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克·莫雷寫的那篇《門》裡面有這樣的話:開門是人生中意味深長的動作。誰也不知道當他開門的時候,期待著他的是什麼……
於是,也就想起各樣的敲門聲來了。
最熟悉的,只那麼「篤篤篤」的三兩下兒。隨後是沉默。門裡面連問也不問,開門就是了。接過敲門人手裡裝著菜蔬的網兜,三言兩語過後,一天裡的又一個新的生活程序,也就這麼開始了。即便喬遷到高層公寓裡,從門外掏鑰匙的微響中,也能聽出要進門來的是誰——那叮叮然一大串的,開得輕,關得也輕,自然是主婦;而那「卡」地一聲的,門才開,人就一陣風似地闖進來,書包也跟著往不管什麼地方一扔,就又跑出門去……細心的父母,往往能從女兒敲門或開門聲的微妙變化中,聽出年齡的增長乃至心理的層次來。
把某人一生的敲門聲錄在一條長長的磁帶上,那音響的大小、高低、疾徐和疏密所顯示的曲線,會不會就是他的生命歷程的、特別是他的心靈軌跡的相似性掃瞄圖像呢?
其實,連時代的搏動,也難免反映到敲門的音律上來。
不必說舊時代那伴隨著「查戶口」吼叫聲的深夜錘門聲,就是那個「紅八月」裡,在響晴白日之下,迸發於「掃四舊」戰士們拳頭底下的驚雷,不也反映著中國上空的非常氣候麼……讓人安心的是,這些年,就連落實到千家萬戶的敲門聲,也一派安詳了。比如我,雖已遷居,卻怎麼也忘不了住在地壇北裡那幾年,居委會幾位老大姐,像本單元的吳姨,二單元的耿老師,每到我家,無論是看看衛生情況,還是通知件事情,敲門總那麼輕輕的。她們知道我和妻子的心臟都不大好。那輕輕的敲門聲裡,含著關切。還有那位年輕的郵遞員,每送來掛號郵件,也從不大聲叫收件人姓名,再加個命令式短語:「拿圖章!」他,只讓食指微屈,輕輕落在我家門上,像三兩點雨滴敲了敲荷葉似的……
當然,偶爾的例外也並非沒有。去年我出差回來,妻子拿給我一封加急電報,說是前三天深夜來的。送電報的小伙子擂門如鼓,大喊著我的名字,其「加急」之狀,隔門可見。直到拆閱之後,才知是遠方一位編輯朋友拍來催稿子的。妻子說,她心悸直到天明,清早還不得不向那些懷著關照之意詢問她的鄰居們致歉。
就「安居樂業」的前一半而言,站在人家門前的舉手之際,該多少費一點「推敲」才是。不是麼,在當今世界各大都市喧囂聲浪的深處,正湧動著「食無求飽」卻「居務求安」的潮流呢!
哦,手邊又收到一疊由舊址轉來的信件。上面都加蓋了一個小小的我所熟悉的隸書印章:「金輝」。這就是那位敲門如細雨滴荷的年輕郵遞員的名字。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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