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臨歲尾了。不知怎麼回事,竟時不時地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個臘月來。
老北京人都敬重舊俗舊禮兒。比方一進臘月吧,粗說就有初八熬「臘八兒粥」,二十三「祭灶」、「送灶」,二十五「稽善惡」,二十七八「齋沐」即俗話兒說的「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到年根兒底下還有個「丟百病」,就是把一年來吃剩下的藥劑子、用過了的藥方子都焚化了去——「辭歲」即「辭舊」的意思昭然。
得解釋兩句的大概是這個「稽善惡」了。
據《帝京歲時紀勝》載曰:「廿五日俗為上帝下界之辰。因廿三日送灶上天,奏人間一年之善惡,故上帝於廿五日下界,稽查臧否,降之禍福。世人於是日謹起居、慎言語,戒飭小兒勿得詈罵惡言,恐招不祥」云云。
記得四十年前那個臘月裡,北平老百姓心裡就懸著個「善惡有報」的念頭呢。
那年,臨近「祭灶」了,偌大個北京城裡竟難得聽見鞭炮響。連城外偶爾傳來的「八路軍」圍城部隊放的炮彈聲也稀了下來。老百姓一時就只可從那炮聲的疏密遠近上揣測北京的吉凶了。怪的是那些炮彈總落到護城河以外去;也有一兩發落到廣渠門內夕照寺附近那片干葦塘裡,把那座有名的萬柳堂東南角的樓簷子給震掉了幾塊瓦。
有人說,北京人自庚子年以後簡直消停得「過逾」了,這回該「報應」了;也有人說,這不過是敲一敲守城的傅作義,要不介,怎麼那炮彈就不偏不歪,正落到葦塘裡!
百姓們也還無從知道,傅作義將軍面對著《和平解放北平八項條件》熬了多少個夜。說來也巧,傅將軍決意接受這八項條件那天,正是北京舊俗裡「上帝稽查善惡」的日子。
緊齊著大年根兒,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舉行了入城式。按舊禮兒,這天又正巧是「丟百病」的日子。
記得那年正月裡,鞭炮雖說並不比往年稠密,可大柵欄兒幾家商店裡三四天以前還用來作廣告播什麼「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的電喇叭,也改由一些青年學生用它教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了。
開春以後,在帥府園美術學院操場上,由華北大學文工一團舉辦大中學生文藝骨幹培訓班。記得當時教歌的除了王昆、郭蘭英,還有後來專治聲樂研究的仲偉教授;教秧歌舞的有於夫、胡沙和臨時來一團作客的張平。還記得張平同志說起這樣一件事:執行包圍北平任務的某炮兵部隊,因為一兩發炮彈誤落到城內,傷了些古舊建築,經北平地下黨組織報告,那個應負責任的炮兵指揮員,立即受了處分。
一支軍隊,不僅僅明善惡,察是非,而且能分辨新與舊之間的本質關係,比如,能為了未來的新北京而保護舊文物,這樣的軍隊正是更高境界的仁義之師。可惜那座萬柳堂,連同滿壁名家墨跡,後來卻未能免劫……嗯,老百姓倒是善於推陳出新,至今北京大小浴池每到臘月底仍是人滿為「患」,或許正是「洗疚疾」、「除邋遢」的古風餘韻了。
說到沐浴麼,三千多年前商湯給自己的青銅澡盆上鑄的銘文,即「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對步入「不惑之年」的北京說來,該是「不惑」二字的一個註腳了。而享權「稽查」這一切的「上帝」理應指代什麼人,倒無需註解。
那原是有經典可以查證的。
一九八九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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