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

雲台書屋

岳父和他的棋友們 作者:韓少華


  我的老岳父,光緒二十六年即庚子年生人。按現今說法兒,叫做「與20世紀同齡」。

  岳父原籍京東,五河下潲的地界兒。七歲進京學徒,後來又到前清軍機大臣那桐門下當了差。那中堂宅裡規矩嚴。不納妾,不蓄婢,內宅裡進出的是開了臉、挽著髻的媽媽們,再就是幾個老誠貼身男僕。內中一個,就是我岳父。

  老中堂只愛聽戲。戲台就設在花園子裡豳風堂上。當年的內廷貢奉,像譚鑫培。王瑤卿,楊小樓,以及後來的梅程荀尚,都來唱過堂會。戲碼兒常由老中堂點,或由席間的貴客點;要是只內眷在,就由老少姑太太們點。賞賜也厚。內造足銀錁子是總備著的。日久天長,連我岳父也給「熏」成了個戲迷……可無論《文昭關》還是《烏盆記》,總哼不下個整段兒的來;時常是上半句剛出口,「瘸著腿兒」就收了。

  倒是下棋的興致多年沒減。

  聽老人自己說,當年在宅裡,三伏天老長晌午,趁上頭歇了覺,隨便拉個對手就貓著腰屏著氣息在遊廊府下的瓷坐墩上擺它一盤兒。可又未准下得消停。只聽竹簾子裡主人微嗽一聲,登時就做垂手侍立狀。連手裡的棋子兒也攥出汗來了……以後,又會過幾位高手,像鐵良宅裡的馬號上的「衛嘴子」車把式,乃至慶王爺府裡議事房兒的紹興先生,都抽空兒到二門外頭槐樹院兒裡會過——棋也漸高,人也越交越體面了。

  難得老中堂興致好,偶爾在內書旁隨意指個侍從,「來,殺一盤兒。」陪老中堂遣興,是必當侍立著的,該走子兒了才可抬抬手。不過一盤棋總難得下完,一有進謁的,老中堂問明了就往往要離座,換衣服,過外書房吟秋館那邊去會客待茶,這邊的棋局又不能撤。還得常拿軟翎兒小甩頭撣子把桌面兒棋盤都輕輕撣上倆過兒。不定哪天老中堂想起來,還得陪著了一了殘局。及至小皇上遜位,袁大總統臨朝,老中堂倒更忙了起來。當差的想借看待棋的暇兒,在老主人跟前求個情、謀個事,都難了。

  後來,侍奉走了老中堂,又侍奉少爺和孫少爺。直到當年的「孫少爺」都當上了政協委員,我岳父才退了休,回了家。

  退休在家,要坐穩了擺一盤兒,似乎並不難了。棋友麼,多是些老街坊。可既跟兒女們同住,就難免操勞。有時候一盤棋還沒走開,煤爐子偏旺上來了,就得去坐鍋,去淘米……等到十幾個孫子孫女都肩挨肩地上學、插隊、回城、就業,也料理完老伴兒的後事,才算真消停下來。

  這時候,老人已經年近八旬了。

  按我岳母的遺言,老人隨我們一家三口住進了樓群。不久在地壇公園認識了幾位新棋友。每天清早去壇裡遛彎兒,下下棋,也算一樂。至於聽戲,雖有收音機、助聽器,卻不大用了;早年的耳疾漸重了起來。悶了只哼幾句譚派「我好比……」。正商量著換台彩電呢,老人又說「帶色兒的看著准亂得慌」。這才想起老人色盲。

  許是年輕時候總筆管兒似的站著,落了病根兒,老人腿腳越來越不行,連門也難出了。所幸幾位棋友找上門來。遇著家裡有人,只沏壺花茶敬上去,就盡可忙自己的去了。半天也聽不見響動兒。原來這老幾位也大部耳力不濟。記得那回去給茶壺裡續水,只見岳父微靠椅背,淺袖著手,靜候對方舉棋將落未落之間所懷的遲疑漸自消去;直等那顆子兒落定了,老人才含笑伸出兩個指頭,輕輕走出下一步的路數來——那神情,那氣度,竟是我從沒在這老人身上見過的。事後聽說,那位對手曾拿過市裡業餘象棋「老年杯」大賽的金牌……

  可十來年間,這幾位老棋友竟相繼去世了。老人每問起來,就得遮掩一下。先說是「人家換著寬綽房子,搬走了」,後又說「人家老閨女成了親,跟過去享福去了」。老人聽聽,只歎口氣,不再問了。

  近兩年,岳父又長了白內障。棋子兒也越換越大。家裡人都忙。偶爾來陪著下下棋的,只剩老人最小的孫子了。棋子兒在孩子手裡顯得更大,老人卻還是常走錯,直急得攥拳擂自己腦袋,等緩下神,才說了句:「這副棋,你拿去吧,爺爺怕是……」

  好不容易盼到大夫同意老人住院了,家裡才鬆了口氣。手術前兩天,小孫子把那副大棋子兒找出來,細細地擦著。

  「等爺爺出了院,准不用再讓我半邊子兒了……」

  說著,把棋子兒裝了盒子,輕輕放在了老人的床頭。

  老人姓馮名儒林,字翰亭。因為這「翰亭」跟某「有歷史問題」的重了姓名,那幾年竟挨了審查,弄得連棋都戒了一陣子。每提起來,老人還耿耿於懷,彷彿這就是一輩子裡最不稱心的事情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