中游著。他們的視線順著水渠搜索,尋找橫跨水渠的小石橋,但是他們的目光尋到的小石橋卻離他們站的地方很遠很遠。他們只好向那石橋走去,這樣一比較,他們想抄的近路反而成了遠路。

  「就是你,要抄近路走。」楊小平把責任推到何建國頭上說。其實他也是主張走近路中的一個。「現在又得走一截冤枉路。」

  何建國瞧他一眼,在太陽下一笑:「那有什麼辦法。站在這裡跟寶樣,熱死人。走。」田野上可沒有什麼東西遮蔭,他們硬著頭皮,頂著可以把人的腦殼曬暈的太陽,急步向那處石橋走去。「好熱啊,」何建國禁不住說,「熱得要命。」

  他們步入山坳裡那幾間農舍時,農舍裡只有幾個點點大的小孩和幾個做不得事的老農民。他們坐在門坎上,手上拿著水煙袋,瞪著茫然的眼睛看看他們走來,他們身上的軍裝和他們臉上的汗水以及那一口標準的長沙話,讓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

  「老伯伯您好,」孫小燕開口了,一邊理了下垂到眼角的頭髮,「我們是學生,是來訪貧問苦的。我們要對您進行採訪。」她用了「採訪」兩個字。

  那個被她問話的老農民盯著她,不說話。

  「他是個聾子。」裡面走出來一個老農婦說。這個老農婦一臉槐樹皮樣深刻的皺紋,皮膚跟泥巴的顏色一般,正是他們所看的電影裡那種苦大仇深的農民形象。

  「老奶奶,」孫小燕覺得她就是電影《苦菜花》裡那個一生淒苦的大媽的翻版,忙臉上不乏高興地說,一邊拿著她的筆記本當扇子扇著臉,「我們是來訪貧問苦的,您一定在舊社會受過地主的很多壓迫吧?」

  老農婦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即就有些陰沉,「你們問這些做什麼?」

  「我們老師要我們搞社會調查。」孫小燕很誠懇的樣子說,「要我們瞭解貧下中農在舊社會受的壓迫……您是貧下中農嗎?」

  「我在大隊上的成份是地主。」老農婦說,轉身步入了房間。




  何建國夢見自己要屙尿了,夢見自己對著牆壁撒尿時被孫小燕走過來看見了。何建國趕忙把尿縮了進去。他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的尿沒屙完,他只想孫小燕離開他,他好繼續把縮進膀胱的尿撒乾淨。孫小燕卻站在他後面望著他,對他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想問題。」他回答說。他想的問題就是希望她別打攪他撒尿。

  「你站在這裡想問題幹什麼?」她不肯走開地問他。

  「因為這裡沒人。」他回答說。他覺得他的尿就要屙在褲子上了,因為膀胱已經載不下他那一大泡尿了,「你莫打攪我想事情好不?」他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尿噤。

  這個時候,他被站崗的同學叫醒了。「你要站崗了,」叫他的同學喊醒他說。

  他醒了,覺得自己的小雞雞很脹,那是夾著一泡尿的前兆。他迅速爬起來,走出門,只見月亮很大,地上呈一片銀灰色,世界朦朦朧朧的。他往牆角走去,那裡有一個別排的同學守在門口站崗,他沒同他說話,走到牆角,對著牆撒了一泡好大的尿,這才感到舒暢起來。他走回來時,這才有心思辨認那個同學是不是他認識的,結果發現那是個剪著運動頭的女同學。他剛才不過是繞到他們的教室後面撒尿,他覺得很慚愧,瞌睡頓時就醒了。他點上支煙,想更進一步醒磕睡,但查崗的老師走過來時看見了。查崗的老師是89排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老師。「你抽煙?」女老師說,用批評的目光瞪著他。

  何建國趕忙把煙在牆上按滅,然後把煙蒂往黑夜中一彈。

  「你現在還沒有自食其力,還是吃父母的飯,你怎麼就抽起煙了?」女老師小聲說。

  「撿的一根煙呢,」何建國撒謊說。

  「何建國,你們現在還年輕,抽煙對身體有害你懂不懂?」女老師說。

  何建國看了一眼月亮,月亮金黃一個,橢圓橢圓的,似乎就懸在對面山頭的樹枝上。「我曉得了,楊老師。」何建國說,瞌睡完全醒了。他聽見幾個同學說夢話,其中一個說「菜裡沒一點油水」,還聽見一個同學非常有力地磨牙齒的聲音。

  女老師走開後,何建國覷著她的背影消失於一間房裡,就鬆了口氣。他繼續望著夜空,他想為什麼要有白天黑夜之分呢?要是這個世界天天都是白天那多好?他想起孫小燕昨天背痧時那種要死了的樣子,就覺得孫小燕的體質並不好。孫小燕的胸脯上已經有了兩個小乳房,六月裡的有一天上體育課,孫小燕跑百米賽時,他隱約看見她的兩個小乳房在襯衣裡一顫一顫的。他當時一顆心幾乎要躥到喉頭上了,他當時臉都紅了,彷彿他看到了他不該看的東西一樣。那天晚上,他滿腦殼都是那兩個隱藏在白襯衣下的顫動的乳房,以致很久都沒睡著覺。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分出男人和女人呢?他不解地想。他覺得他的肚子餓起來了,他覺得他的胃餓得疼,吃進肚子裡的飯菜,早就演變成急需的軍用物資被幾路大軍(腸胃)瓜分了。現在肚子裡空空如也了,胃與胃磨擦著,產生了疼感。鄉下很厲害的蚊子,也不斷地侵襲著他的臉和腳,使他時不時一驚,而忙著去對付這些毒蚊子。他點上了一支煙,偷偷地又抽起煙來了。他想讓煙裡含的尼古丁麻醉飢餓的腸胃。一個小時後,他把換崗的同學叫起來,自己一頭栽進蚊帳裡,思想就跟滑輪一樣滑進了夢鄉裡。

  他在夢裡面看見孫小燕打乒乓球時,連一個對手也沒碰到。她成了長沙市中學生乒乓球比賽的冠軍。她發的轉球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得起,一接就飆到外婆屋裡去了。她用不著跟別人對打,她只要發發球就可以拿冠軍,她發的球成了別人解不開的謎。大家都盯著她發球,把每個動作都記下了,但就是不能「破」她發的球。她的球沒有人接得起,甚至連世界冠軍也只能接下她發的一到兩個球,很多優秀的運動員都感到慚愧,因為全部都輸在她發的球上。她穿的衣服是獎狀做的,很漂亮,背上有一張字體很漂亮的大獎狀,寫著「發球冠軍」。這個夢很美麗,喚醒他這個夢的是嘹亮的軍號聲,那個吹號的同學就站在他們「營房」門前吹,憋足了力氣,一遍又一遍,把他一生中最美麗的夢破壞了。

  「他媽的,我沒睡得好。」他非常留戀那個美麗的夢而罵道:「就吹號,會死。」

  楊小平嚷道:「莫站在我們門前吹羅,耳朵都聾了。」

  那個吹號的同學沒有聽見,仍然吹著嘀噠打噠嘀噠……李林爬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站在門口吹號的同學身旁說:「走開走開羅。」

  那個吹號的同學走開後,他們還躺了幾分鐘,著一身草綠色舊軍裝的彭指導員跑過來大聲嚷叫「起床,起床起床了」,他們才爬起床,忙著去洗臉漱口。

  迎接他們的是憶苦餐,所謂憶苦餐,就是要讓新的一代憶苦思甜,翻身不忘共產黨。何建國看見有幾個貧下中農正在那兒動看腦筋煮憶苦餐,彭指導員和趙營長也在那裡盯著。炊事班的同學卻在井旁洗莧菜、馬齒莧和蕹菜。他們把這些菜放到鍋裡,把一袋糠倒進鍋裡,一個農民蹲在灶前燒火。一鍋憶苦餐出來了,又一鍋憶苦餐熱氣騰騰的出來了。「今天早上吃憶苦餐,」高老師把87排的同學召集到一起,對同學們繃著臉交代說,「億苦餐雖然難吃,但吃不吃是態度問題,要想想貧下中農的苦,不能倒掉,都要吃一碗!」

  同學們一齊回答道:「好。」

  「何建國,你個子大,你去提。」高老師吩咐說。

  何建國提了兩隻已經洗乾淨的紅塑料桶子,走到炊事班前去領憶苦餐。已經開始有人吃起憶苦餐了,「好吃不?」何建國問86排的一個男同學說,見他吃得很香的樣子。

  「我覺得蠻好吃,」那個男同學回答。

  何建國在趙營長手上領了憶苦餐,提到87排的同學面前,「吃憶苦餐了吃憶苦餐了。」他嚷道,「站好隊站好隊。」說著,就開始分發熱氣騰騰的憶苦餐。

  彭指導員和趙營長站在那兒嚴密地監視著,看誰不肯吃。但用不著他們監視,這些同學都餓壞了,什麼憶苦餐對於他們來說都成了美味,他們不但不覺得難吃,反而覺得很香,而且敞開自己的肚子吃著。「還有嗎?」李林嚷道,「我還想吃一碗。」

  「我也還要吃一碗。」楊小平說。「還給我一碗,貧下中農煮的憶苦餐就是好吃。」

  「我也還要一點,彭老師。」何建國走過去向彭指導員討憶苦餐吃。

  站在一旁抽煙的大隊幹部和精心設計憶苦餐的幾個農民都瞪大了眼睛,他們沒想到他們用心設計的憶苦餐被這些城裡來的學生吃了個精光。他們以為他們吃幾口就會嘔吐什麼的,或者會擰著眉頭不肯再吃下去,那他們就會笑,就會說他們在舊社會鬧譏荒時就是吃這些東西。此刻他們只有瞪著眼睛的份,因為這些城裡的學生把鍋子都吃了個底朝天。

  「到底是城裡的學生,」大隊幹部對工宣隊的趙營長和彭指導員讚揚說,「比比我我我們鄉下學學生有覺覺悟些,這都都都能接接班。」他欽佩得說話都結巴起來了。




  吃憶苦餐時,又來了一些農民,他們是大隊幹部讓支部委員昨天就通知了的,他們來帶這些學生分別去他們的生產隊參加勞動。帶87排去參加「雙搶」的是一個剪平頭的面孔和善的中年農民,長一張很大的嘴巴,一笑整個牙床都暴露無遺,他是生產隊長,姓江。高老師同他握了握手,笑容滿面地問他:「貴姓?」

  這位農民很懂禮貌地一笑——當然把牙床都露出來了,「免貴,姓江。」

  江隊長率領87排的同學,離開開慧中學,穿過面前金燦燦一片等待收割的稻田,向一處山坳裡走去。山坳兩邊的山上栽滿了要綠不綠的馬尾松,這些馬尾松很年輕,都不過是一兩人高的樹木。農民種這些馬尾松,主要是為燒柴考慮,這種樹枝只要曬幾天,燒起來火力就很旺。他們走過這條彎彎繞繞的山坳,面前卻是一片開闊的田野。田野裡雲集著許多農民,打穀機在農民有力地踩踏下,發出嗡隆嗡隆的聲音,這種瘋叫的聲音持久不散地在田野上空迴盪。很多農村婦女把屁股撅得老高,低著頭插秧。一些小孩卻昂著他們骯髒的小臉蛋,驚奇地瞧著這支陌生的隊伍急步踏入他們賴以生存的境地。

  「江叔,」何建國走在江叔一旁說,「到你們生產隊沒有?」

  「這是返江生產隊。」江叔說,「這不是我們生產隊。我們生產隊要過那個坳。」

  何建國一看,在這片開闊的農田前還有幾座山包,這會兒呈紫灰狀況展現在他們眼前。「還有這麼遠哎?」他不覺說了句,感到遙遠地吐了下舌子,「還要翻過那個山坳。」他對後面的同學說,跟著江叔邁上了一條可以行駛手扶拖拉機的凸凸凹凹泥巴路。

  他們經過烈日炎炎的田野,他們感到太陽曬得他們背發燙。他們走上了那片山坳,這些山上又栽著很多馬尾松,但這些馬尾松下端的樹枝幾乎被農民砍光了。走過這片在太陽下沒精打采的山坳,前面又是一片嗡隆嗡隆直叫喚的田野,那是打穀機在農民腳下不停地運作。這是一片比他們剛才經過的田野更加開闊的田野,田野左邊的稻田尚未收割完畢,打穀機就是在這片正收割著的農田上叫喚。右邊的農田基本上收割完了,只有靠著山坡的幾塊農田尚未收割,那是因為稻子還沒有熟。幾個農民正在那兒趕著牛忙於犁田,一些農婦卻撅著屁股在犁好的田裡插秧。他們的走來吸引了她們的視線,她們有的索性直起身來,嘻開嘴巴,瞧著這一群陌生的走路走得汗水涔涔的城裡學生。

  「老江,你帶他們來做麼呢?」一個婦女昂起頭問江叔。

  「帶他們來勞動咧。」江叔回答。

  「他們曉得麼哩勞動哦?」另一個農婦笑著說。

  「你教他們咧,」江叔說,「王支書說了,要讓他們知道糧食是怎麼來的。」

  87排的同學在田頭上站住了。他們都脫了鞋子,低著頭,看江叔教他們插秧。「插秧是這樣插,」江叔舉著手上的一把秧示範給學生看,他分出四五支秧,彎下身插進了田裡。「看見嗎?就這樣插,三個指頭抓著秧戳進地裡就是了。」

  「看見了,」同學們機械地回答道。

  那個笑他們的婦女這會兒也教他們插秧,怎樣分秧怎樣插秧,她說得非常認真。高老師撿起一束秧,一步踏進水田,依照農民示範的動作插起秧來。「就這樣插。」他對同學們說,「我想你們都應該看懂了。」

  於是大家排成一排,紛紛下到了田裡,撿起一把把秧,慢慢插起來。他們插得很慢,也很認真。他們不希望他們插的秧死掉,他們很想他們插的秧長出很多稻穀。太陽在他們頭頂上非常熱烈地直照下來,不幾分鐘,他們就感到了背發燙,而且感到水也燙腳。何建國感到腰疼地直起腰來看著,只見那些農村婦女望著他們笑,那自然是笑他們笨手笨腳的樣子。他的左邊是楊小平,右邊是另一個女同學。楊小平見何建國直起了腰,他也就直起了腰,做出誇張的腰疼的樣子,手撐著腰,眉頭擰到腦門頂上。「嘖嘖嘖,腰彎得疼得要死。」楊小平說,陰著眼睛看著何建國。

  何建國望了眼周邊的同學,只見幾個女同學手腳稍稍快點,本來是一條橫線的隊伍變成了一條波浪形的曲線,他和楊小平及旁邊的幾個男同學是落在最後面的。孫小燕等幾個女同學卻撅著屁股插秧插到了最前面。她們勾著腰,很認真地插著秧,她們的褲腳都捲到了高高的大腿上,她們的小腿肚上粘滿了褐灰色的田泥。

  「妹子插秧插得快些。」楊小平說。

  何建國見周圍的幾個農村婦女仍看著他們嘻開嘴巴笑著,就對楊小平說:「她們望著我們笑,你注意嗎?」

  「那不隨她們去笑。」楊小平看得開道。

  何建國看了眼田野那頭,那頭的農民正忙著打穀和挑谷,打穀機在那頭發出有力的嗡隆嗡隆的聲音,兩個農民在那裡狠力地踏著打穀機的踏板,將一把一把的稻子伸進打穀機裡去。太陽照在他們身上,使他們的臉和胳膊泛出黝黑的油光。何建國覺得腰不那麼酸了,就彎下腰,撿起一束綠青青的秧,解開,分出五支秧,用三個指頭抓著插進了田裡。

  歇氣的鐘聲敲響了,噹噹噹。農民們一一離開了陽光燦爛的田野,他們也紛紛跨上田埂,往樹蔭下邁去。樹上蟬的叫聲不停,這棵樹上那棵樹上響成一片,十分單調。時而有鳥的叫聲,不過那是在蟬的叫聲停止的當兒才能聽出來。幾隻喜鵲從田野那頭飛過來,立在幾株楓樹上,喳喳喳地叫著,又噗哧噗哧地飛了過去,不一會又喳喳喳地飛過來。

  「喜鵲都歡迎你們呢。」江叔說,笑得嘴角扯到了耳根旁。

  他們就繼續望著在田野上飛來飛去的喜鵲,一隻喜鵲飛到何建國身前的樟樹上,立在高高的枝頭上叫著,昂著黑亮亮的腦袋。

  它的叫聲召來了另一隻喜鵲,這肯定是一隻雄喜鵲,它飛到它身旁,喳喳喳叫著,扇動著它的翅膀,企圖將身體趴到那只雌喜鵲背上去。那只雌喜鵲卻躲開它,跳到了另一根枝頭上叫著,然而這只雄喜鵲卻飛過去,仍然想欺到雌喜鵲背上。雌喜鵲讓雄喜鵲在它背上伏了幾秒鐘,接著棄下它飛走了,雄喜鵲自然就追蹤而去。「喜鵲也打架埃」坐在一旁抬著頭看著這一切的孫小燕天真地說。

  「這不是打架。」何建國說。

  孫小燕側過臉來瞥他一眼,「你怎麼說不是打架呢?」

  「這是一公一婆。」何建國回瞥她一眼。

  孫小燕扭開了臉,她的臉扭開時臉紅了一下。她被他意味深長的回答弄得臉一紅,一公一婆,那剛才不就有作風問題嗎?孫小燕不光是為他的回答臉紅,還為自己的無知臉紅。她的眼睛望著天上,天上飄著白雲,蟬的叫聲讓她耳朵裡都產生了耳鳴聲。又一隻喜鵲飛了過來,仍然落在那棵樟樹梢上,喳喳喳叫著,叫得很歡快,接著另一隻喜鵲也從田野那頭尋聲飛來,落在了這只歡快地叫著的喜鵲旁邊。孫小燕趕忙低下了頭,寧可把視線拋在骯髒的草地上。她害怕看那一公一婆在她頭上產生作風錯誤。

  出工的鐘聲響了,農民們又從各處地方湧到了田頭上,打穀機的嗡隆嗡隆聲於是又在田野上飄揚起來。他們在高老師的催促下,走進了田裡,在各自的位置上插起秧來。孫小燕等幾個女同學仍然在認真而努力地幹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掉。孫小燕對身旁的一個女同學說:「我想起了那首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女同學立即打斷她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真的是這樣埃」「現在真的體會到浪費糧食是可恥的了,」孫小燕說,「以前覺得無所謂。」

  「粒粒皆辛苦,就是說每一粒糧食裡都有農民的汗水。」那個同學說,望一眼開闊的田野,「如果農民伯伯不種田,我們就得餓死。農民伯伯最重要。」

  「工人不生產,我們就沒衣服穿。」另一同學說,「哪個都重要。」

  「解放軍也重要。」另一男同學搭腔說,「解放軍保家衛國,沒有解放軍,我們今天就不會有書讀,你還想坐在教室裡?日本鬼子屠殺百姓,一來,你跑都跑不贏!」

  「日本鬼子早就滾到他的小島上去了。」一個同學說,「還有什麼日本鬼子羅!」

  「我是打比方,」那個說起日本鬼子的同學說,他為了證明日本鬼子是殺人不眨眼的野獸,舉了日本兵在湖南境內,在沅江廠窖——他母親的家鄉實施的暴行。「我媽媽是沅江人,是從日本鬼子的屠刀下死裡逃生的。日本鬼子在廠窖,一下子就殺了一萬多老百姓,我媽媽是裝死躲在死人堆裡,等日本鬼子離開後,才撿的一條命。」

  「現在我們不怕日本鬼子了,」孫小燕為自己出生在新社會而高興道,望了眼那個說日本鬼子的同學,「現在我們有解放軍,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是毛主席領導的。」

  這是孫小燕在何建國等幾個同學的耳朵裡留下的最後一句振振有辭的話,大半個小時後,那個說日本鬼子的男同學的發現和嚷叫,讓孫小燕一臉蒼白,瀕臨絕望。

  孫小燕的褲子上有血,血是讓任何人都感到恐懼的,血在一般人眼裡,「代表著病疼和死亡,不是嗎?當一個人流血,那麼這個人就一定有生命危險,這是一般的道理。孫小燕褲子上的血自然就讓這個男同學產生了這種擔憂的感覺。孫小燕那天沒穿草綠色的假軍裝,因為是搞勞動,而且領導明確表示是幫助農民「雙搶」,孫小燕就穿著一套工人階級愛穿的工作服。這套工作服不是新的,是她姐姐穿得不愛穿了的,差不多已經洗白了。那時候,長沙市流行三種類型的衣服,軍服、文工團服和工作服。軍服是草綠色的,文工團是灰色的,工作眼是藍色的。現在穿在孫小燕身上的這身工作服已洗和曬成了要藍不藍要白不白的顏色了。這樣的顏色是很能反映出紅色的,那種紅色當然是女孩子來的月經。可是男孩子並不知道女孩子會有這樣來月經的,而且就是知道月經是什麼東西,在當時的那一刻也沒反應過來。那一刻太陽灼熱地照在他們頭上,田裡的水明晁晁地刺眼。那個大談日本鬼子的男同學不以為那是女孩子每月必來的月經,而以為那是孫小燕病了,或者說是累得流血了。書上不是說舊社會有些勞動人民累得上嘔下血嗎?那個男同學可是記得這篇文章的,於是他驚訝和不無關心地指出說:「啊也,孫小燕,你褲子上有血。」

  這個男同學一指出來,自然就有許多同學起頭來看,於是就看見孫小燕的褲腿上,這裡那裡都有血。孫小燕側過頭來一看,當然就看見自己褲腿上有血,於是就一臉死灰。她旁邊的女同學立即看著她,她卻沒有了主意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得出她很緊張,而且要哭了的樣子。孫小燕不知道自己會來月經嗎?月經來了她沒有感覺嗎?她真的是太專心勞動而丟掉了那種生理感覺?

  還是她知道月經來了卻已經遲了呢?這都是令87排的男同學深感困惑的,他們都停住了手中的事情,望著可憐巴巴的孫小燕。高老師也看見了,高老師當然知道這是什麼事情,他不驚慌。「孫小燕,你去休息。」高老師說。

  孫小燕當然就在眾目睽睽下去休息了。她像一隻受傷的鹿逃離獵人的槍口一樣,拔腿幾步就登上了田埂,不知所以地走了。她沒有在哪裡停留,而是隻身回了營地。誰也沒解釋孫小燕的褲子為什麼血跡斑斑,大家又繼續做事,但是這在男同學眼裡卻成了一件事情,一件荒唐可怕的事情,雖然他們中有的人已經聯想到了「月經」這兩個字眼,畢竟這兩個字眼在書上見過,但誰也沒說,而是表情生硬地繼續插著秧。




  這天傍晚回到營地,大家都沒有見到孫小燕,至少男同學都沒見到孫小燕,因為她至始至終沒露出臉來。何建國非常想見到她,因為她走時那種淒涼的樣子讓他心裡十分掛牽。他幾次想找個什麼由頭走進女寢室去,但他怕這樣反而傷害了她。而且老師也禁止男同學步入女寢室,因為大熱天裡,許多女同學都只是穿著短褲在自己的營房裡,何建國時而走過來時而走過去,故意在門外嚷嚷叫叫,企圖逗孫小燕出來,但是孫小燕沒出來。他覺得這沒有什麼,他已經知道這是女孩子的月經了,因為中午吃飯時,楊小平一本正經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他說:「王強(那個率先發現孫小燕褲子上有血的同學)好蠢的。其實那是女孩子來月經。我姐姐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事,褲子上有血……」「這無所謂的。」何建國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這有什麼?」

  「那也不能這樣說。」

  「怎麼呢?」何建國盯著楊小平。

  「對於女孩子來說,這畢竟很醜。」楊小平說,「這你應該承認。」

  「承認什麼?」何建國回答,「你莫跟我講這些話,這不是你應該操心的。」

  現在,何建國看著已經升起的淡紅色月亮,希望把自己的思想告訴她,安慰她幾句,甚至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但孫小燕不肯出來,而何建國又不願意走進去,在眾多女同學面前展覽自己的愛情。他瞧著前面的樹枝,樹枝黑黑的,紛亂地刺著天空。一隻青蛙蹦到他腳背上,嚇了他一跳,他走開了,走進了亂糟糟的營房。

  黎明時分,軍號聲響了。大家行動軍事化地爬起來,趕忙收拾著自己的行裝,今天隊伍要向平江革命根據地開拔了。何建國三下兩下地將自己的背包打好,又幫楊小平把背包打好,楊小平總是打不好背包,有兩次他自己打的背包,在行軍途中幾乎都散了,只好蹲在路旁重新打,為此他還受到了彭指導員對事不對人的批評。何建國幫他打好背包,兩人提著背包走出營房。天麻麻亮,還有星星嵌在灰濛濛的天上,不過已退到不重要的位置上去了。何建國的目光向女寢室那頭望去,看孫小燕是不是出來了,孫小燕沒出來。

  「集合集合。」高老師說,「87排的到這裡集合,快點快點。」

  這是要趁著太陽沒出來時練習急行軍,趙營長領著炊事班的同學在半夜裡就出發了,在指定的地方等著他們吃早飯。87排的同學陸續走到了高老師的面前,開始按體育隊形站起隊來。女同學在高老師的催促下也背著背包,提著桶子陸續出來了,過來一一站隊。但何建國發現孫小燕沒出來,「孫小燕呢?」何建國再也不顧自己的什麼面子,走過去,問一個女同學,「孫小燕還沒打好背包?」

  女同學當然心領神會,「孫小燕病了。」

  「什麼病?」何建國急不可待地問,臉上都露出了焦急。

  「發高熱,還嘔。」女同學說。

  「高老師曉得嗎?」

  「高老師曉得,王醫生昨天晚上還看了孫小燕的病,王醫生說,那她不能拉練了。高艷紅也不能拉練了,王醫生說她的腳還不好好到醫院裡治,將來就難治了。」

  「有這樣嚴重?」何建國不相信的樣子說。

  「楊老師送她們兩人回去。」女同學說。

  楊老師是英語老師,還是學校黨支部委員,思想先進,頭腦簡單,曾經因揭發自己的丈夫亂搞男女關係而受到了領導的青睞,認為她有覺悟。何建國看見楊老師扶著高艷紅走了出來,高艷紅仍然走路一拐一拐,臉上佈置著苦澀的笑容,她是出來看拉練的隊伍出發的。「高艷紅,你不拉練了?」何建國瞥著她說。

  「我腳走不得路。」高艷紅說,瞅著他,「彭指導員批准我不去。」

  「那你好過羅,」楊小平說,「我們還要天天走路,曬太陽,人都會曬蠢去。」

  「孫小燕病了吧?」何建國問,「沒看見她羅?」

  「她和我一起回去。」高艷紅說,那意思是你也看不到孫小燕了。

  彭指導員沒有用電喇叭訓話,拉練的隊伍就出發了,也沒有唱歌,因為天還早,除了這支拉練的隊伍,整個世界還在睡眠中。

  事實上,這支隊伍裡的一些同學,也是處在半睡眠半醒的狀態中,腦殼裡迷迷糊糊且沉甸甸的。但是必須打起精神,硬著頭皮走,因為這是學習解放軍的拉練鍛煉,是為了「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而作出的統一行動。

  何建國再也沒看見過孫小燕,拉練的隊伍到達平江革命根據地,然後又返回長沙後,休息了大半個月,接著就開學了。何建國以為一開學就又會見到孫小燕,結果開學的那天,他沒見到孫小燕。那個位置空在那裡,空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高老師讓一個坐在後面的男同學填補了那個空位置。誰也沒提起孫小燕,似乎孫小燕壓根兒就沒在87排存在過。大家照樣玩大家的,照樣子一些自己想幹的事,回憶起暑假的拉練來,也只是說自己如何累得眼睛冒金花,腳上起了好多泡,腦殼上生了幾個癤子,幸虧頂過來了什麼的。沒有人去回憶孫小燕,似乎大家都有意迴避她一樣。有一天,上體育課,何建國打了氣籃球,覺得沒勁就走到操坪旁的草地上坐下,坐在一隻橡皮籃球下,眼睛望著藍藍的天。高艷紅走過來,她的腳走路不拐了,一踮一踮很有朝氣的形容,她的那張船形臉佈滿了少女的紅霞。

  「何建國,把你坐的籃球給我。」她說,看著何建國。

  何建國望著她,沒有打算給籃球給她的樣子。「那邊還有籃球。」何建國指著那邊說,那邊有一隻裝籃球的籮筐,內裡確實還裝著一隻橡皮籃球。

  「那只籃球氣不足。」高艷紅說。

  何建國就把自己屁股下的籃球拔出來給她,他以為高艷紅拿著籃球就會上前面的籃球架下去投籃,結果並非他所想。高艷紅就在他面前不停地拍著籃球,模樣很生疏,時而籃球從她手心下跑開了,讓她幾步躥上去抓著,然後又繼續拍著,何建國奇怪她為什麼圍著他拍球,而且被她在面前拍球拍得心慌意亂起來,甚至都有點惱怒了,「高艷紅」,他忍不住自己的思想,直截了當地問她,「孫小燕怎麼沒來讀書了?」

  「孫小燕轉學了。」高艷紅回答,仍然拍著手中的籃球。

  孫小燕當然只能轉學,她的那張薄臉皮和少女的自尊心迫使她轉學,她在開慧大隊紅星生產隊發生的事情,是她執意轉學的原因,她那條洗白了的舊工作褲上,沾著她體內流出來的月經,這本身並沒什麼,關鍵是全排同學都有目共睹了,這就使她感到沒臉見人了。她不可能再背著書包,穿著草綠色衣服走進87排的教室,讓男同學在背後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她。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在87排已經一落千丈了,任何人都可以直指她的心臟,對她說「你算了,我是懶得說你。」這是一定會發生的,因為誰也不可能保證和她不生意見,何況她還是化學課代表,一收作業本,一鬧意見,舌頭是很打人的。她可是個臉皮很薄的姑娘呀,但不該發生的事情偏偏就發生在她身上,話又說回來,這事發生在另外一個女同學身上,比如發生在排長高艷紅身上,八成也會轉學。

  「她轉學了?」何建國費了點勁才說出這句話來,瞧著高艷紅。

  高艷紅把從地上彈起來的籃球抱在手上,「她轉學了,我聽高老師說的。」

  何建國把視線移到操場上,操場上正有一群男同學在那兒打籃球比賽,跑來跑去,喊喊叫叫,一個個全身心在球場上拚搏。何建國為了不讓企圖窺伺到他心裡的高艷紅看出什麼,他又把失意的目光拋到天上,天上飄著散亂的灰白色的棉絮雲,它們正朝西邊移去,移得很緩慢。他深深的吸了口氣,他真想跟誰打架,用鬥毆——這種的形式驅趕自己的憂傷,她轉學了,他難過地想,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缺了好大好大一塊東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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