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老深老深的胡同。
我第一次邁進的中學的大門,一座高高的灰磚砌牆、青石起券的拱式門洞,就呆在那胡同的深處。連同那長長的磚牆,老遠就覺得灰濛濛一片。
那是一九四六年初秋的一個早晨。
一腳邁進校門,又一個印象是:真老。連課桌也掉光了漆皮,暴著滿面的皺紋。聽門房——也就是傳達室的一位姓李的老工友說,這學校原來叫「京師八旗子弟第二學堂」,民國初年才改為「北平第二中學」。校址麼,原是北洋軍閥政府的內務部衙門。據那位李大爺後來說,會議室裡由校長專用著的那把雕花靠背扶手椅,是軍閥頭子段□瑞坐過的……
不知怎麼,中學生活一開始,在我心裡就堆著陰雲。
說不上什麼求知的樂趣。《公民》課講的是那個「委員長」的「偉績」。國文課講的《鄭伯克段於鄢》,又恰是我在校外受教的那位老學究早為我開講過了的。地理課卻大講什麼「非社會主義」、「非非社會主義」,直到「非非非社會主義」……想偷看幾頁「閒書」吧,又怕窗外走廊上那雙隨時會出現的、躲在金絲眼鏡後面的詭秘的眼睛——那個訓育主任,雖穿著自稱是從倫敦帶回來的「GENTLEMAN(紳士)」風度十足的皮鞋,走路卻像隻貓……
那時候最讓我神往的,是一位幾何老師,姓李。還很年輕,就是瘦得厲害,瘦得簡直讓人擔心。他在黑板上作圖,從不用圓規,也不用直尺。可要圓就圓,要直就直。圓麼,就圓得像校門裡高掛著的時鐘的盤面……每下了他的課,值日生總捨不得擦黑板,只要聽他一節課,就會相信他畫給你、講給你的每條線,每個定理都是有生命的,也都含著他的體溫。
有一天,他叫我到預備室,說是要我幫他把桌上一大摞作業本抱到班上發下去。可他卻跟我閒談起來。談了一陣幾何,又忽地追述起他的大學時代。他說他曾從師於梁思成先生,就因為欽佩梁先生,他才立志學建築設計專業,考入了清華大學,可家裡生計太艱難了,只差一年,沒有畢業。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朝我揮了揮手,不再言語。
自那以後,每逢節假日,他都帶上班裡幾個他的小崇拜者,去北海,去雍和宮,去智化寺,實地寫生。只在那些日子裡,才偶爾見到他的笑容,直到那學期的末尾,記得是個大雪天,他又叫我到了預備室,匆匆遞給我一個很大很大的寫生用的畫夾子,說是送給我的。說完,又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就匆匆地出去了。
就在我接過畫夾子的那一瞬間,無意中觸到了他的手指——那麼涼,涼得我心裡不由得一緊……
那畫夾子,半舊了,卻整潔得很。等我抱著回家,在燈底下打開來的時刻,我愣了——那裡面夾著十二張手繪北京古建築圖稿:從雍和宮大佛閣西側的復道式飛廊,到祿米倉智化寺大殿的歇山式殿簷斗拱……那些圖稿,或用重彩工筆寫生法,或用墨線透視工藝繪圖法,精心加以表現的。紙澤墨色,都還鮮潤著。當時,在朦朧間,我多少意會到老師留贈畫夾子的心思了。
入春開學之初,一直教我們美術課的王老師叫我到西小院他的宿舍裡去。問我:「李老師留給你的圖,喜歡嗎?最喜歡哪幾張?」等我一一回答了,他才點了點頭,卻好一陣沒有開口。
我知道他們倆是朋友。記得一天剛上完幾何,下節就是美術。黑板上竟還留著沒有擦去的圖。王老師轉身看了看,又回頭對我們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板擦,輕輕地擦去他認為多餘的東西,只留下一個居中的圓和圓下一條水平直線。接著,他拿起粉筆,又隨帶著在圓的旁邊,自橫線向上,補了一條垂直的線。然後,轉回身來,有些肅然地問:
「誰能就著黑板上的形象,念一聯古人的詩句?」
可又不等別人回答,他自己已經輕晃著頭,吟了出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哈哈哈……」
當時,他只自顧自地笑了個暢快……可現在麼——
「我想,李老師的心意,你是懂得的了。」他又不等我回答,只顧自己點點頭,說下去,「他少年失意,身體又差,病了……哦,不能去看他,要靜養,在西山一處療養院裡,畫友們為他湊的費用……他呢,只想著寄希望於你了……」
我點點頭。只是自感有些茫然。
「筆底下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我這裡。」
我鞠了一躬,退了出來。
從那以後,我也常去造訪這古城中的一處處古建築了。無論寒暑陰晴,總背著那個畫夾子,如同負著某種莊重的卻又不免沉重的使命。
先是依了「按圖索驥」式,將老師所畫的十二處殿堂軒館,都逐一瞻仰了,當然,是要把物與圖詳加比照,以領會老師的構圖用筆。當時,我怎麼也不能抑制自己內心的溫煦和淒冷。我早已模糊地感覺出從老師贈畫時刻那指尖上觸到的悲涼;卻一時又弄不清那可能發生甚或已經發生的悲劇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命運一類的東西。憂悶間也只好依了老師的采景角度,照著老師的畫稿,攝形取像,堅持下來。練習稿積了些,就去王老師那裡請他指點。當然,已不是側重於建築學上的啟迪了。就這樣,直到北平解放,才漸漸擱下。
我終於沒能像李老師所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建築師。如果一定要找些用以安慰老師的理由,那麼,我似乎也可以說自己做了教師,成了一名另一種意義上的「建築師」之類……可我,竟連李老師離校以後的情況幾乎都一無所知。唉……尤其是不久前,我得到了一枚共青團北京市委贈給教師的紀念章,由一個跟當初我首次見李老師的時候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給我佩在胸前——那一瞬間,不知怎麼,我一下子想起了李老師那消瘦的臉,冰涼的指尖,也想起了那個舊畫夾子……
是的,如果他健在,也不過六十歲上下。
他的那位好友,美術王老師,名呈祥。可他自己的名字呢,也許因為只代課一學期,學生們都不知道。他那一頁頁畫稿上沒有署名,有的只加了個陽文印章:「唯吾德馨」,不過一枚閒章而已。
至於那畫夾子,八開報紙大小;藍平紋布裱面,生宣掛裡。連同全部畫稿,都遺失在那年那個「紅八月」裡了。至今蹤影杳然……
一九八五年夏初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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