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1948年的深冬。
已經有些天沒聽見炮響了,這消停勁兒倒引起了北平老百姓的不安。
「八路軍」——抗戰勝利好幾年了,可「國統區」老百姓還這麼叫——把這古城給圍了有些日子了。連「要員」們想逃出這座「危城」,也只能在那片由東單大操場匆匆改成的臨時機場上起飛。當局為了飛機的起落,把東單菜市場跟美琪電影院(現在的青藝劇場)之間一座私人診所的樓頂都給削了去——每天從我就讀的北平二中下課回和平門外的住處,一經過東單,就見那座樓,活像砍頭示眾一樣。只要不停電,廣播電台由王傑魁說的《七俠五義》照播不誤;可時事,尤其是戰況,卻越來越空洞。幾張「看家」的報紙,像《新生報》,版面更是一片蒼白。
老百姓只能從城外炮聲的疏密和遠近中間去推測北平的前途,無從知道中共方面推動的爭取傅作義將軍接受和平解放北平八項條件的鬥爭,正悄悄地進行著。
節令過了臘八兒。城裡入夜卻還是一片漆黑。停電早習以為常了。老百姓家裡也都習慣了老早地吃過晚飯,就摸著黑兒,守著個小煤球爐子坐著。大街小巷,更聽不見早該陸續響起來的鞭炮聲。
過了臘月中,前門外頭西珠市口到虎坊橋一帶,人們猛地聽見小鞭兒「辟裡叭啦」地響了起來。老百姓裡竟傳著這麼個消息:
「八路軍打進了天津衛啦!」
「那……北平呢?也非打不可嗎?」
許是鞭炮聲驚動的,我曾見梁家園分駐所一個巡警嚇得瞪著眼跑出來問:
「怎、怎麼回事?」
「瞧您問的,『怎麼回事』?要過年了唄!」
話音兒裡,把個「年」字說得有滋有味兒。
過了臘月二十三,又見有人在虎坊路北口京華印書局門前頭挑起成掛的大紅鞭放了起來。漸漸地,從學校裡的幾個進步同學那兒知道,解放軍就要進城了。北平已經和平解放了。
那天一大早兒,我們幾個同學,聚集在前門五牌樓底下,每人打著一面自己糊的小旗子——記得我舉著的那面,是拿過年寫春聯兒、寫「福」字斗方兒用的大紅紙糊的,上頭寫著「慶祝和平解放北平」的字樣。當時,「解放」可是個實打實的「新名詞兒」。
連那家鄰近五牌樓的「通三益」老字號干鮮果品鋪,都在門前擺出了茶桌兒,大木桶裡沏著茶水。熱氣從桶蓋的縫隙裡緩緩漾出來。
市民們也越聚越多了。不少是短打扮兒的,中間也夾著些穿長袍兒的。天氣冷。一說話就冒挺白的哈氣,擠到前頭的多是些學生模樣的。學生手裡打著旗子的居多。老百姓就揣著手,有的人腳下一雙毛窩還「噠噠噠」地跺著。
等了好一陣子,還沒動靜兒。我們幾個就往南轉移,見天壇西門外甬路口上人挺多,才停下腳步。
「聽說,」一個煞著腰的短打扮中年人,站到人群裡,跟旁邊一個穿半大棉襖的老者搭著話,「聽說隊伍要進永定門?」
「進永定門。」老者重複了半句,才又說,「人家也有『諸葛亮』,人家懂。北京城自古以來,發兵出的是『安勝門』,班師進的是『永定門』。幾朝幾代的老規矩了。」
「進永定門,好,好,」那中年人點著頭,「永定……」
等到大隊人馬真從永定門開進來了,列在路旁的人群倒一下子靜了,靜得人們多少有些發愣。事後回想,那一陣愣神兒,或許是人們看見了那隊伍的氣勢和領頭的幾個解放軍指戰員的神情。
有個大個子戰士,戴一頂皮毛翻捲在外的軍帽,紅黑臉膛,笑著,朝路邊的群眾招手,一雙眼睛瞇得挺細像是那篇《地雷陣》裡寫的李勇。
有個中等身材的,軍裝特別整齊,濃眉朗目的,又透著穩健——像是那本《新兒女英雄傳》裡的牛大水。
哦,記得當時執教於北平二中的一位歷史老師,榮天琳先生,曾給我提供了一個秘密機會,讀了一批解放區的文學作品。此刻竟有機會跟眼前這些生龍活虎的戰士「對號兒」來了。
特別難忘的還是從一輛緩緩行進的美制坦克的駕駛艙裡探出身來招手的小戰士,只十六七歲的樣子,見我跟著坦克跑,就一貓腰又一伸手,把我拉上坦克,扶著我,讓我靠在了炮塔旁邊——我心裡一動,猜想他小時候或許跟著王二小放過牛……
隊伍經過億兆百貨商店門前,不少群眾送上茶水來。那小戰士接過一碗,卻遞給了我……
那天,中國人民解放軍舉行和平解放北平入城式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
那天,不知有多少人,從歡迎解放軍的群眾隊伍裡學會一首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直唱到一條又一條小胡同裡去,直唱來北平解放後的第一個新春,真正的新春!
一九八九年一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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