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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單三條三十三號 作者:韓少華


  把僧侶變成了俗人,

  但又把俗人變成了僧侶;

  把人從外在宗教解放出來,

  但又把宗教變成了人的內心世界;

  把肉體從鎖鏈中解放出來,

  但又給人的心靈套上了鎖鏈。

           ——摘自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

  那是一座木結構的穹頂下面。

  鏤刻著精緻花紋的銀燭台,亂紛紛地滾進了鑲著木杉木護板的牆角落裡。

  聖母馬利亞雕像,倒在了聖壇之下。前額觸地,如頂禮膜拜狀。

  聖壇,空著,彷彿虛其位而有所待。

  一鐵桶又一鐵桶油漆,紅色的,似乎是「曙光牌」,列在聖壇一側。

  聖壇前頭,平日供信徒們坐著聆聽講道用的長木椅,都靠到了牆根去。中間好大一片空處,縱向放著由幾摞舊磚頭支起三條鋪板拼接而成的「飯桌」。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鋁制飯盒,都扣著蓋子,且一律擺放在「桌」面的偏右邊。

  每個飯盒外側,肅立著一名「罪人」,都臉朝著「飯桌」。那主要是當時我所任教的學校的書記、校長、主任和教師,還有幾個臨時加入的似乎是區政府機關和人民團體的工作人員。我也是其中的一個,站在離聖壇最遠的位置上。

  那是一九六六年秋季,「紅八月」過後不很久的一天中午,北京東單三條偏西路北,門牌三十三號,原為羅馬天主教聖心會辦的聖母院裡。修女們已經被勒令「驅逐出境」。這聖堂也由某紅衛兵聯合指揮部進駐,並決定,將作為革命小將舉行革命集會的場所兼指揮部所在地。我們幾名校內在押的「黑幫分子」,就被解到這裡,成了這支臨時勞役隊伍中的骨幹。

  說的這時候,正是午飯之前,應當舉行「敬祝」兼「請罪」儀式的時候。每個「罪人」都兩腳併攏,雙手擎著一本「紅寶書」,低眉順眼,肅立著。心裡卻七上八下,懼而且優。一則這儀式顯得空前的嚴肅而嚴重,二則作為「新生事物」,其文詞、招式,程序、體例乃至相應的細節,又還遠不夠明確化。所以,當那位負責監督這一干人等的小將宣佈「敬祝」和「請罪」開始的一霎時裡,我和我的同類們,要麼不知所措,要麼就各行其是。那樣子大概就很難成個樣子了。

  一聲音量不大的肉乎乎的悶響,接著就是一聲沒來得及出口就硬被嚥了回去的呻喚。

  我心裡不禁一陣顫抖。

  不必抬眼,也絕不敢抬眼。負「罪」者們早習慣於迫使自己把目光鎖在兩隻腳周圍一小塊面積內;雖然,頭頂上確乎存在著一個曾充滿「聖靈」氣氛的穹形的空間。至於眼角餘光所及,瞥見的也不過是那位督押著我們的小將套在腳上的那雙質地極其優良、做工極其精緻的高筒皮靴的靴尖兒,以及他背著手、踱著步、往來巡視時候晃蕩在他後腰眼兒以下的那根代替皮鞭子使用的彈簧鎖。儘管如此,也聽得出,那後半聲呻喚被嚥回到誰的肚子裡去。

  那是跟我同校任教的一位前輩。頗具學者才識兼夫子風範。曾以古漢語專家身份,赴歐洲講學三年。聽說,某古老學府送上一大筆酬金,竟慌得他手足失措,原封捧到我駐該國大使館去,只說了句「交給組織吧」。可既出了國,也就落了個「特嫌」。曾被勒令雙手提著細鉛絲捆著的兩大摞磚頭,到大太陽底下去罰站,一站就大半後晌。那細鉛絲就一直往手指頭裡勒……記得老先生一位族兄是晚清翰林院學士,名盛一時的書法家。他本人墨跡也堪稱楷式,卻連廣播操都不大做得來。難得參加一次全校師生大會操,做得雖極認真,可那姿勢,即使最規矩的高年級學生看了,也忍不住笑個沒完。而此時此刻,老先生正怎樣「請罪」,怎樣「敬祝」,也就可想而知了。

  斗膽一瞥,見一顆鮮活飽滿的血珠,掉在他那兩隻併攏著的腳邊,竟不渙不散。

  「你不忠!」判決式的短句,變聲後期的嗓音,「不忠,就沒個做得好!嗯?這就是辯證法!」

  「——辯證法!」

  從頭顱上方那空洞洞的穹頂處,隨著降下一個回聲來。一時竟讓人覺得真有個天國在。

  「還有你!」

  在降臨下來的那個回聲的餘韻裡,皮靴尖兒猛踢著一雙瘦瘦的腳。

  一見那雙腳和腳上那兩隻刷得灰白了的平紋青布鞋,我心裡不禁又一顫。

  那是我所在學校的負責同志,一位老大姐。大學沒畢業,就參加了地下黨,直堅持到北平解放。而既入了地下組織,也就難免沾上「叛嫌」。她在「牛棚」裡極少開口,只湊了窗前亮光,埋頭讀著《合訂本》。可那天,見那位老夫子竟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在倒鎖著的小黑屋裡團團轉,她就說:「要解手就解吧,都是有兒有女的了,不怕。」直說得那老先生連聲歎氣,儼然加了一重「罪」似地,轉向那牆角一個痰盂……平時她被勒令抬大筐。跟那裝得冒了尖的大筐相比,她更顯瘦小。有一天,竟見細細兩股血流,順著一雙腿腕子,滲進半舊平紋青布鞋案落裡去……

  此時,那兩隻本已瘦小著的腳,就更向中間並得緊了些,似乎正努著力,把自己不得不佔用的這一點面積,縮到最小限度。

  「你也沒個忠,嗯,也是辯證法!」

  就在那聲自上而下的回音裡,老先生腳邊,又落了一顆血珠。

  「你們惡有惡報!嗯?你們敢抗拒辯證法?你們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回聲裡,那雙瘦小的腳,似乎併攏得更緊了些。

  「嗯——」變聲後期的嗓門,長長的尾音拖出個沒有回聲的空隙來,「就他做得不錯,嗯,像個樣子,就他!」

  這個「他」,是誰?只可猜想著,眼光卻不敢離開自己的腳尖太遠。

  「就他還像個樣兒,嗯——」長尾音又拖出個空隙,「你們這些,都抬起頭來看看!」

  有「罪」本不敢抬頭。命令抬頭,「罪人」又不敢不抬……

  見那人已經奉命站到了「飯桌」靠近聖壇那一頭的外側。手指抖抖的,扣好了胸前一個小衣袋的鈕扣。

  他又瘦又小。五十幾歲年紀。身子罩在一件許是冬天專套棉衣用的肥大舊灰布制服裡頭。臉窄窄的,髮際竟還那麼一路高上去。鼻子細長,鼻尖兒半透明,像個塑料三角板的銳角兒。半低著頭,「銳角兒」似乎又正縮小著度數。眼皮垂著,嘴唇閉著,面部肌肉鬆而不懈,保持著一種皮裡肉外的莊嚴和凝重。佇立無言,而肅穆虔誠之狀已經舉手可掬了。只是那臉色,卻蒼白得讓人驚而且駭。

  「嗯?……嗯——」一個空隙過後,「開始!」

  口令既下,只見那小老頭兒應聲抬起右臂,保持到一定高度,穩住肘部和腕部,只讓五個指頭的各個關節活動起來。動作細微而簡潔,靈巧而又不失持重,不緊不慢的解開胸前那個才扣上的小口袋,從裡面緩緩取出一本「紅寶書」來,拇指同其他四個指頭對捏,持定書本,緊貼在那個小衣袋處。隨後,形與神,就都凝然不動了。

  「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嗯?」

  「因為這是我心臟跳動的地方,」語氣舒和,又多少含著那麼點兒拿腔拿調;字音卻極為清晰,流露著無可置疑的莊重意味,「而且,這正好是在左邊,左邊……」

  「嗯,繼續做。」

  接著,小老頭兒啟齒開言,念誦出一整套「請罪兼敬祝詞」來。乍聽上去,覺得那無非是當時「黑幫」們唱的《「嚎」歌》的歌詞以及紅衛兵小將和革命群眾在政治性場合已經常用了的字眼和話頭;細聽一聽,又分明是經過了他的集中與提煉,並且在語句的排列組合上,也經過了充分的條理化和確定化,獲得了相當高度的莊嚴感和程序感,使這番「悔罪兼敬祝」在語言上融匯貫通,在結構上成龍配套,形成了自己的文采特色和文體特徵。以致讓人感覺出這篇文詞由整體的完備與和諧而產生的規範性來,何況,這位敬祝兼懺悔者的語音、語調、語氣和語勢,又是那樣相輔相得,構成一種既簡潔又華贍、既謹嚴又自若、既深具內涵又廣為外化的特殊的語感,從而為人們確定了一種特殊的語言的典範性!

  我暗想,這小老頭兒許是個老語文教師。

  同時,還見他配合著「敬祝詞」,做出了一連串的相區別又相聯繫的動作來。舉起「紅寶書」的上限,恰恰剛過額頭;收回「紅寶書」的下限,正好落實在「心臟跳動」的「左邊」小衣袋上。起落的頻率,也同「三呼」的節拍無不相合,而動靜之間更轉換無痕——形成了一種律動的圓熟與恭謹。至於他的表情,在嚴肅和靜穆的總體印象中,似乎沒有多少變化;可只要稍加關注,就會發現,那情感的纖微的波動是仍然不容忽視的。當「敬祝詞」起始的那片刻,整個面部肌肉漸漸鬆緩下來,眉梢雖略示下垂,而眉宇之間卻頓顯寬舒,滿面神情也隨之豁朗起來,連他口中的言詞也因而增添了坦誠和真摯的色澤。到了高潮階段,儘管眼皮仍舊垂著,眼角仍舊順著,可那微微顫動著的更透明些的鼻翅以及那漸漸從眼角閃露出來的淚光,就把他的恭順、虔誠,乃至滿心的忠貞和敬畏,都表現得淋漓酣暢,進而不能不讓每個目睹者都內動於情且外動於容了!

  我又想,這小老頭兒許是個老演員。

  全套程序完畢。示範者才漸漸恢復著正常的面色,兩頰竟透出些紅潤來。他仍舊那麼低眉俯首而立,卻看得出,一點自信力給他帶來了身心的穩定。

  平心而論,在事後的追憶中,他的這套「敬祝」的文詞版本和動作程式,並非盡善盡美,更談不上出神入化。可在當時,在他重又把「紅寶書」放回到胸前小衣袋裡去,並且用一個洗練得讓人不易覺察的手勢,輕輕撫了撫那已扣好了鈕扣的衣袋,用掌心感覺到那「紅寶書」已經復歸原位;於是,他這輕輕一撫,彷彿含了捫心自省的情味,終因既已竭忠盡志而自慰,自勉,並從中油然生出更多的一點自信,在身心漸趨平衡之後,才靜悄悄地待命了。

  接下來就是我們奉命遵循著剛剛確立的規範,把全套儀禮演習了三遍。頭顱上方那穹頂之間所震盪著的最後一聲祝願的回音也倏然隱去了。片刻的寂靜裡,不知將發生些什麼。

  「嗯,你,做了個樣子:對你,要重在政治表現,要落實政策!」一個不很大的停頓,「現在,你拿上飯盒,到左邊去吃吧,嗯?」

  那小老頭卻愣在原處,似乎瞥了一眼「桌子」左側那空著的地面——那裡,在幾秒鐘之前,彷彿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聖的「彼岸」——他,就那麼原地愣著,只微張了張嘴。

  「去吧,嗯,去左邊,過去吃吧。」

  皮靴尖碰了碰小老頭兒的腳後跟。

  顫微微的,他終於捧起飯盒子,挪動腳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真的抵達了那個「彼岸性」的位置上;站定了,又穩了穩神,喉結哽著,鼻翅顫著,嘴角一抽——「匡啷」的一聲,飯盒落地;那瘦小的身子,也猛地晃了晃,倒下了去……

  只看見一顆老大老大的淚珠子,從他眼角滾落下來。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竟覺得從頭冷到腳,心裡,一陣陣痙攣……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那是建國初期。隨著「抗美援朝」戰爭的爆發,在全國,主要是在知識階層和統戰階層,掀起了一個同「親美、崇美、恐美」思想針鋒相對的「仇美、鄙美、蔑美」自我教育運動。當時,我有機會參加了一次「控訴美帝國主義侵華罪行」的文教界群眾大會。記得會上發言的,有在美國「慈善機關」建立的「育嬰堂」裡身遭殘害的孤兒,也有留美多年飽受磨難、終於投向新中國懷抱的學者;而最後一個發言的,是一位中年人。小個子,瘦瘦的。會議主持人還特地為他把立式「麥克風」調得矮下一些來。發言者有些緊張。高高的額角上,長長的有些透明的鼻子尖兒上,都冒出一層汗珠,以致會議主持人趁著給他送上一杯水的時候,溫和地在他耳邊叮囑了兩句。他連連躬身,點頭,才開始發言。

  發言很長。好像是從童年隨父母進教堂做禮拜講起的。說了自己作為小教徒享有免費進教會學校就感恩不盡,又說到成年之後接受神職,因恪盡職守而受到國外某宗教高級機構的嘉許,就更為感激涕零……說著,他竟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彷彿真的無地自容了。最後,他取出一本厚厚的書,那大約是《聖經》,「砰」地一聲,狠命扔到腳下去……就在他昂起頭來,準備表幾句決心的時候,全場的十分熱烈的掌聲,又使他一時開不得口。見他站在台上,一動不動,卻已鼻翅微扇,嘴角輕輕抽動,喉結哽咽個不停了……猛然間,他就像心底一陣顫動,直顫得身子晃了晃;又努力支持了一下,還是倒了下去……

  後來,那位發言者,也就是十多年後的這位示範者,我再也沒能見到他。只記得他那篇沒有講完的發言,會後不久被印進了一本小冊子,在一些書店裡擺了不少時候。哦,還記得他大概姓陳;名字麼,好像很普通,倒並不是什麼「約瑟」、「保羅」之類。

  至於那座聖母堂,就是東單三條三十三號,早成了北京市紡織局所在地。雖說地處鬧市,可這二十來年,說不清為什麼,我只路過一次,看了看那個門牌號碼。很難說是惦念,是驗證,還是溫習;而那片刻之間,卻彷彿一無所覺,一無所感,一無所思,就像是偶然路過而已……

             一九八五年春末草於地壇北裡

             一九八六年春初改於三元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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