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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 作者:韓少華


  元宵才過。偶翻《清代北京竹枝詞》,見佚名一首云:

  大街明月小車回,

  燈市人從菜市來。

  最是唐花偏爛漫,

  卻烘地窖借春開。

  於是想起老北京年前年後的舊俗來。

  傍正月,先免不了到平日擺卦攤兒相面並代寫平安家信的老先生那兒,請回一副春聯兒來——說是別管日子怎麼難,肚子怎麼素,家門可不能板著個「寡婦臉」。接下來就是買染料,無非「煮藍」、「煮青」,把全家老小平常罩在外頭的褂子褲子都洗淨了煮一過兒。或熨或壓,平平整整上了身,遠瞅就跟新地似的了。至於吃喝,那是門閂裡頭的事了,好辦。反正吃滿漢全席跟吃「網子油」煎灌腸一個樣,走到街面兒上都是一嘴油。

  要說老北京人過年真能見出身份來的,倒常是些悠閒找樂兒的事物。

  記得四十多年前,曾隨了一位老前輩去拜謁某遺老,說是求辦一件「要事」。我這位前輩交遊頗廣,常說攻書之外尤需涉世閱人——這才執意領了我來見見場面,也散散心的。

  時值元宵,那宅院裡燈綵很可觀。更見曲曲折折的由玻璃隔扇夾成的暖廊子裡,兩側烏木架子上陳放著各式各色細磁花盆,或圓或方,或三藍或五彩,相對成雙,直排列到大廳門口去。盆裡的花兒呢,初看誤以為臘梅,枝梗盤曲,如龔定庵《病梅館記》所寫的樣子;細看卻是重瓣兒,且顏色不一。有白,有粉,有紅;紅裡又有緋紅、絳紅、胭脂紅。到了大廳門口,竟看見兩盆漫散著黃斑如灑金狀的;門內檀木落地罩,兩邊更有一對白裡透出淡淡一抹綠痕的——看來都是「暖洞子」裡烘出來的嬌物兒了。

  「這宅裡的梅花可絕擺不到正月裡來,」在花廳裡恭候著的時候,老前輩見我疑惑那些盆栽是臘梅,就低聲說,「一到除夕,合宅都換上碧桃,取『新桃換舊符』之意;哦,回去不妨查查書,唐人就有『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的句子……」

  至於當時求辦的「要事」麼,無非是個暴發的亦官亦商人物,欲為其「如夫人」懷的胎兒取個名字。記得等了大半個鐘頭,才由後宅經角門遞出來一紙大紅貼子寫著兩行館閣體楷字:

  抱璋可名天慶字夢符

  弄瓦則名碧桃不擬字

  分明是即景拈出的這「碧桃」二字,倒讓人想起寇萊公小妾「倩桃」來。莫不是這位始終沒露面兒的遺老,跟那個擁嬌而逞富的主兒開了個諧謔得近於冷酷的玩笑。記得後來曾檢出《淵鑒類函》,抄了郎士元「碧桃千樹」的句子。今天想來,遠不如這道竹枝詞有味兒。而詞末小注所云「花匠於冬月烘開春花,每得善價」,倒讓末句「卻烘地窖借春開」裡的「借春」二字,更耐讀了——連春暖兒也可預支了來,賣個好價錢呢。

           一九八九年元宵後三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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