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前年去拜望胡絜青先生,言笑間佐不過些居家過日子的常情常事。也不免說起舊時京裡小吃,如焦圈兒、薄脆、吊爐馬蹄兒燒餅之類。當然也少不了豆汁兒。
「不喝豆汁兒,算不上北京人。」絜老說著,竟斂了斂笑容,「幾回家裡來了洋先生,東洋的西洋的全有,我就備了豆汁兒款待他們。心想各位沒一個不以熱愛北京、敬重老捨自詡的,那就嘗嘗這個,驗驗各位的誠心得了——老捨可是最好喝豆汁兒了……」
說罷,老人竟屏住了漾到嘴邊兒上的笑意。
接著說的諸如「焦圈兒」又叫「油炸鬼」,跟「薄脆」都吃的是個火候,以及「馬蹄兒燒餅兩層皮」、不是吊爐烤的不鼓肚兒,夾上焦圈兒算「一套兒」的話題,我雖生也者晚,倒還搭得一兩句茬兒。而如今,這些東西即便弄到了,焦圈兒不焦、薄脆既不薄且不脆、「馬蹄兒燒餅」也不鼓肚兒的情形卻常見,則與老人同感。
關於豆汁兒,絜老卻並沒再多說什麼。
轉年夏景天兒,陪絜青先生及舒乙學兄等家裡人,去京西八寶山為老捨先生靈盒拂塵。在靈堂階下,又聽胡先生說起幾位健在的老友,說起冰心先生,還隨說隨叮囑我:「從文藻去世,她是難免有些寂寞的,你得空兒倒該去陪她說說話兒……」
入秋之後,去拜望了冰心先生。還帶去了一些麻豆腐。
冰心先生本屬閩籍。雖自少年即隨父入京就學,但如麻豆腐之類京味兒食品能否入口,我卻說不大准,就連同是久居京裡的臧克家先生,也曾一聽「豆汁兒」就忙皺眉的;而這「麻豆腐」,正是豆汁兒的濃縮物。
北京土著人士大部知道,所謂豆汁兒、麻豆腐,純屬下腳料。甚或稱之為「廢料」也沒什麼大不可。那原是制粉絲、粉皮兒的剩餘物,麻豆腐即濕豆渣,而豆汁兒,即豆泔水罷了,早年大凡開粉坊的,總兼設豬圈,以渣及泔水飼飲之,則肥豬滿圈,作坊主也易飽其囊。此種經營體制,實屬兩利。而外鄉人或許望文生義,把「豆汁兒」誤認為「豆漿」,忖度著該是宜甜宜淡的呢,殊不知才舀到碗裡,還沒沾沾唇,就不得不屏氣蹩額了。有扔下錢轉身就走的,也有不甘心而憋下口氣只咂了半口,終不免逃去的。事後多連呼「上當」,甚至說「北京人怎就偏愛喝餿泔水」云云。
本來於美食家那裡,總講個色、香、味。而麻豆腐也罷,豆汁兒也罷,卻一無可取。
先說色。雖系綠豆為原料,卻了無碧痕;一瓢在手,滿目生「灰」,沒點兒緣份是談不上什麼悅目勾涎的,在視覺上先就掉了價兒。
次說香。因是經過焐漚或口醞釀的,故只可叫做一個餿。當年朝陽門內甫小街兒跟大方家胡同東北角兒開著一家豆汁兒鋪。老鄰居老顧客戲呼之為「餿半街」。沒點兒根基的熏也熏跑了。
再說味。既以「餿」為先導,那味可就不只尋常的「酸」了。比如醋,無論米醋或熏醋、臨汾醋或鎮江醋,都酸得誘人。而這豆汁兒的酸卻繼餿之後完成著「泔水」的感官效應。難怪除了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能有這等口福的,少見。
記得曾對那出《豆汁記》犯過一點兒疑惑。老戲本子裡說金玉奴之父金松,「乃臨安丐頭」。原來非京籍人士也早有對豆汁兒懷著雅量的。這跟在學問上主張「兼收並蓄」者,似乎都屬難能因而可貴之列吧?其實呢,說起京裡人嗜好豆汁兒,也沒多少奧秘可言。中國有「飢不擇食,倦不擇席」的老話,西方也有「疲勞是柔軟的枕頭,飢餓是鮮美的醬油」一類俗語。如果聯及舊時曾在東安市場擺過攤兒的「豆汁徐」家內掌櫃的所說,京裡興豆汁兒多靠著老旗人的偏好,再聯及八旗子弟游手好閒、坐吃山空的背景,以及豆汁兒便宜得出奇還外帶辣鹹菜絲兒等緣由,那麼,所謂「嗜好」或許正是「餓怕了」之故。金松雖被尊為「頭兒」,可畢竟首先是「丐」。
不過,京裡也有富貴人家喜好豆汁兒的。聽我的老岳丈說,清末葉赫那拉族中顯宦、光緒爺駕前四大軍機之一的那桐那老中堂,就常打發人,有時候就是我岳丈,從金魚胡同宅裡,捧著小砂鍋兒,去隆福寺打豆汁兒來喝。這倒讓人想起榮國府裡,自賈母以下,那麼多人都愛吃劉姥姥進獻的瓜兒菜兒的情形來了。那自是膏肥膾膩之餘,在口味上的某種調劑而已。或如俗話說的,為的是「去去大腸油」,跟「餓怕了」是毫不相及的;至於窮旗人所謂「偏好」云云,似乎也不大說得上,倒讓人疑為婉飾之辭。
稱得起這「偏好」二字的,還真有一位。不過說來有些話長。
那是1948年冬。北平停電是常事,戲園子電影院都歇了業,連電匣子往往也沒了聲音。倒是幾處小茶館兒,一盞大號兒煤油燈往那張單擺在前頭的桌子上一戳,再請個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就成了書場。朝陽門裡南小街路東那家兒,因為離我暫時寄宿的北平二中很近,也就成了我逃避晚自習的去處。
當時在那兒挑燈擅場的,是趙英頗先生。書目自然是《聊齋誌異》。
四十年代中後期,北平每晚廣播裡有個壓台節日,就是趙先生說《聊齋》。到點之前,不少老北京人在家早悶釅了茶或燙勻了酒,靜候著了。記得業師郭傑先生說,燙下酒寧可沒鹵雞膀子五香花生豆兒,也不能沒「趙《聊齋》」。更多的聽主兒是累了一天,盼到晚上,藉著一壺釅茶,避入別一個鬼狐世界裡去偷個喘口氣兒的空隙,可一停電,就連那另一世界也陷到無際的濃黑裡去了。
這才引出郭先生命我陪他來到這小茶館兒裡聽書的事情來。
居中一盤小號兒桶子灶。灶口上半壓著兩把圓提梁兒高莊兒黑鐵壺。水汽慢慢蒸騰著。或許滿屋子紙煙味兒,都讓這水汽給調合勻了,座間該咳嗽的才沒怎麼咳嗽,要喘的也沒大喘。一雙一雙的眼睛盯著前頭,見桌子上那盞大號兒煤油燈正照著個剛落座的中年人,中等身量兒,發福得可以。小平頭兒,圓范臉兒,寬腮幫子高鬢角兒,一副大近視鏡,瓶子底兒似的,圈兒套著圈兒。難怪他常這麼自嘲著:「在下自幼兒就文昌星高照,『進士』中得早」;有時候還饒這麼一句:「後來狀元沒點上,『榜眼』倒是中了——看書得把倆『眼』『綁』到書上,哈哈哈……」這晚上只見他從大棉袍兒底襟下頭摸出個藍布絹子包兒來,先取出那塊醒木,再咂兩口掌櫃的給沏好的熱茶,才微低著眉目,扯起閒篇兒來。
「今兒這天兒可夠瞧的。半路正踩上塊東西。什麼東西?靴掖兒?裡頭還疊著花旗股票,要不就是匯豐的現鈔?——嗐,柿子皮!多虧天兒冷,凍到地上了。要不介,一踩一跳溜,得,今兒這場『燈晚兒』就非『回』了不可……」
不知怎麼了,那晚上聽的《胭脂》雖妙趣聯翩,可我沒記住多少;倒是這幾句開場的閒文,一記就四十多年。
趙先生說《聊齋》,或可稱之為舊京一絕。據傳聞,在鼓樓一家書場,一位老聽主兒,還是位「黃帶子」,當面兒送了八個字的考語,叫做「栩栩如生,絲絲入扣」;趙先生正侍立著,登時就沖那位爺抱了抱拳。旁邊一位短打扮兒的猛搭了句茬兒,說聽您的書,一會兒三魂出殼,一會又送我魂附原身,打發我躺到炕上自個兒慢慢兒琢磨去;趙先生聽了,不由得單腿屈了屈,愣給人家請了個家常安。又一位從背燈影兒裡冒了一句,說聽您的書聽一回就跟多活了一輩子似的,把人活在世上的滋味兒都另嘗了一個過兒……當時,沒等這位說完,趙先生就一把拽住人家袖子,連說今兒這頓夜宵兒我候了,我候了!
至於這天晚上的《胭脂》,據我聽,最精彩的還是臨了兒那篇判詞。說到施公剖審宿介等人冤情,察明真兇毛大之後,揮毫寫下判詞,趙先生就依原文朗聲誦讀起來。從「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起,至胭脂「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終而結之於「仰彼邑令,作爾冰人」——一路誦來,可謂駢四驪六,句讀鏗鏘;抑仄揚平,音節頓錯;加上邊誦邊解,或考出典,或釋設詞,如「盆成括」及「登徒子」其人其事,以至「一瓣香」及「連城玉」之所比所指,語音文義都入於耳、會於心,而後竟又彰於目,甚或斑駁成章,歷歷如開卷焉。更難得的是,在座者不乏「引車賣漿者流」,聽這塾師開講似的老長一段書文,竟不見一位「抽籤兒」的。後來聽內行人講究,只這篇判詞,不僅含著「書裡書」,把案子的底裡根由、人物的性格歸宿都交代齊了,也點化得活了,還帶出了一層又一層「書外書」,乍聽不過些閒文,實為解詞釋典且旁及人文百科知識,似乎句句沒離書中應有之義……
聽著聽著,猛覺桌上那盞燈忽悠了兩忽悠。沒容掌櫃的往燈盞兒裡添油,就聽「啪」地一聲,趙先生早把醒木落了下來。眾人也如夢初醒,愣在那兒了……當下過來幾位請吃夜宵兒的,門口還停著兩三輛洋車,一輛帶樓子並玻璃門窗的馬車。趙先生卻高拱著手,邊走邊說「不敢,不敢,家母正病著,容日後奉陪……」
郭先生輕拍拍我的肩,跟了出來。
出門往南,臨近大方家胡同口,見趙先生進了把角兒的豆汁兒鋪,就是人稱「餿半街」的那家兒。又見鋪面裡那掌櫃的留了盞燈,正候著呢。大灶口早封了,一個許是自用取暖的小煤球爐子坐著口木蓋兒砂鍋。甭問,大半鍋豆汁兒正微翻著沫子花兒。等主客寒暄過後,郭先生才插了句,「今兒個沾趙先生光,掌櫃的給拆兌兩碗吧?」
隨著掌櫃的一連聲「好說好說」,二位先生已經敘談開了。
「承您下問。要說為什麼單就好這口豆汁兒麼,」趙先生平抱了抱拳,才說,「其實呢,吃什麼喝什麼也有過自個兒咂磨自個兒的滋味兒。所謂世間五味,酸、辣、甜、鹹、苦,在這碗豆汁兒外帶一碟兒辣鹹菜絲兒裡頭,就佔了四味——嗯,當天兒打來的鮮豆汁兒,入口回甜,不也佔了一味麼?其五味之中,獨缺一個『苦』!……為什麼單好這口兒,這可就沒您不聖明的了……」
四十多年過去了。先是郭先生屢屢追述起那次聽書的事,以及趙英頗先生談到「世間滋味」的話來。過後,郭先生自己也在一九六六年秋猝然辭世,可那番「人間五味」的話卻一直在我心裡轉悠著。可惜趙先生早故去了,不只他的《聊齋》沒傳下來,就連他在北京解放初期錄製的新書《一架彈花機》和《羅漢錢》,也早就消了磁。在那部《中國戲曲曲藝詞典》的《曲藝作家演員團體》一章裡,「趙英頗」三個字竟沒佔上個條目!
原本說著喝豆汁兒,不知怎麼,就說起趙英頗先生來了。文章既跑題如是,也只好就此打住。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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