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也是個夏景天兒,大概就在一九五六年七月間。為了參加北京市大中學生暑期文藝會演,經當時北京群眾藝術館的吳揚同志介紹,我認識了老弦師王萬芳先生;並且請他為我伴奏,演個單弦兒牌子曲兒的段子。
萬芳先生工三弦兒、四胡,兼長琵琶、月琴。曾經對曲藝大師劉寶全和金萬昌、榮劍塵、白雲鵬諸前輩的藝術有過研究,還曾跟良小樓,譚鳳元、孫書筠等名家合作過。當時我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學生,自然是以師事之的。特別是那個段子由我自編自演,少不得從曲兒牌子的選擇搭配、曲詞的吐字行腔乃至氣口韻味,都要多所討教。萬芳先生也豁達得近於隨和,連些個小節骨眼兒都斟酌著指點個仔細,卻又總以商量的口氣出之,這在我心裡也就多添了一層敬重。
演出地點在中山公園音樂堂。記得綵排那天,遵萬芳先生叮囑,說是「早點兒到後台,把活兒再蹈蹈」。我是提前個把鐘點兒到的,誰想老師已經到了。見我進了後台,老先生一手把套在藍士林布套裡的弦子半挾半抱著,一手拿著八角鼓兒,說,「外邊兒吧,風涼風涼。」我就隨著老師到外邊找了一片樹蔭兒底下,等撿個蔭涼兒濃重的石凳子落了座,取出「傢伙」來,轉軸撥弦,定了定調兒,就輕輕兒遛了段兒小岔曲兒。他也將這八角鼓兒給了我——雖說那繐子有點兒舊了,可顯得那麼透亮。我呢,就忙接了過來。
「春至河開,綠(音「祿」)柳時來……」等我唱到了「臥牛兒」,卻見老師抱著弦子略一欠身,朝著一位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一旁聽曲兒的老者微笑著致意;手指間的音流依舊宛轉著;待唱到「單等那,打柴的樵夫暢飲開懷」,一個小甩腔兒打住的時候,就見老師連忙起身,把弦子順在身旁一側。含笑對那老者說了聲:
「舒先生,您這程子倒好哇!」
就見那老者中等身量兒,體態略見發福;梳理整齊的小分頭兒。似乎沒怎麼大見白;一副款式很普通的眼鏡兒,使二目更趨溫和;白府綢襯衫,淺灰派力司西裝褲,都略顯寬大;拄著根手杖,立在樹蔭兒裡,大約聽了多半段兒曲子了。那三弦兒也跟著……不知怎麼,我心裡一動。與其說是認出了,不如說是半認半猜——那是老捨麼?是,一定是。
等這老二位敘談了幾句,我本想跟著稱呼一聲「伯父」的。因為舒乙曾和我同時在北京二中就讀,如果也按「官中兒」規矩稱呼「先生」,雖也無不可,卻總覺著輩份上不很恰當。可舒乙只是我的上班同學,又很少過從,也就只含糊著問候了一聲:「您好」。
「這麼年輕,能唱『子弟書』,不錯不錯」。老捨先生笑著跟我握了握手,就由萬芳老師陪著一塊兒坐在那石凳上。
敘談間得知老捨先生是到那來今雨軒去會朋友的,說是「我早來了會兒,到這壇裡轉悠轉悠,這才……」這「壇」麼,自然指眼前的社稷壇了。說著,一手從我這兒接過八角鼓兒,一手把枴杖倚穩。就見他左腕子微微一抖,鼓幫子上八對小銅鈸兒叮叮作響起來;右手中指領先,配以食指和無名指,都經拇指下發力彈出,往那蟒皮鼓面上扣出一串串節奏來。就連萬芳先生都在一旁看得出了神,不覺說了句:
「您手底下真見功夫呢。」
老捨先生又一笑,略搖了搖頭,隨手撫弄著那蟒皮面兒,紫檀幫兒,就說:
「這件『傢伙』晚說也是民初的東西了。」
「不瞞您說,這是辛丑年我的一位大師兄從天津衛小白樓兒南路得來的。」
「穗子呢,該續上一條新的了吧。」說著,老捨先生並不等著回復,就緩緩的接了下去,「當年常樹田在青雲閣唱頭二本兒《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八角鼓兒掛的是加了尺碼兒的大紅繐子,唱『曲兒頭』腕子一抖,穗子活像靈蛇擺尾。還沒張嘴呢,台底下就見了好兒。謝芮芝就另有一個斯文勁兒,用朱紅繐子,普通尺碼兒,還往小拇哥兒上鬆鬆兒地繞一繞兒。一個大岔曲兒下來,也只微微地振那麼幾下兒。作派各有不同,也能見出作藝的跟『下海』的一點兒分別來。」
老捨先生隨後看了看手錶,就說:「喲,我得走了,趕緊走,回見。」
萬芳先生也連忙說:「回見。」
老捨先生又跟我說:「有功夫來玩兒。」
我也趕忙說……可說些什麼來著?我卻忘了,只目送老捨先生拄著手杖,緩步經過社稷壇朝東去了。
「咱們也到音樂堂去吧。」說罷,萬芳先生拿著弦子,我也將八角鼓兒抱著,都一塊兒進去了。
可那八角鼓兒呢,我卻只是捧著,作個樣子罷了,到今天,我也不會敲。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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