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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 作者:韓少華

  好吃莫過蜜糖,難當莫過後娘。
            ——諺語

  

  




  一個母親離開了人世。

  一個家庭也隨著失去了重心。

  就像一個嚴實實、厚墩墩、裝滿了清水的杉木桶,一下子斷了桶箍那樣——解體,渙散,崩潰,任憑每個好心人去憂慮那後果,那結局……

  

  桶梁提得起長流水,

  斷了這桶箍也枉然!

  這可是老輩人給世上那些喪了妻的鰥夫們留下的冷峻而淒滄的箴言麼?

  那些失去了妻子撫慰的丈夫越是年富力強,那些失去了母親護佑的兒女越是幼小嬌弱,那不幸,就越沉重;那憂傷,也就越深長——這不,「幼年喪母,中年喪妻」,人生中兩大不幸,竟這樣同時降臨到一個家庭!

  要麼,做父親的低下頭來,背起雙倍的重負,在人生的路上踉蹌而行;要麼,為了維繫這個危難中的家庭,又不得不給孩子們尋上個繼母——可那結果呢,卻幾乎總是更深的憂苦,更亂的糾葛,更重的哀傷,直至夫妻反目,親子成仇……

  於是,「繼母」,「後娘」,在世界上無論哪個民族的家庭生活裡和文史典籍中,簡直都成了高度固定化了的形象:陰險,刻毒,凶殘,冷酷。無論是至孝的閔子騫,還是純真的白雪公主,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冤屈,其製造者無一不是……

  當世界性的家庭危機騷擾著許多文明國度,衝擊著無數不幸者的心靈的年代,我偶然來到這「北京市四好家長報告會」的聽眾席間。事前,我絕難料想,就在那莊嚴的主席台上,竟端坐著一位繼母,一位用自己粗糙的雙手和熾熱的心,從悲慟、艱難和疑慮中,重建起一個美滿家庭的女性!

  眼前啊,就在這高懸著典雅的乳光吊燈、以致顯得十分肅穆安詳的會場裡,她正面對成千個凝神諦聽的群眾,在用濃重的膠東鄉音,追述著自己那悲歡交錯、憂喜相融的生活歷程。

  她,就是一位續絃妻子,一位默默地承受著世代沿襲下來的種種傳統成見和世俗壓力的繼母,一位決心在「人與人之間關係」這幅似乎是永恆的背景前,在「後娘難當」這項古老的命題上,用一個中國勞動婦女所特有的溫存體恤,用一個中國共產黨人所具備的堅韌豁達,做出自己嶄新答案的後娘。

  那是個淒冷的午後。

  她,悄悄地推開了一間陌生小屋的門,不由地愣在了門口。

  洗衣板橫在了蒸鍋上。蒸鍋蓋倒仰在桌子底下。桌面上三四個油瓶子、醋瓶子,卻只有一個瓶塞,還滾落到了桌角邊。幾棵蔫巴巴的白菜堆在牆犄角。一團舊衣服、破襪子,塞在了木板床頭。

  床上,睡著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瘦瘦的身軀緊蜷著,一隻鞋甩在了床邊——細一看,那光光的小腳丫,大拇指上的凍瘡通紅通紅的。

  她帶上門,緊趕幾步,伸手拉開被子——那被頭,硬生生的;她忙把被子輕輕搭在孩子身上。

  淚,熱辣辣的,滾到了腮邊:

  「唉,這沒了娘的孩子……」

  她不會忘記,不久以前,就在她面對著那個中年喪妻的老成人,聽著他那番實實在在的心裡話,想搖頭、又不忍,要點頭,又不敢的那些日子裡,正是這孩子——老於家的小四兒,隨著他爸,一腳邁進了她那間單身女工宿舍……

  她做過妻子,可還沒來得及做母親,就守了寡。

  那是一九四八年。她二十剛出頭,就在青島一家紗廠裡當了十年細紗擋車工。丈夫心好,脾性也好,就是身體不濟——醫生說,那叫「先天性心臟病」。小夫妻倆恩恩愛愛,日子倒還過得去。誰想,拉扶抓兵的逼上了家門。丈夫拖著病身子,逃到了一片麥地裡。抓兵的來搜尋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一驚一急,又拚命掙扎,大口吐血,一頭栽倒在那片麥田上……

  從此,她把包袱裡幾件花襖都煮成青色,低眉順目地過日子。直到解放以後,入了黨,調到北京,在新建的國棉一廠看錠子,當了副工長,還是住在單身女工宿舍裡。

  她,獨身守了整整二十六個春秋。

  在那些年裡,她暗暗地流過淚,歎過氣,可自從一腳跨進黨組織裡來,她就不再為自己、更不再為那悲慘的往事活著了,姐妹們誰休了產假,她就把人家拖下的活路攬過來;誰鬧了災病,她就把人家丟下的家務擔起來。從擋車工,到機修工,黨支部一句話,她就改了行:扔下捻得飛熟的線頭兒,接過了怎麼也弄不順手的大扳鉗。選她做黨小組長,做工會主席,她二話沒說,插手就干;可舉薦她當先進生產者,她卻急得亂轉,臉紅到了後脖頸。背地裡,人們說她,「眼淚都變成汗了」。嗯,她忘了悲哀,忘了愁苦,只記得自己是個老工人,是個共產黨員。

  不過麼,她畢竟需要個家!

  就在她一個人望著灰白的屋頂,不能入睡的漫漫長夜裡,她漸漸想到,這種持續了二十六年的獨身生活,看來真需要改變一下了。

  熱心的老姐妹一個個找上門來。

  「聽我說呀,秀珍,人家可是個老幹部,每月工資……」

  她只笑了笑,沒吭聲。

  「我說的這個,可是知根知底的:四四年參軍,眼下人,家是個副軍級待遇;兒女早就成人了,又都在外地——我說劉姐,你還要挑個什麼樣兒的?」

  她還是一笑,沒搭言。

  「那就說說,你到底打算找個什麼樣兒的呀?」

  「找個……找個老成人,有情義的……」

  不久,一個中年人,姓于,名立民,京棉三廠的普通幹部,由熱心人陪著,來到了劉秀珍面前。見面一開口,——哦,還是老鄉哩。那鄉音入耳,立刻就親切了三分。

  老於,心實得很,也熱得很。不幾天,就來看了她三趟。

  她坦然地望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這個猛然間闖進她的生活裡來的不幸者,從他那雙誠實的眼睛裡,看出了期待,嚮往,也看出了思慮,憂愁。特別是那憔悴的面色透露出的病容,更讓她想起別人說給她的,這做丈夫的在妻子病床前廝守著,侍候著,經年累月,簡直耗盡了自己體力和心血的情景來——嗯,這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哩……

  這會兒,不知怎麼的,她竟獨自一人,悄沒聲兒地進了老於的家門。

  瞧,那不就是他——對面牆上灰糊糊的像片鏡框裡那個挺精神的中年人麼。那鏡框裡,還夾一張張大小不齊、年代不一的照片哩——

  老於旁邊那個婦女,短髮,花布罩褂,不胖不瘦,笑瞇瞇地跟每個望著她的人交換著愉快的眼光。她——聽老於說,姓朱,叫淑蘭。看她照像那時候,該是滿心歡悅的,丈夫為人老實不說,只瞧這一溜兒小樹兒似的四個兒子,她心裡還會有什麼排遣不了的憂愁?誰想,一種起因不明的痼疾,早在暗中浸透了她的身子。就在她四十三歲上,正當孩子們肩挨著肩地長大起來、眼看可以收穫許多幸福的時候,她卻撒手離開了人世……

  秀珍怎能忘記,老於第二次來看她,就含著悲傷與懷戀,毫不避諱地當著她的面,追述起前妻的種種往事了。原來淑蘭她,也是自幼兒就進了一家日本人開的紗廠,也是上大夜班看車直看到兩腿腫得一按就一個坑,也是一個月的工錢開下來買不了半個月的糧——她可真是個苦姐妹、親姐妹啊。當時,秀珍就覺得,自己跟那個一去再也回不來的姐妹之間,早就連著一根熱乎乎、苦森森、看不見卻覺得出的「線」呢。

  哦,淑蘭,莫非眼前這件大事,就該這麼定了麼?我就要來接替你,照料大人孩子來了麼?我就要跟俗話說的那樣,像一道續了竹篾子、接了斷茬口的桶箍那樣,把這個眼看著要散了的家,重新抱住,圍攏成一個又能裝滿甘泉的杉木桶麼?

  照片上,淑蘭那麼心滿意足地微笑著。

  就在這照片上,站在母親身邊的,這個四方大臉、耿直淳厚的小伙子,是老大——老於說了,他叫建國,還在山西插著隊,倒是有了對象,就要辦喜事了。

  這俊眉俊眼的,是老二,叫愛國,參軍駐紮在海南島;親媽去世,也沒來得及回家見上一面。

  這個濃眉毛、緊抿著嘴唇,帶著些倔勁兒的,是老三,叫京軍,從小就愛拉個二胡、編個歌兒。

  這麼一個呢?還用問,小四兒唄。大名兒叫什麼來著?——京躍?對,「北京」的「京」,「躍進」的「躍」。就是這孩子,那天他……

  那天,老於第三次來到秀珍的宿舍。一推門,領進個小男孩兒來。看上去,那孩子還沒抽條兒,挺單薄的;只見孩子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後就爽爽快快地近前來,往她跟前一站,朝她定神兒瞅了瞅,又聳了聳鼻子,抿著小嘴兒一笑,開口叫了聲:

  「媽!」

  登時,她心頭猛地一拱,嘴上卻沒好應出聲兒來。她只瞧了老於一眼,就一把摟過小四兒,端詳個夠……

  現在,她給小四兒掖了掖被頭,又長長地噓了口氣。隨後,轉身找來一塊抹布,洗淨,擰乾,把那個鏡框輕輕取下來,前前後後,邊邊角角,都擦了個周到;又雙手掛在了原處。

  愣了愣,她清醒些了似的,就到廚房裡把火爐子捅旺,坐上一大盆鹼水;熱了,就洗,涮,擦,抹……臨了兒,就連個小板凳兒,也讓它乾乾淨淨地找著個停當的位置。可一沒留神,碰倒了靠著桌子腿兒的洗衣板——小四兒一翻身,爬了起來,揉揉眼睛一看,拉著長調兒,又叫了聲:

  「媽!——」

  「哎,四兒,你醒啦?」

  這回,她答應了。

  一扭頭,卻見老於不知什麼工夫進屋來了,正呆呆地望著屋裡,活像進錯了家門兒似的,驚喜著,竟不敢再往前邁步。

  她呢,又看了老於一眼,只覺得兩頰一陣微微發熱……

  

  




  可她並不知道,就在此刻,這個家庭裡的另外兩個成員,正懷著那種傳統的對繼母的戒心,陷在苦悶中。

  看來,無論是準備走進這個家庭裡來的繼母,還是將要接納一個後娘進門的孤兒,都面臨著那樣沉重而頑強的傳統觀念的考驗呢。

  在那條從十里堡通向紅廟的寬寬的馬路上,在那兩排高高的白楊樹之間,老大建國,老三京軍,漫無目的地走著。

  路寬嗎?對別人也許是的。可此時,老大卻覺得至少對他和他的三個弟弟,未必如此。他只覺得腳底下沉得很,心裡頭悶得很——他是長子,父親最先把續絃的心思跟他亮開了。答應吧,自古後娘心就狼;不答應吧,眼看著父親讓幾種病症折磨得一圈兒又一圈兒地瘦了下去,這可該怎麼……

  老三呢,不知為什麼,這幾天裡一有空,他就讓自己的手指在那把舊二胡的絲絃上反覆地揉出那一串流傳了不知多少代的曲調;心中也隨著低吟起那一句句哀傷幽怨的歌詞:

  

  小白菜兒啊,

  地裡黃啊;

  三歲兩歲,

  沒有娘啊。

  ——想親娘啊!

  跟著爹爹,

  還好過呀;

  就怕爹爹,

  娶後娘啊。

  ——想親娘啊!

  此刻,那古老的旋律又從他心底升起來……

  走著,沉默著。老三知道,大哥在等他的答話。他只得說了一句:

  「聽小四兒說,人還不錯……」

  見大哥沒吭聲,他明白沉默裡含著些什麼。

  幾乎同時,老二愛國,在海南島,在那高高的椰子樹底下,拆開了一封父親的親筆家信。他只看了幾句,就好一陣心酸;還沒讀完,又茫然長歎了一聲——「有後娘,就有後爹。」

  在來信中,做父親的給二兒子介紹了他的未來繼母的情況:是個老工人,黨員,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人很實在,沒有孩子。好吧,既然父親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做兒子的還能有什麼話說?

  老二只得拿起筆來。雖說在部隊裡當了好幾年文書,可他提筆之後,還是不得不斟酌再三,給未來的繼母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稱呼是「劉媽媽」,既尊敬,又並非毫無保留;信中委婉地點明了兩個幼弟是他最牽掛的,並且誠懇地希望對他倆……

  不久,一封字跡稚拙的信,展在他面前——

  

  愛國:

  你身體好嗎,工作忙嗎,我很惦念,我到這個家裡來,是為把你兩個弟弟培養好,就這個想法,我沒文化,可會幹活,能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來是為把你媽媽他(她)沒幹完的活接著幹下去,他(她)不放心的事我來做,叫他(她)放心,你在部隊好好工作,注意身體,家中之事,現在有我了,不要惦記。

   劉秀珍

  這頁信,愛國看了好幾遍,安心多了。

  又沒多久,老三來信了,說爸和「媽」決定,讓大哥先把喜事辦了,他們再安排自己的事。從來信的字裡行間可以感覺得出,自己這個性格內向的三弟,是懷著欣慰之情寫這封家信的。

  緊接著,老四又來信說,大哥大嫂來北京了,去見「媽」了,「媽」掏出六十元錢,又拿出一塊手錶。後來又給置辦衣服,準備了折疊椅、折疊桌,托運到山西。老四還寫道:「臨去之前,是我囑咐他們倆,見了媽一定要叫的。他們一去就叫了,媽可高興了,爸也高興。」想像得出,這個性子活潑的小弟弟,寫這話的時候,該有多麼得意。

  又過了些日子,父親來信了,說他們老夫妻倆回了趟山東老家,看望了雙方老人,也就算把事辦了。想像一下,自己這秉性忠厚的父親,此時此刻或許真的得到了些安慰?

  愛國更盼著能回家看看了。可是,軍務在身,直到半年以後,才得到一次去北京出差的機會。

  那時候的於愛國啊,雖然早已是個革命軍人,而且成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政黨中的一員,可他,卻未必意識到,自己那顆單純而真摯的心,竟不知不覺,依然被一個古老的傳統觀念束縛著呢。

  

  




  冒著凌晨的淒寒,他走出了車廂。

  父親和四弟到車站來接他。這是他在母親去世後第一次見著親人。望著父親還沒完全消去病容的臉龐,他暗暗忍住了湧上來的淚。

  回家路上,他只裝著看路邊景致——深秋了,黃葉飄落,有什麼看頭;或是三言兩語地陪父親閒談著。母親臨終的情景,他一個字也沒忍提。

  這一路,話最多的是小四兒:「咱媽上早班。說讓你到家先好好歇歇,下午再跟你說話兒。」

  「咱媽」?媽要是活著,也是三班倒……唉,聽聽,「咱媽」這兩個字,你小四兒叫得好順口啊!

  「哦。」他應了一聲,見父親正微笑凝望著他。

  到家了。還是那間小屋,熟悉,卻又陌生。

  爐台上煨著豆漿,焐著油餅兒。一到口,又熱,又香。好幾年了,在香蕉成山,椰子遍地滾的南國,水果都吃得舌頭發膩了,早就想吃上兩口童年就吃慣了的家常早點啦。嗯,這位繼母她……

  等到爸爸去上班,弟弟去上學,家裡只剩下自己的時候,他驀地覺出這屋裡空了。

  桌椅添了些新的;舊的也乾淨得快認不出了,地面簡直照得出人影。連窗欞也纖塵不染。小裡屋那張床卻沒換,鋪著素淨的新床單,摞著閃著絲光的新被子——只這一點,似乎在提醒他……唉,長年輾轉在病榻上的親娘,沒了,永遠沒了,老人不是說麼,「寧死做官的爹,也別死討飯的娘」啊……此刻,只有牆上鏡框裡那張遺像,還讓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往昔那種種的情景。媽在世最疼的就是他這個聰明、懂事的小二了。可從今天起,從今天起就要張嘴叫另一個人「媽」了。他多想面對親娘的遺像痛哭一場啊!可說不定,就在這當口,繼母會推門進來,那……忍住了,他又忍住了。

  鏡框裡,親娘卻笑瞇瞇望著她最偏疼的兒子,無憂無慮。嗯,可也真該感謝這位還算明理的繼母:人家進門來,還讓把這前房的遺像端端正正掛在原處——這,也就可以了。

  真的,這位繼母,她是怎麼想的?難道真像她在信裡說的那樣?

  愛國就在外屋小四兒床上睡下……直到不知什麼時候,屋門「吱吜」一聲,開了;朦朧中,他忽地意識到進來的是誰,就連忙起身,說了聲:

  「您下班了,媽……」

  「哎。」繼母爽爽朗朗地應了一聲,「快躺下,看著了涼。」

  眼前,站著個中年婦女,齊頸短髮,跳出了幾根銀絲。面龐黑黑的,兩眼透出幾分倦意——只是讓一種興奮、快慰的神情遮掩著,不大分明。一雙又大、又粗實的手,一手拎著個半舊的包包,一手提著個尼龍絲網兜兒,滿滿裝著些個肉餡兒,雞蛋,蔬菜,水果……哦,比起活在自己心裡的新娘來,這「媽媽」也許老相了些;可那眉宇間,眼神裡,卻含著一種叫人心裡發暖的東西。

  一瞬間,就在繼母放下拎包,提著菜兜往廚房走去的那一瞬間,他想起剛到家時候那一大碗熱豆漿,一大摞熱油餅兒,也想起回家的路上,在車裡,小四兒靠著他的肩膀,簡直是貼著哥哥的耳根子,一口氣說的那一大串話:

  「爸領我頭一次去見咱媽,一路上盡囑咐我『可得叫媽』、『可得叫媽』了。我心想,叫不叫那可得由我。爸叫開門,領我往屋裡一走,我頭一眼就看著合心思……別打岔。怎麼說呢?反正,反正是她看我的時候,那神氣也不知怎麼有那麼股暖和勁兒。我心裡一樂,就叫了聲『媽』!得,後來,咱媽就說啦,『就是小四兒叫我那一聲,叫得我動了心』。反正是我跟咱媽一見面兒,這事兒啊,就算定啦……爸,瞧您,沒您的事,您樂個什麼?」

  此時,愛國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忙穿好衣服,到廚房裡要接過繼母手裡的話:「我來!」

  「你先歇著去吧,這功夫還用不上你。」繼母把圍裙繫上,說,「等會兒咱一塊兒包,吃餃子。」

  餃子!繼母怎麼知道我愛吃餃子?怎麼想得到南方,除了春節,長年累月也難得……

  小四兒下學了,爸爸下班了,老三也從學院裡回來了。這個見了親哥也是不多幾句話的老三呀,一見面,只瞇著眼睛笑。

  「你們說說話兒去吧,我來。」繼母直了直腰,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從廚房裡往外趕著兒子們。

  「一塊兒包,一塊兒說話兒,多好。」建國不在,暫時代理長兄職責的愛國,說著搬起了案板。

  小四兒搶過了面盆。

  老三端上了盛肉餡兒的鍋。

  父親也悄悄地拿來了□面杖。

  秫秸蓋簾兒,圓圓的,撒上了細細的簸面。餃子,胖的胖,瘦的瘦,大的大,小的小,一個個往那蓋簾上站:一圈兒,又一圈,彷彿圍著一個共同的無形的中心。就聽吧,哥哥埋怨弟弟捏得不緊,弟弟又笑哥哥包得太慢,說著,笑著,鬧著。

  歡笑中,老夫妻倆交換著快意的眼色。

  忽地,繼母望著那整整一蓋簾兒團團圓圓的餃子,略停了一下手裡的活兒,愣了愣,說了句:

  「就缺建國他們兩口子……」

  「您等著瞧,媽,等會兒我替他們倆吃!」小四兒一拍胸脯兒,誇下了海口。

  老三沒說什麼,只似乎是會心地看了看二哥。

  愛國心裡一動,剛要說句「媽您還惦著他們」,話到嘴邊兒上,又嚥了回去。

  兩汪溫潤的光澤,在父親雙眼裡閃動……

  啊,人生在世,該尋求些什麼呢?除了事業,理想,難道不也該享有那種和諧淳美的精神生活,其中也包括著歡悅溫馨的家庭氣氛與夫妻之間、親子之間的真誠融洽的情誼麼?可誰知道又有多少鐘鳴鼎食、位顯爵高的家族,所缺乏的正是這最質樸卻又最珍貴的一切啊。也許,這個正在重建著的普通家庭中的任何一個成員,都還沒有顧上體察這種充實的家庭生活,將對他們的事業,正產生著怎樣的推動作用呢。

  

  




  愛國到家的第三天,歇也歇過來了,該辦的也著手辦了,心裡就惦記著一件事——去看看親娘的骨灰盒。他知道,媽病危的時候,爸爸擔心影響兒子服役,只在病人去世之後才寫了信。這次,真該去……可要不要對繼母說一聲呢?說吧,早聽人講,最好在繼母面前盡量避免提自己的親娘;不說吧,事後讓人家知道了,更會造成誤解……

  唉,難哪!

  這天下午,繼母下班到家,捎來一卷兒雪白的又薄又潤的打字紙。

  「愛國,」繼母輕言細語地說,「你來家也兩三天了。抽個時間,去八寶山一趟,看看你媽去吧。」

  愛國心裡忽地暖成一片:

  「哎,我明天就去,媽。」

  「那好。」略一沉吟,她又說,「你看,你要去,也該跟人家麗萍打個招呼吧?」

  「哎,」愛國忍了忍眼眶裡的淚,應著,「明兒個讓小四兒領我們去。」

  晚飯以後,繼母把那卷素紙展開,疊呀,剪呀,扎呀……做了幾朵小小的白花。從繼母手上接過了一朵,愛國把它捧在手上,不覺又抱在懷中。

  次日一早,繼母送出了樓門,囑咐著:

  「到了那兒,把那盒子上的塵土好好兒地淨一淨。」就在這一瞬間,愛國猛然感到,那些「同情」、「體貼」、「憐恤」一類的字眼兒,都已經無力表明他在此刻所承受的精神上的給予了。雖然他一時還說不清這給予的內涵,卻已相當清晰地意識到,他所承接的似乎竟是一種比親子之愛更加寬廣的情愫……

  ……當他依依地離開親娘的骨灰盒,強忍著兩汪熱淚,在八寶山那飄著黃葉的小路上,跟自己的未婚妻麗萍,還有小四兒,冒著濃重的寒氣,失神地走了好一陣之後,他猛然問了一句:

  「四兒,媽對你,怎麼樣?」

  「可好了……」弟弟一口氣擺了一大串例證。

  「你做錯了事,也不說你?」哥哥又問。

  「也說也管,可嚴呢;就是不往爸那兒告。」

  「哦,對爸呢?」

  「可好了。爸一下班,什麼活兒都不讓爸沾手。還悄悄兒跟我說,『你爸真夠苦了。那些年,工作重;這幾年,又加上侍候病人。自己也落了一身病。四兒,常在家的是你跟我,有什麼事兒你可得幫著媽;也該讓你爸養濟養濟身子了。』爸每頓飯都是媽給單做……」

  「那……對你三哥呢?」

  沒容小弟再答話,麗萍婉然一笑,插了一句:

  「怎麼,還不放心?」

  「不,不是……」愛國也一笑,笑容裡含著歉意——只是這歉意還看不大出是對誰表露的……

  寒風裡,三個人並肩走著,許久也沒再開口。

  又一天晚上。繼母正在燈底下縫紉機旁「嗒嗒嗒」地忙著什麼。父親在單位值夜班。三弟回學院去了。小四兒到同學家去做功課了。剩下愛國,躲在燈影裡,望著牆上那個亮晶晶的像框;望著,望著,他彷彿剛剛意識到,永生永世,只能從這層玻璃後面,從那張厚紙片兒上承受慈母的目光了。他覺得心裡沉悶,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

  「唉……」

  縫紉機,隨著停了下來。

  寂靜中,愛國覺出自己這聲長歎,未免有些不慎了。不覺之間,他一回頭——

  繼母手裡還捏著活計,目光卻關注著這邊。他,頓覺有些不安。

  「愛國,想媽了,是不?」那語聲,溫存,誠摯。

  「沒,沒……」不知怎的,他竟否認起心中這最純真的情感來。

  繼母沒再說什麼,慢慢起身,悄悄收拾著活計,隨口說了句:「我到街坊家去坐坐。」

  「媽,您別……」愛國也站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了。

  繼母走到屋門邊,又回頭輕聲說:

  「愛國,好孩子,想哭,你就哭個痛快吧!」

  「媽!」兒子撲了上去,攥住了母親那粗糙的手。

  母子倆的熱淚,滾落在一處……

  這一霎時,愛國才清晰地意識到,即使在家庭——這個以血緣聯繫為紐帶的集合體中,也存在著一種高於親緣、血統的情感,一種他一時還無以名狀的精神上的維繫!於是,他想起了那件事——

  那是他到北京六七天後一個晚上。

  繼母的幾個老姐妹說說笑笑地來串門兒了。老二忙沏上一壺茉莉花茶,恭恭敬敬地給每位客人都斟上一杯;最後,也給繼母斟上。隨後點頭一笑,回到小裡屋,順手拿過書,歪在了床上。

  外屋,老姐妹間絮叨著些家常話兒。

  「我說劉姐,你這個新家,底子不厚吧?」

  「倒是算不上厚。」

  「聽說還欠下一大撲拉賬?」

  「欠倒是欠過,可早就還齊了。」

  「讓我瞧瞧你們家這像片兒吧——喲,這就是你們老於?……挺精神的個人兒哩。」

  「可不……」

  「這就是那個一進門兒就張嘴叫『媽』的小四兒吧?多乖……這個,就是他那前房的?」

  「嗯,才四十二三的人,就……」

  「我說劉姐,」語聲顯然低了,「你怎麼還在你這新房裡掛著陰間人的像片兒?」

  「這礙啥的……」

  「就說你不怕犯忌諱,可這麼一天到晚,抬頭低頭跟她見沒數回的面,也不嫌看著淹心?」

  「頭一回進這家,我就看見這像片兒了。」

  「那老於他怎不事先摘下來?」

  「我覺著,這倒見出他是個重情義的了。」

  「喲,大妹子,你可真開通!」

  「我是想,這夫妻的情義,母子的情義,都是實實在在的。為什麼我一進這家,就硬要別人都摘心摘肝似地,丟下這份情義呢?再說,淑蘭跟我一樣,也是個自幼就受苦的。我一見這像片,就覺著她親哩。倒是天天能見著她。我這心裡才踏實……」

  小裡屋,愛國聽著,聽著,手上的書,不覺滑落床頭。這個年輕的共產黨員啊,心中卻不止於感動而已。他在思索,在體味:老話說,「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可繼母這番話裡又包括著什麼「性」呢?

  臨回部隊,愛國把這情景說給了父親。當時,老於只點了點頭;心裡卻默念著:

  「放心了,就是到了天邊兒上,也放心了。」

  

  




  首都機場。寬闊的停機坪邊。京軍,京躍,來接已經完成兩年援外任務的父親。

  兩年之前,老於得到上級派他出國的命令。他還難免有些放心不下——泥人兒還有個土性子呢,什麼擔子都扔給秀珍了,萬一她……

  「還記得麼,」臨行前一天晚上,妻子坐在床邊,輕言慢語地說,「六二年,全黨學《修養》,裡頭有一句『將心比心』的話麼?後來那些年裡,把這話給批了多少遍,我心裡可還是覺得沒有錯,我總想,家裡家外,黨裡黨外,要是人跟人不憑這『將心比心』,不憑個啥?我呢,要是連家裡人都團結不了,那我還……你就去你的吧,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啊?」

  「放心,我全放心了……」

  他不會忘記,第二天,他是微笑著登上飛往異國的座機的。現在,七八百個日日夜夜過去了,就在這些日子裡啊——

  愛國復員回京,跟麗萍成了家。喜事辦得圓滿,各方都很滿意。

  建國添了第二個娃娃,男孩兒,取名叫鳴鳴。是秀珍讓大兒媳到北京來生產的。

  愛國也添了個兒子,取名叫飛飛。麗萍她們小妯娌倆,都由婆婆伺候月子。

  母子平安。婆婆也樂得合不攏嘴;又把建國夫婦的大女兒鵬鵬留在了身邊……

  哦,自己身在海外,家裡三樁大事,都由這續絃老伴兒一人承當了。做丈夫的還能再說什麼?那兩年間,他常在心裡這樣念叨:

  「淑蘭哪,這回,你可更該放心了……」

  當時,他眼前分明映現出前妻那雙正望著他的眼睛,那副心滿意足的笑容;透過笑容,卻又彷彿看見秀珍手扶著門框,直了直腰,又要撲下身子去接著幹活兒的背影……

  現在,他走下了座機舷梯,站在兩個兒子面前。看著父親紅潤的面色,兒子們笑了。

  剛一進家門,他就一手摟過孫女鵬鵬,一手抱起孫子飛飛,又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老伴兒……

  她,鬢邊的白髮多了,兩頰上都出現了拇指蓋大小的壽斑——她才五十二三的人哪!

  妻子也正看著丈夫,見他那個精神勁兒,那個喜興樣兒,她不覺理了理鬢邊略顯散亂的髮絲,心裡像含著塊家鄉的高粱飴,悄悄兒地溶化著。

  老於抱著兩個心肝兒寶貝,往妻子跟前湊了湊,笑著,剛要說上句什麼,卻見……

  陽光下,孩子們衣襟上的金花兒,銀朵兒,閃著亮;妻子卻偏過臉去,拿手背遮著自己的眼睛:「先離我遠著點兒……」

  做丈夫的打了個愣怔。

  麗萍把婆婆攙開些:

  「我媽給一家子人織毛衣,沒黑夜、帶白日地織,織得眼睛落了毛病:一見太鮮亮的顏色,眼睛就難受;這閃光兒的,更刺激眼睛了。唉,就這一二年,光是毛衣就給這三個孩子織了十好幾件……」

  「我媽太苦自個兒了。」老二輕聲說。

  「我媽知道我的手錶出了毛病,就從手上把自個兒這塊摘給我了。」老三低聲補了一句。

  老於的眼眶濕潤了。

  「我媽剝白菜幫子,做菜餡兒糰子,自己一湊合就是一頓。」小四兒以頗知內情的神氣搶著說。

  「瞎說什麼呀,四兒!」當媽的嗔怪著,分辯起來,「那菜糰子是你沒吃,還是你哥哥嫂子沒吃?——家裡誰沒吃!」

  「我沒吃,飛飛沒吃!」鵬鵬指指自己的鼻子,又點點飛飛的腦門兒,向爺爺顯示著自己的「委屈」。

  望著妻子憔悴的面容,老於把鵬鵬放在地上,把飛飛交給麗萍,忍了忍心中難以平靜的思緒,只說了句:「你也該顧一顧自個兒啦……」

  一家人都沒再說什麼。要不是飛飛鬧著讓奶奶抱,那沉默似乎還要再延續下去。

  老於沒歇幾天,就叨念著要上班。當然了,每到晚上,一家老少聚在這小屋裡,說說笑笑的,這也是他從心裡眷戀著的時刻。

  家常話兒,話頭兒轉到了家庭經濟上。

  「咱家裡,」小四兒的倔巴勁兒又來了,「老家一來人,我媽就大包小包給人家……」

  「這『人家』是指誰?」沒容小四兒把話說完,繼母搭話了,「要是你媽還活著,你也這麼『人家』『人家』地跟她說話?」

  聽著妻子的話,老於想起回家來才得知的那件事情來——

  孩子的五姨——淑蘭的親妹子要結婚了。秀珍聽說,忙讓愛國往老家寫信,歡迎五姨和五姨父到北京來旅遊。五姨兩口子也實在,接信不多幾天就來了。一進門就「我這親大姐」、「好大姐」地叫秀珍。雖說是續絃姐姐,可一見面兒就親得很。姐妹倆一說起家務事、心裡話,就常常說到後半夜。妹妹要上街,正趕上變天降溫,姐姐就找出自己新做不多日子的呢子外衣,讓妹妹穿上;臨走,又說當做賀禮,讓妹妹穿回家去。還另給老娘和那幾個姨家帶了些吃食。後來,有的孩子流露出「咱媽也太手大了」的意思,秀珍卻說:

  「我總想,要是你們那親媽活著呢,不知該對自己同胞妹子怎麼親熱,也不知該對自己的娘怎麼孝敬哩……如今你媽是沒了,可這份情義,就也該讓它隨著沒了嗎?」

  今晚,秀珍又不得不說這句「要是你們親媽還活著……」了。孩子們都不敢再吭一聲。

  誰想,老於要她「顧一顧自己」的家常話說過去沒幾天,她竟一下子病倒了:血壓高,高壓常在200上下;腎炎,『+』號常在二至三個;神經衰弱,時常通宵難眠;還有視神經……診斷書上開下了好一大串。

  全家,連孩子帶大人,都慌了。

  愛國兩口子悄悄商量著。

  「累的,媽這一身的病,整個兒就是累下的。」麗萍眼裡汪著淚。

  「那,你說怎麼辦好?」愛國問。

  「媽得休息,好好兒養一養。」

  「可這兩個孩子呢?」

  「飛飛咱們接走,另想辦法。」

  「鵬鵬呢?」

  「……」

  小四進了屋在一旁搭言了,「給大哥大嫂寫封信,就說過幾天我把鵬鵬給他們送回去,不就得了!」

  話說到這兒,也就放到這兒了。可誰想,這話,竟在這個家庭裡伏下了一聲風波。

  那些天裡,另一件讓全家興奮的喜事,暫時把母親病倒給家中帶來的憂慮沖淡了些:老三,於京軍,作為中央音樂學院選派的進修生,就要到日本東京留學去了。

  母親掙扎起來,微笑著為老三打點著行裝……

  作為新中國派往日本的第一個專攻現代音樂創作理論的研究生,他進了東京音樂大學,跟湯淺讓二和池邊晉一郎導師學習,投入到一種新的生活節奏中去,春、夏、秋、冬,它們在人間輪轉了一又二分之一個循環。生魚片,冷麵包,黑白相間的鍵盤,五線譜,無調性樂曲……都被他匆匆地吞食春,觸摸著,領略著。他感到充實,可無論如何,又排遣不掉那縷隱隱的鄉思。

  每天課業一完,他就想家了。親娘的遺照,繼母手中的針線,父親漸漸紅潤起來的面色,小弟弟指揮鼓號隊的手勢,二哥為準備報考電影學院導演系構思小品時候的眼神,鵬鵬和飛飛哼著兒歌的可笑樣兒……他都追憶著,想像著。心裡彷彿迴旋著一曲復調的,不,簡直是無調性的交響樂……

  每天,上課、吃飯、練琴、聽音樂會,都要一抬手腕——表,繼母從手腕上摘下來的這塊國產表,含著體溫,給他戴在了手腕上……而這些日子,他正在十日元、五日元地積蓄著,算計著。

  銀座大街,巨型鋼化玻璃櫥窗。西鐵城,精工捨,英格,歐米加……他選擇著,估量著,右手插在衣袋裡,攥著他那個鼓鼓的錢包……終於,從一個彬彬有禮的營業員手裡接過了這塊亮晶晶的款式新穎大方的女裝表,托人給母親捎回去,作為生日禮物。哦,要是他能知道,母親接到這禮物的時候,含著淚,只說了句「我這孩子不定怎麼苦著自己,才省下錢來給我買下這件東西的呢」,他該……

  一年半時間,他就學完了湯淺和池邊兩位導師特為他開設的全部課程。一頁樸素的,但卻打印精緻的節目單,在校園裡出現了:

  ——中國留學生於京軍畢業作品演奏會。

  在矗立著巨型管風琴的大學演奏廳裡,於京軍就座了。他穿著一件從家裡帶去的天壇牌棉織品襯衣。那第二顆鈕扣,是臨行前母親為他縫綴上去的……

  演奏會開始了。年輕的作曲家在聆聽,用他的心。特別是那個用豎琴演奏的模擬古箏風格的樂章,是曾被他悄悄命名為《古意》的。他希望著,希望人們能從這或許含著些盛唐風韻的樂曲中,聯想到那首不朽的詩: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演奏會後,他的鋼琴教師含淚提筆,為他用漢字題詞:

  

  從心裡異常感激你的音樂,希望再聽到你的新聲。

   桑江牧子

  年輕人由衷地感戴自己的老師。因為,她也是一位母親。而當日本廣播協會(NHK)在《藝術展望:海外音樂交流》節目裡,播出他的作品的時候,他甚至執拗地強迫自己相信,在北京,在那個剛剛遷入的新居裡,他的親人們都在收聽這次海外播音……他總覺得,他的親人,特別是那位因他患有鹼性物過敏症,連他的髒襪子都給一隻隻洗淨的母親,是一定能夠聽懂他的音樂,理解他的構思的——因為,他那一頁頁曲譜上的每一個音符,都是為親人而作,為母親而作……

  

  




  正當老三深深思念著親人的時刻,在北京,那場不很大、也不太小的家事風波,在悄悄醞釀著。

  母親的病情,久不見輕。愛國考慮再三,只得給大哥大嫂發去了一封信,不幾天,一封電報,由保定拍回北京。

  電文,只一句話:「暫勿送鵬」。

  事情讓鵬鵬知道了。孩子哭著,一頭紮到奶奶懷裡,兩手緊緊摟住奶奶的脖子。

  「不哭,好鵬鵬,不哭。奶奶就快好了,沒事兒,好乖……」奶奶摟著孩子,哄著。

  「我要姐姐,我要麼……」飛飛也哭了。

  愛國,麗萍,都在一旁沉默著。

  不兩天,建國夫妻倆,突然從保定趕來。

  建國跟家裡人談笑著。小四兒抱著飛飛,摟著鵬鵬,逗個沒完。鵬鵬卻笑得不那麼暢快。

  做父親的覺得出,大兒子不怎麼跟繼母過話。

  老二默默地皺著眉頭。

  繼母卻只微笑著,纏著手裡的絨線,那麼自若,那麼安詳;一邊問著大兒媳,親家公,親家母的身子骨兒可好呀,從山西到保定,一家人生活慣不慣啦,保定缺些什麼日用品哪……說話中間,還不時提醒小四兒別閃了飛飛的腰,別逗得鵬鵬笑岔了氣兒,對大兒子的面色神情,竟無所覺察似的。

  第一天過去了。做母親的只能躲在廚房裡,趁著直直腰的功夫,長歎一聲。

  「媽,我哥他在外地那麼多年,也吃了不少苦。有什麼不周到的,媽您可別在意。」老二抓空兒悄悄說著,像解勸,又像央求。

  「瞧他還怪不錯的,媽別答理他!」小四兒竟直陳對大哥的不滿了。

  「四兒,不許這麼說哥哥。」媽媽輕輕拍了小兒子腦門兒一下子,「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道理,我看建國他是個明白人。等我得了空兒,跟他說說心裡話,就好了。」

  「我也得跟他說說了。」老二隨口念叨著。

  等愛國跟麗萍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對妻子說:「咱們真得跟大哥談談了。就說咱媽那回……哦,你可也是個見證人呢……」

  麗萍點點頭,她知道愛國說的,就是那件無論如何也該讓哥嫂們知道的事情——

  親娘的骨灰盒,按規定,在八寶山靈堂只能陳放三年。過期如不領回,就由負責殯葬的機構統一掩埋。這期限,漸漸近了。

  父子們都沉默著。

  「還是送回老家去好。」老二只得說話了。

  「嗯,可一時又沒有順便的人。」父親說。

  「那……」老二沉吟起來。

  「就跟我媽說說唄。」麗萍把事情看得挺簡單。

  「也好。」父親點了點頭。

  找了個合適的機會,丈夫把事情說明了;就又順著話頭,跟了一句:

  「要不就由八寶山那邊統一安葬了吧?」

  「『統一安葬』?淑蘭是不會埋怨誰了,可咱活著的人呢?你讓幾個做兒子的心裡怎麼想?」

  「那……」

  「還有你呢,你又怎麼想?」

  「我,我……」

  「先讓孩子把她接回家來,等什麼時候有人回老家,再送家去,不就都踏實了!」

  「那……」

  「還『那』個什麼呀?我說過,我是任什麼忌諱也沒有。我總想,咱這些活著的人,應該知心!」

  「……」做丈夫的,低下了頭。

  幾天之後,愛國,由麗萍陪著,捧著親娘的骨灰盒,進了家門;身後頭跟著小四兒。

  繼母早已在屋裡選了一處又高爽,又醒目的位置。她從老二懷裡抱過那木盒,用一塊淨布,細細擦拭著,擦拭著,兩眼閃著淚花。

  愛國,麗萍,小四兒,跟父親一起,默立在一旁,心中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說不清,說不清那是悲,是喜,是安慰,還是……

  又過了些日子,老於的老母親從山東來了。秀珍,這年過半百的繼弦兒媳婦,把老婆母侍候得妥妥貼貼,歡歡喜喜。等老人又惦著自己那老伴兒,非要回去不可的時候,秀珍就打發小四兒送奶奶回山東,也就把淑蘭的骨灰盒一路送回了故土。

  這件事,就單說這一件吧,還不該讓他做大哥的知道知道?大哥呀,情換情,義換義,你也真不該這樣待人哪。

  沒容老二開口,繼母已經在這天下午把老大讓到了小屋裡,給他斟上了一杯茶。

  「建國,回來這兩天,你心裡想什麼,我清楚。你還是不大放心哪,孩子,」繼母手裡編織著什麼,兩眼卻注視著眼前這個心事在懷的年輕人,「我到這家裡來,圖個什麼?就圖你爸爸他人正,心好。我又想,你爸爸當時才四十出頭,早晚要再找個人陪他到老的。要是真找個心術不大正的,你跟愛國倒是都大了,可就苦了老三跟小四兒。我這才……孩子,這些年了,你要是看我待人辦事有什麼不合情理的,就該告訴我。我可不願意看著你有話裝在肚裡,不哼不哈的,讓親弟弟們也弄不明白你的心思——你說呢?」

  老大順著眼角,不吭聲。

  「我病了。你弟弟他們商量著,想讓我休息些日子,才寫了那封信。可你……」

  老大還是沒有應聲的意思。

  「可你臨來,連個招呼也沒打;回來這些天,又……唉,你那心思,我能不明白,孩子,你還不是疑心我這病……」

  聽到這裡,老大反倒抬起了眼睛。

  「聽我說,建國,我的診斷書,就在那個抽屜裡撂著哩。」

  老大的眼神,微微一顫。

  「那年,你爸爸還在國外。你們添了鳴鳴。我讓你們把鵬鵬給我留下,我跟你們提什麼了沒有?孩子放在我這兒,我跟你們要什麼了沒有?我總是想,要是你親娘她活著,她該怎麼做呢?她會怎麼做,我也就仿著她的樣兒做就是了。可話又說回來呀,」繼母說到這兒,略停了停了,歎息了一聲,「要是你那親娘還活著,就坐在這床上哩,一時顧不了孩子哩,你到家來,也這麼不哼不哈地對她嗎?心裡頭也會猜想她是真病,還是假病嗎?」

  老大一下子低下了頭。

  「你怎麼猜想我,我不計較。在我跟前,你就是白了鬍子,也是個孩子。可你別忘了,咱家裡光是黨員,就五個哩!咱要是連一家人都不能『將心比心』,還能指望咱們辦成什麼大事業嗎?」

  「媽!」老大猛地叫了一聲,「您,放心吧……」

  大兒媳含著淚進屋來;把鳴鳴放在奶奶懷裡,騰下手,給婆母斟了杯茶,無言地陪在一旁……

  轉瞬之間,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像透了氣似的,全家人都跟著舒暢了。

  建國夫婦動身前一天晚上,做奶奶的把鵬鵬的衣物打點了一下。光毛衣,就六七件,包的包,裹的裹,都齊整整地放在了一處。

  大兒媳撫摸著那包裹,愣愣的。

  大兒子看看鵬鵬圓圓的、紅紅的臉蛋,又看看母親的病容,也愣愣的。

  臨走那天,鵬鵬親了親奶奶。奶奶含淚說:

  「乖鵬鵬,回去聽姥爺姥姥,爸爸媽媽的話。等奶奶好些了,就讓四叔叔去接鵬鵬回來,啊?」

  孩子點點頭,又當著奶奶的面,用眼神使勁兒叮囑著提了包袱等在一旁的四叔叔。

  「媽,您多保重身子。」老大說著,抱起了鵬鵬,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含淚的孩子了。

  一年以後,小四兒,這位全家的「交通大臣」,又從保定把鵬鵬接了回來。直到今年「五一」前夕,孩子準備上學了,才又送回去。

  有一次,建國出差到北京來,跟母親坐在一起談家常。小四兒進來了,說有一種新樣子的鞋,想買。那神氣,吞吞吐吐的。母親聽了,一笑,回手取出錢來,遞了過去。

  「小四兒,」事後,建國囑咐小弟弟,「有什麼事,就跟媽直說吧。咱誰都不該跟媽再隔心了。」

  「哎。」小弟弟痛痛快快地應,等他把大哥這番話在母親耳邊學了一遍,母親一時沒有應聲。

  兩絲笑紋,深深的,漾在她的雙頰上。

  啊,這笑意,是怎樣的寬慰、歡欣、驕傲的流露喲。這分明是至為珍貴的心靈上的自由感與自豪感!而嚴峻的生活現實告訴我們,這種精神境界,可絕非一切人,包括某些享有浮名和高位的人都能達到的。只有超越了狹隘的血緣聯繫,擺脫了庸俗的私情紛擾,擯棄了陳舊的傳統觀念的人,只有在新的生活、新的社會裡,又能在新的意義上理解並遵循著「將心比心」這樣一些樸素而崇高的道德與倫理準則,去實現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樣的社會理想的人——哪怕她只是個平凡的勞動者,普通的共產黨員,她才是最有權利享有這自由與自豪的人。

  

  




  那是個星期日的上午。幾天的採訪,本來早已告一段落。可有個十分固執的念頭驅使著我,又來到他們這喬遷不久的新居——我多想親身感受一下這個家庭裡普通休息日的生活氣氛啊。而且,請原諒,我是決心要跟這一家人「共進午餐」的。

  沒敲門,就聽見電子琴演奏的約翰·斯特勞斯的華美旋律和《Follow me》電視授課人的標準范讀。

  門開了,迎出來的正是女當家人。從她那副中國北方勞動婦女的質樸容貌,跟這飄出來的維也納派的華彩樂段之間,我似乎承受了某種不和諧感。

  不和諧麼?有點兒。當我被讓進門來,停在這單元的走道上的時候——哦,兩間居室的門洞開著,很有些清風滿樓的情味;而此刻,我似乎獲取了一個得以環顧四周的立腳點。

  京軍還在彈奏著斯特勞斯的樂章。

  京躍埋頭擦拭著一件閃亮的繪圖儀器。

  愛國正注視著螢光屏上胡文中發音規範的口型。

  麗萍在一邊悄悄地收拾手頭那摞學生作業。

  飛飛咕噥著什麼,在走道裡小飯桌旁邊擺弄他的一堆積木。

  老於師傅呢,從小孫孫身邊的那把小椅上站起來,迎著我,笑著;手上還拿著一張報紙,上面似乎是一篇企業管理之類的長篇報道。

  我略一側臉,那邊廚房裡案板上堆著紅紅綠綠的菜蔬,該是女當家人就要攤開的活計了。

  就在這霎那之間,我感到,這一家七口,似乎是七股旋律,在各自按著各自的主調和節奏推進著每個人的生活程序——不和諧麼?難免。

  為了不打擾愛國他們的英語自學,我來到了京軍和京躍的小房間。

  一架閃著柔潤光澤的案頭式「卡西歐」牌電子琴,橫陳在桌上。靠牆那多寶式的壁櫃間,裝著「索尼」牌立體聲音響組合器。窗邊立著的書櫥裡,《工業製圖學》、《紡織機械原理》……塞得滿滿的。房間兩位主人的專業特徵,一望可知。

  琴聲中止了。飛飛端來糖果盒,麗萍送上茉莉花茶,京軍和京躍含笑陪在一旁。

  談話間,我端詳著老於師傅紅潤的面色,見他笑容裡浸潤著欣慰,就隨口問候著:

  「聽說,您的老病兒二三年沒犯了?」

  「可不。心裡淨,就一檔子事;工作。」

  這時候,女當家人點手把飛飛招呼出去。

  「聽奶奶說,飛飛,那可是打完就不得病的針。跟爸爸去吧,好不好?」

  門廳裡傳來了祖孫間輕悄悄的對話,引得我把目光也移到了那邊。

  孩子應著,湊到奶奶膝前,踮起了腳跟。奶奶正繫著圍裙,會意地笑著,貓下腰來,讓孩子在自己布著壽斑的臉頰上響響地親了一口。

  「回來別忘了給你哥你嫂寫封回信去。」

  愛國抱起飛飛,應了一聲,又向我笑笑,出去了,麗萍挽著衣袖,跟上婆母,進了廚房。

  這時候,京軍正揀出一盒磁帶。於是,勳伯格所作《鋼琴變奏曲》的樂曲,在這小屋裡飛蕩起來。那典範的無調性樂音,如同湖泊中無數銀鱗的閃動那樣,似乎沒有旋律,也沖淡了節奏,只存在著某種無可言傳的從聽覺到思緒的感應與默契……

  音樂中,京躍悄悄起身離座。原來母親正在屋門口等他哩。只見母親交給他一個提兜,又遞過一個淺藍色小本子,輕聲說:

  「取三十,給奶奶寄二十;剩下的就……」

  京躍應著,也回頭向我致了失陪的歉意。

  琴聲還在裊裊地飛旋著。

  啊,這就是這家庭裡的假日生活了。每個成員,就這樣活動著,出出進進。起起坐坐,似乎沒有旋律,也沒有一定的節奏,表現出某種近似於「無調性」的樣子——可這中間,卻分明存在著心靈上的感應與默契:而就在這淳樸與華彩、古老規範與現代風格相交織的家庭奏鳴曲中,也分明存在著一根感應或默契的中樞,一條精神上的紐帶,一種向心的聚合著的力量。

  此刻,我多想再找個機會,能跟女主人敘談幾句啊——可談什麼呢?一時又有些茫然。我輕輕地拉開紗門,請女主人來到小小的陽台上。

  啊,好爽人的清風。

  「您可別怪我冒失。我想問問您,對『後娘難當』這類老話,您怎麼看?」

  「說『後娘難當』,是實話,可也是老話。當後娘的,要是按老一套去想,去做,那就沒個不難;難就難在這私心難破上。可要是按新道道哩,又不那麼難得不得了……」她說著,解下圍裙,對齊了邊角,折了折,隨手搭在左臂上;又略一思索,微笑著說下去,「閒下來,我常愛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地想一陣子,我就想,真到了那共產主義,這家,該怎麼個安法?我說不清。興許馬克思有過話哩。可就算進了共產主義的門檻子,生老病死也總免不了吧;這後娘哩,想必也還會有不是?」

  說著,她理了理讓陣陣清風拂得有些凌亂了的鬢髮,又透過窗口,望了望屋裡那雪白的牆壁間像框中的淑蘭,漸漸地斂了斂嘴角兒上的笑意,不覺放輕了話音:

  「雖說共產主義那好年月,我是趕不上了,可那時候的後娘到底該怎麼個當法,就不能提前想一想,試一試?照我想,那新道道,還不是就憑著心比心、心換心麼?說穿了,難也不難哩。」

  此刻,我的心,被著實震動了——而就在這片刻之間,我彷彿一下子觸摸到了這個家庭裡的每個成員在精神上相互感應與默契的中樞,心靈間彼此連結著的紐帶。

  也就在此刻,我如同置身於八面來風之中,頓時襟懷豁朗起來。

   一九八二年仲夏,草於北戴河中海灘

  作者附記:在采寫過程中,我得到了北京第一棉紡織廠有關領導王秀榮以及曾憲蓉等同志的大力支持;從小曾同志為劉秀珍整理的題為《水乳交融母子情》中,也獲益很多。在此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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