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去無錫,大寒才過,一座梅園裡數不盡的梅株,只在枝幹上的灰青皮色間,略泛出些淡綠,花信卻沒一點兒聲息。以後又去杭州,正趕上元宵燈會。聽說鬧元宵的事在當地收了已二三十年。收而復放,那火熾熱鬧可以想見。當夜,花燈沒見兒盞,趕燈的人潮卻把我震懾到斷橋以北,沒敢挪步,直至離開西湖前兩日,才跑到孤山去訪梅。誰想花事將了,落英比枝頭殘萼多得多。只捎回一本《歷代詠梅詩詞選》,直放到今天。賞梅不可得,只讀人家的詠梅句子,總覺著有點兒像是故意糊弄自己。
近年卻連黃河也不曾過。大病以後,門也少出了。夏晝冬夜,閒著除去讀讀雜書,就幫著妻做些輕活兒。前幾天見案頭那架小插屏上微塵漸積,就取過拆下,細細擦拭起來。
這插屏原嵌著一塊我週歲時候的瓷版照,是早年我家一個姻親去江西特意燒製的。照片為全裸。後來就從框子裡摘下另藏,而以一幅印刷品代之。原照是五十六年前,在前門外鮮魚口路南、華樂戲園迤東的麗豐照相館拍的。館主人兼攝影師姓楊,名仲三,是我的一位盟叔。這位仲三先生曾於民國初年留學日本習美術,回國就在這笙歌不遏的繁華地帶開了家照相館。我從小常去他那裡,連入中學證件上的照片也是他為我拍攝的。當年因他學識技術都高,為人又恭謹,所以到他那兒去、甚或請他到私宅攝影的名人不少。在他那一冊冊記錄著自己事業成績的影集裡,我見過梁啟超、劉春霖、張大千以及萬子和的留影,而梨園界名藝人的就更多。楊小樓、蕭長華、尚小雲、金少山、葉盛章和盛蘭兄弟的,都曾見過,且戲裝的和便裝的都有。內中一帆梅蘭芳先生的,還著了色;照片一角留有梅先生的鋼筆簽名。
記得那幀照片似在梅先生住宅裡拍的。或許是東城無量大人胡同梅宅的綴玉軒中,也未可知。梅先生儀表修潔,神情蘊藉;身旁只露著書案一端,掩映著盆栽半側,探過三兩枝花萼來。當時以為是碧桃,今天細想想,那意態的清空疏淡又有點兒像梅。梅也好,桃也好,那枝條卻是自然舒展著的,不見花市上經人工扭扎過了的盤曲之態。
想來龔自珍在《病梅館記》裡,歎天下「病梅」之多,諷「梅以曲為美」之病態觀念,「乃誓療之,縱之,順之」的立意,還是有知音的。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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